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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回 有智留学妄议中英 馨叶惊吓溘然圆寂

        潘有智在信中为英吉利大唱赞歌,令馨叶分外担忧,馨叶这才明白,潘振承反对有智留学是明智之举,保守顽固的大清容纳不了有智,有智学成回国不但无用武之地,还有性命危险!馨叶在忧郁中溘然去世;潘振承还没从悲痛中走出,十三行连连出事,同文夷馆成为传教的窝点,四个传教士竟然潜入中原,潘振承是十三行总商,还是哆罗的保商,罪责难逃……

        

有智留洋



        暮气收去最后一抹余晖,馨园沉浸在迷蒙的夜色中。宿鸟归林,馨叶呆在屋舍后的凤尾竹下,竹枝将天空撕成碎片,透出几颗微微闪烁的星星。

        听殷先生说,中土的黑夜,即是西洋的白天。这时有智在干什么呢?在教室里听老师授课?在宿舍跟同学争议问题?在运动场上奔跑跳跃?在康河奋力划着快艇?有智也许什么也没干,孤独地坐在草坪上思考“大逆不道”的问题?

        馨叶后悔她当初的冲动,她的想法和有智一样幼稚,认为大清走科举之途的人太多,学子死啃千年不变的四书五经,可笑又可悲。西洋的文明不亚于中国,尤其是英吉利,许多方面超过了中国,馨叶幻想有智学成回国,将是大清的栋梁之材。承哥竭力反对有智出洋求学,他说大清鄙视西人,就容不下学过西学的国人。有智执意要去,馨叶不是没有担忧,最后还是选择支持儿子的“妄念”,潘振承说服不了母子俩,也只好选择妥协。

        西历一七八一年三月十二日,皇家夏绿蒂号抵达英国南方大港普利茅斯,潘有智把两封家书交给即将前往广州的阿丁顿勋爵号船长。乾隆四十六年九月八日,殷无恙将两封家书分别交给潘振承和馨叶。由于父亲曾竭力反对有智留洋求学,潘有智临行前跟殷先生私下约定,他单独给母亲的信不可让父亲知道。

        母亲大人膝下,谨禀者有智。

        皇家夏绿蒂号驶离虎门稽查口,尚未进伶仃洋,乔治牧师将儿从暗舱带出。儿恍如获得新生,呼吸自由空气,毫无顾忌咒骂朝廷禁海令。儿在船上皈依英吉利新教,乔治牧师为儿洗礼,向儿讲述耶稣。儿发现耶稣伟大之处在于他崇高献身精神。他比孔圣人更伟大,孔丘实乃热衷做官拜相之庸人。在航程中,儿英语提高甚快,能娴熟与乔治牧师、随船医生、船长大副交谈。儿惊奇发现,他们睿智幽默,眼界开阔,富有学识;儿还发现,即便国人眼里卑贱之水手,比国人更为开化,他们同儿讲天文地理,令儿眼界大开。

        娘,水手说看到普利茅斯航标塔。儿要上甲板看神往已久的英吉利,若有去广州的船,把信捎去。搁笔甚憾,余言再叙。

        

儿有智顿首



        又:今为西历一七八一年三月十日,皇历几何,儿忘了。

        “数典忘祖。”馨叶轻轻骂道,把这封近乎白话的信看了又看,沉浸在难以言喻的欣慰中。

        潘振承在是日傍晚收到殷无恙转交给他的信,看过信,立即赶往馨园。

        “馨叶,我们的智儿终于安全到了英吉利!”

        “是吗?我们心中的石头总算可以落地了。”馨叶喜滋滋接过信看,脸上浮现出慈爱。

        有智除了报平安,没写其他的内容,他担心“妄议时政”引起父亲的恐慌,写信召他回国。馨叶平时对儿子管束不严,任儿子按照自己的兴趣发展。殷无恙治好有智的疟疾,他们成了忘年之交,有智跟殷叔叔学英语,听殷叔叔讲西洋故事。耳濡目染,有智对西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潘振承内心不敢小觑西洋,言行举止却要保持天朝人固有的自尊和骄傲。他不能容忍有智直言不讳谈论西洋,提醒有智不要忘了自己天朝子民的身份。父子俩爆发过几次激烈的争吵,潘振承警告儿子:“你再这样下去,毁掉自己,还会毁掉整个家族!”

        潘有智执意要放洋留学,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躲避严厉而固执的父亲。

        在普利茅斯港,霍金斯神父来码头迎接名叫“杰夫”的中国青年。霍金斯欣悦道:“杰夫,我们正在创造历史,你是第一位自觉自愿来英吉利求学的中国人。”

        第一个来欧洲的中国人是名叫郑玛诺的澳门孤儿,由罗历山神父带到罗马,一六五一年在罗马加入耶稣会。郑玛诺二十年后回到中国,已经不会讲中国话了,在澳门教堂做教士。一六八一年,卡布雷特神父将一个名叫沈富宗的青年教徒带到欧洲,法国路易十四国王热情地会见这位来自神奇国度的青年,设宴款待沈富宗。在英国,沈富宗在牛津大学受到王室成员的接见,随后沈富宗被请进英国王宫,受到国王詹姆斯二世亲切接见,并叫宫廷画家内勒为沈富宗画像,作为珍品收藏。十二年后,沈富宗从罗马神学院毕业,在回国途中死于莫桑比克海域。

        霍金斯神父道:“别看天主教有那么多传教士在中国,他们的传教事业并不成功,他们发展的教徒都是中国的贱民,生活无助,疾病缠身,得到传教士的帮助便加入耶稣会。据勃特朗神父披露,那些来欧洲的中国教徒,无一不是孤儿出身。”

        菲利浦在给霍金斯的信中,无法正确地表述十三行总商以及三品通议大夫的确切含义,索性说杰夫的父亲是中国的通商大臣,杰夫冲破父亲的阻挠,毅然决然远渡重洋去英国留学。

        霍金斯笑道:“菲利浦写信叮嘱我低调处理,否则的话,会有好些政界要人、东印度公司董事、报馆记者赶到普利茅斯来,国王乔治二世还会邀请你去王宫做客。不过这样也好,为自己争取一个安静的环境,学好本领,回去为你们伟大的祖国贡献聪明才智。”

