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禁止湖丝出口,囤积了湖丝的蔡逢源捶胸顿足,昏死过去;蔡世文乘快蟹追赶潘振承,潘振承赶回广州晋见制宪和关宪;潘振承和馨叶同船共渡胜似度蜜月,馨叶喜怒无常的性格,让潘振承捉摸不透;潘振承和馨叶同坐接新娘的花轿,在一个月光似水的夜晚,馨叶做了潘振承的女人;在镇江码头,潘振承和馨叶遇到江苏巡抚庄有恭……
同船北上
代进洋贡,乾隆朝与康熙朝的做法截然不同。康熙朝外商自己可雇汉人护贡进京,捎去给中国皇帝的信件。广东官员认为,夷商直接向天朝皇帝输诚,不合天朝体制。康熙四十九年,两广总督赵弘灿、广东巡抚范时崇联袂奏请圣上将收贡护贡权收归官府,康熙帝朱批:“以后凡本处西洋人所进物件,并启奏的书字,(督抚)即速着妥当家人雇包程骡子,星夜送来,不可误了时刻。”因为贡品和书信要经督抚之手,等于设了一道关拦,措辞不当的书信均被打回重写或由督抚亲笔篡改,于是,落到康熙帝手中的书信,全是歌颂天朝皇帝美德,表示臣服之心的敬表。
康熙年间西洋船来得少,督抚收到洋贡可以即派戈什哈、长随等心腹驰驿护送京师。康熙末年英吉利在广州设立商馆,到港的洋船陡增,收到贡品即送京师,在操作上难度甚大,广东巡抚兼海关监督杨文乾奏请雍正帝后,将数个月收到的贡品归为一次护送。雍正年间还有一个显著的变化,朝廷严禁洋教,广州官府对洋人的管束趋严,西洋大班不可以随心所欲借献贡之名进城晋见督抚,代收洋贡交由十三行负责,粤海关趁机把护贡权揽到怀里。自从祖秉圭出任专职监督,粤海关与内务府的联系越来越紧密。护贡邀宠悦圣,同时也是讨好京师权贵的绝佳方式。权贵收到粤海关送来的西洋礼品,自然会到皇上面前说好话。
为争取收贡护贡权,地方与海关明争暗斗,最后达成君子协议,十三行负责代收洋贡,护贡由督抚海关轮流担任,他们往往选择进京述职护贡,倘若时间合不上,便派自己的心腹进京。由于操办贡品礼品必须倚赖十三行,十三行行首每隔若干年也能轮到一次。他们无一例外以粤海关协办的名义出任护贡使。
乾隆二十六年,潘振承首次担任护贡使。十七年前,潘振承在陈焘洋手下做跟班伙计,少东主陈寿山护贡进京,误送地球仪被打入天牢,冤死京师。因此,这一次潘振承格外小心,贡品上了船,潘振承还打开来查验一遍,确定无误后才下令开船。
楼船缓缓驶离十三行码头。碧水蓝天,阳光煦照。潘振承站在楼船顶端的楼台,凭栏浏览江景。江面舟舸竞流,沿岸船舫麇集,桅杆林立,风帆猎猎。快蟹、扒龙、疍船、渔船、货船、客船、渡船、画舫、趸船……无数的船只在眼帘掠过。潘振承黑黢黢的梭子眼猛颤,一只六桨快蟹快速插到楼船前面,猛然打横。
站快蟹船头的是馨叶。
“潘总商,小女想借您的光,搭乘大人您的楼船。”馨叶笑着大声道。
潘振承好一阵惊喜,跑下底层。数个镖师手中拿着剑,不准快蟹接近。潘振承咬镖头的耳朵,镖头带镖师后退。馨叶叫快蟹靠近楼船,潘振承站船舷边,什么也没问,伸出手拉馨叶上来。快蟹桨手抬起一只西洋皮箱,给伍国莹接去。馨叶脸颊两圈红晕,用调皮的神态看着有些痴迷的潘振承。潘振承故意咳地一声,板起面孔肃然道:“按照朝廷的规定,任何外人都不得搭乘贡船,即使是榷关稽查也不能上贡船。”
“我的潘大哥,我何时成外人了?”馨叶淘气道。
“你是我的——”潘振承刹住话头,笑了笑,“鸳鸯同游,心照不宣。”不是旁边站着桨手和镖师,潘振承恨不得把馨叶搂在怀里。
“我知道你们有这样那样的破规定,我在十三行码头不便上贡船,悄悄尾随贡船,过了西炮台查口,就截船搭乘。”馨叶说话时,快蟹仍近着楼船平行,馨叶笑了笑,“还没给船钱。”潘振承不等馨叶掏出船钱,扔出一个十两的银锭,大声叫道:“船钱加茶钱,潘启谢你们送来馨妹妹。”
潘振承兴致勃勃带馨叶参观楼船。楼船分上下两层,外形像阁楼,顶层是客厅带卧房。时值夏秋,广东的天气仍然十分炎热,客厅的窗棂全部取下,三面临风。阁楼前后均有露台,铺着上等的柚木板,露台上方支着遮阳挡雨的帆布苫。潘振承指着卧房道:“现在你来了,我的卧房让给你住,我在客厅打地铺。”馨叶摇了摇屏风:“与狼同室,我睡得着吗?”潘振承道:“我教你一个方子,枕头下放把剪刀,服了蒙汗药都不怕采花大盗破门入室。”
两人哈哈大笑,下到底层。底层共有三间,尾部是更衣室,更衣又叫如厕,水上人如厕没什么讲究,也不避人,随意排泄到水里。楼船的乘客是体面人,自然得讲究斯文。中间为厨房,厨师是伍国莹,他围着厨师裙,正在忙乎,笑容可掬问馨夫人喜欢吃什么菜。馨叶笑道:“你不要问我,承哥喜欢吃的菜,我都喜欢。”潘振承随即带馨叶来到船头的大厅,大厅一室多用,用餐,堆货,晚上打地铺睡人。
“怎没看到贡品?”馨叶打量四周问道。
潘振承用脚蹬了蹬厚实的木板:“放在厅板下面的底舱。你看厅板比船舷高出两尺,目的就是增大底舱的空间。厅板用的是棣木,坚硬无比,进底舱要过一个秘密通道,机关暗藏在厨房一个谁也想象不到的地方。即使遇到汪洋大盗,他们找不到入口,硬砸的话,一刻半时也砸不开。”
楼船过了大坦沙,潘振承和馨叶坐在顶层的客厅用膳。四菜一汤:清蒸鲈鱼、椰盅海皇、荔枝虾球、鼎湖上素、人参炖丝竹鸡。酒是浙商送的花雕,潘振承开坛倒上两杯酒,举杯笑道:“我们就像两口子,史德庵放心你出来?”
