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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粤浙督抚舌战龙庭 上谕饬令一口通商

        李侍尧和庄有恭御前交锋,李侍尧指责庄有恭纵夷,庄有恭数落广东口岸不把洋人当人看;李侍尧会见傅王爷,傅王爷对潘振承的宁波奇闻录赞不绝口;早朝廷议,众大臣异口同声谴责浙江纵夷,恭请乾隆帝封闭闽江浙口岸,仅开广州一口通商,庄有恭据理力争,然而势单力薄,孤掌难鸣;乾隆一言九鼎,做出中国近代史上的重要决策!

        

御前交锋



        碧空如洗,天高云淡,西苑沐浴在晚菊的馨香中。风和气爽,碧青的湖面宛若一面偌大的镜子,映照着蓝天白云。

        乾隆着一身名贵的杭绸,悠闲地凭轩而立,欣赏着水中的红鲤鱼。大清建国百余年,经过祖父康熙、父亲雍正的励精图治,到乾隆登基,盛世之象越来越喜人。四海平,民心定,乾隆忙里偷闲,撂下朝政,来御花园赏景。

        怡妃着一身淡绿色的长裙,高高的发髻缀着金钗银坠,脚下穿一双汉式红绸绣花鞋,一步三摇,宛若春风杨柳。怡妃走近乾隆,微欠身子,轻声柔语:“臣妾向皇上请安。”乾隆看着怡妃娇韵流溢的美眸,抽着鼻子欣喜道:“馥香袭人,令朕陶醉。”怡妃满心欢喜:“臣妾谢皇上褒奖,谢皇上恩赐。”

        乾隆看着怡妃艳若荷花的脸蛋,陶醉在奇香之中,忽地记起一件事:“是朕赐给你的法兰西香水吧?”

        怡妃抿嘴微笑:“皇上好记忆。”乾隆长叹一口气:“唉,总有那么一帮满汉大臣,把西洋贡品贬得一文不值。洋人调制的香水就很好嘛。怡妃,朕的判断没错吧?”

        怡妃矜持道:“皇上金口玉牙,字字珠玑,哪还有错?可是皇上您忘了,叫臣妾陪您游西苑,说好了不谈国事嘛。”

        “不谈国事,不谈国事,怡妃你过来。”

        怡妃过来,乾隆抚摸着怡妃的发髻,吻一下怡妃的前额:“啊,朕快要飘飘欲仙嘞……”

        乾隆同怡妃在水榭缠绵。总管太监李世仆引着李侍尧走上九曲桥。

        李侍尧得知庄有恭也赶来京师,决定先发制人,尽快觐见皇上。他给李世仆的见面礼是一只西洋鼻烟壶,这是李世仆的嗜好。李侍尧深知,侍候在皇帝身边的奴才,有时比六部堂官还管用。当晚,李世仆派小太监给李侍尧捎信,说皇上恩准次日觐见。

        二人行到桥中,李世仆裹足不前:“李大人请止步,奴才得与主子爷通禀。”李世仆走过几段曲桥,站住,进退两难。水榭中,乾隆与怡妃靠得很近站着,谈笑风生。乾隆看到李世仆,叫道:“李世仆,什么事情?”

        李世仆前趋几步,伏地跪拜:“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你不要动辄就该死该死。”乾隆说着,看见站稍远处的李侍尧,记起了安排李侍尧觐见。乾隆沉默一瞬,看了怡妃一眼。怡妃知趣道:“皇上,臣妾衣衫单薄,不胜风寒,请恩准臣妾告退。”

        “好吧。”乾隆看着怡妃婷婷娉娉,踩着碎步从水榭另一头离去。

        李世仆疾步朝李侍尧走去:“皇上口谕,准李侍尧觐见。”

        李侍尧大步趋前,伏地叩拜,平身后直奔主题:“夷商班主麦克赴浙,在粤夷商人心浮动,西夷贡船纷至浙江口岸。本已萧条的广东口岸,陷入覆盆之灾。”乾隆凭栏而坐,眉头拧成一团:“情况有这么严重?李侍尧,朕派你督粤,这点事情你都办不好。”

        李侍尧低垂着脑袋:“微臣有罪,办事不力,有负皇恩。微臣赴粤任职,对朝贡贸易一向不敢怠慢,所做的一切,均严格按照圣谕皇律执行。”

        事情牵涉到浙江,乾隆下旨宣庄有恭觐见。

        觐见在养心殿东暖阁。靠窗的暖炕上,乾隆盘腿坐在堆满奏折的尺案前,抚玩着李侍尧呈送的金胎珐琅彩怀表。李侍尧垂手侍立着,不时抬眼看乾隆全神贯注的表情。庄有恭急遑遑进来,冷眼看李侍尧一眼,跪在乾隆面前:“微臣庄有恭恭祈圣主金安。”

        乾隆看一眼满头大汗的庄有恭:“平身吧。”

        庄有恭同李侍尧并排侍立在暖炕前,庄有恭在心里寻思,李侍尧恶人先告状,准在皇上面前说了他许多坏话。庄有恭并不特别担心,他认为他没做错什么,若要追究责任,一切过错在广东。

        乾隆把怀表放奏折上,问道:“庄有恭,你与李侍尧都说说看,缘何夷船都往浙江跑?”

        庄有恭立即答道:“洋船弃粤,自有弃粤的苦衷;洋船赴浙,自有赴浙的企望。臣庄有恭斗胆直言,浙江的做法均严格遵照圣谕皇律,不敢有半点逾越。”

        乾隆皱着眉头:“你们两个都说按朝纲办事,可事情却如此糟糕,难道是律例之过,是朕之过?”李侍尧、庄有恭几乎同声道:“微臣万死不敢,是微臣对圣谕皇律理解欠透,执行不力。”

        “具体讲,一个一个讲。”

        李侍尧抢先道:“微臣在进京的路上,扪心反省。可能微臣的做法过严了一些。比如,夷船水手打我大清子民,微臣处罚绝不心慈手软;夷商运来违禁货物,微臣督促海关按我大清律例重罚;夷商口出狂言,要我大清皇帝恩准他们在我天朝自由活动、自由贸易,微臣严厉驳斥夷商厥词,捍我大清尊严。微臣及海关对夷商多有得罪,所以夷商萌生报复之心,弃粤赴浙。微臣想,浙江方面大概能善待他们。”

        乾隆道:“广东的做法紧了些。庄有恭,浙江不会这么紧吧?为何闽江浙三省口岸,夷商偏偏选中浙江?”

