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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巧设障碍联名甘结 巡抚重学投其所好

        严济舟正式做十三行行首;为了封杀潘振承申办行帖,严济舟巧妙地讨好巡抚杨应琚,杨应琚颁布新规定,行商官帖必须由全体行商联保;潘振承另辟蹊径,也想到讨好杨应琚这一招;花县儒学遭遇龙卷风,校舍断壁残垣,杨应琚花光了藩库的银子,一筹莫展;上哪去筹集修缮银两?一个惊人的喜讯传来,广州一个隐名善翁捐助了两千五百两银子!

        

新任行首



        在陈焘洋任行首时,潘振承亲眼目睹办帖之难,也听东主说过从前办帖之易。

        广东的行商制度始于康熙二十四年开关通商之初。开关通商不止是准许对外贸易,还包括开放沿海的国内贸易。为了便于管理,总督吴兴祚、巡抚李士桢会同首任粤海关监督宜尔格图专门发布文告,将从事海洋贸易的牙商分成两类,一类为专门接待沿海贸易商船的牙行,名曰“金丝行”;另一类专门接待外洋贸易商船的牙行,名曰“洋货行”,简称“洋行”。沿袭明朝的旧习,广东人把洋货行统称为十三行。实际行数有多有少,不一而论。

        那时凡愿意承办洋货贸易的牙商,换个招牌便可充任洋货行商人。鉴于番船贸易额巨大,小牙商的资金根本无法应付,势必影响代向海关缴纳关税,李士桢在抚告中对申办洋货行者另具特别规定:“省城、佛山商民、牙行人等知悉:嗣后如有身家殷实之人,愿充洋货行者,或呈明地方官府承充,或改换招牌,各具呈认明给帖。”

        抚告规定,无论牙商或其他商人,想获得行帖者必须具备殷商身份。最初的外洋贸易主要是南洋贸易,西洋商船鲜有光顾,有时数年才来一艘。想办洋货行官帖易如反掌,官帖由南海番禺知县衙门发放。康熙五十三年,以英吉利在广州设立商馆为标志,到港的西洋船只与年俱增,外洋贸易逐步繁荣。到雍正七年,洋行有十四家之多。行帖成为香饽饽,办帖的难度自然增大。知县衙门发的牙帖不算数,必须持有布政使衙门发的牙帖,方可从事散货牙商业务,倘若要从事行商业务,还得由海关颁发行帖。由于办帖难度增大,贪墨受贿暗中滋生,雍正十年广东总督鄂弥达查办海关监督祖秉圭,办帖受贿成为扳倒祖秉圭的罪证之一,到祖秉圭下台时,洋行破纪录增加到二十家。

        十三行是个排他性的组织,洋行多一家,竞争激烈一分。在全体行商的强烈要求下,陈焘洋多次与官府商榷提高办帖门槛。原来是两道关,藩司办牙帖,海关办行帖。乾隆五年,陈焘洋与兼任关宪的广东巡抚王安国达成协议,未经十三行会所批准,海关不再接受行帖申办;在准泰任巡抚兼关宪期间,还增加了一道门槛,持有牙帖者,必须持有抚署衙门颁发的官帖,方可最后报关部申办行帖。

        广州有六十余家依附于十三行的散商,他们持有牙帖只能从事零散的洋货业务,他们梦寐以求做行商。陈焘洋铁石心肠,潘振承曾无数次目睹散商在他面前下跪磕头、哭泣哀求,他就是不给盖会所大印。陈焘洋临死前后悔没给义子办行帖。他作风强硬,可以坚持不办,也可破例办。反正办已办了,无论同仁如何戟指怒骂,他都扛得住。

        严济舟没陈焘洋这硬的肩膀。陈焘洋回老家祭祖,严济舟署理行首,散商章添裘、黎南生到他面前下跪磕头,乞求济官同意他们申办行帖。平心而论,严济舟即使是个普通行商,也不希望增加行商,何况陈焘洋行将就木,他将是未来的行首,理所当然要维护全行的利益。

        然而严济舟抗拒不了两万两贿银的诱惑,昧着良心同他们达成私下交易。事后,严济舟跟儿子谈他内心的苦衷:“知寅,说心里话,老爸真不想替他们盖这个印,不论老爸是否做上行首,行商是加不得的。可在京师,五万两银子打了水漂,图大人为我们的事丢了乌纱帽,去皇陵跟死人做伴。银子要不回来,只好从别处弥补。你以后当了家,就知赚钱不容易。章添裘、黎南生送来两万两纹银,老爸想拒收就是铁不下心。下不为例,老爸若正式坐上行首的位置,绝不图小利而置同仁的利益不顾。”

        严济舟成天在心里打鼓,生怕陈焘洋回来兴师问罪。正月二十五日,章添裘、黎南生从关部拿到行帖,在省河食舫订好筵席准备庆贺。消息传出,十三行立即炸开了锅,行商操爹骂娘说摊薄了他们的生意,散商则看到一线非常渺茫的希望。严济舟没敢呆在广州,躲到番禺乡下的亲戚家。虽然与章黎二人商量好,谎称“陈焘洋回老家祭祖前有交代”,毕竟做贼心虚,陈焘洋并无交代。严济舟好后悔,不该为两万两银子冒这大的风险,万一陈焘洋痊愈回来重掌大印,两边受压,还不给压扁。

        正当严济舟一筹莫展、四处拜佛卜卦之际,陈焘洋的死讯传到广州。严济舟顿觉满天的乌云都散了,欣喜若狂赶回广州。严济舟在冥品店买了一只鲜花篮,一幅祭幛,他绞尽脑汁,想不出表达“哀思”的挽联,便从冥品店备用的挽联簿上抄了一副:

        严氏父子率泰禾行伙计来到广义行灵堂,严济舟跪在陈焘洋灵牌前,想想这多年他受陈焘洋的压制,不禁放声痛哭,泪如雨下。

        时值住冬期,黄埔港没有外国商船,行商例会改为每月一次。二月初三行商例会非同寻常,严济舟正式接任行首。歃血盟誓,司仪魏顺元领着众行商宣誓:“皇恩浩荡,钦命如天;承办朝贡,尽心尽责;恭贺济官,出任行首;拥戴行首,行首为公。”

        按照旧例,新任行首须写一副行联作为行训。前两任行首霍鑫耀、陈焘洋的行联分别是:

        严济舟早六七年前就在肚里拟好行联。他提起笔,佯作静默沉思,猛然开窍挥笔书写,章添裘黎南生不等行联写完,大声喝彩叫好。行联写就,众商看过在心里作比较,与陈焘洋的行联相比虽然难分上下,有一点却远胜于陈焘洋——更讨官府的喜欢。

        晚上,众行商上省河食舫恭贺严济官出任行首。严济舟神态悲怆,提议举杯敬老行首陈焘官的酒,庄严肃穆将酒洒入江水中。觥筹交错,严济舟不等行商发问,说起为章添裘、黎南生盖会所印,“老行首临行前有交代,焘官的脾气列位都领教过,我如果顶住不办,他回来还不得把我吃了?”