馨叶抿嘴笑道:“你现在才问起这个问题?是史德庵叫我搭乘你的船的。我说好些年没给家父扫墓,史德庵说启官护贡进京,你搭乘他的船,好叫他一路关照。”潘振承瞠目结舌,怔怔看着馨叶的烟笼雾蒙的双眼。馨叶不能向潘振承倾吐实情,昨天是馨叶的忌日,她和师太在靖灵庵外面的密林祭奠冤死的亲人。馨叶跪在师太面前,咬牙切齿诅咒“高图鄂李潘”五个魔头。馨叶油然打了个寒噤,凄迷地笑笑,举起酒杯:“喝酒呀,傻模呆样,不认识啦?”
潘振承举杯同馨叶相碰,一饮而尽。馨叶的双眼仍然烟笼雾罩,似乎有什么心思。气氛有些压抑,全无刚上船时的欢愉气氛。
返回广州
一只十桨快蟹追赶贡船。桨手赤裸着上身,吼着号子奋力划桨,黝黑的皮肤满是油油的汗水。蔡世文扶着固定的竹椅站着,白净的四方脸布满焦灼。粤海关严禁湖丝出口,逢源行陷入灭顶之灾,蔡世文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潘总商身上。他手搭凉棚朝前眺望,终于看到了贡船上的阁楼,“快,快!”蔡世文急促地催道。
蔡世文是老行商蔡逢源的长子,秀才出身,乾隆二十四年参加巳卯秋闱,落榜后毅然中辍学业,跟随父亲经商。逢源行向来以经营生丝绸缎为主,每年出口的丝货占十三行总出口的二成半。生丝出口,必然抬高国内的丝价,致使织商织户怨声载道。乾隆二十四年新丝上市时,监察御史李兆鹏上了一道折子,奏请严禁江浙生丝出口,乾隆交大学士复议后,户部参照“米禁”下了一道谘文,“江浙各督抚转饬滨海地方文武各官严行查禁,倘有违例出洋,每丝过一百斤照米过一百石之例,发边卫充军;不及百斤者杖一百,流徙三年;不及十斤者枷号一个月,杖一百。”谘文飞递广东,经营丝货的行商如闻丧钟,急得像热锅上的蝼蚁。
署理主事商潘振承向李侍尧诉苦,李侍尧会同巡抚托恩多联名上折,向皇上禀情,乞求开恩。奏云:“外洋各国夷船到粤贩运出口货物,均以丝货为重……其货均系江浙等省商民贩运来粤,卖与各行商,转售外夷,载运回国,向无禁令……各夷船已将出口货物渐次收买齐足,或已驳运下船,或贮行馆待运。若必令将其买丝退出,在售卖之客贩已经得银回籍,行商资本微薄,无为垫还价本……臣不揣愚昧,恭折奏明,可否仰邀圣恩,外洋夷船丝禁,以乾隆二十五年始。其本年各夷商已买丝货,准其载运出口。臣谨会广东抚臣托恩多会同恭折具奏。伏乞皇上圣鉴,训示。”
奏折以六百里加急飞递京师,乾隆收折后,召来户部尚书蒋溥,拿广东督抚的奏折给蒋溥看,蒋溥自责户部丝禁过于草率。乾隆朱批:“如所议行,该部知道。钦此。”皇上恩准照广东督抚所议实行,但奏折留下后患,今年弛禁,明年如何办?潘振承向李侍尧表示他的担忧,不再出口丝货,广东的外洋贸易额至少会减少三分之一。李侍尧含糊其辞:“边走边看吧。”
蔡逢源是个聪明人,也是遵法守信的商人。他压了六万余斤湖丝没有出手,缘由前年荷兰商人维司、威尼斯商人韦纳同他立契订购。外商都知道从一七六零年起禁止湖丝出口,于是不打算出口湖丝的洋商也买丝或赊丝。到朝贡期快结束时,手上还有存货的江浙丝商急于将生丝脱手,丝价出奇的便宜。蔡逢源犹豫不决,找主事商严济舟商量。严济舟说:“朝廷的政令一年一变,广东的官员一贯擅长变通。缺了丝货这一块,海关如何完成上缴的国帑内帑?”严济舟向蔡逢源透了口风,说尤关宪在竭力拉拢他,将来能不能出口,以何种方式出口,只要行商和海关守口如瓶,即使皇上派钦差来查,钦差不懂洋文,好比向死人要口供,死无对证。
孰料世事突变,十三行复立公行,潘振承做了总商。严济舟不再是行首,他与尤拔世的关系立即变得微妙起来。
尤拔世出身内务府世仆,先后任过内务府司员、安徽宿州知州、安徽凤阳知府兼凤阳榷关监督。乾隆二十一年夏,九江关监督兼景德镇督陶官唐英病逝,唐英腾出的位置由尤拔世接任。一般说来,内务府的外放官做上盐政、织造、榷关监督也就到顶了。他不敢奢望粤海关监督的位置,李永标在内务府名气很大,圣眷正隆。尤拔世想不到李永标没栽在地方督抚手中,倒被夷商给撂倒了。皇上着尤拔世接任粤海关监督,加户部侍郎衔,一跃成为从二品外官。
尤拔世来到广州上任,方知李永标在任时不像内务府传说的那么威风,他事事受地方督抚钳制,否则他不会无节制地横征暴敛,激怒夷商最后栽在夷商手中。李侍尧只署理了半个月粤海关监督,尤拔世接手时,关部的吏胥大都是李侍尧的人。尤拔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他惟有学李永标做孙子。尤拔世在李侍尧的授意下编制了《粤海关征收各项归公银两更定则例》,把原来六十八种规礼大幅削减至二十六种,银两一律入关库。尤拔世深知这样做的利弊,利的一面,只要严厉执行,无虞栽倒在贪墨上;弊的一面,上三旗和内务府那些大爷今后拿什么孝敬?李永标之所以能连任,地方得了好处不参劾他,收了李永标礼品的京师大爷到皇上面前美言李永标。
不侍候好京师的大爷,休想坐稳粤海关监督。尤拔世任凤阳关和九江关监督,商贾像孙子侍候大爷巴结他。尤拔世由此联想到行商,行商比内地的商贾财大气粗,对榷关的依赖性更大,比如部票,有卸货票、装货票、离港票,没有关部出具的部票,行商承保的洋船寸步难行。尤拔世竭力拉拢行首严济舟,严济舟也有意投靠尤关宪。他们都没想到斜刺里杀出个程咬金,李侍尧扶植潘振承登上总商宝座。
维司、韦纳的商船来到广州,要蔡逢源履行契约卖给他们湖丝。蔡逢源拉严济舟去求尤拔世,严济舟说他不是总商,说话恐怕不管用。果然,严济舟和蔡逢源恭候了一整天才见到关宪大人。尤拔世打着哼哈,说要请示制宪,要他们明天来听讯息。
今天辰时送走贡船,蔡逢源父子按照约定上关部仰询,尤关宪正式答复:“湖丝一斤都不得出口,倘若违禁出口,吊销部帖,查抄家产,流徙琼州。”蔡逢源如五雷轰顶,蔡世文焦急问道:“尤关宪,李制宪可否知情?”尤拔世不耐烦道:“此乃上谕。”端起茶碗,毫不客气叫送客。
蔡逢源在儿子的挽扶下跌跌撞撞出了关部。蔡逢源跺脚捶胸,仰天呼叫:“老天爷,蔡家三代的基业就要毁于一旦,你救救老夫吧!”蔡逢源顿觉天旋地转,昏倒在地。
蔡世文乘坐的快蟹到槎头才追上楼船。蔡世文爬上贡船,跪潘振承面前磕头:“救救家父,救救逢源行!”