        霍金斯带杰夫周游大不列颠,潘有智在旅途中给母亲写信:英吉利乃神奇之国度,此地的一切令儿振奋。英吉利商人地位甚高,受到国民普遍尊敬。国家极为重视工商业,鼓励国民建工场做贸易,尤鼓励国民致力海外贸易。霍金斯神父说有不少工场主、贸易商做上国会议员——也就是相当于中国的议政大臣吧。据传商人议员可与贵族议员平起平坐,可对国家大事说三道四。不似中国,商人富而不贵,官府打压,百姓蔑视,诅咒商人为富不仁。至于中国之工匠,地位就更低,儿在番禺县学念书时,训导引用世宗皇帝的话,工匠多一个,农夫少一人,国家穷一分。在英吉利,发明先进织机和蒸汽机者皆是工匠出身,他们成了国家英雄。娘,儿真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发明像蒸汽机那样神奇之器械。

        霍金斯神父带我参观曼彻斯特。织布工场大得匪夷所思,织机居然不用脚踏,巧借动力——啊,比中国乡村水碾复杂得多,儿一时说不清。牛津大学佩里教授预言,未来马车毋庸马匹,驮上蒸汽机就可自行。娘,你信不信,英吉利未来,不,现今就是世界最富强之国。利物浦海滨排满了船坞,正在打造比黄埔还高大的洋船。一个造船师与儿说,现今大洋航行的海船过半是英吉利船,英吉利要打造更多更大的商船战舰,征服全世界。儿跟造船师辩论,英吉利征服得了其他海国,就是征服不了大清国。过后儿暗中思量,倘若英吉利一旦与大清开战,孰胜孰败,实难预料。娘,这话儿只能跟你说,阿爸自从册封三品通议大夫,言谈愈发像朝廷命官。并非儿恣放狂言,大清官员皆睁眼瞎,他们实在太应该来英吉利增长见识。就此打住,霍金斯神父催儿早点睡觉……

        馨叶欣喜地拆开儿子的信阅读,脸上的笑容悄然淡去,英吉利虽有可取之处,怎能用这种口气妄议中国?馨叶接触过不少西洋人及西洋器物,承认西洋人确实精于工艺,然而文化还是中国更为优越。

        馨叶给有智回了一封信,委婉地批评儿子重器不重文:“善工器制作者,仅可谋数口之食;通文史经略者,却可为社稷谋福祉。娘以往看淡科举,从未轻视过学问。娘要你留英求学,并非希冀你学一器一物之技,而是学经天纬地的西学。”

        何为经天纬地的西学?馨叶其实也很迷惘。她终于意识到,当初同意儿子出洋求学,除溺爱儿子外,还有懵懵懂懂的冲动。还是有智的阿爸头脑冷静,承哥说:“西洋的任何学问大清都用不上,还会被斥为异端邪说,受到无情的迫害打击。”

        馨叶想起康熙年间发生的汤若望案,官生杨光先控告传教士汤若望等传造妖书,图谋不轨。后又上书攻击西洋历法,斥其荒诞不稽。清廷分别判汤若望等凌迟处斩。后因京师接连五日地震,按例减刑,汤若望被赦,只杀了李祖白等五名信仰西洋新法的钦天监官员。不学无术的杨光先出任钦天监正,立即恢复“大统旧术”。

        馨叶后悔不迭,同意儿子出洋求学,犯了一个莫大的错误。馨叶成天担惊受怕,又不能向承哥倾诉。十三行遭遇前所未有的困难,承哥焦头烂额,馨叶不想再给承哥增添烦恼,只能独自默默地承受。

        三个月后,有智又来信了。馨叶算了算,从广州到英吉利,船走得再快也得四个月,来回则要半年多。有智还没收到母亲的信,他在霍金斯神父的帮助下,顺利进了牛津大学莫得林学院。安顿下来后,即给母亲写信:牛津大学乃英吉利最古老的学府,相当中国的国子监,却无国子监腐朽气,朝气蓬勃,令人惊叹。儿一叹:广袤之校园竟无围墙,不似广州大小儒学,将学子关在高墙深院,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儿二叹:教授非英吉利一国,亦有法兰西、德意志、西班牙教授,若在中国,外国学者纵有天大造诣,亦不可任小小县学之教职;儿三叹:英吉利大学虽然有规定的科目,然而每个学院的学科细目不尽相同,每个教授授课内容亦千变万化,不似中国,县学、府学、国子监皆千篇一律的四书五经;儿四叹:英吉利大学推崇的是富民强国之学识,不似中国的科举,求学只为做官,科举之外的学问一概不学;儿五叹:英吉利大学之学问日新月异,教授可拿自己研究的新学上课堂传授,不似中国,只讲古代的圣贤之道;儿六叹:英吉利大学之藏书阁,其规模之大、藏书之丰,令人叹为观止,不似中国的藏书阁,藏书而不供外人借阅,此处藏书阁连外人也可借阅,儿的导师沃尔曼教授道:知识应当人人共享……

        有智在信中将中国的教育贬得一无是处,馨叶深为担忧,西学再好,亦不可取代中学,西学利于器,中学是做人立国之本。馨叶打算在回信中谆谆诱导儿子,又觉得儿子说的不无道理,她实在找不出充足的理由反驳儿子的怪论。

        “智儿,你回来吧!娘想你,你不在娘身边,娘只能整天以泪洗面……”馨叶含泪写了一封凄婉感人的信,托殷无恙交给回英吉利的商船。

        儿子变化之大,令母亲震惊不已。现在回想起来,有智欣赏西洋,并非从踏上英吉利国土的那一刻开始。有智在童年时就常与殷先生接触,在有智成年后,他们一定讨论过许多深奥而敏感的话题,否则有智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下西洋留学。馨叶知道,她的眼泪无法劝有智回到她身边,可眼下,除了泪水,馨叶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令有智回心转意,抛弃那些妄念。

        馨叶后悔她在第一封信中对儿子的规劝:“娘要你留英求学,并非希冀你学一器一物之技,而是学经天纬地的西学。”照此看来,还就是学一器一物之技安稳,工器不为朝廷重视,就不会惹出大麻烦。经天纬地的西学,即是治国安邦、富国强兵的学问,西洋的那一套岂能为中土所容忍?

        有智的这封来信是真正的“回信”:

        亲爱的母亲大人,请允许我用西洋礼节向你问候,别来无恙,你是否仍还像我离别时那般年轻美貌?