        庄有恭从容不迫答话:“浙江的做法确实较广东松了一些,但分寸尺度未曾偏移。为朝廷加征税收,浙江严格照章办事,未有任何疏漏。陋规杂费,浙江很有节制,不至于弄得洋商不堪重负,赔本而归。如此,在广东备受重课的洋商,迫不得已而转往浙江。微臣这样做,也是体现吾皇怀柔远夷的博大胸怀。”

        李侍尧发起攻击:“庄兄台,你借吾皇怀柔仁慈之圣意,是否对夷商过于巴结?”

        庄有恭以牙还牙:“李督台,你借我大清天威,是否对洋商过于苛刻,以致洋商怨声载道?”

        李侍尧一怔,“证据呢?”

        庄有恭对广东口岸了如指掌,不慌不忙道:“为顾全广东百官面子,微臣择一小事陈之。吾皇赏赐洋船大班水手的面食酒水,在广东大打折扣,近年变成赐大班面食一碗、酒水一杯。且面食多放辣椒,成了虐待取笑洋人的游戏。”

        李侍尧脑筋转得飞快,立即回敬庄有恭:“入乡随俗,天经地义,蜀人用辣椒待客,难道蜀人是虐待狂?倘若此为大过,那么浙江巡抚、海关护理在豪华酒楼,大摆美酒佳肴为红毛商胥接风洗尘,是为何过?”

        庄有恭振振有词:“怀柔远夷,何过之有?”

        李侍尧质问道:“浙江官员,必称夷人为洋人,称夷商为洋商。若有官员当面称番狄蛮夷红毛者,便遭你训斥,可有此事?”

        庄有恭针锋相对:“广东涉外官员、官兵、官商,当面称洋人洋商为蛮夷、番狄、鬼佬、番鬼、红毛。此乃下官在广州丁忧时目睹耳闻,难道有假?”

        李侍尧接招还招:“大清律禁止夷人骑马乘轿,可夷人在浙江,不但可以骑马乘轿,还可以满世界跑。”

        庄有恭毫不示弱:“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李大人,你该去宁波走一遭,看看洋人是骑马乘轿,还是骑毛驴乘滑竿。”

        “骑驴骑马一回事,滑竿就是凉轿,凉轿暖轿都是轿。”

        “骑马骑驴都是骑,却有贵贱之分;暖轿凉轿都是坐,自有尊卑之别。”

        “天朝子民抬着番鬼行走,这就是庄抚台弄出的尊卑贵贱?番鬼高高在上,天朝子民屈尊在下,我大清天威安在?”

        “轿夫原本下人,天职就是抬人。李督台,你怎么扯到大清天威上来?”

        李侍尧凛然道:“轿夫再下贱,也是我天朝子民,比夷人不知高贵多少倍,岂能做夷人之奴为其抬轿?”

        庄有恭顿感莫名惊诧:“夷国贱人骑了一下大清的毛驴,不至于令我天朝尊严扫地,国将不国了吧?依李督台之说,该让高贵的大清毛驴骑在下贱的夷人头顶,我大清国才算威震四海、慑服九夷了?”

        乾隆脸无表情,目光在两位吏员身上梭巡,终于开口说话:“好哇,你们振振有词,禀陈成了唇枪舌剑。”

        李侍尧、庄有恭琢磨乾隆的话意,没有出声。

        乾隆淡淡地说:“你们跪安吧。”

        李侍尧和庄有恭还未走出养心殿,又开始新一轮争辩。

        李侍尧冷笑道:“庄大人如簧巧舌,李某自叹弗如,你们对蛮夷备加关照,情如手足,还说秉承皇上的旨意。”

        庄有恭还以颜色:“李大人的口才庄某佩服之极,你们暴征苛敛,拿洋商榨油,还美其名曰捍我大清天威。”

        “庄大人,你回粤丁忧,孝服未卸,就忙于刺探广东口岸机密,如此丁忧,堪称我大清孝子楷模。”

        “李大人指桑骂槐,若想痛诟庄某偷师取经请直言,庄某洗耳恭听。若广东愿来浙江考察,庄某绝不设防。”

        李侍尧鄙夷地笑道:“小儿伎俩,广东不愿为而已。”

        庄有恭质问:“广东恶人先告状,这是何种伎俩?”

        “我等外放官员,有责任据实禀情,以便皇上明鉴万里。此乃忠君之举,光明磊落。”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据实禀情,缘何不把广东敲诈勒索奏明皇上?”

        李侍尧色厉内荏斥道:“广东为皇上征收贡银,你居然说是敲诈勒索?”

        “满口歪理,不值一驳。”庄有恭轻蔑地大笑数声,“李大人,你说皇上会倾向哪一方?”

        李侍尧自信道:“非我其谁?难道会倾向你?”

        “不见得吧?皇上圣明,一定会明断是非——洋船弃粤入浙责任该由谁负?”

        “肯定是与夷商勾结者!”

        “该由敲诈勒索、贪得无厌者负!”

        李侍尧咄咄逼人道:“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庄有恭亦不甘示弱大声道:“不要高兴得太早,看谁笑到最后!”

        两人哈哈大笑穿过午门,一个朝东走,一个向西行。

        

厉兵秣马



        李侍尧立即去了傅昶府。

        傅昶是军机处首辅傅恒的胞兄,傅恒排行老十,傅昶排行老六。傅家兄弟本姓富察氏,满洲镶黄旗人,曾祖哈什屯为顺治朝内大臣,祖父米思翰为康熙朝户部尚书,父亲李荣保为察哈尔总管,三代皆是世袭的一等公。傅恒飞黄腾达,与多种因素有关,姐姐富察氏是雍正帝四子宝亲王弘历的福晋,弘历登基后富察氏册封为孝贤纯皇后;傅恒的二叔伯马齐是康雍乾三朝元老。傅恒不以皇亲国戚自居,谦虚谨慎,做事踏实,深得朝臣和镶黄旗权贵的赏识。傅恒前面九个阿哥,除夭折的外,都没老十傅恒这么好的运气和名气。老六傅昶从小行武,官累吉林珲春协领。三十岁那年落下老寒腿,祖父米思翰在京师留下一处房产,傅昶致仕定居京师,挂名镶黄旗副都统,平时遛鸟习文,居然能把通读下来。

        李侍尧是汉军镶黄旗人,祖上是镶黄旗包衣,而富察氏是镶黄旗中的望族,李侍尧祖公父亲与富察氏家族向来关系密切。在乾隆朝,傅家兄弟平步青云做上国舅爷。李侍尧与傅家兄弟来往最频繁的是老六傅昶。李侍尧做过国子监荫生和军机处印务章京,傅昶拜李侍尧识文断字,李侍尧认准了傅家兄弟前途无量,恭恭敬敬叫比他大九岁的傅昶为干爹。

        李侍尧是傅昶府的老熟人,不用家丁通禀引路,径直来到宽敞的中院。院子中央耸立着一株巨大的银杏树,阳光从树阴洒落,地面斑驳一片。傅昶仰卧在银杏下的躺椅上,撮一小坨烟丝放鼻孔,双眼闭阖,品味着沁人肺腑的烟香。

        “是钦斋吗?自己招呼自己。”傅昶听出李侍尧的脚步声。

        李侍尧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叙述面圣的情形。

        “万岁爷听我与庄有恭争来争去,始终没有表态。”

        李侍尧说到这时,傅昶打了个喷嚏,睁开眼睛道:“钦斋,你掏句大实话,夷商弃粤赴浙,过错在哪一方?”