        新行商章添裘、黎南生也在席间,他们绘声绘色叙说跪焘官病榻前的情景。严济舟插话道:“人之将死,其心也善。都说焘官是铁石心肠,多少散商跟他磕头哭泣,他就是顶着不办。焘官大概预感到自己行将就木,铁石心便成了豆腐心,交代我给章黎二位办帖子。”

        老行商离光华问:“严济官,你的心是什么做的?”

        严济舟正色道:“本商的心是肉做的,但是,为了捍卫全体同仁的利益,本商的心也得硬起来,硬如铁石,六亲不认,不再为任何散商盖会所印。”

        

巧改行规



        甫过谷雨,潘振承夫妇与陈寿年夫妇提前回到广州。

        陈寿年媳妇名叫匡磨盘,附近村子匡石匠的女儿,相亲的前一天还跟石匠老爹一道铣磨子。匡磨盘生得腰粗胸鼓,脸大如盘,浓眉厚唇,肤色黑里透红,粗嗓门,说话大大咧咧,不是那种小鸟依人风情万种的女人。按照陈家的财势名望,什么样的千金小姐娶不进来?寿年从小娇生惯养,浑身的纨绔气息,陈焘洋有意物色穷苦人家的女儿做儿媳妇。磨盘不仅吃苦耐劳,还异常泼辣。荒唐嬉戏的寿年,正需要悍妇老婆来管他。

        寿年家的事不用承哥操心,潘振承带彩珠和有为回到河南的家,稍作安顿,便赶到十三行广义行。

        账房陈四把十三行的新变化说给总办听。潘振承唯一感到意外的是严济舟为章添裘、黎南生盖了会所印。潘振承做事留心眼,他知道行帖申办会遇到麻烦,在福建老家叫三弟潘振文送信给在广州的二弟潘振联,要振联为他办一张牙商帖。牙帖归藩司衙门办,无须经过十三行会所,振联花了五百两纹银便顺利地拿到牙帖。潘振承的打算是,一边申办行帖,一边主持广义行并兼做散商。

        回广州的第二天,陈寿年来到十三行会所,申请继承父亲的商号。严济舟关切地问焘官丧事操办的情况,重提他与焘官数十年的友谊。严济舟要寿年将申报禀帖留下,他会仰询关部的意见后立即办理。

        陈寿年走后,严知寅问道:“老爸,陈寿年好像小孝都没守满,就急着继承父亲的商号。”

        严济舟把陈寿年的禀帖递给儿子:“焘官的商号迟早是他的,不影响他做广义行的东主。”

        严知寅困惑道:“他是陈家的独苗,没有哪个兄弟同他争商号,会不会有何蹊跷?”

        严济舟背着手在会所大堂转了两圈,“老爸琢磨,潘振承八成已经拿到了牙帖,他这种人当然不会到牛市做牛牙,要做就做十三行的散商。牙商想进十三行做散商,必须由一名行商担保。按照潘振承的能耐,他绝不会满足做一名可怜兮兮的散商,依老爸之见,他甘愿屈尊做陈焘洋的护轿跟班,就暗藏做行商的野心。持有牙帖的散商想申办行商帖,还得请一名行商担保,然后再由行首批准盖印。”

        严知寅叫道:“拖着不批陈寿年的禀请,叫他担保不成。别的行商嘛,老爸跟他们打招呼,就没人敢替潘振承担保。”

        “这不成。”严济舟将头摇得像拨浪鼓,“焘官是前行首的商号,陈寿年是他独子,不批不行,迟批也不行。过去,确实有三年都没批准后代继承先父商号,那是几个儿子争权夺利,始终没个了结。”

        “陈寿年继承焘官商号,就会立即替潘振承担保。老爸,你接到潘振承的申办文书,办还是不办呢?”

        严济舟就任行首,下决心重塑行首形象。在众商眼里,严济舟是老行首陈焘官的冤家对头。严济舟心底很清楚,不记仇是做不到的,能做到的是面子上不记仇。严济舟在任何公众场合,不但没讲陈焘官一句坏话,还念念不忘焘官的功德。在会所例会上,严济舟公开表示:“广义行开山老祖陈焘官驾鹤西去,幼子寿年年少,我们任何人都不可挤兑广义行。”

        严济舟捧着茶杯发愣,严知寅追问道:“老爸,你接到潘振承的申办禀帖,是公事公办,像对待其他申办者那样统统驳回;还是被他的乞求哭软了心,网开一面?”

        严济舟眉头紧锁,沉吟道:“这是一个难题,批准,我实不情愿,他是陈焘洋的义子;不批嘛,十三行同仁倒会赞同,就是福建同乡会那拨人会议论指责我,说我严济舟打击报复,连陈焘洋的义子都不放过。”

        严济舟加入福建同乡会,是因为十三行闽商势力大。福建人在广州落脚谋生,团结互助是他们必须恪守的传统。

        “这般说来,潘振承将顺利通过会所这一关?”

        “不,事情没这么简单。”严济舟冷笑几声,温文尔雅地轻呷一口茶,“老爸曾多次同你讲过,任何规矩,都可为我所用。”

        严知寅狐疑道:“现在的规矩无隙可乘呀。老爸打算批准陈寿年继续他老爹的商号,陈寿年必然为潘振承担保,潘振承把申办文书交给老爸,老爸如何破解这道难题?”

        严济舟成竹在胸,悠闲地摇着鹅毛扇道:“老爸碰不到这道难题,这道难题是双刃剑,老爸根本不会去碰。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让这道难题根本不会出现。”

        严知寅如坠五里雾中,说道:“老爸,孩儿越听越迷糊。”

        严济舟一本正经道:“知寅,你记住老爸这句处世箴言:任何规矩皆可为我所用,任何规矩是人定的,也是人改的。”

        “老爸你要改行规?”