潘振承稍作安排,二话没说上了快蟹。快蟹调转船头,风驰电掣朝南划去。
潘振承听过蔡世文详述,关切地问道:“乃父的身体不要紧吧?看过医没有?”
“家父昏迷一瞬又醒了。他拒绝求医,说他是心病,还是烧香拜菩萨灵验。”蔡世文说着泣不成声,愧疚自责:“晚生不孝不顺,没有陪伴家父,自作主张乘快蟹追赶启官。”
逢源行收购湖丝,潘振承略知一些内情,当时潘振承曾劝说蔡逢源,等维司、韦纳的洋船来了广州再收购不迟。那时蔡逢源和严济舟打得火热,蔡逢源过于相信严济舟的能耐,没听潘振承的劝告。潘振承护贡北上,严济舟署理总商,逢源行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他应该挺身而出,为蔡逢源说项。
“你来追我之前,见过严济官没有?”潘振承问道。
“晚生去求过他,他头晕的老毛病又犯了。”蔡世文看着潘振承黑黢黢的双眼,吞吞吐吐道,“启官,晚生或许不该无端怀疑,济官是在有意回避。”
“济官有难处,他是署理总商,没有理由回避;然而,他出面说项,又没有把握,他担心万一碰了壁,颜面扫地。”潘振承眉头拧成一团,深邃的双眼透出迷茫。
今年五月,李侍尧改任户部尚书,由于粤西北土民突发骚乱,皇上着李侍尧署理两广总督,剿抚并行,平息土民之乱。谋反的土民迅速歼灭,安抚土民却不是一年半载所能完成的。李侍尧去留不明,不再插手海关事务。尤拔世开始在关部抓权,不再是初来时懦弱无为的关宪。潘振承猜不透尤拔世究竟是严行禁令,还是另有所图,想敲诈逢源行的银子。
潘振承决定去见李侍尧。
快蟹在油栏门码头靠岸,潘振承和蔡世文乘轿一路小跑来到卖麻街的总督署。牌门外停着一顶八人抬肩舆,二人都认出是尤拔世的轿子。潘振承说尤关宪在更好,只要李制宪愿意插手,尤关宪不好当面推卸。
李侍尧和尤拔世在西花厅饮茶,潘振承和蔡世文跪拜后,蔡世文按照潘振承的安排,痛哭流涕诉说逢源行的困境,家父晕厥,痛不欲生。潘振承不时插话,说蔡源官恪守信誉,担心履行不了契约,不得已才进了良丝。
“良丝?不是湖丝?”李侍尧鹰隼眼忽地一闪,打断潘振承的话问道。
潘振承愣了稍瞬说道:“确实是光洁柔韧尚佳的良丝,是否产于湖州,十三行的行商没人弄得清楚,就是杭嘉湖各县织户上湖州买丝织绸,他们也不知道蚕丝究竟产于何地。湖州盛产蚕丝这不假,但湖州还是江浙最大的生丝集散地,有过半生丝产自江浙各府县。其实,植桑养蚕不止江浙两省,安徽、江西、湖北、湖南都有桑蚕户。他们也能缫出品质优良的生丝,只是名气远不如湖州。各地丝商把丝贩来广州,都把优质丝说成湖丝,次品丝统称为杂丝。”
潘振承的用意很明显,他要为逢源行出口湖丝开脱。尤拔世问道:“潘启官,你能确保这六万余斤生丝,没有一两湖丝?”
潘振承道:“回关宪大人的话,末商拿不出这批良丝不是湖丝的证据,但末商听说,自从广州执行丝禁后,江浙的蚕户、丝户怨声载道。丝斤禁止出洋,丝价暴跌,蚕户丝户纷纷破产。前年,监察御史李兆鹏上奏折,户部下谘文严禁丝斤出洋,江浙督抚齐声叫好;如今,江浙督抚转而埋怨李兆鹏的奏折和户部谘文。”
李侍尧不停地旋转掌心的钢球,暗自琢磨潘振承的话。记得前年户部颁布丝禁谘文,李侍尧曾叫来潘振承一块研究。事情是由江宁、苏州、杭州织造引发的,他们为宫廷染织绸缎,生丝原料则来自民间。其实,丝价略为上涨,无关宏旨。同样一匹绸缎,民间织户的成本约需一百两银子,而织造向内务府上报的成本通常得一两千两银子,大量的银子被贪墨。李兆鹏的身后牵着大批江浙官员,朝廷禁止江浙与西洋通商,他们想利用丝禁,为难独享一口通商之利的广东。李侍尧决定钻丝禁的空隙,从去年起,广东只禁江浙丝货,对皖、赣、鄂、湘等省的丝货明禁暗弛。
蔡世文忍不住再次痛哭流涕,潘振承劝道:“蔡老弟莫哭,万一不能出口,只有忍痛削价,卖给佛山和广州的织户。”潘振承话出有因,从雍正八年朝廷第一次禁湖丝出洋起,广东的植桑养蚕渐渐形成小规模。
李侍尧斥道:“潘振承,你这是何意?拿外省的生丝到广东来倾销,你想逼广东的植桑养蚕户破产?”
潘振承听出李侍尧的弦外之音,垂首问道:“望制宪大人为蔡氏逢源行指一条路。”
“蔡逢源是何地人氏?”李侍尧鹰隼眼悠然一转,问道。
“原籍新会县,寄籍南海县。”潘振承替蔡世文答道。
“你呢?”
“原籍福建同安县,寄籍广东番禺县。”
“这不就结了。”李侍尧端起茶碗道:“潘启官,你身为护贡使,当恪守护贡职责。丝货出口,归尤关宪办,不用你瞎操心。”
潘振承拽一下蔡世文,蔡世文满腹疑窦跟着潘振承出了花厅。
尤拔世不等行商走远,疑惑道:“李制宪,您的意思是放这批湖丝出洋?”
李侍尧放下钢球,脸带愠色:“怎么还是湖丝?你没用心去听?潘振承说了一篓子话,逢源行进的不是湖丝。”
尤拔世犹豫道:“可是,户部的丝禁,好像是禁止所有的丝货出洋?”
