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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褫职查办李潘合谋 钦差被蒙洋商遭戏

        乾隆帝把李永标视为大清第一贪,不料,查抄李永标家,却抄到一屋子破烂;夷商闯城见钦差大臣,竟然当街玩起轿龙,钦差大臣的官轿被堵,新柱气得嗷嗷大叫;朝铨新柱怀疑李侍尧有猫腻,钦案查办一直被李侍尧牵着鼻子走;潘振承的红颜知己下狠心戳穿李侍尧和潘振承的阴谋,写了一封潘振承窝藏钦犯李永标小妾的匿名信,一场风波骤然而至!

        

褫职抄家



        李永标家住河南宝岗,从海关码头乘船过海,还要走四里乡间小道。宝岗村不大,约三十来户人家,农舍稀疏坐落在稻田菜地间,村前一泓碧清的湖水,村后的稻田连着几座小山坡,坡上种满了荔枝树。时下过了采摘荔枝的季节,山坡只剩下浓密的绿色。

        狭窄的田径容不下八人抬大轿,李侍尧只好请钦差下来步行。朝铨好奇地欣赏旖旎的热带风光,“湖光山色,景色迷人,不过离粤海关毕竟远了点,来去多有不便。”

        “李永标是个酸儒,厌恶江北的喧嚣浮华,效仿陶公寻觅什么田园风光。”李侍尧当然知道李永标缘何把家安在偏远的河南乡下,李永标时常借口关务繁忙不回家,仍然住在他原先居住的关署北园,北园的后巷隐居着他的小妾筱红伶。

        李永标府不好叫府,普普通通的农家小院,一幢三楹两进的瓦房,宅门没有任何标识。官兵官差半个时辰前赶到李永标府,团团围住宅院,禁止家人外出。李府外围了好些农人,漠然地看着三个步行而来,靴子沾满泥泞的官爷。

        新柱站宅前石板路上用力跺靴子上的泥泞,一脸恼怒地叫道:“李永标出来听旨!”

        李永标早有准备,他穿一身打了补丁的竹布褂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个捧着顶戴官袍的家人。李永标秃着脑袋跪在钦差大臣前面,一夜添了许多白发,声音嘶哑道:“罪吏李永标恭听圣旨。”

        朝铨神色肃穆宣旨:“皇上口谕,着专案钦差将粤海关监督李永标革职查办。”

        李永标肩头颤了两下,嘴里像含着一泡浓痰,嗡嗡应道:“罪吏李永标谢主隆恩。”李永标用手撑着身子,吃力地爬起来,眼神暗淡无光,木然从仆人手中接过顶戴官袍,交给钦差新柱。新柱以闽海关监督的身份与李永标多次晤面,新柱的出身和品秩高于李永标,但李永标是大清第一榷关监督,举手投足总带有难以言喻的优越感。想想李永标行将成为阶下囚,新柱竟莫名其妙生出几分伤感,方才靴子踩到水田里的恼怒悄然消逝,新柱用平缓的语气道:“李永标,请配合钦差抄家。”

        李永标带钦差进了宅院,院子里放有风车犁耙等农具,竹篙上晾晒着朴素无华的衣裳,有的还打了补丁。李永标全家和仆人被赶到前厅站着,李夫人是个四十多岁,衣着普通,相貌平庸的妇人。一个两岁的小女孩躺李夫人怀里哇哇大哭,李夫人身旁还站有两个十多岁的女孩,她们的穿着都很朴素。李永标共有四个女儿,大女儿已出嫁,嫁给光禄寺的从七品署丞。

        新柱和朝铨交换一下惊诧的眼神,李永标家人和家居的朴素令他们感到意外,可李永标已被皇上列为大清国天字号巨贪。接下来的事更使他们感到意外,客厅厢房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衣柜里全是旧衣破衫。朝铨在京城生活多年,他认识其中的一些布料花纹和衣服式样,都是京城特有的,想必还是李夫人来广州投靠官人带过来的。

        李侍尧心中暗喜,他没来过李永标家,眼下的情景连他都感到吃惊。李侍尧跟着新柱朝铨从厢房转到后院下人房,再转回到客厅。李永标和家人呆一块默然地站着,李侍尧朝李永标意味深长地丢眼色,招呼新柱朝铨坐案桌喝茶。

        “找到钱柜啦!”新柱的戈什哈抱着一只一尺见长的木匣子,兴冲冲从李夫人厢房跑出来。李侍尧心中暗惊,斜睨一眼若无其事的李永标。戈什哈把钱柜放到饭桌上,钱柜没上锁,新柱掀开匣盖,钱柜里仅有两锭十两的纹银,五粒一两重的锞子,三吊铜钱,约一百余散铜钱。新柱朝铨对了一下眼,感到莫名的失望。

        朝铨的笔帖式拿账簿登记浮财赃物,一页纸没写满,停笔问道:“大人,破衣烂衫也要登记吗?”

        朝铨皱皱眉头:“太破的东西就算了吧。”

        李侍尧板着脸问道:“李永标,你把值钱的东西藏哪去了?”

        李永标低头答话:“罪吏值钱的东西全在屋里。”

        李侍尧摆出穷追不舍的架势:“搜身!搜他的身!”

        臬司捕快上前搜李永标的身,另一个捕快叫李永标脱掉布鞋,李永标穿着破袜子,脚趾头露了出来。新柱气恼道:“另一只鞋就不要脱了。”

        李侍尧叫道:“搜他的内人、女儿,还有下人!”

        戈什哈去搜男仆的身。几个捕快站李永标夫人女儿面前不敢动手。李侍尧骂道:“你们蠢到死!到外面叫几个妇人来搜,搜到了赏银子。”

        朝铨轻声道:“算了吧,如果有,他们早有准备。”

        李侍尧不依不饶叫道:“掘地三尺!粤海关坐拥金山银海,李永标横征暴敛,贪得无厌,我就不信他没捞银子!”

        戈什哈和捕快挖地穿墙,仍一无所获。

        李侍尧与二位钦差交换眼神,新柱朝铨均流露出失望和疑惑。李侍尧的目光盯着李夫人发髻上的银钗,李夫人似乎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一脸惶恐。李侍尧铁面无私地对官兵官差道:“你们看看她头顶是什么?还说查抄不到值钱的东西?”

        一个戈什哈走上前,一把揪下李夫人的头顶银钗发套。李夫人披头散发,掩面伤心地哭泣,跪倒在地上磕头。李永标的二女儿三女儿跟着跪下,泣声哀求道:“大人,你们放了我娘吧,银钗是我外婆传给我娘唯一的家宝。”

        场面闹得不可收拾,新柱朝铨流露出不忍的表情。李侍尧叱道:“你们怎么办事的?我叫你们动手,是动手记录在册,不是夺人所爱。”新柱斥令他手下的戈什哈:“小驹子,还不快奉还李夫人的银钗。”叫小驹子的戈什哈躬着身子,双手托着银钗,李永标二女儿接过银钗,流着泪帮母亲梳理头发。

        李侍尧与新柱朝铨轻声商议。

        李侍尧大步走到李永标跟前,板着面孔厉声道:“李永标,把你关部办房所有箱柜抽屉的钥匙交出来。”李侍尧朝李永标眨眨眼睛,接过钥匙,转身交给新柱,“二位钦差,请示下。”

        新柱道:“去关部查吧。”

        李侍尧叫道:“来人啦,把李永标——”李侍尧刹住话头,转向新柱朝铨,轻声道,“二位钦差,李永标交何处关押?请示下。”

        新柱道:“我看暂不关押,李督台的意见呢?”

