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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厚此薄彼狐假虎威 投石试探敲打散商

        严济舟千方百计阻挠潘振承申办,却打着关宪的旗号替石如顺办成了联保;潘振承不敢戳穿严济舟,绞尽脑汁在嗜酒如命的狂儒翁皓身上下功夫;潘振承做善事不留名,令杨应琚万分感动,决定微服私访十三行;严济舟察觉出杨应琚似乎认识潘振承,为试探他们的关系如何,把散商整得七死八活;严济舟斥令潘振承跪下,向来谨慎行事的潘振承不跪!

        

厚此薄彼



        抚院颁布的联名甘结制,维护了现有行商的利益,对欲加盟者不啻当头一棒。石如顺回新会老家侍候弥留之际的阿爸,阿爸临终遗言:“买办不是人做的,你一定得做行商。”

        口岸买办分两种,一种是夷馆买办,一种是洋船买办。石如顺在黄埔做洋船买办。洋船买办的收入来自两方面:搭建货栈与膳食供给。因为上谕规定夷人不准下船,但货栈又不可缺少。为了防止有人告御状,督抚海关只允许搭建临时箬棚,于是每年搭了拆,拆了搭,再搭再拆。银子由外商出,箬棚的承包商只能是洋船买办。买办独揽的生意还有膳食供给,当然只是供给原料,柴米油盐菜蔬瓜果等,其他人一律不得染指。银子还是由洋船出,价钱却由买办定,外商抗议不管用,否则你们出银子我们也不给你们办。

        按理说买办可以大发洋财,然而买办是海关的孙,是孙子就得孝敬。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关吏。黄埔口税吏换了一拨又一拨,一拨比一拨厉害。关吏勒索买办自有他们的一套理由,洋船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箬棚比以往搭得大,柴米油盐供应比以往多,水涨船高,买办理所当然得多孝敬点。话要说回来,关吏再贪婪,不至于弄得买办无利可图,生意做不下去。千怪万怪,怪石如顺酒醉没锁牢嘴巴,在黄埔村的酒铺骂关吏吃人不吐渣。这话立马传到关吏耳里,几个关丁把石如顺带到关口衙门。主事吏曹尔仁宣布石如顺的罪名:搭建的箬棚超出规定的尺寸,杖十大板、罚老鹰番银一百元。

        曹尔仁压根就不提石如顺咒骂过他们。黄埔关吏自此不再笑纳石如顺的“洋敬”——即每收入一笔番银,要按比例孝敬关吏两成。最令石如顺恐惧的是,谨言慎行都不行,关吏有心找茬,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夷艄修船,使用的凿子钝了,石如顺拿凿子到黄埔村的铁匠铺淬火,乘坐扒龙给夷艄送去时,给巡江的关丁截下。“私挟凶器予夷艄”,石如顺又招来一顿板子外加罚两百元番银。

        石如顺不敢在黄埔呆了,准备结业回老家与同村人做海商。海商不好做,朝廷十船连环甘结制度,弄得没人敢保结。同村的海商与船工大都在家歇着,阿爸要顺仔做行商,看来也只有这条路了。回到广州,连这条路都行不通,前行首陈焘官的义子潘振承想办行帖,卡在联名甘结上。

        石如顺跑到蔡叔那儿哭诉。蔡逢源与石如顺都是新会人,两人关系一向不错。蔡逢源决定帮石如顺一把,他知道这事难度很大,但不是一线希望都没有。联名甘结的抚牍,蔡逢源猜想是严济舟从中做了手脚,目的是封杀潘振承。蔡逢源要石如顺把家族的人脉梳理一遍,石如顺说他家父曾是海商,到过马六甲、爪洼、大吕宋、暹罗等许多地方。蔡逢源问石如顺是否认识霍大水,霍大水是严济官的义父。

        石如顺说:“乾隆五年爪洼屠杀唐人,霍大水与阿爸一道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结下生死之交。但不知是何原因,两人后来闹翻了,老死不相往来。听说霍大水得了血痨,恐怕也活不了几天。”

        蔡逢源道:“人之将死,其心也善,你去求霍大水试试看。”石如顺赶回香山县乡下,见到奄奄一息的霍大水,霍大水什么话也没说,给了石如顺一把银锁。

        蔡逢源要石如顺暂时隐瞒霍大水的病情,等事成了再把实情告诉严济舟。正巧,做野味生意的亲戚送严济舟一只穿山甲,严济舟想拉拢蔡逢源。蔡逢源是行商中唯一的儒商,出身秀才,性情儒雅,为人正派,连倨傲自大的陈焘洋都要敬他三分。严济舟郑重其事下了请柬,请蔡逢源来他家吃穿山甲,蔡逢源稍作安排,准时赴宴。

        严济舟家住西园泮塘,硕儒屈大均在《广东新语》中说泮塘“种莲者十家而九……夏卖莲花及藕,秋以莲叶为薪”。严府宅前池塘的莲花,是严济舟亲自带花匠种植的。蔡逢源去的那天晚上月色明媚,红花绿叶清晰可见。餐桌没掌灯,仅严济舟与蔡逢源二人,就着银晖般的月光品酒尝鲜。微风吹过,荷叶簌簌地随风摇曳,摇出阵阵荷花清香。

        严济舟附庸风雅,事前特意背诵了若干咏荷诗词,轻呷一口酒,欣然吟唱李白的一曲《古风》:碧荷生幽泉,朝日艳且鲜。秋花冒绿水,密叶罗青烟。秀色粉绝世,馨香谁为传?坐看飞霜满,凋此红芳年。结根未得所,愿托华池边。

        蔡逢源闲暇时曾作过几首咏荷诗词,心里念叨着石如顺的事情,竭力迎合严济舟,东施效颦吟诵李商隐的: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刚刚吟诵完毕,天边果然响起轻雷。严济舟笑道:“汝岚兄,你的佳句果然灵验,吟轻雷,老天也跟着一唱一和。”汝岚是蔡逢源的号,但行商极少互称字号,而叫什么官。

        蔡逢源亦笑道:“慈明(严济舟号)公过奖了,驽钝在新会儒学做童生时倒背诵过不少诗词,一晃三十余年,都忘得差不多了。咏荷诗只记得这首,瞎搬撞了个巧合。若再吟诵,驽钝就得露拙了。”

        两人饮酒品尝野味,说一些文人饮酒的雅趣,不觉月晖陡暗,下起毛毛细雨来。严济舟道:“啊,汝岚兄又搬巧了,飒飒东风细雨来,果然就来细雨了。”

        回到严府茶室,两人甫坐定,严知寅进来通报石如顺有事求见,递给父亲一把银锁。严济舟接过银锁,看上面的“霍”字,平淡地说道:“让他进来吧。”

        蔡逢源站起身:“济官你有事,愚弟还是回避。”

        “老蔡你坐下,阿顺是你老乡,你我是兄弟,说回避就见外了。”

        石如顺进来跪拜严济官,严济舟叫石如顺起身,叹道:“霍伯是我的义父,他办了一所霍家义学,霍族弟子不用交束修便可入学。霍伯宅心仁厚,收了十名外姓贫寒弟子,自然也不用交束修,我是第十个。若不是遇到霍伯,我到现在还是个白丁。”

        严济舟问石如顺如何认识霍伯,石如顺把霍大水与他父亲在爪洼的生死之交道出,隐去两人后来交恶。严济舟没问霍大水的近况,谈起银锁的话题:“阿顺,你知道银锁的含义吗?义学的弟子每人一把。现今义学停办已有十年,你苦心积虑弄到一把霍家银锁,是想求老夫办不可能办成之事。”

        石如顺哭诉他在黄埔遭受的磨难,“严大人,晚生若不开办洋行,只有死路一条。”

        “别说的那么吓人。老夫向你通报一个喜讯,刁难你的黄埔口主事吏曹尔仁,今天被硕关宪免了职,具体何因老夫不知。你照样做你的洋船买办,以后管牢自己的嘴巴就没事。”