“是好像,没有明确划定江浙以外的省份丝货能不能出洋。谘文本身漏洞百出,该钻空子就得钻。粤海关隶属朝廷,可在广东的地盘上,也得为行商着想,行商一个个破产,不是海关的福祉。没有行商的鼎助,海关征收国帑内帑将一筹莫展。”
潘振承和蔡世文出了花厅,蔡世文迟疑道:“启官,你和李制宪像对答佛禅公案,这和生丝出口有何关系?”
“外地人住满三年,便要算作当地的寄籍人氏。乃父从新会迁来南海,三年后就要报南海的户籍,归南海县管,你念书可以进南海儒学,算是南海的寄籍童生或生员。你那批湖丝是前年进的,头尾也有三年,就可以把它算成粤丝。”
蔡世文惊喜道:“照这般说,只需把报关帖重新改一下,写成粤丝便可出口了?”
潘振承点头道:“李制宪确实有变通之意,不过,出口生丝仍需经过海关吏胥。你跟乃父好好合计一下,该孝敬时不要吝啬银子。李制宪说不准哪天进京赴任,那时的尤关台恐怕就得在口岸一手遮天了。”
两人走到前院,蔡世文猛然止步:“启官,晚生怕见家父,晚生背着家父来求你。晚生求你陪晚生去见家父。”潘振承呵呵笑道:“源官是何等精明的人,他假装去庙里烧香拜菩萨,是指望你背着他做出有主见的事情。”
蔡世文跟随潘振承出了督署仪门旁的耳门,看到父亲站在台阶下,满脸红光,不像患重疾的人。蔡世文又惊又喜,见父亲跪在潘振承面前叫道:“庸商蔡逢源叩谢总商潘大人。”潘振承急忙去搀扶:“源官你折煞本商。论年纪,我是你的侄辈;论资历,你是我的前辈。”蔡逢源起身,满脸羞愧道:“老夫昏愦,惭愧惭愧。”
潘振承对蔡世文说:“世文,你说令尊不准你去追潘启,怎样?他老人家早就在等结果。”
蔡逢源喜形于色道:“只要启官能再回广州,老夫就知道会有好结果。”
潘振承急着要回贡船,谢绝蔡氏父子的好意,只在码头边喝了一碗凉茶,上了快蟹。十个身强力壮的桨手吼着号子,快蟹像利箭劈波斩浪朝西前进。蔡逢源带儿子上了趸船的高台,目送快蟹西去。
蔡世文道:“原来老爸心里希望我去求启官,早就预料到启官出马,会有好结果。”
“你能明白就好。”蔡逢源乐滋滋地捋着胡须,眉开眼笑道,“世文,你数数看,十三行公行揭幕盛典,创下多少个之最?”
“画舫之多,为广州有史之最;酒筵之盛,为广州商会喜庆之最;宾客之众,为商会揭幕之最;宾客之贵,为广州商会庆典之最——总督、巡抚、将军、关宪、提督、藩司、臬司、学政,还有道府县的正堂都出席了盛典。”
“奥妙就在这里。自古官贵商贱、学尊商卑,有哪个商会庆典能请到总督巡抚?只有潘振承出任总商的十三行。他是个官场商场都玩得转的人。他做散商时,爹爹就看出他不是等闲之辈、非池中之鱼。所以,爹爹与严济官交往虽密,却从未害过潘启官。”
蔡氏父子等潘振承乘坐的快蟹消失在西关江面才离去。夕阳西下,满江霞光。快蟹过大坦沙,天色已经暗淡。江面舟舸渐渐稀少,江水泛着黑色的粼光。晚风轻轻柔柔掠过江面,隐隐约约听见悠扬的琴声。
楼船碇泊在槎头小岛南侧,船头各悬挂着一只大红灯笼,在晚风中摇曳颤悠。顶层的阁楼亮着熠熠的烛光。琴声骤停,槎头小岛荒无人烟,芦苇黑蒙蒙一片,偶尔传出几声尖厉的渔鹰叫声。潘振承叫桨手把快蟹停在岸边,出神地朝楼船眺望,窗棂映出馨叶窈窕的剪影。潘振承油然想起在宁波邂逅馨叶的情景,她好像总在掩藏什么?她的好些行为总让人琢磨不透。
琴声再次响起,凄婉的歌声在夜气中颤颤流动:
肝肠寸断谁倾诉,对影自吟,欲解心愈苦;
暮霭茫茫渺无迹,翠鸟低旋无归宿。
月晖如水亦如雾,浪拍楼船,野洲起夜露;
莫道琴弦寄欢愉,声声惊魂泪无数。
梅岭吟唱
贡船进入北江,江水碧澄清冽,两岸山峦连绵,郁郁葱葱。贡船恍若在如诗如画的长廊漂流,船身拖着一条长长的涟漪,轻轻地把青峰绿嶂揉碎,如梦如幻。阁楼翘檐披下一幅遮阳挡雨的帆布,潘振承与馨叶坐在藤桌旁饮茶。馨叶着一袭西洋印花细布连衣长裙,戴一顶法兰西女帽,素雅而新潮。纤细莹白的双手托着圆润的腮帮,听潘振承讲述三下吕宋的故事,漆黑的眸子透露出神奇。
潘振承停止说话,出神地看着馨叶。
馨叶眉毛忽闪,调皮地问道:“为何这般看我,不认识啦?”