        儿反复拜读家书,儿感谢母亲之关怀,儿亦倍思母亲。抑或儿大不由母,儿不全然苟同母之鸿论。母谆谆教诲:“善工器制作者,仅可谋数口之食;通文史经略者,却可为社稷谋福祉。”此言错矣,儿在英吉利亲睹,善工器者,亦可为社稷苍生谋福祉。发明蒸汽机之瓦特,英吉利好些大学请他去讲学,好些著名教授荐举他进皇家科学院——相当于中国入阁为大学士。

        母亲毋庸担心,儿未选工器,如母亲所愿选择经天纬地之西学。此乃导师沃尔曼教授之建议,沃尔曼教授说英吉利历史虽短,却是个创造历史的国家。她是欧洲首个新教国家,是首个崇尚王权之国家。英吉利打败西班牙,可视为王权战胜神权之胜利。历史学教授沃尔曼说,英吉利人又不盲目崇拜王权,经过血与火的洗礼,诞生了世界首部限制王权的《大宪章》。沃尔曼还说,法律高于王权,国王不可剥夺国民的权利。国王违法向国民加税,国民就让他上断头台,国王查理一世就是这样被愤怒的国民处以绞刑。此后,国王的话不再是圣旨,国王权力渐渐移至国会,国会由议员组成,议员由有身份者选举产生。国会下面有个执行国家权力的内阁。沃尔曼教授说,英吉利之强盛,非倚仗工器一项,国体变革尤其重要……

        有智的信首语竟用西洋人的口吻称“亲爱的母亲大人”,馨叶啼笑皆非,突然觉得儿子生分了许多。馨叶往下看,不禁毛骨悚然。这封信太敏感了,馨叶看后立即将它烧毁。

        馨叶不敢想象,有智学成回国,将会有怎样的厄运在等他。

        起风了,夜风带着丝丝寒意紧紧裹挟着馨叶单薄的身子。馨叶寝食不安,日渐消瘦,她的身子仿佛在夜气中飘浮,回到冰冷寂寞的寝房,已是凌晨三时。

        

溘然圆寂



        潘能敬堂是潘府的主体建筑,五楹三进,高大宏伟。琉璃瓦歇山顶,屋面用绿色的琉璃瓦覆盖,琉璃瓦脊有飞禽鳌鱼花纹,上部有两条躯体弯曲的青蛇戏珠。潘能敬堂是潘氏广州一支的宗祠,始祖为潘文岩。

        开祠这天,潘振承率妻妾子孙三十余人来到潘能敬堂,百余位僧人敲击木鱼诵经唱偈。祠堂香烟缭绕,龛台供奉着潘振承发妻潘黄氏淑敬、平妻潘区氏彩珠的灵牌。馨叶跪在蒲团上,望着彩珠的灵牌,回想起她和彩珠争风吃醋的往事。馨叶涌出愧意,觉得她当初的行为十分可笑。人死如灯灭,彩珠撒手谢世,馨叶可以堂而皇之进潘园为正室,她却毫无这种意念。有智留英求学,为馨叶增添了无穷的烦恼。馨叶这时羡慕起彩珠姐来,一走百了,把烦恼留给在世的人。馨叶设想她有朝一日去跟彩珠姐为伴,定能和她和睦相处,胜似同胞姐妹。

        馨叶想到这层,心情似乎好过了些。雨季甫过,天空放晴,馨叶想起该把有智留下的衣物书籍拿出来晒太阳,提前离开潘能敬堂。馨叶素来独来独往,时月转目看夫婿,潘振承包赏银给定慧和尚,没有理会馨叶。

        潘能敬堂还供奉着义子潘有仁的灵牌。有仁死了两年多,他打理潘氏茶庄,只因为收了一锭成色八二的元宝,打烊后悬梁自尽。潘振承常常抱怨有仁不争气,毕竟相处四十余年,潘振承和彩珠把他当亲子对待。潘能敬堂建成,潘振承决定让他入嗣,供奉灵牌。潘振承让孙辈拜过有仁伯,草草结束开祠典仪。

        潘府占地四十六顷,潘园馨园合起来才及潘府的三分之一。院门正对着省河,进门穿过石坪花圃,是带有露台的青砖大屋,露台朝南,坐露台上可以看到江北的十三行。筹建时,潘振承规划将来同彩珠居住,彩珠不等建好便去世。建好后,馨叶仍执意住在馨园,这幢青砖大屋便空着。青砖大屋两旁是两幢略带西洋风格的屋舍,原本是为馨叶和时月建的,如今也空着。潘府有近四百间屋舍,现在只建了一半,除了潘有为,潘家的子孙都没搬过来。

        潘有为居住在潘府后院,位于万松山麓,北面有潘振承捐资兴建的漱珠桥,园中有六棵松,又曰六松园。六松园的建筑园林均为有为设计监建,有为辞官后,在此做隐士,吟诗绘画,收藏古董古画。父亲生意上的事,他一概不问。

        开祠典仪结束后,潘振承带时月在园中散步。阳光白炽灼人,潘振承和时月走进浓绿的榕树下,时月把随身带来的西洋铝茶壶递给潘振承:“承哥,喝口凉茶。”

        “你馨姐这些时怎么啦?每次见到她人都瘦了一圈,郁郁寡欢,愁肠百结。”潘振承喝了一口凉茶,把铝质茶壶递给时月。

        “她想她的智儿。”时月轻柔地说道。

        “我也想智儿,不会像她这样魂不守舍。”潘振承土灰色的梭子眼布满疑虑。

        时月抿着嫣红的嘴唇,摇摇头:“我不知道,她有话闷在肚里,问她,她老是说智儿怎不来信。”

        时月实际知道有智经常来信,殷无恙收到信后会亲自来馨园,背着时月把信交给馨叶。馨叶送走殷先生后,独自一人呆在书房看信。馨姐出来时的神色,令时月惊诧不解,有智的来信没给母亲带来欢愉,而是无穷无尽的愁绪。时月不知信的内容,她知道馨姐与有智单独往来信件,是想避开承哥。

        “她饮食怎样?睡不好觉,营养要补上。”潘振承道。

        “馨姐吃得很少,说没胃口,有时一天不吃不喝。我都愁死了,找郎中开了滋补的药,煲成汤后,把药渣汤料捞掉,让她光喝汤。”时月眼里蒙着薄薄的泪水。

        “我总是忙忙碌碌,你替我多关心她。”

        “馨姐老叫我多关心承哥,说承哥年岁大了,公行洋行全靠你撑着,叫我多陪伴承哥。”

        “我不需要,我老是老,可老当益壮,这多年从未生过大病。”潘振承说着叹气,“何时我能像我的长子有为那样,百事不问,一心一意做隐士,那该多好啊。”

        却说馨叶回到馨园,殷无恙坐在水榭等她。

        “殷先生,有智来信了?”