        这个情况,石如顺和蔡逢源都没料到。石如顺悄悄转目去看蔡逢源,蔡逢源低头饮茶,避开石如顺的目光。严济舟是精明人,哪能这点也看不出?他轻轻敲了敲茶几:“老蔡,阿顺是你老乡,你说说看。”

        蔡逢源不动声色道:“济官如此抬举驽钝,驽钝就不隐瞒自己的看法。阿顺,眼下情况已起变化。新换的主事吏,大概不会计较你咒骂过黄埔关吏是虎狼的陈年往事。”

        蔡逢源是在暗示石如顺,石如顺会意道:“主事吏换了,可手下那拨吏胥仍呆在黄埔,晚生过去不是骂曹主事一人,是骂黄埔口的所有吏胥,他们肯定不会轻易饶恕晚生,晚生再回黄埔,等于送死。”

        “又是死?”严济舟轻叹一口气:“阿顺,你的处境,老夫深表同情但无能为力。抚牍规定申办文书必须全体行商甘结,你说谁会甘心情愿保结?老夫有心替前行首陈焘官的义子潘振承办帖子,老蔡你是知道的,连你都反对,根本无法通过。”

        蔡逢源笑道:“济官冤枉人了,我是投了反对票,但我也同情潘振承。对口碑良好、有情有义的散商和买办,他们想办行商帖,我都同情。”

        严济舟叹道:“同情归同情,问题是不能办。口子一旦开了,就收不拢,十三行会所还不挤破脑袋?”

        石如顺从身后拎起一只竹篮,放到严济舟面前的茶几上:“这是晚生从老家带的一点土产,新鲜荔枝,不成敬意,望严大人笑纳。”

        严济舟抓了一串放蔡逢源面前:“老蔡,你也尝尝。”严济舟自己剥一颗荔枝放嘴里,脸呈悦色:“好荔枝,口味与增城书快糍不分上下。阿顺,难为你老远的给老夫捎来荔枝。”

        蔡逢源道:“济官,荔枝甜了心,该给阿顺办事呀。”

        严济舟笑道:“源官你厉害,叫阿顺送荔枝封老夫的嘴巴。唉,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软,这颗荔枝吃下肚,想吐是吐不出啰。”

        蔡逢源道:“荔枝不必吐出,还是乞望济官吐出申办妙诀。”

        严济舟苦笑不已:“老夫上你们当了。唔,容老夫想想。”严济舟愣神沉思,痛苦地摇摇头:“要想一个开了口子立即就能封上的办法,这太难了。阿顺,你还是做洋船买办吧,关吏若刁难你,老夫去给你求情。”

        石如顺十分失望,又转目去看蔡逢源。

        严济舟顺着石如顺的视线去看蔡逢源,说道:“源官,看你胸有成竹的样子,你帮出出主意。”

        蔡逢源其实已经有了主意,但不能抢行首的风头。蔡逢源苦笑着说道:“驽钝哪有什么主意?硕关宪免掉曹尔仁黄埔主事吏的职位,不是济官通气,驽钝还蒙在鼓里,就不知这事与他们刁难石如顺是否有关联?”

        严济舟立即悟出蔡逢源的暗示,他没有马上表态,站起身,在茶室来回走动:“容老夫再想想,看看有无破解之法?”石如顺紧张地看着严济舟,严知寅也站一旁呆呆地看,他闹不清父亲为何对石如顺如此热心。

        严济舟站定,“钻一次空子立即封死,惟有这条路,借口是硕关宪关照给办的。若有人问阿顺与硕大人关系密切否,石老弟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含糊其辞。”

        石如顺露出喜色,正想问相关细节,蔡逢源拍他的肩膀:“阿顺,严大人给你吃了定心丸。我们顺路,你送我一程。”

        石如顺朝严济舟跪拜:“晚生万谢严大人。”

        严济舟微笑道:“起来,起来,不必多礼,我叫知寅送你们。”

        严知寅送二位出门,严济舟捧起小竹篮,将成串成挂的荔枝拿到一边,篮底有若干散荔枝,荔枝壳裂开,显然剥过。严济舟剥开壳,取出一颗绿宝珠,重新塞回荔枝壳。又剥一颗,是一颗蓝宝珠,严济舟把蓝宝珠塞回荔枝壳。

        严知寅回到客厅:“老爸,他送一丁点荔枝,你就为他办大事?”

        “这两天你上珠宝店给未上门的媳妇买宝石,不知荔枝宝石是否中意。”严济舟把竹篮递给儿子,严知寅也发现开裂的荔枝,剥开看,又惊又喜大叫:“绿宝珠!蓝宝珠!红宝珠!这种成色的宝石正是我想买的!”

        “明白了吧,为何陈焘洋死到临头,都不肯撒手行首宝座。”严济舟说着露出痛苦之色,“知寅,老爸不想学陈焘洋的样,可是他们办大事,好像不送礼就过意不去,净给老爸出难题。老爸对这珠那珠没兴趣。他们是送给你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严知寅愣怔片刻,说道:“收,为何不收?石如顺办大事,我们跟他非亲非故,老爸不要,我要,不要白不要!”严知寅用手绢把宝石上的荔枝汁擦净,转脸看父亲,父亲不声不响走出茶室,只看到他的背影。

        第三天是每旬一次的行商例会,众商喝茶聊天。一个身穿海关关丁制服的差役进来,递给严济舟一只卷宗袋,诡秘地耳语几语便告辞。

        严济舟从卷宗中拿出几页纸看,眉头拧成一把锁,白净的面容涨成猪肝色,“狐假虎威,仗势欺人!”严济舟的豆荚眼怒火燃烧,愤然地敲击着案桌。

        会议尚未正式开始,众商停止交谈,注视着蓦然发怒的行首。众商中只有蔡逢源知道是怎回事,石如顺花两元番银,便把关丁搞定了。蔡逢源问道:“严大人,何事这般震怒?”

        “何事?石如顺屡次向老夫表明他想做行商,被老夫劝阻了。没想到他竟去走关宪大人的门子!”严济舟说着,拿手绢擦额头的细汗,捧着茶杯发呆。良久,他像前行首陈焘官那样咕咚咕咚将茶水一饮而净,用袖口抹了抹嘴角的茶水,长叹一口气:“此事难办啊!杨抚台甫下联保的抚谕,硕关宪又跑出来横插一扛。”

        蔡逢源质疑道:“本商有个疑问,到底是不是硕关宪转来的?”

        严济舟扬了扬申办禀帖:“关丁阿毛这么说的,老夫不便求见硕大人问个明白,只知刁难石如顺的黄埔口主事吏曹尔仁卷了铺卷。蔡源官,你若有怀疑,你去和硕大人当面对质呀?”

        蔡逢源脸色煞白,急忙抱拳作揖:“严行首,你饶了末商,末商还想多活几年。硕大人既是总督,又是海关正堂,不是他转来的倒没什么,倘若真是他转来的,驽钝不是找死吗?”

        众商心想石如顺本事真大,居然有本事让关宪大人替他出气,叫黄埔主事吏曹尔仁滚蛋。严济舟的峻锐的目光在众商中缓缓扫过,说:“列位同仁有无疑问?若有疑问,找硕大人对质去。”

        众商没人回声。沉默良久,章添裘瑟瑟说道:“我们可不想做阮贵生。”

        阮贵生是广东盐商行首,盐商凭官办的盐引方可运盐、贩盐、售盐。有个新入行的盐商李阿银声称硕制宪托来话,要阮贵生多给李阿银八百石盐引。阮贵生不信,拉着李阿银上总督衙门当硕大人面对质。硕色正要训斥李阿银,硕夫人赶来,站帷幔后咳嗽。硕色惧内,知道是夫人打他的旗号做了人情。硕色借题发挥,痛斥阮贵生是个盐霸,控制了广东的盐业,出产海盐的广东,盐价竟比江西湖南还贵。新上任的盐政道趁机整阮贵生,以倒卖盐引的罪名重罚阮贵生,罚得阮贵生倾家荡产。

        陈寿年不知道阮贵生的事情,他瞪着新奇的眼睛看大家议论。严济舟将目光投向陈寿年:“陈老弟,陈焘官,你要不要上关部,找关宪大人对质?”