潘振承不好意思笑笑:“我的所有秘密都掏了底,可你对我始终是个谜。你姓什么,祖籍何地,父亲是做什么的……还有一串疑问。”馨叶清澄透彻的丹凤眼笼上一层水雾,她沉默一瞬,忧郁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你的疑问也是我的疑问。”
“我越听越迷糊。”
馨叶认真说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唯一的亲人是二姨。我和二姨失散多年,她至今杳无音讯。”馨叶的话半真半假,二姨隐居在广州河南的靖灵庵,法名妙慧。二姨只向馨叶灌输仇恨,对馨叶的身世讳莫如深。馨叶带着师太的重托随潘振承进京,她不能向潘振承透露任何秘密。自从宁波与潘大哥邂逅,馨叶一直在幸福和痛苦中挣扎。
“你二姨是个好人。可我觉得,她像你一样,也是一个谜。”潘振承眼前闪现出十七年前的情景,一群便衣捕快追杀馨叶和二姨。潘振承让她们坐他的马车逃命,她二姨对何人追杀她们三缄其口。潘振承在京师为东主陈焘洋的冤案奔波,被人追杀又被人解救。潘振承上富卿客栈与馨叶二人告别,她们却有意回避他,不辞而别。
潘振承怔怔地看着馨叶凄迷的双眼,馨叶浅浅一笑,“别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好像我有意藏着掖着,做过什么对不起潘大哥的事情。”潘振承爽朗地大笑:“你是我的红颜知己,我是你的贴心大哥。打个不恰当的比方,你害遍天下的人,也不会害你的承哥。只是——”潘振承把话咽了进去,自嘲道,“我自作多情,问你也白问。”
“我知道你最大的疑虑是什么。我怎么会嫁给史德庵,一个其貌不扬,窝窝囊囊的男人。我和他貌合神离都谈不上!我解释给你听,我家上辈子欠史家大恩,无以报答,于是我命中注定要嫁给史家的后代。”
船至韶州,楼船泊在芙蓉驿前的北江码头。户部在广东设有两大榷关:广州粤海关、韶州太平关。韶州是广东通往中原的交通要道,户部在此设置榷关征收过往船只、货物的关税。韶关监督也不归户部外派,而是捏在内务府手里。贡品免课税,沿途驿站和椎关还兼有协助护贡的义务。下程是浈水,潘振承只和驿丞胡成汉打过招呼。不料惊动了韶州官员,南韶连镇总兵刘天扬、韶连道道台阿祥、韶州知府裴东亮、韶关监督德魁、曲江知县王恩铭等一并来到楼船拜访潘启官。
潘振承受宠若惊,招呼贵客入座。馨叶不等德魁自报家门便认出他,德魁曾是内务府总管图尔海的笔帖式,右鼻翼长了一颗豌豆大的黑痣。伍国莹和馨叶给贵客上茶,馨叶光彩照人,装束仪态像大家少妇。知府裴东亮问启官这位靓妹是何人,潘振承说是末商的胞妹。德魁嬉笑着戳穿启官的谎言,说他下广州看望尤拔世,两人在迎珠码头的食舫,看到潘启官和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乘坐疍船从食舫旁划过,两人卿卿我我,如胶似漆。
潘振承窘迫难当,脸红耳赤。馨叶倒也大方,微笑道:“德大人眼好毒。启官堂堂大丈夫,小女不陪伴,也有别的心仪女子缠住启官。”众官员笑谈启官好艳福,讲定晚上在醉仙楼宴请启官连理,下了楼船。
潘振承送官员上码头,回到阁楼客厅,馨叶坐在藤椅上生闷气:“我讨厌德魁,内务府的贱奴,有什么了不起。”
“其实,德大人没说你什么,犯不着怄闷气。”潘振承猜不透馨叶究竟为何因发火,记得一年前潘振承谈起尤拔世,说尤拔世是内务府世仆出身,馨叶也莫名其妙愤愤难平。难道她跟内务府有什么过节?或许是她的二姨,或者是她父母?
“晚上我是不会去吃德魁做东的宴席,要去你一个人去。”馨叶说完这句话,回到卧房,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也许我不该莫名其妙发火,二姨说过她们的仇人是高图鄂李潘,德魁当时是内务府的贱奴,不可能参与那宗冤案。
潘振承挑选好鼻烟壶、小圆镜之类的西洋礼品,穿上官服上醉仙楼赴宴。韶州官员如此抬举他,是看李侍尧的面子。做生意最忌讳恃强自大,潘振承不会把宝押在一个官员身上,他做任何事情都要留后路。上了码头,潘振承在韶关胥役的簇拥下进城,馨叶追了过来:“承哥,我随你一道去,他们想斗你的酒,我就出几个无底谜给他们猜。”潘振承睁眼呆看打扮得花容月貌的馨叶,满心喜悦道:“你真是我的红——啊,我不说,有你陪伴,酒不醉人人自醉。”
第二天,德魁陪潘启官走下一程水路。贡船驶出芙蓉驿湾头,便进入浈水。浈水发源于赣粤交界的大余岭,落差颇大,水流湍急,由纤夫拉着楼船上行。纤夫激越粗犷的号子,不时在山谷里回荡。馨叶侍奉潘振承和德魁喝茶,然后坐一旁听他们闲聊。
德魁是上三旗正白旗人,出身比下三旗尤拔世高贵。他没有旗人常有的傲慢,口口声声说他是皇上的贱奴。德魁说了许多外省人不知的内务府闲闻轶事,在外人看来,内务府上三旗比下三旗更容易高升,其实不然,皇上喜欢用贱人,越下贱的人一旦得到皇上恩泽,会死心塌地感恩戴德。
潘振承进京代呈贡品,少不得与内务府总管大臣打交道,问起内务府总管的品行嗜好,德魁对已故的苏都满赞不绝口,他又说起现任的专职总管萨图勒,“他喜好鼻烟,你只要给他带一两件精巧的鼻烟壶,还有口味上佳的西洋烟丝,他保准不会对贡品吹毛求疵。”
“图尔海图大人呢?”陈寿山冤死京师,潘振承领教过他的阴险毒辣。潘振承装着漫不经心的神态,微笑着问道。
德魁笑着呷了一口茶,连声夸道:“茶叶好,沏茶的手艺更好。”德魁似乎不愿谈图尔海,他转过话题,“启官,还是谈跟十三行利益攸关的话题吧,丝禁才执行了一年,到今年又有丝斤企图过关,都说是江西安徽的生丝。下官曾在杭州织造做过书办,是不是湖丝还会看不出来?”
潘振承道:“想必德大人自有分寸。”
德魁说的话题,不仅跟十三行密切相关,也跟广东口岸直接相关。馨叶给德魁换一碗新沏的茶:“德大人,您换一种茶叶喝,微州婺源春茶。”德魁轻嘬一口婺源春茶,笑呵呵道:“好茶好手艺,就凭启官义妹这碗茶,下官也不会自作主张没收闯关的丝斤,只要李制宪、尤关宪不下严禁的谘文,下官就让赣丝皖丝通关。”
第三天傍晚,楼船泊在南雄浈水码头,知州雷之俭在码头恭候。明代太平关设在南雄,清代康熙八年迁至韶州。雷之俭为德关正和潘启官接风,馨叶跟去作陪。散席后,德魁留在知州府过夜,潘振承和馨叶回楼船。
潘振承满面红光,兴致勃勃地唠叨丰盛美味的客家酒菜,“知州敬酒,左一声总商大人,右一声护贡大使,叫得我都不好意思。”潘振承从馨叶手中接过茶,悠悠喝一口,黑黢黢的梭子眼满是醉态。潘振承洋洋得意道:“馨妹妹,你知道他们为何这般奉承你承哥?他们是看李制宪的面子。”
馨叶冷冷打量潘振承,用讥讽的口气道:“我看你的面子也不小。公行庆典搞得那么排场,李侍尧来捧场,巡抚、将军、提督、关宪、藩司、臬司不敢不来。你得侍奉好你的李制宪,让他活一百岁。不过也别忘了,两广总督的结局好不到哪去。班第在伊犁与叛军作战,战局不利畏罪自杀;策楞讨伐准葛尔部,结果被准葛尔兵杀戮;陈大受是个短命鬼,两广总督的位子还没坐热就死在任上。照此看来,李侍尧兔子尾巴也长不了。”馨叶没头没脑砸下一串话,冷笑着甩手进了卧房。
潘振承瞠目结舌,酒醒了一半。“她在奉劝我不要跟总督过于密切?”潘振承反省自己的行为,他忌讳跟任何一位督抚关宪交往过密,可他跟李侍尧的关系确实非同寻常。“以后悠着点吧。”
潘振承凭窗眺望朦胧的河水山色,隐隐觉得馨叶似乎听到制宪就来气。班第、策楞、陈大受都是位重名显的朝中大臣,他们的死跟两广总督有何关系?潘振承记起钦差查处洪瑞御状案,馨叶曾一个劲儿鼓动潘振承去告李侍尧贪墨,后来她态度突变,出谋划策协助潘振承和李侍尧一道度难关。“她心底好像压着一股仇恨,却从不坦露任何心迹。”潘振承长叹一口气,他能体谅馨叶的心情,她从小失去双亲,在官家的追杀中亡命天涯,她能对官员有好感吗?