        “晚生就这个问题问过十三行商人,有位前往宁波考察过的行商潘振承说了一句大实话,若论过错,广东占九成,浙江占一成。广东口岸课税太重,限制太严;然而,浙江接待夷商,有怀柔无度之嫌。”

        “你和庄有恭御前交锋,皇上并没有斥责广东,也未褒奖浙江,此中必有玄机。”傅昶捋着乌黑浓密的胡须深思熟虑道。

        “听说皇上着闽浙总督杨应琚调查宁波夷船增多事,不知结果如何?”

        “杨应琚回了复命折子,还六百里加急呢。可他都写了些啥?宁波夷船增多的原因,是浙江盛产丝绸茶叶。皇上看了哭笑不得,浙江乃丝茶之乡妇孺皆知,还用得着兴师动众派钦差去调查吗?”

        李侍尧心里清楚,杨应琚用心良苦,他不便指责广东,只能和稀泥。杨应琚的命脉捏在李侍尧手中,藩库亏空和杨小七贪墨,随便打哪张牌,杨应琚都有可能掉顶子。

        傅昶慢悠悠说道:“杨应琚在复命奏折中,恳请皇上恩加粤省收泊夷船便利,进一步限制夷船赴浙,力保粤省口岸的龙头地位。皇上看了纳闷,问内阁军机:列位说说,杨应琚是闽浙总督,还是两广总督呀?”

        傅昶说到这,笑得前仰后合。李侍尧也跟着笑,心里冒出一丝忧虑,杨应琚身为闽浙总督却拼命护着广东的利益,会不会做得太拙笨,太外露了?

        “众臣忍俊不禁,说他已不是粤督,怎么屁股坐在广东还不肯挪位。皇上笑过后说:杨应琚嘛,屁股虽没摆正,可他的心术正,他是朕的总督,是大清的总督。”

        “他没固守地方利益,皇上故而欣赏他。”李侍尧放下心来,他终于明白,皇上为何没有斥责广东褒奖浙江,与杨应琚的复命折有相当大的关系。

        “杨应琚的折子已经发给内阁军机咨议。但是,闽浙督抚意见相左,皇上最后倾向于谁,现在还很难说,广东万不可作壁上观。”

        “干爹所言极是,晚生专为夷船赴浙事进京,广东的官员官商都看着晚生。”

        傅昶叮嘱道:“庄有恭说是来京述职,醉翁之意,傻瓜都能看出。你不可掉以轻心,他能说善辩,性格倔强。”

        李侍尧脸上掠过一片阴影:“奴才与他交锋,已经领略到他的厉害,很难占他的上风。”李侍尧说着,用期盼的目光看着傅昶,“望主子助奴才一臂之力,与十叔伯通通气,明日廷议时,帮广东说几句话。”

        傅昶把鼻烟壶放下,摇头道:“老十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就像杨应琚,是皇上的股肱大臣,不是富察氏家族的领班军机。我有事一向不去求他,求他也白求。”

        李侍尧恳求道:“干爹能否到几个交往颇深的朝廷重臣府上串串门,否则,明日晚生势单力薄,孤掌难鸣。”

        傅昶语重心长:“你的难处,也就是本王爷的难处。广东的外洋贸易垮了,你这个总督,就要熬苦日子啰。”

        “晚生最怕办不好广东的差事,辜负主子对晚生的厚望。”

        “我们往深处揣摩圣意,圣上最担忧的是什么?”

        “依晚生拙见,皇上最担忧的是江山安危。”

        傅昶频频点头:“我们顺着这个思路看看浙江的软肋在何处。明日廷议,攻其软肋!”

        李侍尧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广东行商潘振承搜集的宁波奇闻录,或许用得着。”傅昶戴上老花镜,眯着眼看,脸上呈现出快慰的笑容:“好好好,太好了!他好像知道我们需要什么,浙江的软肋全在里面。待会儿我去见那帮大老爷们,就拿这个给他们看。”

        李侍尧从袖袋中摸到两张银票,暗忖一瞬,只拿出其中一张:“这是十三行托晚生转呈的应酬银票,四万两,望主子笑纳。”

        “本王爷先拿着。事情若没办成,如数退回。”

        “退回就不必,事情即使没办成,主子已尽了力。”

        傅王爷肃然道:“这是本王爷做事的法则:替人办事而没有办成,别说收下的钱财要退还,即使喝了人家的酒,吐都要吐出来。办成了,若不肯孝敬,待本王爷开口,就得加倍了。”

        李侍尧诺诺道:“主子的教诲,晚生铭记在心,终生受用。”

        却说庄有恭与李侍尧在午门外分手后,以海关监督的身份上内务府转呈贡品。

        闽浙江三口向来番船稀少,自然不太重视外商朝贡。浙江这几年西洋商船激增,但洋商朝贡却不见踊跃。海关护理罗源浩建议采办贡品,遭到庄有恭训斥。浙江的贡品仍然是一箱,庄有恭只带两个亲兵前往内务府。

        地球仪一案,图尔海和梁汉桢均受到重罚,一个贬到遵化守陵,一个发配到云贵戍边。十余年过去,两人又受到皇上的重用,梁汉桢做上兵部左侍郎,图尔海做上内务府堂郎中。堂郎中是总管大臣的属官,品秩虽然只有正五品,却是内务府的实权人物之一。内务府职官向来恃宠欺大。倚仗皇上的宠幸,一个小太监都敢戏弄前来办事的地方高官。浙江巡抚兼浙海关监督庄有恭进来时,图尔海坐在雕花太师椅上一动不动,老驴脸没一丝笑容,朝庄有恭点点头,招呼太监看座看茶。

        庄有恭向来瞧不起这帮不学无术的奴才,冷冷地斜睨图尔海,既没坐,也没接茶,他掀开箱盖道:“图郎中,验贡吧。”

        图尔海仍未动身,悠闲自在地喝茶,支使库掌验贡。库掌伸头看箱内,脸呈失望的表情,他凑近图尔海,说箱内仅半箱贡品,珍品未见一件。

        图尔海皮笑肉不笑说道:“庄抚台,本官听说四大通商口岸,惟浙江一口独旺,所到夷船比另三口加起来还多得多。”

        庄有恭听出图尔海的弦外之音,问道:“你言外之意,是浙江转呈的贡品太少了?”