        陈寿年吓得吐舌头:“我不去,我怕硕大人。”陈寿年的神态惹得众商哈哈大笑。黎南生问:“陈大焘官,你怕硕大人什么?”

        陈寿年心有余悸道:“前些天我在府前大街,碰到硕大人的八抬大轿路过,一个行人回避不及,撞到一个戈什哈身上,这个戈什哈抓起他像抓鸡仔似的一扔,此人飞到半空,落地连打几个滚,头破血流。”陈寿年说着打了个寒噤,胆战心惊道:“硕大人的戈什哈都这么厉害,硕大人就更厉害了。”

        陈寿年完全是幼童之见,众商笑得前仰后合,严济舟也忍不住笑。

        “好了,好了,都不敢去对质。”严济舟收敛笑容正色道:“闲话少说,言归正传。我们可以不必理会关部是何态度,但抚院下的联保抚谕必须一丝不苟执行。同意替石如顺担保的请举手。”

        众商相互交换眼色,都不举手。这时,陈寿年突然举起手来。

        不仅在场的同仁惊诧不已,连严济舟也错愕万分,豆荚眼瞪得像玻璃球。章添裘道:“焘官大人,你是不是害怕不赞成硕大人力保的石如顺,被硕大人拎去打屁股?”

        陈寿年用大人的口气说道:“天机焉能泄漏,小人之心焉能度君子之腹?”章添裘冷笑道:“我是小人,这般说来你是大人啰?脱掉裤子看看,你小鸡是不是长成老公鸡?”

        众商哄然大笑。

        严济舟没笑,他已经猜出陈寿年的心事,陈寿年想促成行首开口子,石如顺若能顺利通过联保,潘振承也就有希望跟着通过联保。严济舟在心里暗笑:“口子是要开的,但开了马上就得关上。”

        严济舟轻咳一声,肃然道:“一票赞成不算数。这么着,反对替石如顺担保的请举手。”

        众商面面相觑,没一个人举手。

        严济舟快刀斩乱麻:“不反对就是赞成,一致通过替石如顺甘结!”

        

狂儒翁皓



        陈寿年带头签名画押,兴冲冲来到潘记散货档。潘振承的弟弟潘振联正在窄小的档铺里,陈寿年向潘振联打过招呼,同潘氏兄弟兴致勃勃说起例会通过替石如顺联保的事。

        “承哥,严济官网开一面了,你跟着去办。”

        潘振承平淡地说:“知道了,你回广义行,陈四叔要你去看账簿。”

        陈寿年满腹狐疑走开。潘振联道:“大哥,海关监督插手石如顺申办行商,会不会有诈?”

        潘振承道:“很可能是严济舟做的鬼,但我不能去证实,也不能效仿。他是个玩弄权术的老手,大权在握,想给谁办就给谁办。”

        “看来你申办没指望了。”

        “我还想在杨应琚身上下工夫。”

        “你已经撒出两千五百两银子,响声都没有。”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准备再撒出两千五百两。倘若还办不成,只当赌博输了钱。”

        潘振承的下一个目标,是赫赫有名的儒生翁皓。翁皓是广东惠州人,康熙五十一年殿试传胪,二甲第一名。翁皓进了翰林院,仕途前景不可限量。然而,翁皓不习惯循规蹈矩的编修工作,更不习惯北京的饮食。朝廷规定官员不得在原籍省份做官,只有教职武职除外。翁皓称病获准回广东任教职。编修为正七品,府学教授也是正七品,正好潮州府学教授空缺,翁皓出任潮州府学教授。清代的教授不比民国以后的教授,教授其实就是府学校长。教授是朝廷命官,翁皓哪像朝廷命官,他把七品顶戴和补服压在箱底,一次都没用过。提督学政视察潮州府学,翁皓喝得醉醺醺的,赤膊短裤率一班儒师迎接学政大人,学政问他缘何如此,翁皓答曰:“热。”学政大怒,说要摘他顶子。翁皓答道:“没得你摘,我自己把顶戴弄丢了。”学政哭笑不得,回去同粤督孔毓珣商量。孔毓珣惜才,让翁皓来广州粤秀书院做儒师,仍保留七品官员待遇。

        粤秀书院在越秀山南麓,康熙四十九年粤督赵宏灿倡导兴建,虽然是官办,制度却不像朝廷体制内的儒学那么僵硬,性质类似补习学校。书院分高级与初级两个班,高级班的入学资格是举人,专修会试的科目;初级班的入学资格是秀才,专修乡试的科目。翁皓是雍正年粤秀书院的闻人,出名的原因,一是他放荡不羁的狂儒性格,二是他诗文书法出众。翁皓授课风趣生动,常常博得满堂喝彩。但他跑野马的教学方法常受到同僚的诟病,他眉飞色舞谈唐宋诗人与妓女的香艳诗词,这与会试的八股文毫无关系。书院的课程有大灶小灶之分,大灶即上大课,小灶则像带徒弟那样专带几个弟子。翁皓弟子的科举题名率并不高于其他业师,但乾隆四年爆出广东学界的大冷门,番禺籍孝廉庄有恭在春闱中高中科甲魁首,成为大清开国以来广东首位状元。师因徒贵,翁皓一举奠定广东学界的泰斗地位,慕名投师者络绎不绝。

        乾隆十年翁皓宣布收山,辞教归田,在广州城西的大坦洲圈了一块草地,声称要做乡野田翁。官员致仕仍可享受原有俸禄,七品教授一年的俸银四十五两,禄米二十余石。翁皓叫他的长随翁七拿去换了酒喝,眼看酒坛要空了,翁皓便带上翁七去游学。康熙五十一年的同榜进士,混得好的做了尚书和督抚,混得差的也起码是个知府老爷。翁皓下榻同年府邸,饮酒赋诗,日子如神仙般快活。翁皓性格豪放狂野,同年都想留他多住些日子,他不会久居,因为别处的同年闻讯后纷纷写信请翁皓前去做客。翁皓不是凡同年都交往,比如山西的同年,康熙五十一年春闱过后等放榜,数个山西学子在京师酒楼当面嘲笑广东人说话像鸟语。双方由对骂演变成拳脚相交,广东学子个小,吃了老亏。不过山西学子也没尽占便宜,一个叫祁恭良的学子被翁皓揍得满脸开花。因此,只要是山西同年做官的地方,翁皓不仅不去,还会绕开走。乡试会试的两榜同年何汝秀在山东做藩司,翁皓来到济南,何汝秀把在山东的另两个同年叫来作陪,一个是山东学政裘泰,一个是山东臬司祁恭良。祁恭良嘲笑翁皓不是游学,是游饭。翁皓拿酒泼祁恭良的脸,愤然离开济南。

        翁皓回到四面环水的大坦洲,重新过起乡野田翁的日子。凭他的名气和人脉,不吃俸禄也可衣食无忧。然而他拒绝馈赠,自守清贫。衣可以旧,食可以简,酒万万不可少。没有酒钱就叫翁七卖诗稿,一笔龙飞蛇舞的狂草,加上学界泰斗的名气,不愁没人买。然而他自恃清高,不许翁七贵卖,只许卖十两银一幅。翁皓还有个怪脾气,他从不重抄旧诗稿,要卖就卖新诗,他不是诗仙李太白,没有斗酒诗百篇的本事,有时日吟几首,有时数日吟不齐一首。诗不满意,他断然不会出手,日子便日渐拮据。但这并不能改变他嗜酒吟唱的秉性,对酒当歌,人世间的一切烦恼皆被他忘到九霄云外。

        潘振承去拜访他时,翁皓正坐在草庵前的池塘垂钓。翁皓矮矮胖胖,其貌不扬,阔嘴肉鼻,耳大如扇。大热天,毒日头像一只火球悬在他头顶,他没戴草帽,高凸的前额像一只倒扣的水瓢,流着油油的汗水。他上身穿无袖夏布背心,下身是短筒马裤,背心的纽扣脱落,袒胸露腹,活像个弥勒佛。他身旁有株枝叶茂盛的柳树,人却坐在树阴外,想必他坐下时有树阴遮蔽,日游阴移,人就裸晒在阳光下了。

        翁皓的身后站着一个瘦长的后生仔,名叫翁七,十二岁跟随翁皓,年方十八,算得上老长随了。翁七脚下有一只酒坛,醇酒飘香。潘振承站在齐胸高的茅草中观察,翁皓一边仰着脖子饮酒,一边摇头晃脑吟诗:

        翁皓吟诵于此,举起酒葫芦往嘴里倒酒,一滴也倒不出。翁皓有几分懊恼:“斟满酒。”

        翁七没去接酒葫芦:“酒坛空了。”

        “再捧一坛来。”

        “酒窖全是空坛子。”

        “买去。”

        “没银子。”

        “去钱庄借。”

        “借不到了,昨天钱庄还来讨债。”

        “到酒坊先赊。”

        “不给赊了,赊账太多。”

        “拿衣裳当去。”

        “没衣裳可当了,再当就得脱你身上的。”

        “脱就脱!”