        “不是老爸改,是请杨应琚大人替我们改。”

        这些天,广东巡抚杨应琚的烦心事还真不少。

        在番禺儒学视察,杨应琚发现两个这样的生员,一个是候补廪生,没钱买师训读本,不得不誊抄。别人是蝇头小楷,他的小楷细如蚁梢,为的是节省纸张。还有一个是增生,春夏秋冬,四季仅一件长衫,补丁打补丁,足足补了一百五十六块。

        清代将通过岁试的生员列为三个等级:一等叫廪生,享受朝廷规定的廪膳银补助,但由于廪生名额有限,即使考取一等也未必就能享受廪生待遇,要等有空额方可“补廪”,此类获得廪生资格而未享受廪生待遇的生员叫“候补廪生”;二等为增广生员,简称增生,增生不领取官府资助;童生初次通过岁试,叫附学生员,简称附生。廪生、增生、附生都是生员,俗称秀才。廪生方可享受官府补助,其他贫寒生员很可能因为家境窘迫而辍学。杨应琚任西宁道台期间,对贫寒童生或生员一律给予廪膳银补助。出任广东巡抚,他万没想到富庶省份广东也有这多贫寒学子,杨应琚为此寝食不安。

        这种状况,提督学政及府县正印官熟视无睹,认为抚台小题大做。他们认为科举大事在于“举”,多考取几名举人进士才是他们脸上的荣光,才是他们的政绩。杨抚台斥责他们:“鼠目寸光,童生与生员是池水,池水太浅,何以鲤鱼跃龙门?”这般浅显的道理,学政及地方官哪能不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余银,如何扩大廪生名额?

        布政使余朴元父故丁忧,杨应琚署理布政使,直接掌控全省财政。他算盘珠轻轻一拨,拨出两万两藩银用于资助全省儒学的贫寒生。布政使衙门的经历、理问、都事等厅官叫苦不迭,问以后应急用银如何办?杨应琚道:“应急?资助贫寒学子就是应急,不少贫寒学子恐怕隔夜粮都没有,明天就要饿着肚皮读书,撑不了几天便要辍学。”

        不知是藩司厅官事先通了气,还是巧合,连州等土民聚集的州县的加急禀帖前后两天飞到巡抚衙门。春去夏至,青黄不接,土民十有九户断粮,不少土民流窜到县城乞讨。杨应琚接到禀帖后,立即去藩司衙门支拨赈灾银,藩司厅官一个劲哭穷,说前些天抚台拨出的正是预留赈灾的银两。

        土民生活在高山贫瘠地,加上朝廷一贯的恩抚政策,他们吃救济吃习惯了,不给吃总会有几个刁民起头闹事。汉民还好办些,饿死几个人不要紧,谁叫你懒惰不好好种地。土民闹事,朝廷不论是抚是剿,总要摘几个地方官的顶子。倘若事情闹大,就不是摘几个州县地方官顶子的问题,有可能摘巡抚的顶子。

        杨应琚急得火烧眉毛,这时,救星来了——十三行行首严济舟。

        严济舟带来一万两银票,准备投其所好捐给抚署作为助学用度,当他听到抚台为土民州县赈灾而犯愁时,决定改变用途,救其所急。

        此刻,国子监荫生出身的书呆子,正在值房查阅《状元策论精粹》。杨应琚果然翻看到赈灾的策论。状元策到底是状元策,鸿谈阔论、笔风恣放。然而,兴奋还未爬满杨巡抚脸上,便给愁容抹去。状元策空谈奢论,不能解决实际问题。

        长随杨小三进来通禀十三行行首严济舟求见。

        “十三行行首?他来干什么?”杨应琚对行商抱有本能的反感。

        “他说是为公事。”杨小三答道。

        “那就让他进来吧。”杨应琚懒洋洋应道,继续看状元策。

        严济舟进了巡抚值房,见杨抚台全神贯注看书卷,便未打搅他,悄悄地观察杨应琚。杨应琚身长偏瘦,略微驼背,年纪五十出头,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活像个在儒学授业的老学究。发辫夹杂着少许银丝,鼻头微微泛红,按常人的说法好酒之人鼻头窜红,据说杨应琚不但不好酒,酒量也十分有限。

        杨应琚的父亲杨文乾曾任广东巡抚。严济舟试图将父子俩作比较,除了脸模有些像外,气宇相去甚远。杨文乾的外表就是个精明强干的能臣,杨应琚看似有些迂腐。当然,他是否能干,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

        严济舟轻咳一声:“杨抚台。”

        杨应琚抬起头,神思还未从状元策中跳出来,他迟疑地看着面前这位脸庞白净,一副儒雅之相的来客,“请问先生您?”

        杨应琚显然把对方当成哪个儒学的先生了。严济舟亢声答道:“十三行行首严济舟,特来为抚台大人弥解燃眉之急。”严济舟用略带施舍的表情将一张银票递给杨应琚。

        “这?这?这?”杨应琚口齿含糊不清,一时不明就里,想收又不敢收。

        严济舟道:“末商在陶乐茶庄喝早茶,听藩司几个吏胥说起连州等地土民闹饥荒,末商心急如焚,赶回十三行会所将急用的行用银挤挪出一万两,捐给抚署,抚台大人好分拨下去,暂时用于调米赈粥。所缺的另一万两赈灾银,抚台可动员广州大户捐输。”

        杨应琚激动得鼻头酡红,连连拱手作揖:“严行首,佩之(杨应琚字)替灾民叫你三声恩公!你有所不知,这两天本抚急得食不知味、寝不安枕。”

        杨应琚叫杨小三上茶,亲手将茶捧严济舟手中。杨应琚近距离看严济舟一眼,发现自己方才把严济舟看岔了,他那对滑溜悠转的豆荚眼,分明含着商人的狡黠。杨应琚叫严济舟坐下闲聊,随意问起十三行。他对十三行十分陌生,不知道十三行换了新行首,也不知前行首陈焘洋的洋行是赫赫有名的广义行。毕竟是巡抚大人,十三行首领再怎么财大气粗,也都排在士农工商的末位。杨应琚虽然没直说,但口气中隐隐含有对商人的轻蔑。

        严济舟对杨应琚的喜好略有了解,并不计较,在心里寻思着如何切入正题。

        杨应琚没有与商人深交的雅兴,又不便端茶逐客,便转目欣赏他的墨宝。杨应琚心不在焉,不咸不淡地寻话说:“以前是陈焘洋做总商,他告老还乡,魂归故里,对不对?十三行就要有个新掌门,众行商就推举一个有仁爱之心的行商做行首,行不行?严济官如此关心饥寒交迫的土民,那么大伙就选严济官来做行首,好不好?有了严济官做十三行掌门,乃我粤省土民的福祉,从此土民就不会饿肚皮,是不是?”