        李侍尧谦恭道:“卑职替二位钦差办差,当然听二位钦差的。”

        朝铨道:“下官的意见是软禁家中,派官兵官差一并看守。”

        李永标目送三位大人离开,忧愁的脸色略有欣喜,他从李侍尧的眼神中得到暗示,李侍尧将会想办法保他。

        李侍尧陪钦差赶到粤海关,先将各房的账本底册封存,然后查抄李永标办房,一无所获。第二天,李侍尧从各衙门调来十多个钱粮书办协助钦差查账。李侍尧借口督署公务繁忙,让新柱朝铨带领书办查账。三天后,李侍尧来到海关,新柱朝铨坐在会客厅的沙发椅上,对着一本账册商量事情。李侍尧打过招呼,拿茶壶给二位钦差冲水。

        朝铨受宠若惊站起来:“李大人,这种事有下人做,劳您大驾,下官实不敢当。”

        李侍尧冲过水,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坐到二位钦差面前,微笑道:“驽钝是给二位钦差跑腿的。唔,适才见书办出关部,他们说已经查过了账。”

        朝铨指着账册道:“海关收支与支出相符。各关口收到税费,上缴京师的国帑内帑均清清楚楚。当然,年贡、灯贡、端贡、万寿贡略为奢糜,海关替内务府采贡还要赔垫,各类花销并无不正之处。”

        新柱插话道:“李永标墨吏官声,看来确有冤枉。万岁爷用了海关多征的银子,唉,还把李永标列为当朝首贪。”

        朝铨感慨道:“广东拿出六十万巨银资助邻省兴学,这也是大清闻所未闻之事。其中海关代征或捐输的兴学银高达十八万两。虽然违例,但比个人贪墨不知要好多少倍。”

        “李永标多征夷商税费,难怪夷商恨之入骨,怂恿洪瑞去告御状。”李侍尧这话,无疑是在为李永标开脱。

        朝铨点头道:“李督台所言极是,禀圣的奏章咋写?我俩听你的高见。”

        李侍尧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茶水,思忖一瞬说道:“驽钝只是二位的协办,只敢提一点陋见,二位钦差如实奏报,并禀称二位使臣奉钦命继续彻查李永标案。”

        这话在新柱听来,似乎隐含着对协办身份的不满。李侍尧竭诚尽力协助钦差办案,何况在广东办事,离不开地方首官,新柱快人快语:“钦斋兄,你也算一个,我们三位皆钦命专办使臣。”

        新柱用手肘碰了碰朝铨,朝铨肃然站立,宣皇上口谕:“着李侍尧会同新柱朝铨悉心替朕查办洪瑞案。钦此。”

        “臣叩谢隆恩!”李侍尧跪拜后起身再拱手:“驽钝谢二位大人信任。”

        新柱道:“末将和朝铨不熟广东的情况,以后有劳钦斋兄——”新柱笑了笑,“有劳李钦差多操心思啰。”

        朝铨用商量的口气问道:“李大人,下一步如何安排?”

        李侍尧谦虚一番道:“据洪瑞所告,查实李永标欺压、凌辱、虐待夷商。”

        

轿龙挡道



        数十个洋商在麦克的带领下来到十三行会馆。行役拦住不让进,说要进去禀报。皮尔带几个高大粗壮的水手冲上前,把行役推到一旁,众洋商高吼叫骂着蜂拥而入。

        潘振承和陈寿年在会馆商量事情,听到外面的叫骂声,潘振承叫陈寿年配合他扮黑脸。潘振承和陈寿年刚坐上公案,麦克等洋商气势汹汹闯了进来。陈寿年抓起响木猛地一拍,站起身来戳着麦克的鼻子斥责:“麦克,谁让你们进来的?这里是公堂,没有潘商首的恩准,你们滚到外面恭候!”

        “公堂?哈哈哈!”麦克放肆地张开双臂大笑,“行商垄断制度要打破啦,还有什么公堂?我们拥有自由进出十三行会馆的权利!”

        洋商里面不见殷无恙的身影,潘振承猜想殷无恙消极对抗麦克等人的鲁莽行为。荷兰馆通译亚当充当翻译,原原本本译出麦克的原话。潘振承不气不恼道:“麦大班,你们急不可耐上会馆求见,有事请直讲,能办的事,我们会尽最大努力去办。”

        “我们要见钦差大臣。”

        陈寿年冷笑道:“是酒不醉人,还是肉不够吃呀?麦大班,十三行奉钦差大臣的旨意,每天赏赐你们一头杀好的牛、一坛美酒,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

        “不满意!”麦克挥动着手臂叫道,“钦差大臣奉中国皇帝的命令,来广东调查口岸腐败,为我们外商伸张正义。可是,你们竭力阻挠我们去见钦差大臣。”

        潘振承心平气和解释道:“不是我们阻挠你们,是守关闸的官兵没得到钦差的命令,不敢放你们出去……”

        麦克气愤道:“我们都等五天了,钦差大臣迟迟不露面,我们必须见到钦差大臣。洪瑞告准了御状,下一步工作得由我们做——配合钦差大臣查办贪官奸商。”

        潘振承耐心劝道:“你们先回去,本商首要召集行商商量。”

        “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们现在就必须见钦差大臣。如果你们还要阻拦我们——”麦克指着怒目而视的众洋商,大声叫道:“我们会像上次那样冲关闸!”

        潘振承哭笑不得,“麦大班,你们出得了关闸,也进不了城门。这样好不好,你们回商馆稍候,我们一面派人去官府替你们办进城的路引,一面派人为你们打听钦差行踪,及时向你们通报。”

        “行,我们先回商馆,商量会见钦差该说什么。”麦克带洋商闹哄哄地出了会馆公堂。潘振承随即写了两封短信,一封叫伍国莹火速交给李总督,说西洋时十时左右洋商将上督署衙门。另一封由陈寿年交给轿行把头胡老三,潘振承在信中声称:“为彰显吾皇怀柔远夷之天恩,夷人进城暂可乘轿,倘若官府究责,由潘启一人担待。”

        洋人乘轿,素来出手大方。如今有潘振承担下责任,胡老三何乐不为?潘振承和陈寿年带洋商出东关闸,闸外早就挤满了滑竿。轿夫高声揽客,洋商自恃有中国皇帝为他们撑腰,纷纷上了轿子。

        潘振承竭力劝阻:“你们不能坐轿,广东督抚和户部有禁令,禁止夷人骑马乘轿。”

        麦克张牙舞爪叫道:“什么破规定?歧视洋人的法律统统要打破!”

        麦克趾高气扬坐在滑竿上,春风满面问道:“启官焘官,你们怎不坐轿?”

        潘振承道:“我们天天坐轿,还是安步代轿舒服。”

        麦克得意地叫道:“陈焘官,唔,陈寿年,寿年小弟,那天你说过,洋人不准坐轿。现在怎样啦?洋人坐轿,华人步行。这叫什么来着?”

        陈寿年道:“风水轮流转。”

        麦克把太阳帽抱在手中,拍拍光洁的脑门,“对对对,中国通菲利浦跟我说过一句中国俚语,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一支八十余架滑竿组成的浩大队伍在城外街道迤逦而行,潘振承与陈寿年一前一后护送。麦克高高在上,俯身叫道:“喂,老潘、小陈,你们今天成了护轿跟班啦。”

        陈寿年道:“今天是洋人的天下,我和潘哥委屈点。”

        潘振承朝胡老三丢一个眼色,胡老三扯着大嗓门叫道:“洋大人坐好,颠轿啦。”

        轿夫得令后,上下晃动颠轿,洋商坐轿上乐不可支,哈哈大笑。

        轿队顺利地进了太平门,拐进了与卖麻街平行的街巷。胡老三叫一声:“落轿。”轿夫纷纷把滑竿放下,有的坐地上拿水葫芦喝凉茶,有的跑到井台打凉水喝。“为什么要停下?”麦克大声质问道。