        翁皓先脱去无袖背心,赤膊光膀子,再想脱,下身仅一条短裤。翁皓尴尬不已:“这……这……叫老夫如何脱?”

        翁七站后面捂着嘴偷笑。翁皓站起来:“拿老夫的诗卖去。”翁七叫苦不迭:“又卖诗呀?”翁皓道:“识货者,一字抵万金。”

        翁七进草庵取了一轴字幅,坐渡船离开大坦洲,像无头苍蝇在荔枝湾的乡间瞎转。上回翁七跑到越秀山下卖诗,被书院教授何雅安看见,何雅安立即要下诗,付了一百两银子。翁七回去说卖给西关的一个海商,卖了十两银子。剩下九十两,翁七还了酒坊的赊账。这事被翁皓发现了,大发雷霆,禁止翁七到广州的儒学、社学、义学、私学卖诗。

        翁七站杜康酒坊前吆喝他编的绝句:“卖诗哦卖诗,诗仙作的诗,十两银一首,一字抵万金。”

        酒客哑然失笑,叫道:“喂,翁七老弟,一字抵万金,一首诗少说几十个字,你不是做亏本买卖?”

        翁七骂道:“金钱如粪土,留钱为哪般?买副棺材睡,去见阎罗王。”

        翁七骂骂咧咧游了一周,鬼使神差又走回到荔枝湾杜康酒坊。翁七望着酒幌发愁,嘴里嘀嘀咕咕:“谁要你的诗?懂诗的没钱,有钱的不爱诗。”

        一个老翁朝酒坊走去,翁七急忙拦住他,展开字轴给他看。老翁摇摇头,进酒坊坐下。翁七气得双眼发直,跺跺脚:“你不让到书院卖诗,我偏要去!”翁七走几步,又收住脚:“不成不成,老爷知道了,还不把奴才骂死。”

        潘振承从大榕树后走了出来,老远打着招呼:“这不是翁园的翁七老弟吗?”翁七道:“正是奴才。老爷要奴才卖诗。”潘振承要过字轴展开看:

        潘振承赞叹道:“好诗!好诗!在下要了!五十两银子够不够?”翁七喜出望外:“十两足矣。”潘振承道:“你待会给老爷沽酒,我有话跟你说。”

        潘振承和翁七坐酒坊外的竹棚里,潘振承叫酒保上一壶酒、一盘花生仁、一盘卤菜。“翁老欠多少银债?”潘振承问道。

        翁七愁眉苦脸:“连本带利,差不多一千五百两。我都愁死了,老爷债多不愁,天天醉生梦死。”

        “银债我可以帮你家老爷还,但有个条件,你必须跟老爷说,银债早三个月就还清了。”

        “这哪成?昨天钱庄还来讨债,老爷是知道的。”

        “钱庄的老板和伙计找过翁老没有?”

        “没有,老爷从不理财,债主找他也白搭。不过,老爷虽不理财,对欠债一事倒是清楚,他有时会疯疯癫癫号啕,骂自己百无一用是书生。”

        “真想不到,学界名声赫赫的翁老,桃李满天下,如此贫穷潦倒。”

        “他拒绝别人送他钱财,若是友人弟子来看望他,他笑纳的礼品除了诗作墨稿,最多收下一小坛酒。”

        “我的馈赠翁老不会拒绝,两千五百两银子。”

        翁七眼睛瞪得滚圆,筷子挟着的花生仁掉地上,翁七弯腰拾起,扔进嘴里嚼道:“那更不行,一两都不行,老爷会雷霆大怒,说你羞辱他。”

        潘振承给翁七的空酒杯倒酒,自己端酒杯轻嘬一口:“你这样跟老爷说,三个月前,有一个姓潘的番禺商人帮还清了银债。只是那个潘姓商人不让说,所以你就一直瞒住老爷。”

        翁七一头的雾水:“三个月前还清银债?”

        “对,三个月前。三个月前收下的银子,已经注入酒葫芦灌进翁老的肚子,还能吐出不成?”

        “这倒也是,说不定老爷一笑置之。”

        潘振承轻松道:“权当一场游戏吧。”

        翁七美滋滋饮酒,突然愣住:“可是,如果老爷问奴才,翁七,你说昨天钱庄还来讨债,今天你又说银债早清了。奴才该如何应答?”

        “你这样说,我是怕老爷花钱不知节制,挥霍过度,所以拿钱庄讨债来劝诫老爷。还有,老爷若是问潘姓商人的详情,你就说潘姓商人不肯留名,他姓潘,奴才多方寻访,刚刚得知。”

        “有理,有理。”翁七啃着卤猪手,满脸满手油腻腻的,他痛痛快快打了个酒嗝,猛然用狐疑的目光盯着潘振承看:“官人,我不知道你图什么?”

        潘振承微笑道:“当然是有所企图。有一点你放心,我不会败坏你家老爷名节。”

        “奴才替我家老爷感谢你。请问官人尊姓大名?”

        “姓潘名商人,叫潘商人。唔,你不用谢。我这就给你两千五百两的银票。你偿还了银债,余银用来置田地。有田地吃租,你和老爷的生活就有个依靠。”

        “小的给大人磕头。”

        “免了免了。记住,你在老爷面前千万得强调:潘姓商人不肯留名,奴才费尽周折,花了两个多月才打听到。”

        果然如潘振承所料,翁皓含泪哭笑默认了这笔馈赠。翁皓逼翁七去找恩公,说他要去谢恩。翁七敷衍主子,始终找不到潘姓商人的下落。

        转眼就到了一季一度的粤秀诗会。

        是日,广州一带的文人墨客聚首在越秀山上。诗友中,有两个特殊的人物,一个是狂儒翁皓,一个是巡抚杨应琚。杨应琚不是以巡抚的身份参加诗会,也不是附庸风雅,他本身就是风雅之士。他在西宁作的西塞诗,是诗会的一大亮点。杨应琚自称是翁老的学生,他不是谦虚,祖父杨宗仁、父亲杨文乾任广东巡抚时,国子监荫生杨应琚来广州看望祖父父亲,慕名带去诗作请翁皓指点。翁皓从不因为杨应琚是巡抚大人的儿孙而留情面,是好夸好,是差说差。杨应琚还上粤秀书院聆听过翁皓授课,对翁老的学识与狂放颇为敬佩。

        越秀山最著名的建筑为镇海楼,镇海楼号称岭南第一楼,是广州的标志建筑。高五层,层层收缩,朱墙绿瓦,飞檐重叠;外观巍峨伟壮,内表富丽堂皇。镇海楼的前身为吴越王钱氏所建的朝天门,明代嘉靖三十五年两广总督胡宗宪重建,幕士泰斗徐渭奉宪命作《镇海楼记》,称镇海楼“四面有名山大海,江湖潮汐之胜,一望沧茫,可数百里”。镇海楼为全城最高处,视野开阔,最容易触发灵感。

        老天开眼,辰时还大雨倾盆,到巳时晴空万里。阳光明媚,山风送爽,令人心旷神怡。先到的文人墨客站在镇海楼外的树阴下,身着白绸便服的杨应琚也在其中。无论杨应琚如何低调,他的巡抚身份仍令人肃然起敬,一群儒学遗老围着杨应琚,谈诗论词。

        府学教授梁惠文恭敬道:“杨大人,今日盛会,由您圈题圈点。”

        杨应琚谦恭道:“还是翁老吧。翁老乃大清开国以来,广东学界首位状元郎业师,高山仰止,我等岂能居前?”