        杨应琚说着打住,发觉自己说话不着边际,他歉意地笑了笑:“严济官做行首是好事,此乃十三行同仁的福祉,新官上任万事兴。”

        严济舟恭敬道:“承蒙抚台大人错爱,末商诚惶诚恐,当下还远远谈不上万事兴,比如——”严济舟刹住话头,将难言之隐表露得淋漓尽致。

        杨应琚看一眼严济舟:“严济官吞吞吐吐,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确有难言之隐,末商难以开口,前任尸骨未寒,后任不便说三道四。”

        杨应琚鼓励道:“只要有利于朝贡贸易,后任就应该直抒己见。无论前任现任,有不妥之处,当改即改。”

        严济舟颔首道:“有抚台大人这句话,末商就直言了。现在十三行行数太多,而想加盟者趋之若骛。过去申办太易,比如第一关,申办人只需一名行商担保,徇私情流弊禁而不绝,若后几关把关不严,就会弄得十三行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不堪肩负皇上御准的朝贡贸易。”

        “良莠不齐,确是十三行痼疾,本抚深有同感。”杨应琚不想表露出他是监管朝贡贸易的外行,他翻看过前几任留下的公牍,有不少涉及朝贡,只是他没时间顾得上细看。杨应琚道:“过去了的没办法更改,现在你是行首,必须严格把住会所这道关。”

        严济舟为难道:“驽钝做上行首,才切实体会到做行首的难处。不批准,不仅得罪了申办人,还得罪了担保的行商。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个不批,那个延缓,几年下来,还不把同仁都得罪光?以后,行首执行圣旨抚牍,他们就可能暗中违抗。”

        杨应琚愣神思考,慢慢体会严济舟的话意。他转过脸,用责备的口气道:“你的意思是想推卸行首职责,取消行首审批这一关?”

        严济舟不紧不慢道:“杨抚台有所误会,末商的意思是想让十三行全体行商联名保结,而不是由一名行商担保。全体行商出面,必然要考虑多方利益,就可能杜绝徇私。”

        杨应琚欣然点头:“这个方法好,你照办就是。”

        严济舟急道:“末商不便擅作主张。大人您是知道的,末商过去与陈焘洋小有摩擦,他一死便修改行规,同仁少不了闲言碎语。末商颜面扫地,今后如何服众?”

        “邹先生。”杨应琚叫道,一个瘦仃仃的师爷从值房另一扇门进来。杨应琚吩咐道:“先生请拟抚牍,大意是抚院鉴于行商申办之弊端,决定申办人必须获得十三行全体行商甘结,经会所盖印后方可上报抚院候审待批。”

        

联名保结



        生性好动的陈寿年,这两天呆在老爹的办房没挪窝。

        陈寿年清点老爹的遗物,发现一本临摹本画册,里面全都是西洋裸体仕女。仕女体态丰腴,酥胸高耸,肌肤白似椰奶,神态或端庄,或轻佻,仪态万方,百媚横生。

        潘振承走进来了,陈寿年做贼心虚,脸腾地一下通红。

        “寿年,这两天你背着我做了什么?”潘振承不苟言笑问道。

        陈寿年从抽屉里拿出画册和望远镜,畏畏葸葸跪潘振承面前:“师父,徒弟做错了,你罚我吧。”

        “寿年你起来。”潘振承拽起陈寿年,“你出于好奇看这些洋玩意,我不想责骂你;你是广义行的新行东,以后要经常接触西洋珍奇宝物,现在就接触也无妨。但你不可玩物丧志!比如西洋仕女画吧,你不能往邪处看,更不能往邪处想。这是西洋的绘画艺术,不是春宫图。”

        陈寿年像鸡啄米似的不住点头,他没想到师父没臭骂他。

        潘振承拿出一张字据:“陈仁苟去徽州采办春茶,需支取三万两纹银,你考虑一下,如果同意,请在上面签字。”

        “你是师父,还是总办,你同意就行。”

        “你是东主,这么大的事情,必须由你决断。”

        陈寿年拿起笔:“我这就签。”

        潘振承用手盖住字据:“你还没认真考虑,你应该站在东主的角度考虑问题。”

        “你怎么晓得我没有认真考虑?你是我肚里的蛔虫呀?”陈寿年见潘振承没骂他,还把他奉为东主,玩世不恭的德性又冒出来了。

        “你没有问我的话,比如采办什么春茶,品级如何,价格如何?数量多少?是哪国哪位洋商订的货?陈仁苟带三万两巨银上路,是否安全?他品行怎样,如不放心,作为东主如何监督他?”

        “家父生前再三嘱咐我,凡事听你安排。”

        “令尊嘱咐你听我安排,并不是让你做安乐王,他希望你积极参与经营。而你现在,心思还没放到生意上!你不必急着签,拿不准主意,应该多问问老雇员,其中包括陈仁苟本人。”

        潘振承同陈寿年谈第二件事,他打算请矮老嵇代表广义行出省走访钟表客户,尤其是关照严氏泰禾行的钟表客户。潘振承猜测严济舟将会借申办行帖刁难他,现在尚不清楚严济舟如何出招,为淡化严济舟对陈焘洋的深仇大恨,讨好严济舟也许能淡化两人间的积怨,使严济舟不至于把积怨发泄到潘振承身上。

        矮老嵇的师父是荷兰钟表师约翰生。外国钟表师十分保守,不肯收中国人为徒,但矮老嵇,约翰生非带不可。约翰生去莲花山看宝塔和大佛,被毒蛇咬了,是矮老嵇的父亲用草药把约翰生救活。五年前约翰生退休回荷兰。在陈焘洋的资助下,矮老嵇在中国街单独开了家钟表修理铺,除免费修理广义行出售的钟表外,还承接其他洋行经手出售的钟表。

        潘振承道:“现在矮老嵇的儿子可独当一面,矮佬嵇自己可以抽身出来。走访外省钟表经销商和钟表用户是件新鲜事,我想搞三年保修。”

        陈三一脸喜色进来:“少东主,潘总办,严行首传来话了,说他上海关催了多次,海关终于同意严行首的意见,批准少东主继承老东家的商号。”

        陈寿年兴奋地蹦了起来:“以后我就是焘官了!我说过,我是广义行的唯一继承人,他不敢不批。”

        潘振承冷静说道:“其实你递呈申请,他当场就应该批,至于海关那边,完全是看十三行的意见。”

        “我就是焘官,我成焘官了!”陈寿年得意忘形大笑,学着大人的模样反着手在办房走了两圈,“承哥,你写好行商申办文书,我以焘官的名义替你担保,交给严济舟,看他批还是不批?”