第二天同德魁告别。楼船仍停在南雄码头,等潘振承护贡回程乘坐。南雄知州雷之俭执意要送启官过梅关。南雄至江西大余是京广水路唯一的旱路,约有二百里路途,驿道宽一丈有余,路面铺着长条石或鹅卵石。这是广东通往中原的唯一关口,商旅熙熙攘攘,车马川流不息。九大箱贡品由驿站骡子驮着,打前走的是知州衙门的差役,差役鸣锣开道,举着“官货”、“回避”的牌子,诈诈唬唬斥喝不给让道的商旅。仪仗后面是三顶肩舆,知州和潘振承乘四人抬青帷官轿,馨叶坚持坐凉轿,也是四人抬。馨叶身后是驮贡品的骡子,骡子后面是镖师和驿夫。
驿道逶逶迤迤,两旁皆是青山溪涧,平缓处有许多客栈和货栈。潘振承敞开轿帘朝外观看,往事恍若梦中。乾隆九年,他骑骡子带玻璃彩球去追赶少东主,星夜通过粤赣交界的驿道。
第二天申时进入大余岭驿道。大余岭又叫梅岭,驿道为唐代粤籍名相张九龄奉诏劈山开道筑成,后人在驿道两旁植有大片梅花,故曰梅岭。时当初秋,未到梅花开的时候,雷之俭招呼停轿,请启官及义妹坐梅树旁的茶棚喝茶,兴趣盎然谈梅岭的典故轶事。
“卑职粗略统计过,古人吟诵梅岭的诗词有一千余首。像大文豪苏轼、韩愈、刘禹锡、宋之问等都在梅岭望关兴叹,留下不朽诗章。苏轼被贬岭南,过大余岭下榻馆驿,煮青梅酒独饮,信口吟唱:‘梅花开尽杂花开,过尽行人君不来;不趁青梅尝煮酒,要看红雨熟黄梅。’传闻苏轼走时栽下青松一株。他在惠州、海州先后呆了六年,内迁廉州,再过大余岭时遇一老翁,信笔写下‘鹤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亲栽。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的诗句。卑职陋见,全诗妙在‘曾见南迁几个回’。南宋之前,广东是官员左迁流徙的南蛮之地。过大余关犹如过鬼门关,宋之问过大余关怆然涕下,含泪婉唱:‘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我行殊未已,何日复归来。江静潮初落,林昏瘴不开。明朝望乡处,应见陇头梅。’全诗一言以蔽之:悲怆。如今不同,广东为大清屈指可数的富省,官员以到广东任职为荣……”
雷之俭时而摇头晃脑吟诗诵词,时而滔滔不绝讲述诗人的轶闻。潘振承的心事放在商事上,只对苏轼、宋之问的某些名篇耳熟如详,全然不知他们的有关梅关的诗篇,平心而论,唐诗宋词中的名篇没有一首写到梅关。潘振承缄默不语,不时地点头表示洗耳恭听。雷之俭谈兴正浓,叫茶姑再沏一壶新茶,吟诵起他自己作的梅关诗:
馨叶笑道:“启官出身贫寒,不曾就读儒学,拾人牙慧,仿宋之问的《题大庾岭北驿》,昨晚作了一首五律。虽不合平仄韵律,却别有一番趣味——”
潘振承窘迫不已,馨叶是为他争面子,才信口吟诗冒充是他所作。谁知雷之俭比启官还窘迫,尴尬地笑道:“好诗,好诗,趣味寓意无穷。梅关乃粤赣的分水岭,岭南的溪水入浈水流入北江再汇合珠江;岭北的山泉流章水至赣州与贡水相汇成为赣江,阙台即为郁孤台,意为赣州也。梅岭驿道乃大清最繁忙的驿道,人货如流,尤其万国朝贡,洋货洋贡进中原贡京师,非走梅关不可,‘我护贡品来’,此句气势磅礴。不才捐班出身,儒学根底浅薄,自叹弗如,再不敢在二位面前吊书袋了。”
重新上路,约走半个时辰,到了梅岭之巅的梅关。关隘深约两丈,宽一丈余,东西横卧,紧连山崖,关门南北上方分别镶嵌着石刻匾额,北面书“南粤雄关”,南面书“岭南第一关”,为明朝万历年间南雄知府蒋杰所题。关隘北面有“梅关”碑文,为清代康熙年间南雄知府张凤翔所书。梅关北为江西辖区,东北约二十余里便是大余县城。
护贡的大队人马下榻梅关驿,馆驿在梅关旁边,典型的客家围屋。驿丞接到通知,早就预留了客房接待雷知州一干人。馆驿的柱子、嵌壁、碑石刻有古今名人的诗句题字。馨叶发现十多任广东南雄及江西大余地方官的真迹,馨叶问怎没见雷大人您的。雷之俭说卑职不曾建功立业,靠题字名留千古,会被后人唾骂。
鸳鸯同游
赣州是章水贡水交汇处,亦是赣江的起点。赣州是赣南最大的集市,码头约有五里长,千帆云集。内河的船只普遍比珠江的要小,码头最大的特色是水面聚集着连绵的木排竹排。有的就在当地交易,启排堆积在码头上;有的仅在赣州作短暂停留,备上粮油蔬菜,便放排而下,下南昌,或者进入长江辗转苏皖鲁直。
贡船进入木排空档,小心翼翼地撑靠岸,吸引了众多人的目光。贡船仍是两层的楼船,式样与停泊在南雄码头的一样,都是十三行出资造的船,专门用来运送贡品。从京师返回后,就停在大余县的章水码头,托付给大余驿代管,一年付三十两纹银。
潘振承和馨叶准备上岸,见一支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朝码头走来。司仪高喊落轿,穿红背心的轿夫稳稳放下花轿,红色的轿帘掀开,先下来的竟是新郎官。新郎官下轿后,伸手搀扶着盖头的新娘下轿。馨叶双眼充满好奇:“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新郎新娘同乘一顶花轿?”