        “来信了,不过是给我的信。”殷无恙打量脸色苍白的馨夫人,有意做出开心的样子说道,“有智汇报了他在牛津大学的情况,学业大有长进。他还经常参加运动,身体比过去结实多了。他托我来劝你,请你不必牵肠挂肚。”

        “殷先生,我能不牵肠挂肚吗?”馨叶含着泪水,把她近三年来的担心和烦恼一古脑倾诉出来。

        眼前的馨夫人,跟他最初认识的馨叶判若两人。那时馨叶还是十三行庶务吏史德庵夫人,楚楚动人的眼睛隐含着冷峻幽怨,似乎还有仇恨。殷无恙不了解馨叶的身世,只知道她是潘启官的情妇。眼前的馨夫人,完全是一位慈母,作为女人脆弱的一面一览无遗写在她脸上。

        “你是怕有智学成回国,替英吉利说好话,贬低天朝,引来杀身之祸?”殷无恙平静地问道。

        “整个家族都会坐连。”馨叶忧心忡忡道,替殷无恙加水,“有智变化之大,大得让人震惊,他快成了地道的英吉利人。”

        殷无恙哈哈大笑起来:“错矣,错矣。他仍然是地道的中土人,是骄傲的天朝子民。有智给我的信,我早就不该藏着掖着。”殷无恙掏出有智的信,“馨夫人请拿去拜读,我们一道分享。”

        馨叶疑疑惑惑抽出信看。

        在英吉利,学生最思念之人除阿妈阿爸,就是老师你。你的音容笑貌无时不浮现学生眼前,令孤独中的学生倍感温暖。

        学生初至英吉利,习惯拿他人之长比己之短,觉得大清事事不如人。昨日学生听剑桥大学麦克雷教授演讲,他抨击英国殖民政策,说海外掠夺及殖民占领为大不列颠帝国积累肮脏的原始资本。打败西班牙无敌舰队的大英雄德雷克,原本是个赤裸裸的海盗,他为投资人带来千倍以上盈利,英王伊丽莎白一世分得十七万英镑,几近英廷一年的财政支出。麦克雷教授还批评东印度公司向中国走私鸦片,说鸦片是慢性毒药。殷先生,学生在广州怎没听你言及?倘若如此,东印度公司太可恶了。

        殷先生,学生报喜不报忧,一则对英吉利认识不全,一则怕先生及母亲担忧。其实学生初至英吉利,遇到友好善良者,亦遇狂妄自大者。学生的长辫成为某些英夷戏弄的对象。他们嘲讽学生是“中国猪”,问学生中国人猎兽是否连毛生吃,把中国人当成茹毛饮血之蛮族。老师,昨日学生还打算剪去辫子,听过麦克雷教授演讲,决定不剪了,学生偏要堂堂正正做中国人。学生寻思,英吉利并非十全十美,学生拟深入全面考察英吉利,有心得再禀,乞老师斧正。

        见到学生母亲,替学生安慰她:勿挂念,智儿一切皆好。

        馨叶阴郁的脸渐渐阳光明媚,她露出笑靥道:“看来我们不必为有智瞎操心。”

        “有智受到侮辱,倒不失一件好事,使他能够冷静地看待英吉利,他回到中国,不再会一味地为英吉利唱赞歌。”

        馨叶思考殷无恙的话,略有血色的脸掠过一丝愁云:“殷先生,大清的法律你是知道的,大清人的狂傲你也有深刻感触。即使是为夷藩说一点好话,说大清某些方面不如英吉利,也是一件犯大忌的事情。”

        “没那么可怕吧?有智不是小孩,他应该懂得什么话可说,什么话不该说。”殷无恙沉默稍许,说,“我今天五十八了,还有两年就是中国的花甲年。我有一个设想,再等两年没等到中国皇帝恩准我进京效力的诏令,就回英吉利去,替你们看望有智。”

        “去了得好好开导他。”馨叶说着歉意地笑,“殷先生,我光挂念自己的事,从没关心过你进京效力的大事。你等候了二十多年,铁石都会化成柔水,怎么还接不到皇上的诏令?”

        殷无恙把英法两国在宗教上的分歧,两国的宿怨,以及法国教士在京师受宠叙说了一遍,殷无恙坦然道:“去不了也罢,我很清楚,说服中国皇帝放宽对洋教的限制,是远在欧洲的主教们的一厢情愿。”殷无恙告辞,“信你留着,权作是一副安慰剂。我仍然坚持,有智当初的选择无比正确。”

        馨叶送殷先生,目睹殷无恙略带佝偻的身影消失,又回到水榭阅读智儿的信。馨叶没想到这是与殷先生的诀别。再见到殷先生,他平静地躺在夷馆房间的床上,衣架上挂着九品医官的顶戴和补服。

        殷先生再也不能传递有智的来信了,再也听不到殷先生的教诲。馨叶叮嘱阿娣在同文夷馆做伙计的儿子阿毛关注有智来信。

        初冬的一天,馨叶在佛堂念经,宽松的青衣罩着她日渐瘦削的身子,她双眼微阖,失血的嘴唇轻轻蠕动,眉宇间淤积着无限的抑郁。

        阿毛带回来一封信,馨叶忐忑不安,和往常一样躲到书房看信。

        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智儿。

        娘,你担心智儿数典忘祖。放心,智儿是天朝人,蓄长辫,着唐装,还有一颗永远属天朝的心。天朝与英夷,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儿学西学,乃为取长补短。英夷之短,乃豺狼禀性,好越洋跨海掠夺,占他人之地为己地。英夷热衷工商,虽富国益民,亦有损大义,为君子不齿。东印度公司见利忘义,向我天朝输入鸦片,害我天朝子民,此乃禽兽之举。儿常见英夷口出狂言,欲征服全球。

        中国人将天下视为天朝之天下,虽愚昧可笑,然而,天朝施德政,感化近藩远夷用心良苦,可嘉亦可悲,可叹亦可忧。德政无济于防夷,防夷当师夷之长处。儿学成回国,定设法向皇上进言,宜效仿英吉利广开言路,农工商并举,重视工器农事之技,选贤举能参政议政……

        馨叶看得浑身冒冷汗,眼前发黑,晕了过去。

        次日,馨叶醒来,躺在承哥怀里,时月坐床沿手里捧着一碗乌鸡人参汤。

        馨叶喝过鸡汤,挣扎着起床,问道:“有智的信,你们都看了?”

        潘振承泰然自若道:“看过了,有智身在远夷,心系中土,忠心可嘉。他的方式却不可取,别说上疏朝廷,在民间谈论都不可。再说他的条陈最多能递到通政使司,到不了皇上手里。”

        “到通政使司也会招惹杀身之祸,还会殃及全家。”馨叶担忧道。

        潘振承笑道:“他回来了,怎会让他随心所欲?”