        翌日巳时,陈寿年来到十三行会所,把他担保的潘振承申办禀帖交给严行首。严济舟微笑道:“你和潘贤弟的事,本商不敢怠慢,稍候就有结果。”严济舟请陈寿年先挑个位置坐,说马上就开行商例会。

        陈寿年挑了个末席坐下,侧着身子看严济舟的表情。严济舟捧着申办禀帖,脸上始终保持可人的微笑。行商陆陆续续进来,拱手向陈寿年恭贺,有的叫他“小焘官”,有的叫他“焘官大人”。陈寿年受宠若惊,连忙一一拱手回礼。

        严济舟见十八位行商均到齐,春风满面走上暖阁,微笑道:“今次例会,老夫请诸位同仁饮铅山鹅湖春茶。”行役端来茶盘,把茶碗放各人侧边的茶几上。严济舟道:“外行喝茶喝名气,什么龙井啊,乌龙啊,铁观音啊,其实有些没有名气的茶,味道绝不亚于茗茶……”

        伴着严济舟的说话声,陈寿年哈欠连天,昏昏欲睡。

        昨日傍晚时,陈寿年跟账房陈四学一个时辰的算盘——这是潘振承规定的日修功课。陈寿年回到家,已是戌时五刻。匡磨盘坐饭桌上等他,媳妇跟公公一样的嗜好,顿顿大鱼大肉。磨盘尤其喜欢吃肥肉,吃声很响,吧叽吧叽,两片厚厚的嘴唇直翻油。陈寿年心里对磨盘厌恶之极,又不敢表露出来。磨盘力大,有天晚上陈寿年梦里喊采莲,磨盘像抓小鸡似的把官人拎起来,逼问采莲是何人。采莲是佛山半掩门风情万种的暗娼,寿年不敢说实话,支支吾吾胡诌是小姨。“我有叫采莲的妹妹?”磨盘一脚踹去,将陈寿年踹下床。

        磨盘只是偶尔发脾气,她疼官人恨不得含在嘴里。昨天吃过晚饭,磨盘陪官人去冲凉,给官人搓背捏拿,然后牵着官人的手进厢房。磨盘急性子,先爬上床脱净衣裳,叫官人同她磨磨子。

        磨磨子是磨盘发明的词,意思是同房。磨盘呆家里养精蓄锐,加上身强力壮,动作幅度特别大,声音特别响,像一头母兽嗷嗷大叫。官人体弱,磨不了几下就翻下磨盘,像眠蚕似的僵在一旁喘粗气。磨盘总是责备官人没磨够,弄得陈寿年十分自卑。昨晚的情形更是差强人意,官人磨了几下就说磨不动了。磨盘问他:“是不是想把劲头留着同采莲一道磨?”陈寿年哭笑不得,说他清点老爹办房里的东西,翻箱倒柜实在是太累了。磨盘立即下厨房给官人杀鸡煲鸡汤,半夜里把官人拎起来喝鸡汤。磨盘道:“给你补了身子,现在不会磨不动吧?”陈寿年道:“磨是能磨,就怕把你肚里的毛毛磨没了。”磨盘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她哭了起来,说以后再也不逼你磨磨子。陈寿年躺下正要入睡,磨盘却全无睡意,要官人陪她说话,问潘哥办行帖的事。陈寿年把大致情况说了,磨盘道:“你得全心全意帮潘哥搞定行帖,你若三心二意,我生过毛毛,每晚至少要你磨三回!”

        陈寿年歪在椅子上睡觉,众商品着行首珍藏的鹅湖茶,交口称赞好茶叶。

        严济舟注意到打瞌睡的陈寿年,若是陈焘洋主持例会,他会暴跳如雷狠狠训斥对行首不敬不恭的行商。严济舟署理过多次行首,对这种情况,虽不会大声训斥,却会将不悦表露无遗。今日,严济舟准备先做睁眼瞎子,趁陈寿年睡觉探探众商的底。

        严济舟的底牌是:“全力替潘振承办,又要令其办不成。”

        严济舟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道:“言归正题,今次例会有两件事。第一件,老夫接到杨抚台亲笔签署的抚牍,严饬会所上报申办官帖文书,必须经十三行全体行商联名甘结,过去一名行商甘结的旧例作废。”

        众商轻声议论,坐严济舟身旁的蔡逢源敲了敲桌子:“诸位静静,严行首话还没有说完。”

        严济舟用十分伤感的口气说道:“第二件事,潘振承正式向公行递交申办禀帖,保商只有陈寿年一人。老夫真为潘贤弟惋惜啊,他早一天催促陈寿年做他保商,早一天交来申请,老夫不就给他批下来了。剩下的事情,由他同抚院打交道。”

        蔡逢源道:“抚院的决议,我们必须执行。”

        蔡逢源是广东新会人。十三行是闽商的天下,粤商与徽商加起来,还不到三分之一。蔡逢源由于过去跟陈焘洋走得稍近,遭到严济舟的报复。审时度势,蔡逢源转为维护严济舟,而严济舟也有意拉拢蔡逢源。他知道粤商虽然人数少,但毕竟是地头蛇。

        严济舟朝蔡逢源投去赞许的目光:“源官说得不错,潘振承申办请求,必须征得全体行商同意。就我个人的看法,潘振承为人诚实,处事精当,人缘也不错,他若成为行商,相信能与诸位和睦相处。”

        章添裘插话:“严总商的意思,是让潘振承做行商?”

        章添裘是严济舟的铁杆拥趸,严济舟故意露出不悦:“老夫还没说完!老夫希望潘振承加盟又怎样?老夫确有此心,但问题是,每年来广州的西洋商船仅十几条,一家洋行摊不到一条船。至于南洋番船,越来越不受十三行控制。僧多粥少,谁来做保商?没做保商的行商该分到多少配额?行首不是一点为难,而是相当为难。”

        “呼……呼……”陈寿年坐着打呼噜,涎水从嘴角流出。

        “寿年,陈寿年;焘官,陈焘官!”严济舟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大。陈寿年猛地惊醒,迷迷糊糊道:“叫我爹爹?”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严济舟不苟言笑:“叫你呢,你继承了令尊的焘官商号,焘官就是你。”

        陈寿年连打哈欠,揉着眼皮问道:“叫我何事?”

        严济舟拿出陈寿年给他的申办禀帖:“潘振承申请做行商,你同意不同意?”

        “我不是同意了吗?大名都签上了。”陈寿年不假思索道。

        严济舟点点头,他已经摸过众商的底,没一个愿意替潘振承担保。严济舟不急不缓道:“寿年贤弟的心愿老夫有同感,老夫心底也期望潘振承交上好运。可是抚署下了抚牍,一人担保无效,要全体行商甘结。因此你的签名不算数,得重新征询你的意见。”

        陈寿年惊愕道:“怎么突然冒出这样一份抚牍?”

        “老夫不是抚院的官,我怎么知道?我问你,替潘振承申办行商担保,你同意还是不同意?”

        陈寿年果断道:“这还用问吗?我同意!”