赣南是客家聚居区,潘振承也是客家人,祖籍河南固始县。“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他们是客家人,客家泛指南迁的北方客居人,风俗不仅与当地原住民不同,这支客家与另一支客家也不尽相同。依我看,新郎新娘既然同乘一顶花轿,他们来到码头,恐怕还要同乘一条花船。”
果然,一条披红戴绿的花船在爆竹声靠岸,新郎挽着新娘的手,沿着跳板上花船。花船上,一副喜联分外招人眼目: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花船在唢呐爆竹声中缓缓离岸。馨叶收回视线,对潘振承道:“船泊赣州,我们去游郁孤台吧。”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幼年时在老家,族长雅仁公教孙儿背诵诗词,辛弃疾这曲《菩萨蛮》,他的孙儿背不出,倒给我背出了。”潘振承不好意思笑笑,“班门弄斧,你那曲咏梅关的五律连南雄知州也给震住了,可惜,你是女儿身。”
馨叶浅浅笑道:“如是男儿身,我未必就会热衷功名。人生在世,我只想怡情山水,无怨无悔无恨无忧做一个寻常人。”
潘振承叹道:“我是第二回听你这般说,你心底隐藏了许多秘密。”
馨叶隐隐流露出忧伤:“哪有什么秘密,只是我的心愿而已。”馨叶脑海里响起师太凶神恶煞的声音,“你为仇而生,就得为仇而活!高图鄂李潘五个魔头,一个也不能放过!”
潘振承看着馨叶,觉得身边这个女人深不可测,他摸不透馨叶的心事,说道:“做寻常人有何难,难就难在做不寻常之人。”馨叶岔开话头:“我们不说这些,新郎新娘同船远渡,我们也该下船了。”
上了码头,码头停了好几顶轿子,花轿也在其中。轿夫拥上来拉客。穿红背心的轿夫也挤了过来,大声叫道:“相公娘子,坐我们的轿。”
潘振承道:“你们抬的是花轿,我们不便坐。”
轿夫道:“相公你不懂,我们客家的风俗,迎送过新人的花轿,坐了有喜。若是新婚,必白头偕老;若是夫妻,必子孙满堂;若是官家,必飞黄腾达;若是商家,必财运亨通;若是学子,必金榜题名……”
潘振承转头看馨叶:“看来我们非得乘他们的喜轿啰。”
潘振承与馨叶上了花轿,正好可以容纳两人坐。轿夫昂扬喊一声起轿,轿夫抬着花轿忽悠悠地走。馨叶有些局促地紧贴着潘振承,红色的轿幔映得馨叶脸庞艳若霞云。
“这一回坐花轿的感觉如何?”潘振承嬉笑着问道。
馨叶嗔怪道:“这一回?好像我坐过好多回。”
潘振承惊奇道:“第一回?”
馨叶点点头:“确实是第一回。”
“把我弄糊涂了,史德庵是缙绅人家,不会不遵循礼仪吧?”
“我和二姨走散了,被史伯接到史家。二姨曾告诉我过,我的未来夫婿叫史德庵,史家对我家有大恩大德。那年定好吉日嫁娶,按照习俗,迎亲必去娘家,如没有娘家,迎亲日也必须住在外面。我问史伯,我娘家在哪里,父母是谁?他们不肯告诉我,我死活不肯搬出去暂住,迎亲也就不用花轿了。”馨叶漫不经心说道,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潘振承忍俊不禁道:“我们俩的奇事凑一块了。你没坐过花轿,我也没用花轿迎过新娘。我第一次成亲,是我十六岁随茶商贩茶去北方。家父要给我留下牵挂,当天相亲当天成亲。发妻是邻近县的人,不可能先回娘家。和彩珠嘛,更是离奇,她逃婚强逼我带她私奔。到现在孔义夫还对我恨之入骨,发毒誓要报夺妻之仇。”
“他娶不了彩珠,是命中无缘;彩珠与你,自然是缘分。”
“我与你同乘花轿,有缘还是无缘?”潘振承去捏馨叶的手,馨叶羞涩地挣脱,红着脸嗔道:“你心术不正。我陪你坐花轿,图个吉利。方才轿夫说,若是商家,必财运亨通。”
潘振承再伸手去抓馨叶的手,问道:“若是相公和娘子呢?”
“我不知道,你去问轿夫。”馨叶把头微微靠潘振承肩头,潘振承顺势把叶搂得更紧,馨叶沉浸在幸福中,眼帘一阵潮湿,泪水簌簌滴落。
轿夫高叫:“郁孤台到啰!落轿!”
郁孤台在赣城西北的贺兰山上,站在台顶,全城尽在眼底,章水贡水如白练从绵绵不绝的山峦间飘来,在赣州城外汇合,浩浩荡荡向北流去。日影西斜,照得赣江一片绯红,江面笼着雾状的霞光。下郁孤台,潘振承遇到赣州富商老陶,老陶是同文行的客户,每年都要采购一批洋货。老陶邀“启官夫妇”去喝酒,馨叶以不胜酒力推辞,潘振承单独去应酬。
潘振承回码头已是亥牌时分。月明星稀,江面浮着一层银白的月晖。碇泊在江边的大小船只为了节省灯油,黑蒙蒙地显露出船只的轮廓。楼船是江边的一道靓景,楼船前后各悬着一只大灯笼,灯笼在夜风中微微颤悠。阁楼的窗棂透出朦胧的烛光,却不见俏丽熟悉的剪影。
潘振承上了楼船,楼下的厅堂鼾声一片。潘振承悄悄上了阁楼,馨叶坐在琴架后发愣。馨叶刚洗过澡,未梳发髻,乌黑油亮的发丝用红绸扎着披在脑后,面如满月,红扑扑的,像是喝过酒。潘振承看着馨叶烟笼雾萦的眸子,馨叶也定定看着潘振承黑黢黢的梭子眼。
“你喝酒啦?”