        “你没看见轿夫汗流浃背,得歇口气喝口凉水。”潘振承解释道。

        街边排着一长溜小吃摊,洋商早已涌到小吃摊前,津津有味品尝风味小吃。

        一刻钟后,洋商或坐上滑竿,或站在滑竿边。轿夫喝过水,却围成一圈赌骰子。麦克大声催促,轿夫好像没听见,吆三喝五押铜钱。麦克气急败坏扬言要走到总督衙门去。潘振承心中暗暗焦急,终于看到伍国莹在巷口露面,他把辫子从身后搭到胸前。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李总督已经带钦差大臣出了五羊馆驿。

        轿队进入连缀卖麻街的鳝鱼巷。快出巷口时,轿头胡老三抑扬顿挫吼叫:“列轿首尾相连,咿哟嗬……蛟龙出水!”打前走的轿夫伸出双臂,搭在滑竿的后竹竿上,逶迤出了小巷,冲上卖麻街。轿队像舞龙一样,在衙前大街旋转、穿插。好多年没见夷人进城,更没见夷人乘轿,这么多夷人,这么多凉轿搭成长龙,人们奔走相告,挤在街道两侧围观。

        此时,三顶钦差大臣的肩舆正拐上卖麻街,前面是鸣锣开道,高举舆牌的仪仗,舆牌分别写着“回避”、“肃静”以及钦差大臣的职衔。钦差大臣的跟班举着不同的旗帜,李侍尧的绿呢八抬大轿打头引路,跟班举着镶黄旗,表示李侍尧汉军镶黄旗出身;新柱乘的也是八人抬,跟班举着镶白旗;朝铨为五品官,他恪守规矩坚持乘坐四人抬青帷轿,他的跟班举着正红旗。若是以住,官轿联袂出行,行人会纷纷避让,根据官轿的规格和仪仗猜测官员的大小。今天不同,行人的目光全被轿龙吸引了,卖麻街人潮涌动,喝彩声此起彼落。

        横在街道当中,背朝靖海门方向的围观人,都是同文行和广义行的伙计,他们做好挨打的准备,对后面传来的鸣锣开道声置若罔闻。李侍尧的长随李十四走在仪仗的前面,诈诈唬唬大声吆喝,跳起脚朝人群中望,然后反转身大声禀报:“大人,是夷人在玩轿龙,故意挡道。等奴才带亲兵驱散他们,违命者鞭挞。”

        李侍尧下了轿子,一脸恼怒道:“你没看到潘启官过来了吗?等问过再驱散不迟。”潘振承满头大汗从人群中挤出跑过来:“李大人,末商失职,未能管住夷商。夷商硬闯关闸,强行乘轿,声称钦差大臣召见他们,他们直驱城门,还塞银子给轿夫领班叫他们玩轿龙。”

        李侍尧冷笑道:“玩得好,本督正愁抓不到把柄治他们。先让他们玩个够,待会儿升堂治他们罪。”

        新柱与朝铨也下了轿,叫长随前去打探发生了何事。李侍尧朝他们走来,歉意地拱拱手:“下官无能,城守官兵胆小,夷人打着中国皇帝支持他们的招牌,城守官兵不敢阻拦,让夷人进了城。新大人,朝大人,我们是等夷人玩完轿龙,钦差的官轿再跟着夷人屁股后面走,还是改走便道进督署后门?”

        朝铨无可奈何道:“还是走后门吧。”

        新柱恨得牙关咯咯地响:“无礼蛮夷,本将军要整死你们!”

        李十四引领钦差大臣的肩舆进了一条小巷。小巷七弯八拐,越来越狭窄。李侍尧的八人抬大轿打前,轿身能过,而并排抬轿的轿夫通不过,卡在了两堵墙中间,动弹不得。李侍尧气得破口大骂李十四,下了轿子,叫轿夫反抬着轿子退出窄巷。

        新柱朝铨也都下了轿,李侍尧叫李十四带空轿和仪仗返回,引领新柱朝铨进了小巷。小巷脏兮兮的,简直无法下脚。一个小孩撅着屁股拉屎。一个老妇出门朝巷口泼脏水。一只老母猪在渍泥坑里打滚,尾巴乱甩,将泥浆甩到钦差身上。李侍尧一个劲儿向新柱朝铨道歉,领着他们进了窄窄的后院门。

        后院破烂不堪,几堆柴垛,东边的墙边堆着空瓦坛,瓦坛里积着发绿的臭水,苍蝇蚊子在头顶营营嗡嗡乱飞。西边有两个衙役在涮马桶,一股臭气扑面而来。中间的空地上横七竖八地支着竹篙,上面晾晒着下人的衣裳。李侍尧不得不撩开衣裳,让钦差低头躬腰从竹篙下面钻过。李侍尧再三歉意:“让二位钦差委屈了。”

        新柱气得脸膛发紫:“这帮夷人,越来越猖狂!”

        朝铨脸生愠色道:“每天赏赉他们酒肉,反倒被视为软弱。夷人愈发有恃无恐,认为关部、官府、保商不敢管他们。”

        新柱叫道:“派重兵镇守十三行,若蛮夷再敢胡作非为,打他们板子,把他们屁股打得稀烂!”

        李侍尧长吁短叹:“下官曾想过使用此招,现在我们正在办洪瑞御状案,不便动武,惟有克制。否则洪瑞在京师听说我们苛待夷商,又跑到皇上面前告状,告的竟是钦差大臣。”

        朝铨沉郁道:“夷人之所以无法无天,是他们自以为洪夷告准了御状,皇上会袒护他们。”

        新柱叫道:“必须把洪夷的下场告诉他们,省得他们还在做美梦,连钦差大臣都不放眼里。”

        李侍尧故意错愕道:“洪夷怎样啦?新将军的话下官怎听不明白?”

        新柱道:“皇上钦定洪瑞为要犯。朝大人至津门将他锁拿后,押至广东,如今关押在三水营。”

        李侍尧站住,目视朝铨,隐隐不悦地说:“我还以为洪瑞下榻京师的皇华驿,美酒佳肴款待,乐不思蜀呢。”

        朝铨尴尬道:“拘押洪瑞是皇上的安排,下官确有难言之隐。”

        

纵夷犯上



        轿龙表演完毕,一字排在总督衙门前,洋商纷纷下轿,余兴未尽,叽叽咕咕交换乘轿的体会。督署仪门稀拉拉地站着几个戈什哈和皂隶,李十四叉着腰子站在台阶上方,白晃晃的阳光刺得李十四的三角眼眯成一条缝,眼前黑压压的尽是人头,身材高大的麦克拨开围观的中国人,带着通译亚当朝台阶走来。

        “喂喂,我们要见钦差大臣。”麦克昂起头傲慢地说道。就是巡抚也不敢用这种口气跟总督大人的长随说话,李十四同站人群中的潘启官对了一下眼,点头哈腰对麦克道:“麦大班请在外面稍候,小的这就进去通报。”

        李侍尧引领新柱朝铨进西花厅,李十四火烧眉毛闯了进来。

        “大人,红夷班主麦克等求见。”

        新柱余怒未消,“红夷来了正好,本将军正要训斥他们。”

        李侍尧道:“夷人得意忘形,猖狂不驯,本督以为,先晾他们个把时辰,让他们晒晒毒日头。”

        朝铨立即表示赞许:“此招甚妙,待消弭他们的嚣张气焰,再召见不迟。”

        此时,麦克站在仪门外焦躁不安地朝督署里面看。洋商有的站到院墙边的树阴下;有的抚摸台阶下的石狮子,用手去旋转狮嘴里的石球;还有的坐在石阶上,或聊天说笑,或呼呼地摇扇子,或啃甘蔗嗑瓜子。潘振承慌慌张张拨开人群走出来,指着坐石阶上的洋商大惊小怪叫道:“你们起来,要站着恭候,这是天朝官府的规矩。”

        麦克望眼欲穿,也没见李十四出来回话,肚里憋着满腔的火,他窜到潘振承面前挥动手臂大声说话,通译亚当叫道:“麦大班说,我们来中国贸易,难道连坐的权利都没有?必须接受惩罚站着?”