        花县儒学教谕屈达才道:“可惜翁老功德圆满,便急流勇退,告老隐居乡野做了田翁。”

        粤秀书院一位儒师道:“不是田翁,是酒翁。翁老无酒,便过不成日子。”

        杨应琚掏出怀表看:“翁老怎么没来?翁老若不来,粤秀诗会了无生气。”

        梁惠文道:“他恐怕来不了啦,债台高筑,哪有钱雇轿子?”

        粤秀书院教授何雅安道:“卑职上回去看他,他把长衫都当了。捉襟见肘,何颜见人?”

        这时,一身崭新绸服、满面春风的翁皓从曲径现身,笑骂道:“何人说老朽债台高筑?何人说老朽没钱雇轿?何人说老朽赤膊露脐,无颜见人?”翁皓向杨应琚作揖:“佩之贤弟,你堂堂中丞,该让污言秽语者脱去裤子,打三百大板。”

        众人欢声大笑,站远处闲谈的诗友围过来凑热闹。

        杨应琚打量翁皓,愉悦道:“翁老今天气色不错,谈笑风生。”

        翁皓得意地捋须说道:“老朽上旬,不!老朽三个月前就偿清了债务。有道是:无债一身轻,乘轿如驭风,愁颜弃我去,幸逢一善翁。”

        “你也遇善翁啦?不知翁老与何人结下善缘?”杨应琚问道。

        “此人不留名,老朽不知也。”翁皓在路上还在骂翁七愚不可及,收下银票,连善翁的尊姓台甫、家住何处都不打听。

        杨应琚在心里思忖,联想起捐助花县儒学的那个隐名善翁,沉吟道:“莫不是潘善翁吧?”

        翁皓吃惊道:“佩之你已知?老夫知其姓潘,未知其台甫也。”

        杨应琚惊喜不已:“真是潘善翁?”

        翁皓想起翁七关照的话,善翁不肯留名,主子还是顺从他的意思帮他隐姓埋名为佳。翁皓急急地改口道:“不,不,老朽梦呓胡言,一概不知,不知善翁尊姓大名,知乎哉,未知也。”

        杨应琚笑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依驽钝之见,翁老早已知,而潘振承不让知,故而翁老心知而口不知也。”

        原来善翁叫潘振承?!翁皓惊诧不已:“潘振承?老朽惊闻之,今已知也!杨老弟为老朽弥解求知之渴、不知之惑,老朽心知口知方知知之之乐也。”

        众人大笑。杨应琚指着镇海楼:“翁老请。”翁皓当仁不让,在杨应琚等诗友的簇拥下,进了镇海楼。

        

微服私访



        杨应琚一身布衣装束,淡青色绸褂,宽大的灯笼黑筒裤,脚穿千层底布鞋,手里拿一把折扇摇晃,在中国街来回晃悠着。潘记散货档铺门紧闭,浅黄色的幌子悬在檐口寂寞地飘动。没人认出他是抚台大人,严济舟远远看到他站茶铺屋檐下发愣,进退两难,好像来了不该来的地方。

        “杨抚台!”严济舟快步上前,恭敬地喊道。

        “严济官。”杨应琚客气地点点头,“本抚今天比较悠闲,出来随便走走。”

        严济舟一肚子的疑窦。他曾多次请恭请杨抚台视察十三行,杨应琚以公务繁忙婉拒,今天却有如此雅兴?严济舟试探道:“杨大人垂幸十三行,末商和十三行全体同仁三生有幸。”

        杨应琚愣了一下,“你话中有话,什么三生有幸,是不是认为本抚上儒学多了,来你们十三行少了?”

        严济舟在心想:“来十三行少了?你可是一次都没来,请都请不来。”严济舟微笑着顺着杨应琚的话茬说:“末商岂敢妄议杨大人,自古学尊商贱,学子是国家的栋梁,社稷之福祉。多关心他们,天经地义。”

        杨应琚轻轻地摇晃折扇,“你还算有自知之明。商事虽是末业,却是助学之资源。若不是增派十三行捐输,本抚扩大廪生名额的计划,那可就得落空啰。”

        “杨大人来,又要派捐?”

        “看你紧张的,今日本抚杂事少,来十三行看看。”

        “杨大人,是先进会所用茶,还是到夷馆区走走?”

        “看看夷馆吧,我连夷馆是啥样都不知道。唔,本抚一不进夷馆,二不见夷商。”

        “末商明白,堂堂的天朝巡抚大人,岂可迂尊降贵进夷馆、见夷商。”

        在货栈清货的潘振承听到杨应琚微服私访十三行的讯息,急忙跑到中国街,见严济舟父子陪着杨抚台朝夷馆走去。

        “这座青砖斑驳的夷馆叫红毛馆,在雍正年间,红毛国还是西夷中的老大,如今的老大是英吉利,多的年头,洋船有一半都是英夷的。”严济舟指着另一幢高大华丽的西洋建筑:“这就是英夷商馆,长年被英吉利东印度公班租赁。除公班外,各国还有散商,今年夷商来得多,有少数西夷散商在外面租屋住。”

        杨应琚停下脚步,担忧道:“华夷混杂,不会惹出事来吧?得看紧点。”

        严济舟为难道:“本商定会督促行商恪守华夷之辨,就是散商不便管理。杨大人您看,朝廷和官府只规范行商的行为,对散商放任自流,中国散商与西夷散商该如何规管,无规矩可循。”

        “这不行,无规矩不成方圆,你拟几道杠杠,本抚以抚署的名义订立新规。”

        严济舟引着杨抚台从西往东走,不时停下来介绍夷馆夷商。

        荷兰大班德比的漂亮女儿懒洋洋地坐在树阴下铁椅上。炎热天,她的衣着比较暴露,两条白嫩的大腿交叉架着,正在翻一本书。杨应琚不由地皱眉,转过脸去。严济舟心里认为不值得大惊小怪,仍顺着杨抚台的心思解释道:“西洋人不开化,不像我大清的女子有教养。以后杨大人若有兴趣去澳门巡视,比这放荡的鬼妹多得是。”

        却说潘振承猜想严济舟走到最东边的花圃,会请杨抚台品尝西洋茶点。捐助花县儒学修缮风灾损坏的学舍,替学界泰斗翁皓偿清银债,潘振承猜想杨应琚对他有印象。从不来十三行打照面的杨应琚,微服访问十三行,也许正是来看望那位不留名的仁者善翁。

        约好了与黄旗国商人唐纳上广义行洽谈生意,潘振承决定临时改地点,和陈寿年匆匆出了广义行客厅,碰到二弟振联上门来。

        “来给几个妻妾买西洋镜,当然是到大哥手里买。”潘振联道。

        “我现在没空。杨抚台来十三行微服私访,我想试探一下他私访的人是不是我。”

        潘振承的猜想没错,杨应琚对这位隐名善翁抱有好奇与好感,但自恃清高的他又不便明说此行的目的,他问严济舟十三行有多少行商、多少散商。杨应琚装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听说十三行有个叫潘振承的散商,他人怎么样?”

        严济舟心中赫然吃惊,故作平淡地答道:“散商太多,本商与他们接触得少,印象不深。杨大人,您认识他?”

        杨应琚犹豫一瞬,吞吞吐吐道:“唔,不认识,随便走走,随便问问,随便看看。”

        严济舟心中仍揣着疑窦,打算坐下来掏杨应琚的底,“杨大人,前面花圃有西洋茶点,有无兴趣品尝品尝?”