        “你以为多吗?”

        “是多是少本抚不知道,本抚只知道洋商贡一呈一,贡二呈二,本抚的职守就是如数转呈。”

        图尔海的不满之色暴露无遗:“你兼署浙海关监督,统领浙省朝贡。若四大口岸都像浙江这样,本官如何向皇上交差?哼,你不是存心刁难本官吗?!”

        庄有恭执拗地说道:“你责问我,我还没责问你呢!你身负验贡职守,却在此无端索贡勒贡!跟你明说了,本抚不会满足你的贪婪之口!”

        图尔海从太师椅上蹿起,提高嗓音叫道:“庄有恭你大胆!本官为皇上收验贡品,你敢说万岁爷贪婪?”

        庄有恭亦大声道:“本抚数次面圣,圣上从未表示过独钟西洋贡品。是你们为自己的荣华富贵,借西洋贡品邀宠悦圣,本抚都替你们害臊!”

        图尔海气得一脸发白,手颤抖着指着庄有恭,又指着贡品箱:“庄有恭,你?你?”

        庄有恭用教训的口气:“怎么,想拒验贡品?这可是洋商不远万里,敬送我天朝皇帝的朝贡品啊。”

        库掌朝图尔海使一个眼色,抑扬顿挫叫道:“收验贡品现在开始……”

        贡品很少,很快便收验完毕。

        庄有恭出了内务府,铁青着脸在街头行走。

        他看到一个书摊,站在书摊前,拿起一卷宋版的《东坡七集》。庄有恭在翰林院任职曾一度迷恋诗词,外放做地方官忙于公务,便很少问津了。庄有恭影响最大的文章竟是他的一篇水利疏,这份奏折登上邸报后,为庄有恭赢得江南第一水利行家的美名。这不是庄有恭的初衷,他已经有了状元的盛名,盛名之下,却没有一首人人传诵并且能够传世的诗词,庄有恭常常心虚惶恐。他手头有全套《东坡七集》,那是康熙二十八年的版本,注上加注,诗文不再是原汁原味。

        这时,李侍尧一干人从街尾走来,李侍尧坐在一顶敞开轿帘的绿呢八抬大轿上,他眼睛微微一挑,看到庄有恭。

        八抬大轿后面,跟着一队抬着八只大贡品箱的亲兵。

        庄有恭聚精会神翻着《东坡七集》,站他身旁的亲兵轻声说道:“庄大人,您看。”

        庄有恭转过身,目送广东的护贡队伍远去,心中顿生疑惑:“广东的洋船到的少,他们哪来这么多贡品?”

        亲兵说:“也许是一些不值钱的贡品。”

        庄有恭不置可否说道:“兴许是吧?”他问了《东坡七集》的价钱,毫不犹豫买了下来,带回浙江会馆阅读。

        

龙庭舌战



        次晨,紫禁城的琉璃瓦歇山脊笼罩在微明的熹光中。晨风清冽,高高翘起的飞檐分别栖着一排乌鸦和喜鹊,和停落在广场上的鸽子嘴对嘴鸣唱。骤然,乾清宫中响起一片掇衣声,“吾皇万寿无疆”的恭颂声响遏行云。

        乾隆皇帝坐在须弥座龙椅上,威严地扫视垂手侍立的众大臣——一排排红顶子分外触目。

        “列位臣工,加征浙江关税的谕令下达后,夷船仍纷至宁波,尔等说咋办?”乾隆的这席话,基本上给夷船赴浙定了调子,他为宁波夷船云集的现状深为担忧。

        两朝元老、耄耋之年的军机大臣纳延泰朝前迈一步,垂手低头,然后抬头道:“回万岁,老臣以为,宜强行拦截,将西夷贡船阻止在广东口岸。”

        乾隆略加思索:“你的意思是封闭闽江浙三口,保留广东一口?”

        庄有恭脸呈惊诧,抬头看皇上,乾隆一脸肃穆看着纳延泰,纳延泰道:“皇上圣光万丈,明鉴秋毫。”

        “说说理由?”

        “江浙乃我大清礼教文物富庶之地,万万不可怂恿夷人借朝贡之名,行觊觎之实。”

        庄有恭出班,急不可待说道:“皇上,微臣不敢苟同纳中堂之言。”

        乾隆道:“你讲,今日众臣可以畅所欲言,不必禀朕恩准。”

        “谢皇上。”庄有恭理直气壮道,“微臣以为,纳中堂所言谬误甚多。广东早已不是秦汉时期的南蛮之地,今日之广东,礼教文物同于中原,富庶不逊于江浙,为何就不怕西洋人觊觎,反而要把西洋人滞留在广东觊觎个够?”

        纳延泰一时语塞,站礼部尚书嵇璜身旁的傅昶,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嵇璜。嵇璜立即接过庄有恭的话头作答:“庄抚台只言其一,未及其二。广东海防固于浙江,利于防夷固疆,故而不畏夷人觊觎。”

        庄有恭咬住嵇璜质问道:“福建呢?为何福建口岸也要封闭?若论海防坚固程度,闽粤不相上下。康熙年间,圣祖皇帝平抚台湾郑经,水师提督施琅训练的福建水师,至今还英勇善战。如果说广东海防坚固,为何葡萄牙人总是赖在澳门赶不走?”

        乾隆轻咳一声,脸上呈现不悦神色,端起茶碗喝茶。李侍尧似乎读出皇上内心的细微变化,正色道:“庄有恭,你这话何意?难道我大清还怕红毛鬼不成?”

        庄有恭针锋相对:“可葡夷赖在澳门不走,是不争的事实!”

        李侍尧振振有词:“留有澳门一口,乃我天朝驯化夷狄,怀柔不忍。”

        庄有恭盯着李侍尧:“下官倒要问一问你这位封疆大吏,洋船弃粤赴浙,难道不是广东措施不力,暴敛无度造成的?”

        “你无端指责广东暴敛无度,我还没请问你在浙江怀柔无边是何用心?据从浙江回到广东的夷人讲,他们去浙江就像进了天堂,浙江巡抚把他们捧为上宾。”

        李侍尧竭力回避广东的做法,直接攻击浙江。庄有恭随即反击:“浙江仅仅把洋商当人看待而已,并未怀柔无边。而洋商进入广东口岸,如同进入牢笼,比在押囚犯还不如。”

        李侍尧即刻回应:“广东防夷之心不敢懈怠,可浙江纵夷胆子越来越大。在浙江的夷狄,行动越来越自由,出行有人抬,口渴上茶楼,嘴馋下酒馆。最令人堪忧的是,夷狄进出宁波内城,如入无人之境;他们还以捕鱼改善膳食为由,划小艇在我海防要塞任意游荡。”

        李侍尧把话题导入浙江的“软肋”——在君臣眼里,江山的安危和天朝的尊严高于一切,其他均可不作计较。一时间,众大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江西巡抚阿思哈出班道:“皇上,浙江纵夷之事,奴才也有耳闻。如此下去,定海将变成第二个澳门——成为大清海防安危的隐患。”

        庄有恭惊愕不解道:“阿大人,你杞人忧天了吧?”