        潘振承赔笑道:“麦大班有所误会,这不叫罚站,叫恭候。别说是你们夷商,就是巡抚这样的大官,想见总督也得恭候。”

        “抗议!”皮尔不知从哪窜出来,满脸的狮毛胡须汗涔涔的。潘振承没理睬皮尔,一脸愠色跟麦克继续说话:“麦克,你是夷商班头,我是行商首领。我陪你们来觐见钦差大臣,是要对你们负责的。我郑重其事向你们宣布中国官府的规矩,恭候时,必须垂手肃立,不许东游西逛,不准高声喧哗,更不能随便去敲那面大鼓。”

        众洋商顺着潘振承的手势,转眼看仪门东梢间的那面大鼓,鼓架上还支着一只鼓槌。“为什么不能敲鼓?”麦克耸耸肩,瞪着碧蓝的眼睛问道。

        潘振承解释道:“这是中国皇帝要各个衙门安放的登闻鼓,老百姓叫它鸣冤鼓,又叫告状鼓。来击鼓的人,不是冤屈,就是告状,衙门里的官员听到鼓声必须升堂过问。当然啰,如果是诬告,罪加一等,打板子挨皮鞭,弄不好还要蹲大狱。所以,你们绝不能随便敲那面鼓。”

        麦克奶白色的面孔焕发出红光,他兴奋地拍掌:“好,很好,这个规矩太好了,我们——”

        “麦大班。”站在台阶上李十四大叫一声。

        麦克回过头来,问道:“钦差大臣叫我们进去?”

        “不。钦差大臣有要事,叫你们稍候。”

        “稍候多久?”

        “说不定的。或许一个时辰,或许两个时辰,下午等不到就等明天。”

        “我们等不及了!”麦克怒不可遏冲向右梢间,拿起鼓槌奋力击鼓。潘振承去扳麦克的手臂,麦克用力挣脱,潘振承踉跄后退,故意跌坐在地上:“麦大班,敲不得!钦差叫你们稍候,并没有拒不接见!”

        衙差大声喝斥:“住手!住手!”但没有一个人真正前去阻止。

        麦克继续举着鼓槌猛击,几个洋商也挤到鼓前,用拳头捶鼓。

        麦克累得喘粗气,停手疑惑道:“他们听到鼓声怎么还不接见我们?”喀喇生从麦克手里接过鼓槌敲。皮尔在一旁打气:“敲响些,使劲敲!不,不,还不够响,给我,给我!”皮尔去夺鼓槌,喀喇生不肯给他。

        伍国莹围上前看热闹,悄悄把一块砖头扔到皮尔身后。皮尔回转身寻找敲鼓的东西,发现地上的砖头,皮尔拾起砖头,挤到喀喇生身旁,举起砖头猛砸。潘振承大声劝阻:“敲不得!敲不得!”

        咚咚咚咚……鼓声振聋发聩,在总督衙门激荡。

        咚咚的鼓声突然嘶哑,鼓面赫然破裂,现出一个黑洞洞的大窟窿。皮尔用力过猛,连砖头带手都伸到窟窿里。

        众人哗然,连麦克也惊愕不已。李十四跑进署院禀报;潘振承溜得不见人影。麦克把皮尔拽到一旁,责备他做事莽撞。这时,李十四气喘吁吁跑了出来,宣布钦差大臣在大堂接见。

        三声炮响,衙头昂扬喊道:“升堂!”新柱、李侍尧、朝铨依次走上暖阁。暖阁加了两张公案,两把雕花官椅。李侍尧指着公案道:“二位钦差居中坐,下官侍候一旁。”新柱看着三张公案,诧异道:“三张公案,哪有两人居中坐?”朝铨附和道:“新将军所言极是,卑职和新将军是过山虎,李督台是镇山虎,红夷畏惧的是你。”

        李侍尧谦让一番坐中间的公案,定了定神,抓起惊堂木猛地一拍:“带夷商!”

        公堂两侧皂隶手执水火棍敲击地砖,嘴里高吼“威武”。洋商蜂拥而入,有的昂首挺胸,有的东张西望,有的交头接耳,有的叽哩咕噜大声说话。麦克和喀喇生等英国高级职员站在前列,直着眼睛看着坐李侍尧旁边的两位钦差大臣。

        李侍尧拍打惊堂木:“钦差大臣在上,还不跪拜!”

        麦克不卑不亢道:“我们不是来受审的,请原谅我们行本国礼节。”麦克等按西洋礼节行鞠躬礼,然后又挺直腰板站着。

        李侍尧正言厉色道:“大清律规定,鸣冤击鼓,最多不得超过十八下。可你们击打百余下,直至击破!目无我大清法度,藐视我大清公堂,来人呀,把带头肇事的夷首麦克……”朝铨以为李侍尧要打夷目的板子,急得伸手拽了一下李侍尧的补服。李侍尧改口道:“把带头肇事的夷首麦克记录在案,日后发落!”

        朝铨插话道:“尔等击鼓缘何急迫?”

        麦克鞠躬道:“尊敬的钦差大人,我们要告状。”

        “告的是何人?”

        “我们告户部李永标等大贪官。李永标等关员向我们征收税费,名目多,数额大,有近百种之多,而你们中央财政部,也就是户部规定的税费不超过十种。我们被弄得不堪重负,血本无归,倾家荡产。”亚当用不甚连贯的汉话传译,个别词语也不够准确。朝铨连听带猜,大致听懂了麦克的意思。朝铨用平和的语气道:“洪瑞的万言书已有记载,你们还要告谁?”

        麦克白皙的脸膛骤起怒容,他咬牙切齿控诉:“我们要告黄埔官兵,尤其是八旗兵,他们带兵器上洋船敲诈勒索,比海盗还可恶!还可恨!还无法无天!虽然是前几年的事情,我们现在回忆起来,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朝铨扬了扬洪瑞的汉文禀帖:“洪瑞万言书并未指控黄埔官兵,不论旗营绿营,不在本钦差调查之列。”

        麦克低声和喀喇生嘀咕,然后抬起头恨恨地说道:“我们还要告十三行商人。告他们欺行霸市,强行垄断,办事拖拉,待人傲慢,官商勾结!”麦克说着说着,手舞足蹈,情绪异常激动。

        新柱脸色骤青,厉声斥道:“你给我住嘴!”

        喀喇生拉了麦克一下,麦克刹住话头,亚当也同时停止了同声传译。麦克的眼睛闪烁着碧蓝的光,毫不示弱地看着新柱,新柱亦横眉怒目,手背青筋蠕动,手指关节咯咯地响。“麦克,麦大班。”朝铨把麦克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朝铨用和软的口气道,“皇上派钦差来广东查案,广开言路,当然也希望听取夷商的意见。你们击鼓鸣冤,钦差未敢怠慢,立即升堂听讼。你们有什么冤屈,尽管心平气和地禀诉。情绪激愤,无益于解决问题。”

        麦克同喀喇生嘀咕数语,直着颀长的身子说道:“我们要告两广总督兼海关稽查李侍尧。”麦克朝前走了几步,放肆地指着李侍尧,“李侍尧身为海关稽查,对户部腐败不闻不问,还伙同李永标狼狈为奸,压榨外商。”

        “辱我大清朝廷命官、钦命办案大臣,该当何罪!”新柱勃然大怒,抓过惊堂木一拍,“若无真凭实据,就是捏造事实,血口喷人!”