        杨应琚微笑着欣然道:“好好好,本抚听从严济官安排。”

        最东是黄旗国夷馆,走过夷馆门廊,严济舟瞠目结舌,最外围的一张圆形茶座坐着潘振承!

        潘振承正面对严济舟,潘振承两侧分别坐着陈寿年与通事闻世平,另两人背着他们,黄头发的夷商好像是唐纳,另一个好像是潘振承的二弟。严济舟心中大为紧张,以为潘振承与杨抚台会互打招呼。

        潘振承双眼炯亮看着杨应琚,但杨应琚的目光却未关注潘振承,目光被绮丽的异国园林吸引了。“好香啊!”杨应琚忍不住抽抽鼻子,目光在争奇斗艳的花丛停留片刻,然后顺着粗大光溜的槟榔树干往上看:“哦,这是什么树?上面还结了果子,不知能不能吃?”

        跟后面的严知寅答道:“回杨大人话,这是槟榔树,槟榔是可以吃,但广州槟榔树结出的槟榔,不知怎回事,味道就不如南洋的槟榔好。”

        “淮桔北枳。”杨应琚讲植物生长与气候水土的关系,“本抚在西宁做道员时,把渭水平原的丰产麦种移到青海播种,长出的麦苗就像祁连山上的草,稀拉拉的,几乎颗粒无收。”

        趁这机会,严济舟暗中观察潘振承,潘振承黑黢黢的梭子眼充满期盼,似乎又含着犹豫。

        杨应琚走进花圃,兴趣盎然欣赏西洋风格的茶座。茶座的老板和伙计都是华人,老板头戴烟囱状的西洋礼帽,伙计戴水手的船形帽。茶桌上的茶具是玻璃杯,桌面中央摆着一只茶色的玻璃花瓶,花瓶插着几束西洋花卉。共有四张西洋风格的铁桌,一桌是洋人,一桌是潘振承等人,还有两张桌子空着。

        严济舟一只手放身后,朝站身后的严知寅暗示。严知寅急转到杨应琚身前,试图阻挡住杨抚台:“老爸,你和杨大人走累了,该回会所饮茶小憩。”

        杨应琚偏过头去看茶座:“这茶座很别致,连茶具花瓶都是水晶制成的。”

        严济舟不以为然道:“杨大人,那不是水晶,是玻璃。玻璃茶具哪比得上我们中土的瓷器,喝多了会搞坏肠胃。昨天他们还用中国瓷器茶具,没想到今天就换了。”

        严知寅自作聪明道:“这里的酒是洋酒,洋酒难喝得很,没喝过的人喝了会翻胃呕吐。茶水嘛,茶叶虽是中土产的,沏出的茶却是西洋口味,不供热茶,只供凉茶,晚生听说西夷在他们国家饮茶,还在茶里放冰块。还有更稀奇的,在茶水里放酸不啦叽的柠檬片,味道怪怪的,比中药还难喝。”

        严济舟瞪儿子一眼,意思是责备他说话不当。

        杨应琚道:“大热天,还是喝凉茶好。本抚没喝过西洋茶,正想尝尝新鲜。瞧,那儿正好有空着的台子。”

        严济舟道:“杨大人,恐怕不行。你没看到他们正在谈生意?十三行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别人谈生意,不宜掺和。嗯,晚上是休息时间,就没这多规矩,你坐我坐大家都可坐。杨大人若有兴趣,本商今晚请您饮西洋茶,自带中国细瓷茶具。”

        “还是算了吧,来日方长。”

        严济舟轻松地嘘一口气,笑容可掬:“杨大人,这边请。”

        眼睁睁看着严济舟把杨抚台引开,潘振联忍不住责备:“大哥——”

        潘振承急忙站起来:“我内急。”潘振联也站起来:“我也内急。”

        潘振联明白大哥的意思,这种事只能在兄弟间交流。

        花圃顶端是西洋公厕,兄弟俩方便了出来,站外面看悬挂在树枝下的南洋绿嘴鸟。

        “大哥,你怎么不上前拜见杨抚台?一介草民想见抚台大人有多难,他就站你跟前,机会多好啊。”潘振联伸出指头挑逗笼子里的绿嘴鸟。

        “我能不知道机会难得?然而,我是杨抚台心目中的隐名善翁,主动拜见杨抚台,谈何隐姓埋名?极有可能给他留下恶劣印象,那么,我那五千两银子,算是彻底扔到水里了。”

        “你出于礼节拜见他,不提你的义举善行。”

        潘振承从食盘抓了一撮细米放进鸟笼,“我心里很犹豫,看到严济舟就在抚台身旁,我又坚决地打消念头,我不能让严济舟知道我的底牌。”

        潘振承思维缜密,瞻前顾后每一步都考虑到了,潘振联不再责备大哥,摸了摸绿嘴鸟华丽的长尾巴问道:“大哥,杨抚台到底为何事来十三行?”

        “看样子不是公事,否则严济舟会召集行商去会所聆训,也不至于带他来花圃闲逛。你没注意到,严济舟本想请杨抚台品尝西洋茶,看到我们故意引开。我有两个疑问,一是杨抚台是否向严济舟问到过我;二是杨抚台对我知晓多少。花县教谕屈达才拿银票上广州金利钱庄兑换现银,仔细打听过银票的主人。我可以断定,屈教谕会向杨抚台禀报。但翁老先生,我还不知道这些日子,他是否跟杨抚台有过接触,杨抚台是否了解有个潘姓善翁替翁老偿清了银债。没有万分把握的事,我万万不会做,否则我前功尽弃。”

        潘振联急道:“大哥你该去问翁老的长随翁七啊。”

        “我去过三回大坦洲,不见主仆二人的踪影。听荔枝湾酒坊的老板说,翁老如行云野鹤,转眼几个月没了人影,说不定哪天深夜他乒乒乓乓拍打酒铺的门。嗯,寿年和唐纳在等我,谈过生意,我带你去挑西洋镜。”

        

投石试水



        送走了杨抚台,严氏父子进了泰禾行书房。严济舟没像往常那样沏茶自饮,而是坐藤椅上深思。

        “老爸,杨抚台好像对潘振承挺感兴趣?”严知寅打破书房的死寂。

        “岂止是感兴趣?凭老爸多年的察人经验,他对潘振承似乎有好感。”严济舟忧心忡忡道。

        “他会不会收了潘振承托人转去的贿银?”

        “这不可能。”严济舟用肯定的口气道:“杨抚台是个清官,潘振承若想走贿赂的路子,蠢猪一个。”

        “可是,杨抚台今天的行为很奇怪啊。”

        “老爸也困惑不已,现在这个杨抚台,不比雍正年的杨抚台,那个杨抚台,三天两头往十三行跑。”

        杨应琚的父亲杨文乾是雍正朝名气稍逊于李卫、田文镜的能臣。雍正三年,在河南巡抚田文镜手下任布政使的杨文乾擢升为广东巡抚兼粤海关监督。上任伊始,杨文乾天天泡在十三行,事无巨细,连洋行伙计的名字都叫得出。杨文乾三管齐下,大刀阔斧创建保商制度;统一规礼;加征关税。改革伤筋动骨,触动了方方面面的利益,行商外商叫苦连天。杨文乾丝毫不惧怕他们,他的紧箍咒正是“以官制商,以商制夷”的保商制度。但对广东地方官的反对,杨文乾身为巡抚,却无权剥夺他们告状的权利。雍正四年五月,广东按察使官达在总督孔毓珣的默许下撕破脸皮,上疏参劾他的上司杨文乾营私舞弊、贪墨税银。紧接着,其他的官吏也纷纷上疏参劾他们的上司。第二年,杨文乾招架不住了,找了个借口回籍葬父躲避风头。这事说起来十分滑稽,杨文乾任湖广总督的老爹杨宗仁死于雍正三年,按规定儿子必须丁忧。皇上夺情,上谕杨文乾在任守制,才有杨文乾三板斧摧枯拉朽的改革。然而事隔两年杨文乾提出葬父,难道他父亲杨宗仁的灵柩一直没埋?