        严济舟和悦地笑了笑:“寿年老弟有情有义,老夫佩服。喂,诸位同仁的意见呢?”

        众商纷纷表态:“我们不同意。”

        “潘振承加盟,夺的是我们的饭碗。”

        “我们还希望少一些行商呢。”

        章添裘霍地站了起来,忿愤然说道:“当年我和黎南生申办帖子,陈焘洋百般刁难。”黎南生接着站起来,激动地挥手叫道:“他义子申办行帖,也该让他尝尝刁难的滋味。”

        蔡逢源生气道:“你们不要意气用事,陈焘洋身为总商,是为大家的利益着想。如今,情况依然未变,僧多粥少,多一个行商,大家的生意都会摊薄。”

        章添裘问:“严济官,你的意见呢?”

        严济舟沉默良久,长长地叹一口气:“老夫个人希望潘振承成为十三行同仁,可是诸位同仁与老夫意见相左,老夫一人的意见不算数,也只能顺大流了。”

        

知己知彼



        戌牌初时,潘振承乘渡船过江。“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眼下这景色恰如白居易诗中的描绘。潘振承无心赏景,眼前一片灰暗。原以为严济舟照搬前行首的做法拖延不办,没想到冒出一道联名保结的抚谕。

        潘振承踽踽回到家。彩珠坐在矮板凳上洗衣,背上驮着沉睡的儿子。彩珠猛然看到眼前一双脚,抬头看夫婿:“你怎么回来一声不吭?下午两个学宫的差役给你送来一箱东西。”

        “那是我借来的邸报。”潘振承疾疾朝屋里走,突然驻足返回来,蹲彩珠面前心疼道:“彩珠,我们该请一个女佣。你背上一个,肚里还怀了一个,别累坏了身子。”

        “有你心疼我累不坏。你现在申办行帖要花银子,将来开办洋行更要花银子,能省一个算一个。”

        潘振承摇辘轳打井水,彩珠手脚麻利地搓揉衣裳。“今天去孤洲了,一是到爹的坟头烧香;二是暗中接济孔义夫。虽然我知道他还记仇,可我不能小鸡肚肠。考举人是他的最大愿望,也是父亲一生未了的夙愿,我这样做,是想看到他有个好前程。”

        “夫人菩萨心肠,孔义夫的事,总让你放心不下。”

        “馨叶小妹妹和她二姨,也让你放心不下。”

        潘振承忧郁道:“是呀,官差四处追捕她们,现在她们人在何处?是死是活?我一概不知。”

        彩珠沉思道:“你说过她们俩都是聪明人,该不会有事。只是将来馨妹妹到了婚嫁年龄,没了另一半鸳鸯玉佩,那就麻烦了。”

        “夫人过虑了,婚配未必就要送什么信物。比如你嫁我,送了我什么?”

        “我把心送你了。”

        潘振承笑道:“对对,送什么都不及夫人的心珍贵。”

        吃过晚饭,潘振承呆在窄小的书房翻阅邸报,邸报按月份装订,看起来有一大箱,真正要看的并不多。潘振承粗粗翻阅,对杨应琚有个大体的了解。潘振承感兴趣的是,杨应琚父亲和祖父都做过广东巡抚。杨氏家族是汉军正白旗,三代都是监生出身。有人评价,汉八旗与满八旗最大的不同还不是贵贱之分,而是汉八旗的后代崇文,满八旗的后代尚武。杨应琚祖父杨宗仁于康熙五十七年任广东巡抚,康熙六十一年升任湖广总督。雍正三年杨应琚父亲杨文乾出任广东巡抚兼粤海关监督,雍正六年死在任上。关于杨文乾,潘振承曾多次听他的东主说过,陈焘洋说杨文乾是个能臣,又是个酷吏。

        杨应琚是个世家弟子,朝廷规定,文官京官四品以上、外官三品以上,武官二品以上者,准许送一子进国子监读书。这种荫监身份,不如岁贡、选贡、拔贡、优贡等贡监更为读书人所敬重,前者靠的是父亲的荫庇,后者凭借真才实学。潘振承未查到杨应琚考取过什么功名,看来不算拔尖的读书郎。然而,杨应琚器重读书人却有口皆碑。雍正七年杨应琚以荫生的身份授员外郎,出任山西省河东道,不久调任甘肃省西宁道。西宁道是汉藏蒙等多民族杂居地区,地广人稀,除牧业外,物产欠丰。甘肃是个穷省,西宁道就更穷,流官不可向藏蒙土司征税,维持府县官衙的用度全靠朝廷支拨。杨应琚任道台最大的功勋不是配合驻军修筑了九座城池,而是以“兴学为首务”。

        西宁道教育落后,比行省还大的地区,仅一所官办的西宁府学,府学年久失修,破败不堪。他会同西宁知县靳梦麟发起募捐义举,一个正四品道员年俸六十二两官银,养廉银二千二百五十两,杨应琚一人就捐出一千五百两。接着,他会同西宁知府刘洪绪、西宁知县陈捐俸创办西宁县儒学。其后,他又以带头认捐的方式,督促碾伯县、大通卫、贵德所、丹噶尔城等地也相继创办儒学、社学、义学。乾隆十一年,杨应琚还在西宁东关创设回民社学,开了西宁回民教育的先河。

        清代地方官员两年一任,杨应琚在西宁道一做就是十多年。可见杨应琚虽然出身世家,却未受到祖父辈太多的荫恩,他完全是务实干出来的。乾隆十四年,杨应琚连跳两级,直接由道员升任广东巡抚。此时杨应琚五十有四,姑且不论他在西宁的功绩多次得到皇上的表彰,就他这把年纪,无功无过也该熬到这个位置。

        潘振承从福建回广州没几天,对杨抚台上任后的作为了解不多。昨天在省河食舫请客户饮酒,听旁边一桌的几个缙绅说起杨应琚:“杨大人做广东巡抚,学政大人就没事干了。”潘振承断定,杨应琚巡抚广东还是延续西宁道“兴学重教”的套路。潘振承问过广义行的伙计,杨抚台从未来过十三行,也没对十三行下过什么训示。照此推断,杨抚台特意发一道规定十三行联名保结的抚谕,其中大有蹊跷。

        潘振承不想揣测到底是不是严济舟在从中作祟,他冒出一个朦胧的想法:另辟蹊径,直接接触杨应琚。

        知己知彼,潘振承喝了一口酽茶,准备再细看一遍邸报。彩珠带振联进来,“振承,二弟来看你了。”

        振联说他从食舫吃过酒席回家,遇到陈寿年,得知申办行帖连担保这一关都没通过,“突然冒出一份全体行商联保的抚牍,会不会是严济舟在背后搞了名堂?”