        麦克从容不迫道:“我们有事实,户部驻广东海关的监督李永标;还有李永标的侄子,黄埔税馆主事李七十三;量船官邝兆祥、检查口关员邬古乐等亲口对我们说过。”

        “他们怎么说?”朝铨问道。

        麦克道:“海关加征,我们提出抗议,并声明要向海关稽查投诉,户部的海关官员说:你们去告,我们不怕你们告,正是稽查大人李侍尧要我们加征的。”

        李侍尧要海关加征税费,早已向新柱朝铨说明,前粤督杨应琚鼎助广西兴学落下一笔无法索回的银债,李侍尧通过藩司、十三行及粤海关等数条渠道筹银填补,虽然不合朝纲部规,然而,不论是李侍尧还是李永标等,都没有肥私。况且,李侍尧最后把自己的过失向皇上奏明,皇上朱批“下不为例”,没有追究李侍尧的责任。新柱和朝铨侧身对了一下眼神,均没有吱声,端起茶碗喝茶,似乎在喻示他们不予理睬的态度。

        沉默不语、不动声色的李侍尧突然问话,将话题引向深入:“麦克,你们除了告状本督,你们还要告何人?”

        麦克沉默稍刻:“我们准备告钦差大臣新柱与朝铨。”

        公堂哗然,公堂外挤满了看热闹的民众,叽叽喳喳议论。李侍尧举起惊堂木猛拍:“肃静,肃静!”皂隶手执水火棍高吼“威武”,喧嚷的公堂渐渐平静下来。李侍尧心中暗喜,怒不可遏道:“你们大胆,竟敢告钦差大臣,你们活腻了!”

        朝铨道:“让他们说。”

        麦克忿愤然道:“二位钦差大臣奉皇帝的命令来广东查办涉案官员,第一天就同查办对象李侍尧花天酒地。在我们大英帝国,有法官回避制度,中国号称文明古国,连这个制度也没制订吗?”

        “蕞尔藩属英吉利,配称大英帝国?”李侍尧勃然大怒拍打案头,“辱我天朝,该当何罪!”

        新柱轻轻敲了敲茶盖,“让他们说,本钦差行得正,立得稳,何惧夷人告状?”

        麦克冷笑道:“我们保留控告的权力,如果二位钦差不认真执行你们皇帝的命令,替外商伸张正义、惩治邪恶,我们随时控告你们!”

        公堂再次哗然。公堂外的民众越聚越多,潘振承早就离开督署衙门,留伍国莹下来暗察。各洋行都来了人,但没有一个洋行东主,全是东主的心腹伙计。另外,散商也来了不少,同洪瑞做洋棉生意的散商刘亚匾、罗彩章、陈祖观聚一块窃窃私语,脸上浮现出喜悦之色。伍国莹还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她是馨叶,馨叶女扮男装,像一个面目清秀的少年公子。伍国莹闹不清馨叶怎对洋人告状如此感兴趣,伍国莹总觉得这个女人神秘莫测,心底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伍国莹不敢把他的感觉告诉东主,启官和馨叶如胶似漆,伍国莹担心说出来东主会不高兴。

        公案上的三位大人聚在一块轻声商量,众夷商肆无忌惮用夷语嗡嗡地交谈。

        李侍尧轻轻拍打惊堂木,公堂慢慢静下来。李侍尧轻蔑地扫视几眼洋商,目光落麦克身上:“麦克,你们不是要告钦差大臣吗?钦差大臣直接归朝廷管,广东的官府无权受理你们的诉状。”

        麦克理直气壮道:“我们上北京到皇帝面前告状。”

        新柱斥责道:“告御状?你们找死?洪瑞已经——”

        李侍尧插嘴道:“新大人且慢,让他们把话说个够。”

        朝铨道:“你们还想告谁,今日统统说出来。”

        麦克沉默稍瞬,“我们暂时无人可告,但我们还有话要说。我们郑重敦促二位钦差向贵国皇帝进言:广东的弊端,是贵国外贸制度造成的,消除弊端的唯一选择,就是开放所有的口岸,推行自由贸易,平等对待外商。关闭其他通商口岸,呆在广州坐等所谓朝贡,贵国将不可避免地走向衰退。”

        新柱拿过李侍尧面前的惊堂木猛地一拍,“危言耸听,一派胡言!”

        李侍尧侧目暗示朝铨,朝铨冷笑道:“你们以为我们的皇帝会听蛮夷胡说八道?跟你们透个底,洪瑞告黑状,已被我大清皇帝打成钦犯,就关押在广东。”

        麦克感到震惊,举着手摇晃道:“这不可能,不可能!皇帝派钦差大臣下来,证明他受理了洪瑞的控诉,要查处广东口岸的贪官奸商。”

        朝铨鄙夷道:“你们真以为我们没有回避制度?西洋小夷的政治法度皆是从我中土传过去的。我们二位钦差大臣之所以第一天就与李总督会面,查处的就是洪瑞诬告。”

        麦克脸色乍变,急急地叫道:“我不信,绝对不信!”

        “不信,你看这是什么?不会不认识吧?洪瑞身上的护身符。”朝铨从袖袋里掏出一个镀金十字架,指着反面镌刻的文字,“这上面还有夷文,大概是洪瑞的名字吧?”

        众洋商叽哩咕噜传递洪瑞被关押的消息,洋商或义愤填膺,或惊诧焦虑,或面面相觑。他们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这些天他们沉浸在狂喜极乐中,分享洪瑞受到中国皇帝盛情款待的愉悦。十字架是教徒的护身符,十字架落到钦差大臣手中,证明洪瑞的处境非常不妙。

        突然,皮尔从群夷中窜了出来,高举着拳头领着众夷振臂呼喊:“抗议,强烈抗议!”

        “抗议中国皇帝!”

        “抗议钦差大臣!”

        新柱怒发冲冠,猛拍惊堂木:“把蛮夷赶出去!赶出督署衙门!”

        聚在公堂外的民众四散,守候在督署的督标左营冲进公堂。

        麦克和喀喇生紧急磋商后,带领众洋商退出公堂。

        众洋商被官兵撵到督署衙门外,他们重新聚合,高声抗议,强烈要求立即释放洪瑞。抗议声传进督署公堂,朝铨把顶戴取下,抹着额头的汗水道:“下官今日方知,原来夷人如此野蛮,如此嚣张。”新柱由衷叹道:“还是皇上圣明,洪瑞告御状,皇上定他僭越罪,没给他好果子吃。”

        李侍尧在心中偷着乐,二位钦差对夷商没有好感。眼下要紧的是否认洪瑞的诉状,否认一条,广东口岸的罪责就会轻一分;否认得越多,形势对广东口岸就越有利。李侍尧叫戈什哈上莲子粥虾饺打尖,自己也要了一份。

        李侍尧嚼着虾饺谦恭地问道:“二位钦差,还要不要再传夷人过堂?”

        新柱正端着碗唏哩呼噜喝着煲成羹状的莲子粥,咂咂嘴巴说道:“不必了,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夷鬼的话信不得。”朝铨用调羹斯斯文文喝着莲子粥,用毛巾优雅地擦着嘴唇:“李大人兼理夷务有经验,还是请李大人决断吧。”

        “本官以为,皇上既然那么重视洪瑞诉状,我们还得一一查实。我们拟折禀圣,夷商的证词必不可少。”李侍尧环顾左右继续说道,“夷商秉性张狂,多不通汉话,人多难以控制局面。本官建议只传夷目麦克一人,当然,还包括那个红毛通译。”

        三人匆匆打过尖,正冠肃衣,传麦克过堂。麦克不像刚才那么狂傲,他和亚当深深地向钦差大臣鞠躬,垂手恭立。麦克碧蓝的眼仁带着迷惘,还没有从闻讯洪瑞被关押的惊慌中醒过神来。

        李侍尧举起惊堂木,悬在半空,放回到公案上:“麦克,你必须对你的证词负责,不得欺诈说谎。”

        麦克直起身子,举起拳头:“我可以对上帝发誓,我说的话句句属实。”

        李侍尧不动声色瞟一眼麦克弯曲挺拔的鼻子:“洪瑞的控告信中,说海关监督李永标带二十余个关胥关丁上东方公主号量船,擅自开货舱里的红酒喝,共喝了二十四瓶。而被李永标等人喝掉的红酒,仍然要收洪瑞的入口关税。本督问你,有无此事?”