        杨文乾暂时离开风口浪尖的广东,这为广东官员们收集他的证据提供了方便。按察使官达等人成为十三行的常客,动员行商揭发“酷吏”杨文乾。眼看杨文乾成了过街老鼠,曾经感激过杨关宪的保商落井下石,承认他们获得保商资格,向杨文乾缴纳了三万两银子,六个保商十八万两,行首加缴两万,总计二十万两。官达等人又查实,杨文乾贪污粤海关羡余银五万余两;未奏请朝廷放纵绸缎出洋,得银万余;番银十加一征收,得银四万余两;将收到的夷船方物让保商代卖,又得银二万余两。林林总总加起来,杨文乾贪墨银两三十万!

        贪墨三十万两白银,杨文乾长十个脑袋都不够杀。然而,反贪雷厉风行的雍正帝一不派钦差查实,二不下旨令总督领头查办,仅在上谕中痛斥杨文乾,责令他“愧悔痛改”。雍正帝当然不糊涂。首先,杨文乾的这些做法通过密折得到皇上的肯许,杨文乾是替皇上背骂名;其次,雍正帝在做皇子时清查户部银库,得罪过诸多皇亲国戚及朝中重臣,雍正帝明白,越是做损害私利的事,越容易招来骂名。田文镜在河南推行“官绅一体纳粮”,遭到全国官绅的激烈反对。雍正帝只有顶住压力支持股肱大臣,否则他的改革就会中途而废。

        令人称奇的是,广东官员竟游说福建巡抚常赉,向雍正皇帝参劾广东巡抚杨文乾。常赉既不是钦差大臣,又不曾与杨文乾同事,他来参劾广东巡抚,似乎有狗咬耗子之嫌。于是,更具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雍正帝谕令杨文乾为钦差大臣,赴福建调查公仓亏空,另把常赉调往广东暂署巡抚。杨文乾做事凶狠手辣,扳倒五十多个地方官,还查出常赉一大堆猫腻屎。常赉老实了,身署广东巡抚却不敢再上参劾杨文乾的折子。但是,广东官员并没有就此罢休,参劾折仍如潮水涌向京师。

        雍正六年,连雍正帝都快顶不住了,下旨召杨文乾进京,向大臣解释清楚他的“海关新政”。为使他的解说更具说服力,杨文乾邀请善于见风使舵的严济舟陪同他进京。此举遭到广东官员的一致反对,他们荐举性格刚强、直言不讳的陈焘官陪同杨文乾进京。杨文乾接受了冤家们荐举的行商,带陈焘洋进京,接受怡亲王允祥、保和殿大学士张廷玉,以及户部、刑部、都察院等堂官的质询。陈焘洋实话实说,每名保商向杨文乾缴纳过三万银两作为押金。怡亲王特意垂询缴纳的形式,陈焘洋说杨文乾派关吏来十三行将银子押运至海关银库。所谓杨文乾贪墨三十万两银子,都是公开或半公开的行为,奏折指控杨文乾贪墨,言过其实。陈焘洋绝无为杨文乾开脱之意,他面对怡亲王及众大臣,忿愤然控诉关吏敲诈勒索。

        陈焘洋先回广州,回来后仍然实话实说。广东官员和行商都以为杨文乾至少得降职罚俸,没想到皇上重新启用杨文乾出任广东巡抚兼粤海关监督。广东流言骤起,说陈焘洋被杨文乾收买,小骂帮大忙,促成杨文乾侥幸过关。杨文乾官复原职大杀回马枪,他回到广州连砍两刀,一刀是参劾曾经参劾杨文乾的署理总督阿克敦勒索暹罗商船规礼,另一刀参劾广东布政使官达怂恿幕僚受贿。两刀下去,削掉了阿克敦与官达的顶戴。是否会削掉他们脑袋,有待在京觐圣的两广总督孔毓珣会同杨文乾彻查。

        孔毓珣还没赶到广州,杨文乾便暴卒——好端端睡在罗帐里,翌晨便成了一具僵尸。广州流言蜚语四起,说是阿克敦与官达的家人干的,买通武林高手发神功致人性命;又说是海关吏胥干的,杨文乾断他们的财路,他们恨之入骨,请神汉念密咒将他们的关宪咒死;还有说是行商干的,杨文乾对他们敲骨吸髓,弄得他们生存不下去,他们便在杨关宪喝的茶水里掺西夷毒药,数天后发作……

        杨文乾的长子、在国子监做荫生的杨应琚骑马疾驰广州处理后事。杨应琚断然拒绝广东官员、海关吏胥、十三行商人前去吊念。有个不识相的行商林闽生登门送祭幛,被杨府家丁打得头破血流撵了出来。

        如今,杨文乾的长子杨应琚出任广东巡抚,昔日与杨文乾有过节的官员没一个仍留在广东任职,而十三行商人大都健在。严济舟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杨应琚对商人敬而远之,与他父亲的磨难与悲剧有直接关系。很有可能杨文乾告诫过儿子,以后做官,不可与商人交往过密。

        “老爸,杨抚台今天来十三行,是特意私访潘振承,道理上好像说不过去呀?”严知寅疑惑不解道。

        “老爸也颇感费解。老爸只能这样猜测,陈焘洋陪同杨文乾进京接受质询,陈焘洋确实帮杨文乾说了好话,当时的流言没有错,陈焘洋小骂帮大忙。杨应琚在国子监念书,一定听他父亲说过什么,甚至有可能见过陈焘洋。”

        “这般说来,杨应琚感激死了的陈焘洋,自然会同情陈焘洋的义子?可是,他在东花圃的西洋茶座,明明看到潘振承,却没上前认他?”

        “他从不主动同商人打招呼,若是学界的硕儒学究,他早就笑脸恭迎。”

        严知寅感到事情不妙,惴惴问道:“老爸,我们该怎么办?”

        严济舟恶狠狠道:“投石试深浅,先干潘振承一家伙,看杨应琚有何反应!”

        

敲打散商



        严济舟决定从住在十三行外面的西夷散商入手,因为杨抚台有交代:严守华夷之辨。严济舟交了一份规范中外散商行为的草案,抚署据此颁布抚谕,其中最厉害的一条,就是未经担保的行商准许,中外散商不得私下接触。

        共有六名英法散商住在西关的四海客栈,按旧例十三行行丁前去守卫。目的还不是防止中外散商互通,而是保护外商的安全。任何人进出四海客栈二楼都得登记,严济舟叫儿子要来记录,拜访者中行商散商均有,其中以散商居多。严济舟最关注的是潘振承是否到访,果然查到他到访四次。

        严济舟立即叫行役楞仔传行首令:“令所有散商到会所公堂聆训。唔,也请行商到场。”

        严知寅惊诧道:“叫那么多散商?不是整潘振承一人吗?”

        严济舟冷笑道:“整的就是他,但是只整他一人,不成了打击报复?必须让其他撞上铡口的散商陪斩。”严济舟叫知寅取官袍给他披上。广州天热,行商很少穿官服,通常只在接受外商觐见或召集外商训话的正式场合才穿,以示天朝官商的尊严。严济舟见儿子心揣狐疑,说道:“散商与老爸,是民见官,官训民。”

        行商散商陆陆续续来到公堂,按例行商坐两侧的椅子上,散商均站在公堂中央。陈寿年请承哥坐他的位置,潘振承道:“你是广义行东主,这个时候,就是你的老祖母来,也得站着。”

        行商散商轻声议论,行首叫我们来聆训,怎么还坐在茶房悠哉游哉喝茶?

        楞仔突然高声吼叫:“钦命从四品盐运司运同,十三行大掌门严济舟大人到!”

        严济舟穿戴着笔挺鲜亮官服,威风凛凛走了出来,坐到总商高靠椅上,目光从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孔一扫而过。“蔡源官,请坐上方来。”严济舟露出笑容说道。蔡逢源坐到行首右侧。

        严济舟的目光继续在散商脸上扫来扫去,慢腾腾道:“列位散商大人,要不要本行首给你们搬座呀?”