“心里烦闷,喝了一小罐女儿红。”
“我在码头上站了好一会儿,想听你弹琴吟唱,楼船无声无息,我以为你睡了。”
“弹唱怕你见笑,你老是说我曲调哀伤,曲词凄婉。”
“我不止说这些吧?我还说过,你弹的曲子韵味深长,令人浮想联翩。”
“那我真弹了。”馨叶手触琴弦,又凝滞不动,恍恍然道,“我从郁孤台回来,一个人站在阁楼眺望落霞暮霭,百感交集……”馨叶双眼跳动着水雾状的波光,似泣似诉,弹唱起来:残阳夕照暮气浓,江水幽咽,宿鸟栖秋风。
星光独照孤影人,心若游魂何处容。
倚窗不堪夜寒侵,几回寻思,何日与人同。
命若琴弦空悲叹,强作欢颜如梦中。
曲终,馨叶泪水潸然:“我是个孤女,从小亡命天涯。我快活不起来,命运总是捉弄我,好些回,我都想……”馨叶凄楚地笑笑,“我不会那样,不会。因为我不再孤寂,十七年前,我在运河边遇到一位好心的大哥。从那时起,我活在这世上总算还有想头,能够寻找到一丝慰藉。”
馨叶止住泪水,两眼亮亮的,脉脉含情,又带着幽怨看着潘振承。
潘振承走上前,抱起馨叶,馨叶紧紧搂着潘振承的脖子,泪如泉涌。潘振承抱着馨叶进了卧房,两人翻滚在红绸被面的床上。
馨叶眼前闪现出师太狠毒的面孔,“你这生这世,只有仇恨!”师太的叫声在她耳边尖厉地回响。馨叶突然推开潘振承,潘振承惊愕地看着喜怒无常的馨叶:“你又怎么啦?”
馨叶不敢直视潘振承的目光,她低下头,努力驱散师太的阴影。良久,馨叶抬起头,声音细得像微风中抖栗的树叶:“承哥,你忘了一件东西。”
潘振承从内褂的暗囊取出鸳鸯玉佩的一半,馨叶默默地从梳妆盒取出另一半鸳鸯玉佩,将鸳鸯玉佩合在一起。馨叶抱住潘振承,狠狠在他肩上咬了一道牙印,嘤嘤地哭起来……
次晨,朝霞满江,贡船顺水而下。过吉州、南昌、吴城,进入烟波浩渺的鄱阳湖,出湖口进入长江。从湖口到北运河口有四大榷关,九江关、芜湖关、江海关、扬州关。其中江海关是与粤海关、闽海关、浙海关并列的四大通商榷关。贡船未在六朝古都金陵停留,船沿长江南岸行驶,碇泊在镇江港。
江海关的外洋港在松江府的黄浦江畔,鸦片战争后,上海以独特的地理优势迅速膨胀为中国最大的商埠。然而,江海关署不在松江府,在镇江城外的云台山。镇江扼守南运河出口,面对长江,内河船货关税向来是江海关的大头。乾隆二十四年,浙江巡抚庄有恭幻想重开浙江的西洋贸易,朝廷清算他的旧账,以私允捐银赎罪的罪名判绞监候。秋审,乾隆谅他收捐银未肥私,改判流西北戍军台。之后获赦,戴罪署湖北巡抚。庄有恭做过皇上的侍讲学士,乾隆念其旧情,着他任江苏巡抚。庄有恭对河海贸易情有独钟,上任不久便来江海关署巡视,然后率关吏视察镇江码头。
码头千船云集,其中一艘楼船格外惹人注目。
这艘官船正是从江西过来的贡船。此时,潘振承和馨叶站在人群中,看着庄有恭在众官的簇拥下走来。庄有恭走到潘振承面前停下,惊讶道:“这不是广州十三行的潘启官吗?”
潘振承向庄有恭行礼:“庄中丞还记得驽钝,驽钝不胜荣幸。”
庄有恭打量潘振承身后的馨叶。潘振承神情不由尴尬:“这是……末商的内人。”馨叶略带羞怯,矜持地欠着身子向庄有恭行礼:“民女给庄大人请安。”
庄有恭爽朗笑道:“二位是远客,本官请你们饮下午茶。”
馨叶笑道:“若不嫌弃,民女想请庄大人饮山野村姑拙手沏的功夫茶。”
庄有恭朗声大笑道:“好好好,本官难得饮家乡的功夫茶。唔,你可不是什么山野村姑,堂堂的钦命官商潘文岩夫人。潘夫人巧手沏茶,本官定要畅饮。”
馨叶羞容满面,浮现出两团红晕,微笑着低下头。
潘振承神气地一抬手:“请。”庄有恭踩着跳板,指着贡船:“好气派的贡船,秦淮河里的画舫,不过如此。潘启官真会享受人生,携妻同船共渡,护贡进京,怡情山水,公私两不误。”
潘振承得意道:“内人一个人呆家里寂寞,就吵着要我带她出来。”
三人登上阁楼的客厅,潘振承请庄有恭坐藤椅,馨叶灵巧地沏茶。
“听广东的客商讲,文岩兄做总商啦。”庄有恭问道。
潘振承谦恭道:“十三行前辈承让,末商只好勉力为之。望中丞多多赐教。”
庄有恭脸有戚色:“唉,如何说起?浙江通商口岸败在本官手里。除了惭愧痛心,本官岂敢妄议广东的外洋贸易。”
潘振承诚恳道:“平心而论,当年浙江的外洋贸易比广东做得活,既未有违朝纲律例,又深受行商外商欢迎。”
庄有恭沉郁道:“可是浙江到底是输了。圣烛光照,庄某巡抚江苏,江苏本来也可对外通商,唉,连同浙江、福建的口岸一道关闭。唉,不谈了,广东口岸兴旺发达,启官又荣任总商,该祝贺你。”庄有恭端起小盅饮茶,脸上洋溢着愉悦的神情,用粤语说道,“好,好,好!茶叶好,潘夫人手艺好!”
馨叶脸色羞红,用粤语对答:“谬承庄大人金奖,民女自愧难当。”馨叶说着退了出来,对着江水轻松地嘘一口气。
“启官,本官有一个多年未解之谜,能否进船舱证实一下?”
潘振承非常爽快地答应,带庄有恭下到楼船底层。两人站在前舱厅,伍国莹在厨房按动机关,舱厅地板缓缓开启一个豁口。庄有恭站在豁口边数贡品箱,共有九只。庄有恭叹道:“我终于明白,为何浙江、江苏、福建三省口岸争不过广东?奥妙之一,便在此处。”
潘振承平淡地说道:“哪有什么奥妙?广东的督抚海关及十三行,只是代收转呈而已。”
庄有恭感慨万千:“可惜江浙闽不再有二次机会,否则,本官就不会重蹈旧辙了。”其实,庄有恭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广东朝贡的真正奥秘,就是广东的督抚都不太清楚。但有一点广东的官员都非常明白,外洋贸易首先是朝贡贸易。
回到阁楼客厅,潘振承和庄有恭继续朝贡贸易的话题,馨叶沏第二壶功夫茶,出神地聆听庄有恭说话。
庄有恭说起他在京师转呈贡品的往事,内务府郎中图尔海有意刁难他,“图尔海明里指责浙江的洋贡太少,实则是抱怨浙江没私下给他好处。图尔海是个贪得无厌,吃人不吐渣的家伙。你们若遇到他,千万得小心。”
当的一响,馨叶手中的茶壶掉地上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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