        河南巡抚胡宝瑔出班:“庄中丞,微臣问你,宁波馆驿把贵宾房收拾一新,据说连窗帘都用上极品杭绸。驿夫还以为是恭迎圣驾,后来方知是接待夷目麦克。传说接风酒搞得比接圣驾的御宴还要丰盛隆重。若不是你的安排,馆驿有这大的胆子?”

        “不不,以讹传讹不足为信,窗帘用的是细布,接风酒仅仅是参照接待同级朝臣的规格。微臣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效仿御宴。胡中丞,你从哪听到的?你刚从疏黄工地来啊!”庄有恭惊诧万分,前天晚上,他们还在一块交流治水经验。庄有恭说浙江筑海塘防大潮经验不适宜治黄,继而他们谈到浙江的外洋贸易,言谈中,胡宝瑔流露出羡慕,说河南若有个出海的口子对外通商,藩库就不会捉襟见肘。庄有恭不明就里,胡宝瑔怎么突然出尔反尔?

        胡宝瑔笑道:“你承认了按我大清朝臣的规格接待夷目,哈哈哈,我从何处听来的并不重要。微臣问你,你按二品朝廷大员的规格接待麦克,依的是哪一条律令?”

        庄有恭白净清秀的面孔渗出细细的汗珠,他努力保持镇静道:“微臣依据大清驿传律例,馆驿的贵宾楼供官员下榻。麦克正是官,他是英吉利爵士、英吉利首席驻华贸易官、东印度公班的大官商、广州十三行外商会所主席。微臣依律行事,并无过错。”

        “好一个无过错!”

        说话的是军机大臣阿里衮,乾隆十七年出任过两广总督,阿里衮恪守华夷之辨,任期内对夷商的规管进一步趋严。“臣下以为,西夷无论贵贱,皆属蛮族一员,别说是夷爵,就是夷王,乃一介蛮族耳。我大清馆驿贵宾房,即使是富商末吏也没资格入住,你如此抬举夷胥,有辱我大清天尊。”

        庄有恭的神情既无可奈何,又万分抵触:“诸位朝臣振振有词,我还有什么可说的。你们说吧,我洗耳恭听。”

        李侍尧道:“以史为鉴,可以知今。自古闽浙大姓与海外武装商船多有来往,明代倭寇之乱的教训不可淡忘。如今,西洋夷船火炮枪械远非倭寇所能比拟,如不严加防范,夷患定会比倭患更为惨烈,更难弹压。”

        兵部尚书都赉立即接过话茬:“浙江纵夷,奴才闻之不堪其忧,庄抚台一而再,再而三地扩大夷狄活动范围,若不加收敛,夷狄的活动范围就会扩大到中原。”

        纳延泰危言耸听道:“夷狄还会闯入帝京,在皇城根跑马!”

        朝臣纷纷出班发表忧患之辞。首辅大臣傅恒站在前排,低勾着脑袋,掩饰自己焦虑的表情。他已经猜测出是六哥傅昶做李侍尧后台,一手导演的这出戏。庄有恭做皇上的侍讲学士时,傅恒是皇上的蓝翎侍卫。傅恒钦佩庄有恭的才学,也常向庄有恭请教诗书问题。浙江口岸繁荣,傅恒像闽浙总督喀尔吉善一样持赞成态度。后来皇上表示出忧虑,性格持重沉稳的傅恒保持沉默。傅恒曾从侧面了解过浙江口岸,开始为庄有恭担忧,他几次提笔想向庄有恭提出忠告,犹豫再三最终又放弃了。眼下,朝臣众口一词指责浙江,只字不提广东的过错,是非不明,颠倒黑白。然而,孰对孰错,往往不是取决于事实与事理,而是圣上的态度。

        傅恒略微抬头,观察皇上的神色。

        乾隆道:“傅恒,你是军机处领班,众臣皆各抒己见,朕想听听你的看法。”

        傅恒出班恭立,斟词酌字道:“回皇上的话,臣下看过闽浙总督杨应琚的奏折,浙江盛产丝绸茶叶,省去运输的脚费和榷税,价格比广东要低得多,故而夷商弃粤赴浙。”傅恒不便与众臣对立,更不敢悖逆圣意,他不能正面指责广东,只好拿出杨应琚的折子不痛不痒说事。

        乾隆峻眉峻目道:“既然提到杨应琚的折子,你们就闽浙总督限制夷船赴浙的奏本讨论,依杨应琚的建议,每年赴浙夷船宜控制在三条以内。”

        “三条——”庄有恭急忙把欲吐之辞咽进肚里,他本想表达三条太少,转念想到变通便急忙改口道,“皇上,微臣以为,每年限定三条浙江可以接受,微臣保证不再多接泊洋船,以确保广东口岸繁荣昌盛。”庄有恭一边说,一边在心底打算盘,洋船大小悬殊甚大,大型洋船可相当四五条小型洋船。心想回去后与英吉利大班商量,叫他们派遣巨型洋船赴浙。

        在庄有恭说话之时,李侍尧也紧张地在心底寻思。他想起潘振承说的话:“欲开一眼窗,必上房揭瓦。”杨应琚偏袒广东提出限制夷船赴浙,然而庄有恭做事胆大果断,擅长变通,难保不会出什么新花招继续保持浙江口岸的强势。

        李侍尧道:“皇上,奴才以为限定三条夷船赴浙后患无穷。一则,夷船大小悬殊,小的才几门火炮,大的夷船火炮多达四十门,并且都是大口径红夷大炮,三条夷船若同时到达宁波,等于一百二十门威力无比的红夷大炮开进我大清海疆要塞,而定海水师营只有区区二十门小口径火炮,并且是分散置炮;二则,浙江官员官兵秉承庄巡抚之意,柔夷变成纵夷,表面上,对西夷有所限制,实际上,外夷的活动范围及自由度一而再,再而三地扩大。”

        李侍尧立即将有利于浙江的势头遏制住,大殿响起嗡嗡的话语声。庄有恭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急切地解释道:“事实并非如此,并非如此!洋人的活动范围虽然略大了些,但戒备却更加森严了,两头都有兵勇把守,洋人不敢越雷池一步。”

        阿里衮不等庄有恭说完,冷笑道:“戒备森严?笑话,笑话。夷船武装水手都与定海水师绿营称兄道弟了,夷狄教绿营水勇使用西洋火枪,绿营武教头教夷狄中土功夫。”

        庄有恭额头大汗淋漓,他不明就里,暗自嘀咕:“缘何众大臣这般清楚宁波的防务?”