        “他成大人了,我们管不住他。以前他还听殷先生的,可惜殷先生过世了。”

        “不必过虑,有智是以为外婆守灵的名义离开广州的,他回来仍是这个名义。别说接受西学,就是下西洋也是滔天大罪。我们向他晓之厉害,他是大人就应该明白。”

        小山子赶来,潘振承不等小山子通禀,说道:“洋行里有些事情要去处理,时月在这陪伴你。”潘振承匆匆离开,哆罗教案的危机尚未渡过,这是潘振承近些年来最头痛的一件事。

        承哥走后,时月叫阿娣去煎药,馨叶道:“我没病,是心病,药不可治,不去想那多烦恼事就自然痊愈。”

        馨叶去了水榭,蔫蔫地凭栏而坐。时值暮秋,池塘里的荷花早已凋谢,饱满的莲蓬也已蔫黄。馨叶生出无尽的惆怅,人生苦短,转眼鬓角生出白发,明亮的丹凤眼失去了昔日的风韵。宁波邂逅,馨叶暗恋承哥,护贡进京,他们有了智儿。生智儿时馨叶九死一生,馨叶对智儿的疼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馨叶心想:“也许正如承哥所说,我在自取烦恼。可是,承哥有八个子女,他又怎能体味到做母亲的心。”

        时月站在圆桌旁,桌上放着一碗汤药。时月出神地看着神思恍惚的馨姐,说:“馨姐,喝药吧,都快凉了。”

        馨叶捧起碗又放下,看着脸色白里透红,依然嫣丽动人的时月,伤感道:“月妹,姐姐是不是憔悴得吓人,像李清照《醉花阴》所描述的‘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时月犹豫一瞬直言道:“妹妹不会恭维人,确实如此。馨姐,你想智儿归想,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承哥是有智的亲爸,你和承哥过去那么多风浪都闯过来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生有智时,你还没进潘家。”馨叶说着轻轻叹息,“若是你的有江去英吉利求学,你就不会牵肠挂肚?”

        “牵肠挂肚当然会,但不会像你这样失魂落魄。馨姐,喝药吧,名医裘大夫开的方子。”

        馨叶生气道:“我说过不喝就不喝,我的病名医没治,只有我自己能治。”

        时月抱怨道:“你跟自己过不去,还跟承哥过不去,你的身子骨不光是你自己的,还是承哥的。”

        “此话怎讲?”

        “你病恹恹的样子,承哥不知有多担心。”时月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道:“馨姐,妹妹说你好自私。”

        馨叶怔怔看着满脸愠色的时月。

        时月道:“你光想着自己的事,自从有智走后,你从没关心过承哥。十三行发生惊天教案,承哥都快支撑不住了。”

        馨叶愣住,焦虑地问道:“快说,怎么回事?他们要把承哥怎样?”

        “你心里还有承哥,去问他吧。”

        馨叶喝下药,说:“我肚子饿,你去叫阿祥做点吃的。不,快黄昏了,我们一道上潘园同承哥吃晚饭。”

        时月抿嘴笑道:“这就是我愿意看到的馨姐。”

        馨叶也笑了起来:“别耍贫嘴,去叫阿娣准备热水,我要洗澡。去给我找一套衣裳,你知道我穿哪套合适。”

        “馨姐,以后你干脆住进潘园,不,搬到新建的潘府去。”时月用调皮的神情说道,“少年夫妻老来伴,承哥正需要你给他做伴。我保证不会跟你争风吃醋。”

        “真是那样的话,你醋劲冲天,年轻又美貌,我可斗不过你。”馨叶扶着柱子站起来,时月过去扶着馨姐。馨叶道,“我自己能走。”馨叶慢慢走出水榭,扶着柳树,不放心地问:“你说一句实话,教案到底怎样了?”

        时月脸上挂满愉悦的神情:“馨姐心里终于有承哥了。”时月扑闪着晶莹的眼睛,露出白玉般的牙齿微笑道,“承哥像以前遇到的磨难一样,化险为夷。当然,受罚破了些财,承哥说,钱是身外之物,不必计较。”

        馨叶从时月的表情,猜想事情基本过去,馨叶扶着柳树的手松开,朝西缓慢地走。

        “馨姐你上哪?”

        “上佛堂烧一炷香,跪菩萨面前赎过。”

        时月喜滋滋进馨姐寝房,开衣柜取衣裙,她先取了一套白衫白裙,馨姐脸色苍白,穿白色的似乎不合适。绿色的虽好,但灯光下显示不出盎然生机。时月最后选定大红色的衣裙,心想馨叶会留在潘园过夜,让她再做一回新娘。

        阿娣准备好热水,已是满天晚霞。时月上佛堂叫馨姐,香炉里的香已快燃尽,蜡烛烧去大半截,其中一枝还倒在佛台边。馨姐跏趺坐在蒲团上,双手合什,阖着双目,在默默地念经。时月把倒下的蜡烛扶起重新点燃,换了一束新香插进香炉,呆一旁陪伴馨姐。

        天色渐晚,时月轻声唤道:“馨姐,馨姐。”叫了几声,馨叶毫无反应。时月顿起疑虑,去摸馨姐的手,手已冰凉,时月尖叫一声,大哭。

        馨叶溘然圆寂。

        潘振承听到噩耗,急忙赶到馨园佛堂。馨叶仍跏趺坐在蒲团上,面向观音菩萨,双手合什,眼睛阖闭,神态安详,似乎仍在默默祷告。

        潘振承和时月相对而泣,时月泣不成声叙述馨姐圆寂前两人的对话。“馨姐没想过要离开承哥,她讲好了要同我一道上潘园吃晚饭。”

        潘振承含泪沉默,久久无语,他猜想馨叶太虚弱了,就像耗尽香油的青灯,总有熄灭的时候。也许是她活得太累,她和母亲曾经长期在尼庵避灾修行,圆寂是摆脱人世间烦恼的最好方式。潘振承道:“时月你不要哭,馨叶是佛家弟子,看淡人的生生死死,肉身熄灭未必就是人生的灾难。”

        潘家子孙聚在佛堂外哭泣。潘振承对有度道:“有度带大家进来拜二妈妈,给二妈妈守灵,就在佛堂。”

        潘振承和时月去了馨叶书房,翻出有智给母亲的来信,还有鸳鸯玉佩的另一半。潘振承没看信,从脖子上取出另一半鸳鸯玉佩,将玉佩合到一起,沉湎在往事的回忆中。

        潘振承泪光迷蒙,泪水凄然而下。

        时月心痛道:“承哥,你——”时月一语未尽,嘤嘤啜泣。

        潘振承凄怆地笑笑:“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潘振承指着桌上一叠有智的信,含泪哽咽道:“我是有智的亲爸,你是有智的亲姨,为了有智,我们都要好好活着。”

        冼管家进来问老爷如何操办丧事,向哪些人发丧。

        潘振承问时月:“馨姐跟你谈过她的身后事没有?”