        麦克并不清楚这件事,但他知道东方公主号受到李永标和关胥苛刻对待,弗雷特和拉夫脱提起李永标就鼻孔冒烟。麦克照此推定,弗雷特绝不会在诉状中撒谎。“有,有这么回事。”麦克回答道。

        李侍尧举起洪瑞的诉状录副问道:“你肯定是二十四瓶?”

        麦克愣了一愣,大声答道:“我肯定。”

        麦克见李总督微笑着点点头,似乎在赞许他的回答。李总督低头看一眼弗雷特的控诉信,抬起头用温和的语气说:“麦大班,洪瑞在控告信中说,西历一七五四年,李永标操办‘端贡’,打算送金表给皇帝,由十三行的严济官向法商路里购买,只给了一千两银子,却强行勒索一只价值一万两银子的金表。这多年不见路里来华,你能否证实此事?”

        法商与英商的关系向来紧张,麦克与路里几乎没有来往,麦克迟疑稍瞬,按照他的想象答道:“洪瑞是一位诚实的商人,我相信他指控的事实。像这类事情经常发生。十三行商人常常强逼我们贱售洋货,讨好总督巡抚和户部大人。而你们,又拿去拍皇帝的马屁,一年进贡四次,害得我们叫苦连天。”

        李侍尧轻轻拍了一下惊堂木:“麦克,你不要扯远了,本督只问路里被索贡一事,洪瑞的控诉有无捏造?”

        麦克用肯定的口气道:“绝没有捏造,我可用人格担保。”

        李侍尧不动声色道:“我的话问完了。二位钦差,还有什么话要问?”

        新柱朝铨交换了一下眼神:“我们没有。”

        李侍尧脸色倏然一沉,厉声道:“带麦克出去。”

        两个戈什哈应声走到麦克和亚当跟前,麦克朝前猛蹿一步,大声叫道:“不,我还要问你们的话,你们凭什么关押洪瑞?他犯了什么罪?”戈什哈扭住麦克和亚当的胳膊,连拽带拖把他们轰了出去。麦克愤怒地大吼:“抗议,我要到你们皇帝面前控告你们!”

        李侍尧摊开洪瑞的诉状录副,手指其中的一段道:“洪瑞写的是四瓶红酒,麦克浮夸成二十四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西历一七五四年是哪年?”新柱问道。

        “十三行给过本官一份西历皇历对照表,西历一七五四年是皇历乾隆十九年。据查实,乾隆十九年李永标根本没孝敬皇上金表。倒是乾隆二十三年自掏腰包,请行商潘振承从红毛商人哈里思手中买过一台铜钟,洪瑞的诉状本无金表一说,而麦克竟说得有鼻子有眼,信誓旦旦确有其事。二位钦差,我们再传其他夷商质询。”

        “不用。红夷的话,信不得。”新柱气咻咻道。

        李侍尧道:“洪夷打成钦犯的消息已经公开,我们要防备涉案人潜逃。”

        新柱道:“李永标软禁在家中,该去十三行抓人。”

        李侍尧道:“行商家大业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得把与洪夷串通勾结的散商缉拿归案。”

        

谁主沉浮



        养心殿西暖阁“勤政亲贤”的匾额为雍正帝御笔,中室北向为皇上的宝座。宝座空着,龙案上放着钦命专案特使新柱朝铨的六百里奏本。乾隆心事重重看着南窗外的木围墙,军机处及部院大臣们垂手躬立,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乾隆来回走了两步,坐回到宝座,用镇纸敲着案头的奏本道:“你们只知道报喜不报忧,什么万国朝贡,四海臣服呀。你们看看,夷人竟当着钦差大臣的面,夜闯珠江,酗酒闹事,还当面讥讽辱骂朝廷命官是支那猪!刘统勋,你该做何解释?”

        刘统勋低头道:“回皇上的话,微臣办事不力,未能到通商口岸察访,凭空判断,故有谬误,望皇上处罚。”

        乾隆扫一眼众大臣:“你们怎不说话?都赉,你来说。”

        兵部尚书都赉出班,低躬着身子说道:“吾皇圣明烛照,早就识破夷人秉性。洪瑞欲赴京告御状,万岁未让他进京,还定僭越罪将其解押广东。此乃千秋之举,万代流芳。”

        “幸亏朕未听你们的建议,没把洪姓蛮夷接入皇华驿。”乾隆怒目瞪着工部尚书归宣光、大学士兼户部尚书蒋溥。归宣光和蒋溥伏地磕头:“奴才该死,奴才有罪。”

        军机大臣来保出班奏道:“启禀万岁,老臣以为,夷人有恃无恐,乱我天朝,当封闭广东口岸,让夷人永世不得来我天朝。”

        礼部尚书嵇璜出班奏道:“启禀圣上,奴才以为,开埠通商,准其贡物,乃吾皇对夷国之恩赐,然西夷贡商并未感恩戴德,愈发放肆狂妄。事至如今,西夷朝贡已百害而无一利也。”

        刑部尚书秦蕙田出班:“奴才附议,当驱逐蛮夷。”

        参赞大臣三泰出班:“封海闭关,乃净化天朝之上上策。”

        仍旧跪地的归宣光和蒋溥同时出声:“奴才附议。”

        乾隆脸色阴沉,眉头紧蹙。众大臣垂首偷看皇上,捉摸不透皇上内心是赞同还是反对。

        傅恒一直低头不语,乾隆目光落傅恒身上,“约有七成大臣主张封海闭关。傅恒,你是首辅,既未提议,也未附议,看来你是想维持现状?”

        傅恒出班,略为抬首答话:“回万岁,臣下以为,一口通商才实行一年多,贸然封闭,是否过于仓促草率?”

        乾隆感叹道:“朕确有封海闭关之意,然而,开放广州一口,恩赐西夷朝贡,并非百害而无一利。利弊相权,孰轻孰重,关键在于口岸官员官商如何掌握。新柱朝铨等正在广东查办洪瑞诉状案,结果如何?尚不得知。广州一口是否封闭,待钦差特使复命后再定夺。”

        半个月后,一封密信飞到李侍尧的案头。李侍尧看了信,约潘振承上卖麻街茶铺,拿出义父傅昶的密信给潘振承看。

        侍尧见字如晤:钦差新柱朝铨奏夷人肆意滋事,羞辱朝廷命官,皇上召见部院大臣,斥责刘统勋等袒夷,实为喜讯。可见圣心防夷,一如既往。洪瑞诉广东口岸黑暗,无论是否属实,你的责任都可减轻。

        庄有恭绞监候,减罪改判发往荒漠戍军台。这表明,皇上虽防夷,亦柔夷。故而处事宜中庸,忌走极端。

        近日朝野封海闭关言论甚嚣尘上,一口通商裁撤与否,虽取决于圣心,钦差之意亦至关重要。

        潘振承目光从密信转向李侍尧,李侍尧的神情亦喜亦忧。“老潘,皇上只看到新柱朝铨第一份复命折子,此后的折子由我们三人联名,皇上看后,断不会怜悯夷商。然而,京师封海闭关的声势如此浩大,出乎我的意料。”

        潘振承斟词酌句道:“广东口岸是否裁撤,关键是看广东口岸的官员官商能否得到朝廷的信任。我们得想方设法为李永标减罪,把罪责推给离光华父子以及与洪瑞私下交易的散商。”

        潘振承同李侍尧密谋好下一步棋,告辞回河南的潘园。

        潘园三幢青砖大屋呈品字排列,潘振承和彩珠住正屋;儿女住西屋;东屋一直空着,留给在福建老家的元配黄淑敬和儿子潘有勋。经过彩珠两年的拾缀,杂草丛生的园子焕然一新,假山傍水,曲径通幽。夜幕下树影婆娑,百花吐芳。潘振承没有进屋,在园子里散步。形势朝着有利于广东口岸的方向发展,只要不出意外,广东口岸不但不会裁撤,还会巩固。潘振承舒坦地吸了一口沁人肺腑带着夜露气息的花香,黑黢黢的梭子眼猛然一颤。

        朦胧的夜光下,一个腆着大肚子的妇人从荷池对面的石路缓缓走过,走进了一直空着的东屋。

        彩珠坐在正屋的客厅做针线,听到一串急促的脚步,彩珠放下针线,略带惊讶地问道:“怎么回来的这早?”