        振承指了指邸报道:“杨抚台的兴趣在兴学,他上任三个月,从未过问过十三行的事务。”

        “肯定是严济舟捣的鬼,想办法求见杨应琚,去问个明白。”

        “不成,就算是严济舟捣的鬼,可事情已经牵扯到巡抚,怎么好问?弄不好严济舟和杨应琚都会得罪,申办行商帖子,他们这两关最为重要。”

        “只要严济舟做行首,会所这一关休想通过。”

        “这是明摆着的。东主回籍祭祖,严济舟暂署总商,专权独断批了章添裘、黎南生两人的申请。现在他手上攥着抚牍,假惺惺搞什么会所庭议。同行是冤家,谁愿意再增加行商呢?假如他真有诚心,就会私下说服行商,甚至独断。”

        振联重提过去的话题:“大哥你还是做盐商吧,申办盐引,我有一些办法。”

        振承态度异常坚定:“不,我一定得做行商。”

        “你第一关都通不过,下面,还有巡抚一关,海关一关。就如登楼探宝,一楼都进不去,如何上二楼三楼?”

        “我先上二楼,再从二楼下一楼,然后再拾级而上三楼。”

        

燃眉之急



        杨应琚在西宁有个“兴学道台”的美名,来广东后,很快就有个“兴学抚台”的绰号。

        广东府道司抚官员上督署衙门聆训,杨应琚是地方首官,来得自然稍迟些。他进入督署二堂,总督硕色拱手相迎:“啊,杨督学,久仰久仰。”杨应琚一愣:“硕制宪,本官体察几所儒学,这也有错吗?”硕色讥笑道:“没错没错,兴学抚台,广东儒生三生有幸,就不知是否广东苍生之荣幸。”

        杨应琚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巡抚职守,他认为自己的分寸把握得还算恰当——只是稍稍偏重于儒学。其他民生大事,杨应琚照样挂在心上。譬如赈济灾民,有严济舟代表十三行捐输的一万银两,加上向广州各商会派捐,很快就筹齐两万两赈灾银。告急的州县正堂早就在广州等候,领到赈灾钱粮后星夜启程往回赶。杨应琚忙完手头的事务,特意去了一趟土民最集中的连州,站粥棚掌勺赈粥,累得腰酸背痛。

        连州学正俞昭请杨抚台视察儒学。来这么僻远的州县实在不容易,不知在任内会不会来第二回,杨应琚声明:“视察可以,但没有银子。”俞昭微笑道:“酸儒岂敢觊觎抚台钱囊?连州儒生一辈子都未仰慕抚台尊容,您若亲莅儒学,乃儒学师生一生的莫大荣幸。”

        杨应琚欣然前往,面对破旧不堪的陋舍,心中像梗了块大石头。学正叫来几个儒师介绍唐代大文豪韩愈、刘禹锡贬为连州刺史,为连州儒学呕心沥血的美谈轶事。学正察颜观色,猜想杨抚台已被深深地感动。学正恭恭敬敬请杨抚台垂训,聆训的儒生都是学正特意安排的。杨应琚面对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儒生,哪里说得出什么训词,他话语哽咽,拱手向师生道:“儒学乃国家兴旺之基石,佩之向列位儒生鞠躬了。”三躬之后,儒生亦向抚台跪拜,杨应琚泪水潸然,承诺支拨五千两银子用于修缮学舍和补助家境贫寒的学子。

        这五千两银子,竟然是空头银票!

        新上任的布政使滕召华第一把火便是烧抚署,他特上一道禀帖。这哪是什么禀帖,而是发难。滕召华先是哭穷,接着笔锋一转,说在前任余朴元丁忧、藩司正印交他人暂署期间,某些官员视藩库为私囊,任意调度,沽名钓誉,此风若涨,藩库不为之藩库,实乃国之大祸。滕召华恳请抚台斥责违规官员,以正朝纲。滕召华虽未直接点巡抚的名,却句句都是冲着杨应琚来的。杨应琚离开连州儒学后,反悔不迭,新任藩司滕召华是个铁公鸡,这张空头银票,还不知上哪兑现?

        随行的张师爷为东翁出点子:“你是巡抚,哪容得藩司用这种口气指责上官?东翁就拿禀帖做文章,质问滕召华,‘视藩库为私囊’、‘沽名钓誉’是何意思?难道巡抚贪墨了藩银?难道兴学重教是沽名钓誉?你尽管恶言厉色训他一顿,然后再提连州儒学的窘状。”

        经师爷这般点拨,杨应琚不再为五千两空头银票担忧,他问张师爷:“广东诸多官员儒生称我兴学巡抚,先生依你看,兴学巡抚是褒还是贬?”

        “请东翁把广东与西宁相比。”

        西宁的儒学几乎是一片空白,广东每个州县都有官办儒学,还有无数的社学、义学、私学。当然,广东与江南各省比,尚有一定的距离。杨应琚道:“兴学没错,但不可像初来广东时那般兴师动众。”

        张师爷道:“兴学大事是学政的己任,东翁该管的仍必须管,但不要越俎代庖。”

        回广州的路上,说好了不视察沿途的儒学。最后一晚下榻清远驿。用过晚膳,骤起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炸得双耳欲聋。风暴来势凶狠,去得也快,霎时满天星辰,一弯弦月洇化出水银般的柔光。杨应琚长期生活在北方,为广东的燠热折腾得叫苦不迭。雨后的空气凉爽宜人,杨应琚落枕便坠入甜蜜的梦乡,醒来时太阳升到一竿子高,天空湛蓝,柔柔的轻风仍带着雨后的清凉。

        驿站特地为杨抚台做了他最喜欢吃的兰州拉面,还上了一钵香喷喷的牛肉。杨应琚胃口大开,津津有味吃了一大碗,正欲再来一碗,好胃口被一则坏消息搅得倒了胃口。

        杨应琚带上两个随从,骑驿马急驰花县儒学。

        风灾过后的学舍一片狼藉。屋顶透光,地上满是碎瓦片,窗扇不是被风刮跑,便是被砸烂。儒学教谕屈达才绘声绘色道:“霎时乌云陡暗,过龙狂风夹着暴雨冰雹,地动山摇。大榕树下的大铜钟给刮到百步之外,大榕树仅剩秃秃的树干。”

        杨应琚关切地问道:“伤着人没有?”