        时月想了想,说:“那是一年前,馨姐半开玩笑半认真讲,倘若佛祖召我西去,请不要为我守灵护柩,一切从简,按佛家的礼俗火化,骨灰撒到花草树木之下就行了。”

        “就这些?”

        “馨姐还说过,她和她娘,在佛界尘界几进几出,她们都不是虔诚的佛家弟子。对了,馨姐曾写过一首偈子。”

        前世尘缘未曾了,今世几遭佛陀笑;

        非尼非俗亦非妻,六道轮回不可料。

        潘振承体味偈子的含义,馨叶不能一心向佛,前一个原因是家仇未报;后一个原因,是她牵挂着夫婿和儿子。潘振承对冼管家说:“不要发丧了。夫人曾经出家在靖灵庵做尼姑,取了忘尘的法名。老冼你带五百两香火银捐给靖灵庵,请她们来为忘尘做道场。”

        

惊天教案



        乾隆四十九年,广东口岸发生一连串的大事。

        皇上钦命潘振承代办备贡方物;花旗国中国皇后号开辟中美贸易;英船赫符斯号炮手炸死两个中国船民;殷无恙获准进京客死广州;传教士秘密前往陕西引发惊天大案。

        事情要从乾隆四十六年夏天说起。有个汉名哆罗的意大利教士来到广州,入住同文行的散客夷馆。哆罗自称三十九岁,他花白的胡须和满脸的皱纹,怎么看都不像中年人。哆罗自诩精通医术,做过罗马教皇的御医,希望潘振承禀报总督巡抚,荐举他上北京为中国皇帝服务。

        哆罗的意大利名Msgr della torre,他有一个隐秘的身份——罗马教廷传信部中国教区主教。传信部(Evangelization of Peoples)又译传道总会,是教廷的重要部门,负责全球的传教事务。哆罗想进北京说服中国皇帝恩准天主教传教,他无法觐见广东总督和巡抚,只能恳求他的保商潘振承。潘振承口头答应,内心却不打算竭诚竭力替他办事。

        潘振承唯一想荐举的人是殷无恙。对于哆罗的请求,潘振承也确实向当时的总督巴延三、巡抚李湖荐举过。皇上曾下旨给广东督抚,要他们荐举有一技之长的西洋人进京效力。巴延三和李湖问哆罗精通何技。潘振承说:“哆罗自称精通医术,他说:‘中国人说的心想,其实没用心去想,是脑袋在想事。’哆罗发毒誓说中国人想象中的心想是谬误,心不会想事,心是血液循环的总机关。”巴延三和李湖立即贬斥哆罗是个庸医,是在胡说八道。哆罗的进京请求被督抚驳回。不知哆罗走通哪条路子,粤海关监督李质颖向皇上荐举哆罗。乾隆帝一向轻视西医,他用得最多的西洋人是天文历法、建筑绘画方面的专才,乾隆没有恩准哆罗进京效力,但准其长居广州。

        哆罗获得长居广州的合法身份后,在十三行教堂做当家牧师,十三行人叫他“罗马当家”,他入住的同文行散客馆叫做“哆罗夷馆”。哆罗很受十三行的洋人尊敬,连高傲的英国大班见到他都会恭敬地打招呼。

        哆罗夷馆经常有华人进进出出,都说是来求医。凭这点,督抚眼里的西洋庸医,看来确有真才实学。来得最勤的是一名叫蔡方的广州郎中,两人经常聚一块切磋医学。殷无恙常向潘振承抱怨中西医互不信任,缺乏交流。蔡方和哆罗如此融洽,潘振承当然很高兴,他特意同殷无恙谈起此事,殷无恙支支吾吾,讳莫如深。潘振承以为是同行间的妒忌,就不再在殷无恙面前提及此事。

        蔡方是福建宁德县人,雍正元年及乾隆十一年福建大教案,均发生在宁德县的邻县福安县。蔡方的情况与澳门华籍教士杨汤姆一样,都是因为祖父辈是洋教徒殃及后代,逃到相对安全并且允许传教士居留的广东。蔡方的教名蔡伯多禄,是天主教广州教区的召集人。他晤见哆罗主教,从不涉及医学,而是密谋传教。潘振承观人察事一贯敏锐警觉,偏偏对哆罗有所疏忽。一则,潘振承把同文行交儿子潘有度打理,他专心公行事务,很少上夷馆;二则,这些年十三行遭遇一连串灾难,潘振承费尽心机穷于应对,对入住夷人的警觉有所松懈。

        乾隆四十九年四月中旬的一天,蔡伯多禄带两个“病人”上哆罗夷馆请哆罗医生看病。他们是陕西的天主教徒焦振纲和秦禄,特意来广州恭请哆罗主教派西洋教士上陕西传教。哆罗叫焦振纲等返回,在陕西做好接应。修书一封由蔡伯多禄带给澳门主教,让四名在澳门接受汉语强化训练的意大利圣方济各会教士来广州,准备深入内地传教。

        亚多等四名意大利教士在十三行呆了半个月,他们的进京请求被督抚毫不通融地驳回——其实他们没打算进京,而是实施哆罗与蔡伯多禄精心策划的障眼法。五月下旬,他们拿到粤海关办理的粮驿道路引,背着藏有“教器”、“邪书”的沉重背囊登船重返澳门。重返澳门只是个幌子,他们乘船离开广州不久,便弃船走陆路,在蔡伯多禄等教民的带领下踏上北上的征途。教民李刚义打前站,带哆罗主教的信联络沿途的教民,协助护送。

        广州至京师的官道,既有奉诏进京效力的洋传教士北上,也有被驱逐回广东转道回国的传教士南下,外国人来往不算一件稀罕事。一路上畅通无阻,偶有官差盘问,蔡伯多禄敷衍几句便顺利过关。他们偶尔住进教友家,但多种情况是自己解决住宿,到破庙、牛棚或者屋檐下夜宿。

        护送传教士采用接力的方式,下一程,由湖南湘潭教民周正等人护送,一干人于七月到达湖北省樊城。刘绘川等湖北教民在此恭候,准备穿越鄂西直接进入陕西。他们渡汉水进入襄阳时,受到绿营兵截获盘查,刘绘川声称四个碧眼尖鼻的同伴是大清边民,准备路过陕西回西北老家。当时民众起事刚被弹压,绿营游击十分警觉,命令营兵搜查,从他们背囊中发现十字架等传教“邪器”和夷文“邪书”。

        八月初,绿营官兵将十余名疑犯押往武昌,湖广总督特成额亲自审案。严刑拷打下,教民纷纷招供。特成额大惊亦大喜,此乃邀功请赏的上佳机会,立即上奏朝廷。

        乾隆见折龙颜大怒。密遣洋教士深入内地传教的始发地是广东,乾隆在朱批中斥责广东督抚等地方官,“哆罗私遣多人,潜往内地传教,(你们)漫无觉察。”乾隆尤感惊诧费解的是,“西洋人面貌异样,不难认识,他们由粤赴楚,沿途地方官吏为何一无稽查,至襄阳始行盘获?”