        李侍尧追问道:“庄有恭,可有此事?”

        庄有恭惊慌道:“有一回,仅此一回。微臣发现后,立即制止,还斥责了当事的千总。”

        纳延泰立即反驳道:“斥责了?真的斥责了?恐怕事实并非如此。军机处就收到过你与浙江水师提督武进升的联名折子,建议钦准我大清将士向洋船枪炮手学习枪法炮术,说什么以刀枪剑戟对付洋枪洋炮,大清海疆后患无穷。”

        庄有恭道:“微臣确实有所忧虑。”

        “庄有恭,老臣问你,我大清江山是如何来的?”纳延泰不等庄有恭回答,大声地说道:“金戈铁马、血拼肉搏打下的!”

        阿里衮附议道:“浙江继续接纳西夷船只,迟早会成为我大清的心腹大患。”

        乾隆流露出赞许的表情:“海防之事,已经辩得很清楚了。尔等言归正传,浙江口岸是留是裁,列位臣工直抒己见。”

        庄有恭用固执的语气急道:“微臣坚持认为,无论从防夷固疆,还是从国计民生的角度来看,浙江口岸当减少洋船数目,而不必关闭。”

        河南巡抚胡宝瑔问道:“依庄巡抚的意思,应该封闭广东口岸,而独开浙江一口?”

        庄有恭道:“胡中丞有所误会,下官的意思,维持四口通商,另外,浙江口岸加征关税不变。”

        即将赴浙任按察使的胡箴士出班道:“卑职以为,保留浙江口岸,对我大清,百利而无一害。”

        闽籍京官,户部仓场侍郎郑晓义出班道:“漳泉两港自古就是通商口岸,闽省之富庶,与外洋贸易关系甚大。”

        乾隆用略带无可奈何的口气叹道:“廷议争来争去,看来还得维持现状。”

        众大臣静默无声,琢磨圣上的话。

        乾隆放下茶碗,威严地扫一眼众大臣道:“无论闽江浙三省,还是粤省,皆不可只图一省之利。防夷固疆和朝贡互市,皆我大清的大政方略,四省督抚切不可等闲视之。”

        内务府堂郎中图尔海出班奏道:“圣言胜似天音,奴才醍醐灌顶。各口岸省朝贡办得如何,内务府可从各省转呈的洋贡略知一二。历年广东转呈的洋贡,比另三大口岸加起来还要多。”

        浙江按察使胡箴士道:“广东乃四口之龙头,洋贡自然多过闽江浙三口。”

        李侍尧道:“不,如今浙江收泊的夷船最多。所谓四口之龙头,广东徒有虚名。”

        图尔海道:“总管大臣萨图勒居家养病,皇上恩准奴才代收洋贡。福建江苏尚未转呈洋贡,浙江转呈的洋贡,不及广东的十分之一。庄有恭大人,这是何故呀?”

        “何故本官不知道,本官只知道西洋贡商贡一呈一,贡二呈二,如数押送洋贡进京呈验,已经尽心尽职。”

        图尔海讥讽道:“好一个尽心尽职!浙江的朝贡贸易,有贸易而无朝贡。与广东相比,庄大人您不觉得汗颜吗?”

        庄有恭毫无愧色道:“我不觉得汗颜,我只觉得蹊跷。广东收泊的贡船少于浙江,而转呈的洋贡却十倍于浙江。李粤督,你能给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吗?”

        李侍尧果断道:“能!广东防夷不懈,驯夷有方。西夷莫不臣服大清,敬我天朝皇帝,纷纷踊跃朝贡。庄抚台,浙江的夷商吝啬贡物,你没有深究其因吗?”

        庄有恭愣住:“这……”

        纳延泰道:“浙江代收的洋贡少,原因不言而喻,正是方面大员纵夷宽夷造成的恶果,夷狄愈发放肆,无视我天朝皇帝,怠慢敷衍朝贡!”

        阿里衮道:“庄有恭,你身负皇命,就是如此防夷固疆,督办朝贡贸易吗?浙省口岸,还有保留的必要吗?”

        识时务者为俊杰,傅恒意识到裁撤浙江口岸的趋势不可阻挡,君臣皆为浙江海防忧心忡忡。傅恒心里认为浙江宜效仿广东从严待夷,没有必要完全封闭。但他不会逆龙鳞,皇上的意愿就是臣子的意愿,傅恒经过深思熟虑道:“臣下听了诸朝臣的议论,感触颇多。四大通商口岸,惟广东防夷驯夷卓有成效,四大通商口岸该留该裁,我等还是乞望皇上圣裁。”

        众大臣皆仰望圣上。乾隆放下茶碗,正要发话。

        庄有恭不屈不挠道:“皇上,您切不可偏听偏信。四口通商,乃我圣祖所钦定,怎能说改就改,思变就变,想裁就裁?”

        纳延泰斥责道:“你大胆!以先帝来压当今皇上。依你之说,皇上该当无作为,才是圣主明君?”

        庄有恭固执己见:“如果坚持认为一口通商利于大清安危,益于天朝升平,那么圣祖恩准四口通商,岂不是愚蠢决定?”

        数个朝臣异口同声:“毁我先朝皇帝,罪该万死!贬我当今皇上,罪不可赦!”

        庄有恭眼里显出惊慌,他没想到,竟会有这么多大臣倾向于广东。

        李侍尧道:“皇上,微臣以为,先帝钦命并非一成不可变。就在圣祖手中,有过极其严厉的禁海迁界,后又弛禁开放四口通商。如今形势再变,西夷武装商船纷纷北上,若不严加禁止,夷人就会有恃无恐,侵入天津大沽,危我天朝之都。所谓审时度势,当变则变,才是圣主明君之道。”

        乾隆正言道:“争到此时,一切都已明了。朕下旨加征浙海关税饷,目的就是迫使夷船无利可图返回广州,让浙江口岸自行封闭,维持广东口岸的龙头地位。现在事情却颠倒过来了,广东不振,浙江日昌。”

        纳延泰、阿里衮、李侍尧、阿思哈、胡宝瑔、嵇璜、都赉、图尔海等十多位朝臣跪到中央通道上:“微臣望皇上明断圣裁。”

        接着傅恒带头跪下,整个大殿除庄有恭等五个朝臣没跪,其他朝臣全都跪下:“臣等恭请皇上圣裁明断。”

        乾隆扫视满殿的红顶子,声若洪钟说道:“太平盛世,通商与固疆,二者都得兼顾,不可以固疆而拒商,更不可为通商而纵夷!浙江之教训,六部九卿、封疆大吏,尤其是沿海督抚当引以为鉴。为保大清万世江山,防患未然,西洋贡商只许在广州一口通商,不得再赴宁波。闽、浙、江三省水师须严加肃清夷船,不得有误!”