        站前面的几个散商连声应道:“不敢,不敢。”说着跪了下去,参差不齐道:“我等散商恭请严大人金安。”

        “散商梁同成叩拜运同大人。”

        “草民胡金贵恭祝严济官吉祥。”……

        陆续有散商下跪叩拜,潘振承最后跪下,他等所有的散商恭敬完毕,大声叫道:“散商兼广义行总办潘振承,恭祈严大人遂心如意!”

        严济舟神色肃穆,听到潘振承的恭敬声,脸上滑过一丝冷笑。

        “免礼,免礼。”严济舟皮笑肉不笑道。散商起身后,不再像刚才那样随意站着,全部列成三排毕恭毕敬垂手而立。

        蔡逢源道:“请行首严大人训示。”

        严济舟道:“本行首先通报情况,今年夷商来得多,十三行夷馆不够用,本行首特许李查德、米歇等六个英法散商住进西关的四海客栈。大前日,杨抚台巡察十三行,特别交代本总商,要严禁散商通夷!经查实,与住外夷商私下接触的散商有——”严济舟从案前拿起一本册子:“这是四海客栈的来访登记,上面有你们的签名,凡念到名字者,站前面来。”严济舟把来访登记交给蔡逢源:“源官,你来念,划了红线的都是散商。”

        “罗牯。”

        罗牯愣了一瞬,朝前迈了一步。敦敦实实的身材,像一块门板立在严济舟面前。罗牯原是个船工出身的海商,九死一生,历经无数惊涛骇浪。改做散商后仍是出海人的性格,说话粗声大气,遇到不平事如同海上风暴骤起,拍桌子打板凳骂人。他曾三次向严济舟递交过行商申办禀帖,严济舟根本就没提交例会讨论,以不合公牍范本打回。罗牯情知行首不可得罪,破天荒没操爹骂娘,但他黑脸暴睛,内心的愤怒一览无遗。

        严济舟正想借此机会杀杀他的锐气,厉声斥道:“你触犯我大清防夷律条,还不跪下!”罗牯跪了下来,低垂着脑袋,咬牙切齿,恨不得咬严济舟一口。

        蔡逢源继续念:“李友宽。”

        李友宽听后身子一颤,朝前跨一步老老实实跪下。

        “章国濠——汪融——冼如禄——何况明——童为汉——张思祥——黎盼明——阮崇天——金鑫——罗飙扬——万嘉丰——”被点名者皆应声跪下。

        “潘振承。”

        潘振承朝前跨一步,却未跪下,挺着胸大声说道:“严济官、蔡源官,末商有话禀明。末商不是以散商的身份去四海客栈,而是以广义行总办的身份与法商米歇洽谈茶生意。”

        蔡逢源侧过身子,与严济舟轻声商量。蔡逢源道:“你站前面来,暂时准许你不跪。”

        潘振承站到被点名的散商一块,仅剩六个散商未点到名。

        严济舟声色俱厉道:“本行首遵照抚谕,罚违规散商官银五百两,取消其申报办理行商官帖的资格。”

        性情耿直的罗牯立即叫了起来:“严大人,处罚也太重了!牯仔虽然私下会见了夷商,可今年一单生意都没做,别说五百两,五十两也罚不起。请严大人法外开恩,牯仔再也不敢了。”

        严济舟道:“交不起罚银,可以暂缓,但是官牙帖子得交会所,何时缴清罚银,何时将帖子退还你们。”

        罗牯鸣冤叫屈:“这不是要断我们活路吗?没有牙帖,我们散货生意都做不成。”

        蔡逢源道:“严行首这样做,已是法外开恩。倘若把你们移送臬司衙门,那可得抄家流放。”

        潘振承突然发问:“严大人,蔡大人,末商有个疑问,可否道出?”

        严济舟冷冰冰道:“你说吧。”

        “散商与住外面的夷商接触,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为何往年不罚,而今年突然受罚?”

        蔡逢源愣住:“这个?”严济舟接过话茬:“潘贤弟问得好。到去年为止,住外夷商的下榻处,从未有过行丁把守。可就在去年,发生了住外夷商勾淫我大清民女事,所以今年特派行丁把守。”

        罗牯插话道:“严行首答非所问,潘哥问的是为何招呼不打,突发袭击?”

        很少发火的严济舟猛拍桌子,暴跳如雷道:“叫你们在来访薄上签名,就等于打了招呼!罗牯,你若不服气,本总商撒手不管,按照新颁布的抚谕,将尔等通夷的奸商移送臬司衙门!”

        罗牯终于被严济舟的淫威吓住,连连磕头:“牯仔心服口服,望严大人饶恕牯仔过失。”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潘振承明白,严济舟招招都是冲着他来的,抚谕到底说了什么,严济舟秘而不宣。就算抚谕严格规范散商的行为,散商与住外夷商接触是在抚谕颁布之前。大前天杨抚台私访十三行,昨天颁布规范散商行为的抚谕,显然又是严济舟从中作祟。

        严济舟威严地扫视跪着的散商:“你们还有什么说的?”散商答道:“我等心服口服,谢严大人宽宏大量。”

        严济舟将目光投向潘振承,挤出一丝微笑:“潘贤弟,你呢?”

        潘振承不敢得罪严济舟,但又不能落入严济舟预设的圈套,潘振承镇定答道:“按照严大人的处罚依据,末商不在受罚之列。末商是以广义行总办的身份前往四海客栈,其他洋行的行商、总办、买办、采办等大都与住外夷商接触过,蔡源官没有点他们的名,惟有广义行总办获此殊荣。”

        陈寿年站起来,激动地挥手叫道:“这不公平!不公平!”

        严济舟瞪了陈寿年一眼,“不公平?不要忘了,潘振承还兼有散商身份。”

        潘振承目光凛然,从容不迫道:“末商是散商,也确实去过四海客栈,但没有为潘记散货档做一文钱的生意,倒为广义行做成七万银两的茶生意。不信,可查广义行的账簿,还可以询问住在四海客栈的米歇。”

        严济舟不想轻饶潘振承,他嘿嘿冷笑几声:“没做成生意,并不等于不想做,更不等于没有接洽生意。这些受罚的散商,难道都同住外夷商做成了生意?”蔡逢源轻轻碰严济舟手肘,两人低头私语。严济舟抬头道:“潘振承,你有无违规,待会所查实后再做决断。”

        “末商万谢严大人开恩,末商还有话要说。”潘振承指着前面下跪的散商:“末商以为,对这些散商处罚过于严厉,罚银五百也就算了,取消他们今后的申办资格,等于断了他们一辈子的期望。”

        罗牯转过脸朝潘振承投来感激的目光:“潘兄所言极是,我等散商,最大的心愿就是做行商。”

        “潘振承,你恐怕还是为自己着想吧?”严济舟板着脸问道。

        “如果我与住外夷商私洽过生意,我甘愿受罚,一辈子不申办行商官帖。末商恳求严大人,给这些犯过散商一个改正的机会。”

        “好吧,本行首依你的,如果犯过散商今后恪守防夷条例,服从会所规管,三年后,本行首可重新考虑恢复你们的申办资格。至于你,就按你承诺的办!”严济舟说着与蔡逢源交换一下眼神,挥挥手道:“大家散了,散商的罚银交会所账房收,交不起罚银者,把牙帖送来!”

        严济舟不等散商散尽,汗流浃背进了侧边的茶房。严知寅急忙帮父亲更衣,用凉水给父亲擦汗。“老爸,你怎没把潘振承一棍子敲死?反把其他散商敲得七死八活?”

        严济舟接过凉茶连喝几口,“做事要留有余地,今天整散商,目的是看潘振承究竟有多大的能耐。如果潘振承真与抚台关系非同一般,杨抚台多少会有反应。他帮潘振承说话,我们就得放潘振承一马;他若不闻不问,我们就把姓潘的往死里整。”

        “可是,潘振承是代表广义行与米歇洽谈生意。”

        严济舟狞笑道:“广义行的茶生意,想必有潘振承的股份在里面,不就等于散商与夷商私下交易?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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