        乾隆自然联想到前不久发生的“聚众谋反案”,朝廷调兵遣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平息下去。乾隆神经过敏,将两件事联系到一块,认为内外勾结,乱我中土,性质比乾隆十一年的福建教案要严重得多。在福建传教的教士,仅仅是乱我名教,蛊惑民心,现在竟发展到策应谋反的地步!

        乾隆下令详讯被捕的传教士,将所有接送过传教士、为传教士送信、留传教士住宿的中国教民一律“逮捕究办”。并查明罗马当家派往陕西传教者,究竟要传与何人?严饬各地官员“按名拿办”。

        乾隆晚年的大教案自此拉开大幕。

        湖广总督特成额最积极,湖北湖南两省,参与护送和并不知情的教民纷纷落网。九月,特成额奏报朝廷,派官兵将四名意大利传教士,及接引护送的刘绘川等教民押送京师审讯。

        陕西是传教士的目的地。陕甘督抚雷厉风行,彻查邪教在陕西暗传情况,结果有重大发现,查获逮捕隐藏于陕西的洋教士三人。督抚据教士教民的招供,向乾隆帝奏报:陕西汉中府,山西洪洞县、潞安府、大同府,及山东、湖广、直隶等省,都有传教西洋人和信教华民,称“本年罗马当家(哆罗)寄信内言及,现派十人分往山陕、湖广、山东、直隶各省。”

        乾隆大为吃惊,这还了得!邪教传播比朝廷估计的严重得多!乾帝下令各地督抚“严密查拿”。教案迅速波及到全国范围。

        甘肃、山东、山西、四川、江西、福建、直隶,均有重大斩获,共有十八名西洋传教士、数百名中国教民落入法网。洋传教士和教民首领押往京师刑部审讯。其他行省虽无斩获,也都弄得风声鹤唳、鸡犬不宁。

        广东是教案发源地,乾隆帝斥责各地督抚,广东督抚等地方官首当其冲。总督舒常在广西巡察,巡抚孙士毅接到严查哆罗教案的圣旨,吓出一身冷汗。和臬司姚棻紧急磋商后,指派臬司知事苗长青带领巡捕、皂隶赶往十三行,传各夷馆大班、牧师及他们的保商、通事来按察司聆训。姚棻叮嘱苗长青,重点传讯罗马医师哆罗,但不要惊扰他。

        夷馆大班及牧师由巡捕皂隶夹持行走,保商及通事乘轿跟在后面。同文行是首行,大班及牧师约有三分之一由同文行担保。具体承保人是潘有度,承保契约盖的却是行主潘文岩的印章。潘振承没让潘有度卷入,由他代表同文行前去按察司聆训。潘振承坐在凉轿上,寻思究竟出了何事。巡抚和臬司首次一个不落把牧师传去聆训,莫非出了教案?潘振承联想起这几年有很多人,由蔡方郎中引荐来哆罗夷馆求医,好像哆罗是华佗转世。名声扬得同文行的伙计也慕名请哆罗治病,结果发现他的医术远不如殷无恙。

        “哆罗在暗传洋教,那些所谓的病友其实是教友!”潘振承心中豁然开朗,又赫然惶恐,他是哆罗的保商,倘若哆罗被告发,他脱不了干系!“苗大人,苗大人。”潘振承叫臬司知事苗长青。

        苗长青坐前面一顶凉轿,他反转身,不冷不热问道:“启官有何事?”潘振承下了轿,走到苗长青轿子旁:“苗大人,老夫有个建议,先把一个人监视起来,朝观街蔡氏诊所的郎中蔡方。”

        “为何?”八品小吏苗长青没下轿,坐在轿上同潘振承说话。若是以往,像这样的小吏巴结潘启官都惟恐巴结不上。苗长青的傲慢,坚定了潘振承的猜测,聆训是个幌子,是要带牧师去过堂,重点是哆罗及哆罗的保商潘振承。倘若真要法办哆罗,控制住蔡方,保商的责任就可以减轻,巡抚和臬司也掌握了主动权。因为仅仅是猜测,潘振承又不能道破缘由,恳切道:“苗大人,听老夫一言,免得以后被动。”

        苗长青出发前,姚臬司有交代,哆罗的保商潘振承必须传到。苗长青也不便道破姚臬司的交代,他板着脸说道:“潘启官,你管好你自己,留点精力上臬司聆训。”

        走了一个多时辰,一干人来到臬司衙门。

        三声炮响,领班皂隶高吼“升堂”,孙士毅和姚棻走上暖阁,坐公案前。

        “传夷馆大班牧师,保商通事!”

        一干人进了公堂,潘振承等保商通事行跪礼;查理、哆罗等按照西洋礼节行鞠躬礼。

        姚棻抓起惊堂木猛地一拍,指着哆罗:“哆罗奸夷,天朝官员在上,缘何不跪?!”两个皂隶冲上前,把哆罗揪出,按倒在地磕头。哆罗情知事情败露,万分恐惧。他不是为自己的安危,而是为四个意大利教士及接送的中国教友担忧,更为传教的神圣使命受到挫折而痛惜。

        姚棻厉声道:“罪夷哆罗,把你来我天朝所做的罪孽,一五一十如实招来。”哆罗能听能说汉话,通事吴保琳把姚臬司的话用英语复述一遍。哆罗跪着昂头,以沉默相对,似乎在无声地抗议。

        孙士毅怒目而视,抓起惊堂木拍打:“罪夷哆罗,身藏十三行哆罗夷馆,暗传邪教,所谓罗马医师,实乃罗马邪教当家。尤不可饶恕者,勾结华籍医师蔡伯多禄、华籍小贩李刚义,密谋策划接应四名意大利教士进入广东内地,妄图护送潜入陕西,企图策应谋反。是可忍,孰不可忍。来人!”孙士毅大声斥喝:“杖责罪夷哆罗二十折十二板!”