        庄有恭脸色陡变,慌忙跪下:“皇上,微臣愿洗心革面,痛改前非,惟广东马首是瞻,严饬浙江口岸恪守防夷驯夷之上谕,并担保上缴数倍旧额海关税银孝敬朝廷,以求宁波口岸免遭封闭。”

        乾隆瞪眼看着庄有恭:“你现在才醒悟,不觉得太晚?”

        李侍尧喝叱:“庄有恭你大胆,圣心金口,一言九鼎,岂能由你变更!”

        乾隆斩钉截铁:“一口通商,不得复议!”说罢,气冲冲站起来走。

        总管太监李世仆抑扬叫道:“退朝……”

        朝臣鱼贯外出,庄有恭仍跪在大殿中央,满眼泪水。

        数个浙籍京官围了过来,安慰道:“庄抚台,不必太难过。”

        庄有恭哽咽道:“我是为浙江口岸的命运而痛心……我愧对浙江父老乡亲啊!”

        李侍尧候在殿外台阶下。舌战胜出,他并没有显出得意之色。

        庄有恭步履迟缓下台阶,神情郁郁。李侍尧趋步上前,歉意道:“滋圃兄,下官在廷议中的过激之词,望能海涵。”

        庄有恭站住:“我不怨你,你是广东的父母官,当然得为广东着想。”

        “浙江不再对外通商,还是富省,滋圃兄不必忧虑过度。”

        庄有恭心事重重:“我想不透的是,浙江并没做错什么,结果受罚。从去年到今年,事情本不该是这种结局,可是两次,都是广东拔得头筹。”

        李侍尧叹息道:“我也不明就里,缘何如此?”

        庄有恭目光凛然盯着李侍尧:“我有一个疑问,希望你能据实回答,广东真的代收了那么多洋贡?”

        “代收洋贡是十三行具体操办,我确实不甚明了。滋圃兄,与其穷究洋贡的来路,不如穷究朝贡贸易的大义。”

        “洋商并不是来朝贡的。”

        “通商口岸的官员大都心明肚知,可你想过銮殿里的君臣是怎么想的吗?这点才至关重要。”

        “我还有一个疑问,缘何帮广东说话的大臣突然增多,而闽江浙的京官大多缄口不言?那些帮广东说话的朝臣,众口一词大谈海疆安危,似乎事先密谋好的。”

        “密谋?”李侍尧得意诡谲地笑笑,“滋圃兄真会想象。揣摩圣意,懂吗?做臣子的拿朝廷的俸禄,能不与圣上同心同德吗?”

        李侍尧说完先行。庄有恭仍站在那里,苦苦思索:“就这样与圣上同心同德?”

        

一口通商



        一口通商的上谕传到广州。十三行连夜举行盛大的庆典,夷馆前的小广场彩旗招展,鼓声震天。焰火直冲云霄,凌空绽放,绚丽斑斓,与江面的灯火交相辉映。灯火映照着行商喜气洋洋的脸,主事商严济舟带领众商齐颂:“皇上圣明,一口通商,众商颂圣,万寿无疆!”

        副主事商潘振承抑扬吼道:“庆典开始!”

        爆竹声中,两队精壮的汉子舞着两条巨龙;继而,披红挂彩的狮子滚动着巨球。广场四周站满了观看的洋行伙计和苦力,人们大声欢呼喝彩。人群外面站着几个洋人,冷眼旁观。

        东印度公司大班麦克站商馆的窗台前,探头俯瞰,脸呈悻悻恨恨的表情:“Bedlamite,bedlamite,ese pig(疯子,疯子,支那猪)!”

        麦克砰地关上窗户。

        广东夏长冬短,李侍尧赶回广州,朝贡贸易刚刚结束。

        一年一度的收市宴改为庆贺宴,李侍尧是盛宴的主角。

        夜幕初降,珠江画舫华灯齐放,映得水面波光粼粼。欢声笑语一浪高过一浪,在江面荡漾。画舫筵厅,摆着一张椭圆形大桌,桌面摆着丰盛的酒菜,众行商簇拥李侍尧而坐。

        严济舟笑容可掬举杯:“李督台拯救了广东口岸,拯救了十三行,李督台是十三行的再生父母!”李侍尧站起身,满面春风:“京师舌战,尘埃落定,本督从未这般开心,来,一醉方休!”

        众商恭敬地与李侍尧碰杯饮酒。

        侍女重新斟酒,李侍尧举起酒杯:“借花献佛,本督先敬文岩贤弟一杯。若无启官助本督一臂之力,京师一仗,不可能打得这么漂亮!”

        潘振承慌忙起身:“承蒙李大人错爱,末商无寸尺之功,不足挂齿。”

        李侍尧主动伸出酒杯与潘振承相碰,严济舟脸上隐隐流露出失意。

        与广州欢庆的气氛相反,澳门的留守区死气沉沉。

        留守区处在东西望洋山中间的坡地,附近有著名的圣若瑟修道院,东面是船舶碇泊的南湾。十七世纪,澳门成为东方著名的大商埠,里斯本贸易商团大发横财,陆续在南湾依山傍海建筑一批漂亮的葡萄牙洋楼。一六八五年(康熙二十四年),中国政府批准粤闽江浙四口通商,由于广州优越的贸易环境,澳门贸易港的地位逐年下降,到乾隆年间,澳门已经萧条破败得令人心寒。乾隆十五年,香山知县张甄陶在《澳门图说》中描绘澳门葡人:“昔多而今少,昔富而今贫,昔强而今怯。”

        圣若瑟修道院附近的葡萄牙海商洋楼十有九空,渐为在广州贸易的欧洲商人租赁,作为住冬的居所。广东当局颁布逐夷妇令后,广州的外商夫人便长居澳门,租赁的洋楼也集中到这一带。每当广州的贸易期结束,贸易商迫不及待地赶回澳门与夫人团聚。没带夫人的贸易商也把澳门视为乐土,他们可以逍遥自在地享受澳门冬季的温暖阳光。

        每当住冬期开始,留守处进入一年中最热闹的时期。各国的贸易商轮流举行宴会和舞会,备受寂寞煎熬的留守夫人,还有澳门本土的葡籍女士,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在舞会上歌唱跳舞,饮酒欢笑。然而,今年住冬开始,留守区不见了往昔的欢乐,从广州回来的男士们要么怒气冲天,要么愁眉苦脸。中国皇帝的一纸钦令,断送了浙江口岸的光辉前景,断送了欧洲商人的美好憧憬。