        “幸亏没有,县学师生在西樵山踏青。然而学舍寝屋,上无整瓦,下无完墙。上不成课,睡不成觉,食不成饭。县学只好放学子回家呆着。”

        “得抓紧修缮,学子是国家未来栋梁。”

        “抚台大人,得花银子呀。工匠与我们几个末吏合计,要五千银两。”

        杨应琚听到要银子头皮就发麻,他在心底合计,花县儒学属天灾人祸,要藩司支拨两三千两银子,大概不会成问题,“本抚只能拨给你们二千五百两。缺口的另一半,你们发动本县乡绅募捐。”

        “这?”屈达才十分为难:“为建县学讲经堂,去年至今,已经动员乡绅捐输三次了。”

        杨应琚发火道:“有三次,就不可有四次?现在讲经堂都成这个样子,他们的前三次义银岂不弃之于水!”

        “杨大人所言极是。只是……只是卑职实在难向乡绅开口呀。”

        杨应琚训斥道:“怎么难开口?为学子募银,光明磊落,理直而气壮!”

        “杨大人谆谆教诲,卑职茅塞顿开,终身受益。”屈达才回头对身后的几个县学教职道:“你们几个去召集县乡士绅,火速来县学认捐义银。”

        杨应琚发觉自己近来掉入一张网中,各地儒学教职见到他,不谈授业解惑,众口一词哭穷。杨应琚心口堵得慌,一股气不知从哪出,见屈达才这般理事,不禁勃然大怒:“你这是何意?难道还得借本抚一张老脸!”

        屈达才诚惶诚恐:“卑职不敢有劳抚台大驾。”屈达才转身招呼进退两难的县学教职:“你们回来,义捐筹银,改日进行。”

        “改日?改在何日?学子当天寝食,栉风沐雨,筹银之事,急如星火。限你们明日筹足一半银两,如有延误,抚院的另一半拨款,你们休想!”

        “这……这……卑职实在有难处。乡绅认捐后,还要回家筹银,没有三日,义银无论如何不能足数到位呀。”

        杨应琚脸色骤青,口干舌燥,嗓子眼仿佛要冒烟,他嘶哑地叫道:“来人啦,摘掉屈达才顶戴!”

        长随杨小三应一声“是”,一把将屈达才的顶戴揪下。众人“啊”地叫一声,屈达才露出寸毛不生的秃顶,假辫缀在顶戴上。站旁边围看的学子惊得目瞪口呆,他们还不知道他们崇敬的教谕原来是个秃头和尚,学子们窃窃私语、喁喁议论。屈达才斯文扫地,脸无血色羞惭难当。他躬着身子,低垂的脑袋在阳光的照射下,像一只晒干了的麻点葫芦。

        “屈教谕!屈教谕!”县学训导,矮矮胖胖的梁尔璋撩起灰青长袍下摆,滚球似的跑来,“屈教谕……”梁尔璋一句话噎在嘴里,惊呆住了,县学首官屈达才头顶的八品顶戴没有了,秃着光头那副可怜相,恨不得钻地缝永远消失。梁尔璋转目看站屈教谕面前的官员,二品锦鸡补服,心想莫不是对儒学关怀备至、美誉载道的杨抚台?

        “还不快叩拜杨抚台?”屈达才勾着秃头轻声吩咐道。

        梁尔璋连忙跪下行大礼,矮胖的躯体躬在地上像一只大蜗牛:“老朽有罪,屈教谕差老朽前去办事,未能恭迎杨抚台。”

        杨应琚道:“你起来,屈达才不是你们的教谕了,他无才无德,筹银不力,被本抚摘了顶戴。”

        梁尔璋一对黑豆眼眨巴眨巴:“可是,银两解决了。”

        屈达才惊喜万分,不顾羞耻抬起秃头:“当真?这不是做梦吧?”杨应琚亦惊喜地催促道:“快说,是如何解决的?”

        梁尔璋道:“屈教谕差遣老朽去瓦窑看价,风灾过后,瓦价疯涨。老朽一筹莫展,只好打道回府,没想到路遇贵人,一个广州商人给老朽两千五百两银票,说是用于修缮县学颓舍。”

        “善翁呢?”屈达才问道。

        “善翁放下银票就走了。”

        屈达才责备道:“你怎不挽留?我们好谢他呀!”

        杨应琚道:“说说善翁尊姓大名,本抚好公告嘉奖。”

        梁尔璋扭了扭短粗的脖子:“善翁不肯留名。卑职收银票时也说过要表彰,说要把他的大名刻在重修县学的石碑上。善翁说,绵薄之力,不足挂齿,你们若要这样做,他无地自容。说罢,善翁急匆匆去了渡口。”

        杨应琚抚须感叹:“世上竟有如此义薄云天之士,难得,难得!”

        屈达才愣神沉思,猛然拍拍秃顶:“杨抚台,卑职会想办法打探善翁大名。”

        杨应琚欣然道:“你若能探知善翁大名,本抚还你顶戴。”

        “大人言而有信,卑职定能打探到。”

        “哦,你说得如此肯定?”

        “拿银票到指定钱庄兑现,不就知道存银之人?这个存银之人,自然是银票的主人了。”

        “有理,有理,看来你讨回顶戴如囊中探物。现在就把顶戴还你。”杨应琚从杨小三手中要过顶戴,亲自给屈达才戴上。屈达才感激道:“卑职万谢杨大人!”

        “不要谢本抚,当谢那位善翁。本抚和你们一样,对善翁感恩戴德。本抚缘何逼你们筹银,就是本抚实在支不出余银。此次去连州赈灾,去了一趟州学。”杨应琚把连州儒学的情况道出,“他们光想到依赖官府,倘若多出几个像梁训导遇到的善翁,广东儒学的用度何至于这般窘迫。”

        屈达才道:“杨大人,卑职打探到善翁大名,县学老少定去善翁府上拜谢,还准备在广州街头张贴颂德辞章。”

        杨应琚沉吟道:“我看不必吧。善翁不肯留名,哪会图什么浮夸虚名。我等知道善翁尊姓大名,心存感激便可,不必张扬。办好儒学,就是对善翁义举的最好回报。”

        不日,杨应琚收到花县教谕屈达才的来信。

        卑职谨奉抚谕,已探实善翁身份。善翁姓潘名启,讳振承,字逊贤,号文岩,原籍福建同安县明盛,现籍广东番禺县河南。曾为十三行伙计,现为十三行散商。生意虽小,财力绵薄,却宅心仁厚,乐捐好施;淡泊名利,有口皆碑。

        杨应琚放下信,感动不已:“果真是一个仁者善翁。出人意料的是,本以为他是广州的巨贾富商,没想到是个小本经营的散商。”

        潘振承从钱庄获悉花县教谕屈达才打听过存银人,猜想屈达才向杨抚台作了禀报。他仍不敢对重学轻商的杨抚台抱有奢望。去求严济舟吗?新抚谕规定的联保等于判了申办人的死刑。然而,谁都不曾料到的是,黄埔买办石如顺竟轻而易举通过了联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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