        “我的姑奶奶,你收容筱红伶怎不和我商量?”潘振承满腹怨气道,眼睛看着彩珠身旁的茶几,茶几上有一杯残茶,冒着丝丝热气;果盘里放着几串新鲜桂圆,还有一小碟糕点。

        “和你商量?和你商量你会答应吗?”彩珠继续做针线,缝缀婴儿的短褂。

        “她男人是皇上钦点重办的要犯。”

        “李永标是李永标,筱红伶是筱红伶。”

        潘振承哭笑不得:“我的夫人,你这样做不但害了我们一家,还害了李永标。万一被人告发,筱红伶被查抄出什么,李永标还要罪加一等,必死无疑。”

        “她身怀六甲,你要她躲哪去?”

        第二天,彩珠去史宅看望馨叶。

        馨叶正准备上靖灵庵见师太,禀报十三行这些天发生的事情,看见一顶凉轿停在宅门口。馨叶迎了出去,笑容可掬:“彩姐姐,哪阵风把你给吹来啦?坐坐。”馨叶带彩珠坐在瓜棚下,给彩珠倒茶。彩珠有些拘谨,端起茶碗,欲言又止。

        “彩姐姐有事?”馨叶笑吟吟问道,看着彩珠微胖的面庞和熟悉的慈眉善目,稍有变化的是眼角显出细细的鱼尾纹。彩珠喝了口茶,讷讷道:“没什么大事……”她说着紧张地环视四周,庭院空无一人。

        彩珠神秘兮兮道:“确实有事,我只同妹妹一人讲,千万别传出去。”彩珠把她收容筱红伶的经过叙述一遍,愁眉紧锁,眼角的鱼尾纹显得更深。她轻轻地叹息一声,抑郁不安地说道:“昨晚振承在园子里散步看到筱红伶,他要我赶筱红伶走,我左右为难。”

        馨叶的丹凤眼忽地一闪,扑哧笑出声来:“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我听说李永标元配生的尽是女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李永标娶妾名正言顺。”

        “不是为这个。”彩珠压低嗓音道,“皇上派钦差大臣查办李永标,查他的贪墨。听振承说,钦差抄他元配的家只抄到一些破烂。李永标叫筱红伶出来躲灾,给了一万两银票给筱红伶。倘若钦差发现李永标的妾躲在潘园,来潘园东屋抄家抄到她携带的宝匣,李永标算死定了,听振承说,还会连累我们潘家和李总督。”

        “那就叫筱红伶把宝匣交给你。”

        “倘若钦差连我们家也不放过呢?”

        馨叶给彩珠加水,微笑道:“彩姐姐,依妹妹看,不必赶筱红伶走。越是最危险的地方,越是安全。”

        “此话怎讲?”

        “李永标是钦案查处的罪魁,行商吃错了药才敢窝藏钦犯的小妾。钦差再怎么也不会怀疑到行商身上。”

        馨叶送走彩珠,动身去靖灵庵。

        一架滑竿在一望无际的绿野迤逦而行,滑竿上坐着一个半老徐娘,头戴青帽,身着青袍,面色腊黄,眼睛却灵灵闪闪漆黑放亮。河南的腹地人烟稀少,到处是茂密的茭白、芦苇、甘蔗林。上一次馨叶走路从靖灵庵返回,遇到了两个歹徒,他们一前一后阻截馨叶。幸亏馨叶少年时亡命天涯,练就了疾跑如飞的好脚力,把歹徒远远抛到身后。

        馨叶满腹心事坐在滑竿上,倦怠地看着眼前单调的绿色。轿夫光着黝黑的膀子,汗珠从头顶流到脚板。馨叶没话找话,同轿夫拉起家常。油嘴滑舌的轿夫名叫油炸鬼,呆头呆脑的轿夫名叫二木头,他们说广州的轿行都划了地段,他们只能在河南接客,若是过海去广州,轿子都会被砸烂。馨叶猛想起筱红伶投靠区彩珠,问油炸鬼前些日子,夜里是否送过一个孕妇上潘园。

        油炸鬼和二木头正是抬筱红伶上潘园的轿夫。

        妙慧师太深居简出,长久没见阳光,满脸皱褶像一张皱巴巴的白纸。她盘腿坐在蒲团上,眼睛像锥子似的盯着馨叶看。馨叶跪着叙述十三行近日发生的事情,她不敢看师太的眼睛,目光恍惚,隐隐浮现彩珠的慈眉善目。

        “十三行夷人的事我不听,我问你,你这些天做了什么?”师太打断馨叶的话问道。

        馨叶身子晃了一下,瑟瑟地答道:“弟子百般劝说,他不肯揭发他贪墨巨银。”

        “得另想办法,比如李永标,让李永标咬他。”

        “他们千方百计保李永标,抄家只抄了他的正房。钦差迄今尚不知他还有偏房。他偏房筱红伶——”

        馨叶停住,看了看师太阴毒的眼神,师太催道:“说下去。”

        “弟子听说他偏房叫筱红伶,曾是个徽船班的伶人。李永标发妻没有生儿子,李永标给筱红伶赎身——”

        师太拍拍着蒲团:“我不听这个,我问你筱红伶在哪?”

        馨叶吞吞吐吐道:“弟子不知道,李永标把他的妾藏了起来,怕钦差顺藤摸瓜,查找他贪墨的证据。”

        “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愿说?你抬头看师太!”师太厉声斥喝道。馨叶惊恐地抬起头,目光躲躲闪闪,飘浮不定。师太道:“你不必说了,你的眼神已经说出你不想说的机密。”

        “弟子心里害怕。”

        “怕什么?我们不欠任何人的恩情,在这世上,惟有仇恨!”

        馨叶定了定神,鼓起勇气道:“弟子不是怕死,弟子是害怕暴露自己,完不成报仇雪恨的最终目标,让五个魔头死于非命。”

        师太微阖着眼,双手捻着佛珠,良久,师太定定地看着馨叶:“只要用心去想办法,就能够不留任何蛛丝马迹,把这个机密传出去。李永标一旦彻底绝望,就会像疯狗似的乱咬。”

        落日黄昏,馨叶乘渡船过海在西关码头上岸。

        严济舟府的大牌门悬挂着大红灯笼,门前的荷塘沐浴在暗红色暮霭中。馨叶从牌门前走过,莹红的灯光照着她彷徨的脸色。她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一眼庭院,她看到了严济舟父子坐在玲珑剔透的西洋灯下饮酒。馨叶没有停留,穿过牌门前的石板路,消失在灰蒙的夜色中。

        同洪瑞做洋棉生意的散商,陈祖观、罗彩章被抓,刘亚匾在逃。东方公主号的保商是离光华,实际操办人是离光华的儿子离兆奎,洋棉的份额离氏滋元行一家就占了九成。散商只是洋棉案的虾米,离兆奎才是大鱼,严知寅担心李侍尧会派官差上福建抓离兆奎。

        “不会的。”严济舟用竹签剔着牙齿里的蛇肉丝说道,“查办洪瑞案,两位钦差在广东忙得四脚朝天,没有精力再去福建浙江。我估计,福建的离兆奎,还有浙江与洪瑞接触的行商散商,都归本省的衙门查办。”

        严知寅手心沁出一阵寒意,惊慌问道:“老爸,离兆奎会不会咬出我们?”