        麦克米伦召集在澳的欧洲商人开会,地点在联合东印度公司澳门留守处。一口通商的决定,损失最大的当然是联合东印度公司。有半数欧洲商人,还没介入浙江贸易,但他们都有向中国北方口岸通商的意向,也都担心由于只限广州一口通商,广东当局会变本加厉对待他们。

        澳门的欧洲商人几乎都出席了会议,大厅中央是一张巨大的环形桌。各国东印度公司的代表坐桌前,商馆职员和散商坐大厅四周的椅子。开辟宁波口岸的功臣洪瑞也坐在环形桌上,他的海蓝色船长制服在黑礼服的洋商里面显得分外触目。联合东印度公司广州通译殷无恙也出席了会议,他悄无声息地坐在角落。

        麦克米伦忿忿地敲击着桌子说话:“中国皇帝怎么会做出如此愚蠢的决定,一口通商,是中国外贸政策的大倒退,对中国究竟有什么好处?”

        英国东印度公司中国贸易开拓部主任喀喇生叙述他们离开宁波时的凄凉情景,福州来的新柱将军带领士兵,像押送囚犯似的先把他们驱逐到定海商船上,然后用炮船逼迫商船立即离开定海。定海海关官员陈大人偷偷摸摸跟外商讲,浙江的做法受到中国皇帝的严厉批评,为了保障浙江海防的安全,以后禁止外国船只来浙江。喀喇生惊魂未定道:“我们太幼稚了,我们原以为中央政府会推广浙江的经验,繁荣中国的对外贸易。”

        洪瑞的八字胡须仍然嚣张地往上翘,他接过喀喇生的话茬道:“不是我们幼稚,是他们太幼稚。他们是野蛮的民族,哪里知道国际贸易对一个国家生存的伟大意义。除了浙江巡抚庄有恭,其他的中国人全都是糊涂虫。”

        麦克米伦环视大厅里的与会人,看到坐角落里的殷无恙:“菲利浦,你是个中国通,你怎么看一口通商?”

        殷无恙站起来道:“中国通是弗雷特,他比我早来中国内地。有关一口通商,我和十三行商人潘启官有过一次交流,潘启官说了三点,第一点,中国的君臣向来把国防放到第一位,把国土看成是皇帝个人的,对外贸易是否有利于国计民生则处于次要的位置,皇帝担忧西洋武装商船涌向浙江,不利于海疆安全,所以才出台禁止外国商船来浙江贸易的皇令。第二点,潘启官解释说你们不能按照西洋的价值观看待中国的对外贸易,中国的对外贸易是朝贡贸易,不管欧洲商人是否认同,中国君臣把你们当成朝贡商人,而朝贡贸易只讲政治意义,不讲经济意义,因此,我们拿我们的国际贸易的观念评判中国的事情,只能是越深入探究越感到茫然。第三点,潘启官说广东对待外商确实过于严厉,有许多不尽人道的地方,作为他本人很同情我们,但是他说广东官方的防夷举措却能使远在北京的君臣放心,中国皇帝本着善意继续恩准西洋商人来华朝贡贸易,那只能选择广州。”

        洪瑞气咻咻叫道:“喂,菲利浦,你说了那么多,无非是一句话,我们惟有顺从中国皇帝的错误决定,返回广东,继续忍受敲诈勒索,过着非人生活!”

        荷兰东印度公司大班乔依斯道:“来广州行动不自由我们可以忍受,但是,海关无限度的加税,会弄得我们无利可图,明年我们不会来广州,计划去亚洲其他港口贸易。”

        丹麦东印度公司大班杜埃尔站起来,大声疾呼:“我提议,各国商人联合起来,采取一致行动,明年都不要派商船来广州,抵制一口通商!”

        欧洲商人就联合行动展开激烈的辩论。麦克米伦提出“冷落广州贸易”的折中方案,得到多数商人的拥护。麦克米伦感激道:“谢谢各位支持我的决定。在严峻的事实面前,广东的官方应该意识到前所未有的贸易危机,逐步修正他们的错误做法。”

        洪瑞举起手奋力凌空一劈:“绝对不可能!我太了解广东的官员和官商了!若寄希望于他们,痴心妄想!能不能修正错误,关键在中央政府。我认为,中国皇帝受了广东官员的蒙骗,他不知道下面胡作非为。”

        麦克米伦尴尬不已,苦笑着双手一摊:“难道我在幻想?”麦克米伦转过身,将目光投向殷无恙:“菲利浦,你怎么看?”

        殷无恙道:“我曾经就外商在广州的贸易环境是否能得到改善,请教过潘启官,他沉默许久说:‘我不是神仙。’我只能揣测潘启官的意思,限定广州一口通商,可能会加剧广东官方的骄横情绪,广州贸易的前景恐怕不会那么美妙。”

        麦克米伦歉意地笑道:“看来我真的患有幻想症,过去有浙江竞争,广东仍不肯从根本上改善贸易环境;现在广州独揽中国的对外贸易,他们恐怕会变本加厉对待我们。弗雷特,还有在座的许多人都认为中国皇帝受了广东官员的蒙骗,现在的难题是,如何使中国皇帝了解广东的真实情况?”

        荷兰大班乔依斯道:“我们联名上书。”

        麦克米伦摇摇手:“不行,我们的任何请求都必须通过行商转呈;若要上书朝廷,还必须通过广东最高层。”

        喀喇生道:“由联合东印度公司出面,以英王特使的名义进京朝贡,就能见到中国皇帝。”

        麦克米伦立即否决:“不行,除了朝鲜、越南、琉球等少数中国的属国,他们不允许任何欧洲国家的使节进京朝贡,只允许欧洲商人在通商口岸贸易。”

        洪瑞猛地拍打桌面:“我有一个想法,住冬期一过,我先上广州讨债,如果没有希望;我再去宁波外洋港,如果浙江真的封闭口岸,我就直接上北京当面向皇帝告状。我太熟悉中国的海军了,他们只在近海活动,而不敢进深海。我研究过中国地图,离北京最近的港口是天津,我们很容易绕过中国海军到达天津。”

        麦克米伦激动得脸膛发红,高兴道:“好得很!弗雷特,我以十三行外商委员会——不,我以中国外商委员会主席的名义向您表示衷心感谢!”

        洪瑞咬牙切齿道:“不用感激,我恨广东的官兵、官僚、官商,他们相互勾结诈骗东方贸易公司的五万银元货款,还侮辱我的人格!”

        麦克米伦走到洪瑞跟前,拍打洪瑞结实的肩膀:“弗雷特,如果告状成功,我要奏报国王乔治二世,授你骑士(爵士)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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