        严济舟挟起一块油炸竹蛇肉,悬在嘴边道:“离兆奎写信要挟我们,但他也在信中讲明,要我阻止广东的官差去福建追讨银债。我做到了,事隔五年,广东的官差去了没有?眼下去离氏原籍追债、抄家、逮人的官差,是福建衙门派遣的。”

        严知寅轻松地嘘一口气,拿调羹舀五味蛇羹美滋滋地喝着:“离兆奎那边不足为虑?唔,老爸,今晚的蛇羹煲到了家,你——”严知寅看着父亲愣神深思,眼仁聚满了焦虑。

        严济舟道:“知寅,老爸担心的还是广东这边。”

        “老爸你注意到没有,这些时潘振承与李侍尧打得火热,越来越密切。”

        严济舟呷了一口酒,抑郁说道:“行商只看到了表面。这宗惊天大案,与其说是新柱朝铨两位钦差在查办,不如说是李侍尧和潘振承左右着钦案。他们绞尽脑汁为李永标洗罪,李永标没罪,李侍尧也就能全身过关。潘振承以后有李侍尧做靠山,就可在广东口岸呼风唤雨了。”

        “老爸,去跟新大人朝大人挑破他们的阴谋。”

        严济舟痛苦地摇头,“不成。李侍尧潘振承这样做,对广东口岸有利。要不然,广东口岸会有好些官员官商倒霉,弄不好广东口岸都会像闽江浙一样被裁撤。”严济舟叫仆人撤掉酒菜,他没心思沏功夫茶,叫仆人直接用茶壶泡乌龙茶。这时,巢大根匆匆走来:“老爷,阿海在大门口拾到一封信,写给你的。”

        严济舟接过信,撕开封口抽出来看,信很短:“七月十九日,李永标妾筱红伶半夜乘轿至潘园,轿夫是油炸鬼和二木头。”

        “信没有署名,是何人送来的信?”严济舟问道。巢大根说阿海没注意,好像有个四五十岁的老妇人走过,还有几个乞丐上门要饭,给阿海轰走了,另外还有几顶轿子路过,不知坐的是何人。

        严济舟道:“李永标做关宪,得罪的人太多了,行商、散商、通事,连黄埔的苦力、扎箬棚的蔑匠都恨他,黄埔的税胥连这些人的血汗钱都要抽份子。”

        严知寅喜形于色:“老爸,倘若李永标的小妾真的窝藏在潘园,一石二鸟,把潘振承李侍尧一块扳倒。”

        “不错,李侍尧有意带钦差去抄李永标正房,抄到一屋子破烂。他们有意瞒住李永标有偏房,是为了掩盖李永标贪墨的证据。”

        “老爸见过李永标新纳的妾?”

        “没有,李永标秘而不宣,做行商的怎好去打探关宪大人的机密?知寅你想,筱红伶是伶人出身,李永标不近女色却被她迷住了。可以想象,她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她有的是办法掏李永标的银子。”

        是夜,李侍尧来馆驿看过新柱朝铨,放下一包龙井茶,便告辞去西关澡堂晤见潘振承。

        新柱朝铨刚从澳门回来。这次去澳门总口查账,同在惠州乌坎总口一样收获甚微。按照粤海关《则例》罗列的六十八项征收名目,澳门总口账目清楚,征收的税银,除按法定的比例抽取关用外,全部上缴粤海关总关库,没有一两流入李永标个人腰包。《则例》之外勒索的陋规,当事的关胥关役全部押解广州候审。

        新柱朝铨穿着细绸短衫,坐馆驿后院竹椅上饮茶,时已立秋,晚风带着丝丝凉意。粤海关共有七个总口,照此看来,潮州菴埠、雷州海安和琼州海口等三处路途遥远的总口只需派笔帖式前去查办即可,料想抓不到什么大鱼。

        皇上在尚未展开调查前就将李永标定性为巨贪,然而,根据掌握到的证据,李永标似乎是一个廉吏。会不会有重大疏漏?要不要再查关部的总账?新柱朝铨都很犹豫。“李永标会不会是第二个哈瑞阿,清廉得像苦行僧,可他吉林老家的地窖,藏了四十万银子。”朝铨提出一个疑问。

        新柱道:“北京李永标老宅归户部刑部的差官查抄,料想抄不到啥玩意。”

        两人闷闷地喝着茶。舟楫劳顿,新柱不禁哈欠连天。“仁明(朝铨号),早点睡吧,明天同李侍尧一道商量,他也是钦差,哪能缩到一边做看客。”新柱朝铨站起身来。新柱的戈什哈从前院跑了过来:“大人,大人,有一封密信。”

        新柱接过信,递给朝铨:“我眼睛不好使,还是仁明贤弟看吧。”

        封信写了一个偌大的“密”字,朝铨撕开封口抽信出来凑着灯笼看,急问道:“送信的人呢?”

        戈什哈道:“奴才正在练剑,一块夹信的木片扔到奴才脚下,奴才拾起信,赶忙跑到院门外看,外面连行人都没一个。”

        朝铨做了个手势,戈什哈退下,朝铨念信给新柱听:“钦差大人,草民乃河南轿夫油炸鬼二木头,七月十九日三更,草民抬一贵妇上潘园。事后草民才知,这个艳妇是海关监督李永标的妾,名叫筱红伶,原是徽船班的戏子。据说筱红伶是听从总督李侍尧大人的安排,从关部后院小巷的民宅搬进十三行潘启官家。草民实在不知李永标犯了钦案,否则,草民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抬钦犯的宠妾。望钦差大人原谅草民的过失,草民当吸取教训,不再犯过。”

        “好你个李侍尧,带我们去李永标元配家查抄破烂!”新柱忍不住骂道。

        “新大人,我们坐下。”新柱、朝铨重新坐竹椅喝茶。朝铨道:“新大人,下官这多天来有个疑团憋在肚里不敢说。我怀疑从七月十九日你我到广州那天起,李侍尧就在暗中操纵我们办案。有些事情也太巧了,夷商庆贺的花船就在潮州食舫的旁边,这不是有意向我们示威?夷商在督署前街耍轿龙,正好在我们去总督署的当口上。”

        “可是,夷商张狂我在闽海关就领教过。乾隆二十一年,有条红毛船来厦门港,我命令红毛卸炮他们硬是顶着不干。”新柱说到这,不由愣住,他最后也没叫红毛卸炮,即使红毛同意卸炮,他也没办法把几千斤重的大炮弄上岸。新柱大咧咧喝了一口茶,忿忿说道:“也许李侍尧勾结行商使了绊子,但红夷生性野蛮假不了。”

        既然新柱也这么认为,朝铨无话可说。也许自己疑心病太重,夷目麦克那天在督署公堂那股狂傲劲,怎么看都是发自内心的。朝铨歉意地笑笑:“下官初出茅庐,头一回见夷商,不像新大人李大人,对夷人的秉性了如指掌。下官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错怪李大人了。”

        “不,李永标的偏房还得查。我们不是犯愁查不到李永标贪墨的证据吗,证据八成在那个戏子手中。”

        朝铨再把轿夫的信细读一遍,犹豫再三道:“新大人,下官去掉一个疑团又添了一个疑虑,这信好像不是轿夫写的。”

        “轿夫不识字,请人代写的。”

        “下官妄加揣测,轿行有行规,不会出卖乘轿人。还有,轿夫抬一个妇人并不违法,轿夫没打算向我们讨赏,扔下信就走。不是受他人指使,就是他人以轿夫的名义写告密信。”

        新柱道:“不管有诈没诈,明天凌晨派亲兵锁拿抄家,真相自然会大白。”

        朝铨道:“明天我们仍然听从李侍尧的安排质询行商,切忌打草惊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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