        皂隶气势汹汹按倒哆罗打板子,哆罗皮开肉绽,一声不吭。

        孙士毅怒数哆罗的罪行,出乎潘振承的想象。原以为哆罗仅仅是在广州暗中传教,没料到竟暗遣四名意籍教士潜入遥远的西北传教。潘振承反悔莫及,责备自己为何早没窥破哆罗的真实身份,按照承保制,保商代过所受的责罚可能超过犯过的夷人。

        姚棻指着公堂上的潘振承、查理等人:“尔等奸商,是否参与哆罗邪教案,本司一清二楚,一个个从实招来!”

        因为没有点具体的人名,十三行中外商人及牧师没有一个答话。

        孙士毅道:“姚臬司给尔等将功赎罪的机会呢!坦白交代自己参与哆罗邪教案,揭发广东暗藏的夷国教士及信教刁民,本抚可酌情从宽处理;若不从命,本抚要重重惩罚!”

        查理问道:“孙大人、姚大人,十三行的全体外国人都参与哆罗神父主持的宗教仪式,上教堂听过他布道,这也算参与哆罗邪教案吗?”

        孙士毅与姚棻把脑袋聚一块轻声商量,孙士毅道:“我皇天恩浩荡,钦准尔等远夷信自己的宗教,参与公开的宗教活动,不算哆罗邪教案从犯。”

        查理等大班牧师纷纷表态,他们对哆罗派遣传教士潜入内地传教毫不知情。

        孙士毅道:“你们暂时回十三行,本抚若查实尔等与哆罗有不法勾当,严惩不贷!”

        洋大班在巡捕的押送下走出公堂。牧师一个也没走,荷兰馆的牧师费理明说道:“我们要求释放哆罗神父。哆罗神父是为了天主教的崇高事业,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中国人带来上帝的福音——”

        姚棻怒发冲冠,不等通事译完费理明的话,大叫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本司看你欠打——”姚棻正欲抓起惊堂木,惊堂木到了孙士毅手中,孙士毅举起惊堂木猛拍:“来人,把这帮奸夷逐出公堂!”巡捕皂隶一拥而上,连推带拽驱逐牧师,牧师高呼“抗议”、“抗议中国官府暴行”、“强烈要求无罪释放哆罗神父”。

        公堂喧嚣了好一阵才平息,孙士毅和姚棻一脸恼怒,一并把目光投向保商通事。十三行的十名行商都在保商之列,他们的夷馆都有牧师,牧师无一例外都与广州的教民有暗中交往。保商一贯的做法,一旦发现,私下警告牧师与教民,但保商从不把他们交给官府。

        站潘振承一旁的蔡世文瑟瑟发抖,潘振承怕蔡世文经不起恫吓,朝前迈一步,跪下说道:“二位大人,哆罗入住末商的夷馆,末商还是哆罗的保商,哆罗之过,末商难辞其咎。请二位大人责罚末商,其他的行商通事均与哆罗无关。”

        蔡世文等纷纷下跪,声明与哆罗案无关。

        孙士毅道:“除潘振承外,你们联名具结,若有一人撒谎,俱悉坐连。”

        姚棻拍打惊堂木:“把罪夷哆罗收监,彻查严审后,押解京师!”

        哆罗走不了路,被皂隶架着拖出公堂。

        孙士毅、姚棻,以及臬司经历、知事进了更衣室。知事苗长青官阶最低,他忙着给三位上官斟茶,说在来臬司的路上,潘启官建议他派捕快暗中监视朝观街蔡氏诊所的蔡郎中。姚棻拍拍脑门:“下官失策,光顾着哆罗,忘了哆罗的帮凶蔡伯多禄和李刚义,皇上点名要查办这两个奸民。”

        孙士毅责备道:“老姚你怎么搞的?做臬司有年头了。”又指着经历和知事,“你们两个,一个去抓蔡伯多禄,一个去抓李刚义。”

        孙士毅和姚棻回到公堂。行商和通事写好具结,全部签字画押。

        “你们回吧。”孙士毅冷若冰霜道。

        伍国莹跪下:“草民敢用性命担保,潘启官仅仅提供哆罗的食宿,对哆罗的违法勾当毫不知情,草民乞求二位大人看启官数十年为朝廷忠心耿耿承办朝贡贸易的分上,宽恕启官。”蔡世文等行商通事纷纷跪下为潘振承求情。

        “本抚没说要责罚潘启官。”孙士毅说着,朝皂隶丢了个眼色,皂隶立即诈诈唬唬把行商通事逐出公堂。

        偌大的公堂只剩下潘振承一人,他抬眼看着坐公案前的孙士毅和姚棻,“二位大人,老夫已是耄耋之年,站久了或跪久了,都支撑不住,能否准许老夫席地而坐?”孙士毅叫皂隶搬来椅子让潘振承坐,姚棻道:“李师爷准备笔录,潘振承,你把你庇护怂恿奸夷哆罗与奸民蔡伯多禄、李刚义密谋在我中土广传邪教的整个过程,从实招来。”

        潘振承道:“老夫实不知情。”

        孙士毅斥道:“你会不知情?你在来臬司的路上,叫知事苗长青暗中监视蔡伯多禄,这证明你早对他们的阴谋了如指掌。”

        潘振承忍着火气道:“历任臬司头一回把十三行所有牧师叫去臬司聆训,老夫妄自揣测,恐怕与牧师和民人交往有关。蔡郎中经常同哆罗切磋医术,有违朝廷禁止民人私下接触夷人的条例,故而老夫建议苗知事控制住蔡方。至于蔡方的教名蔡伯多禄,老夫也是今天才知道。”

        姚棻追问:“既然知道朝廷禁止民人私下接触夷人,你不但不禀报,还庇护他们,该当何罪?”

        潘振承从容不迫道:“乾隆三十五年,广州疟疾肆虐,广州郎中束手无策,殷无恙等西洋医生积极救治,广州疟疾不再泛滥。总督李侍尧奏报朝廷,皇上朱批‘可令中土郎中与西洋医师切磋’。故而,蔡郎中晤见哆罗医师,并未违例。”

        “你还会狡辩?”姚棻拍打惊堂木。

        孙士毅怒不可遏道:“他们不是切磋医术,而是密谋传播邪教!”

        姚棻操着安徽桐城口音叫道:“你窝藏四名意大利传教士,放纵他们擅离十三行北上陕西传邪教!”

        潘振承道:“亚多等四名传教士从澳门来广州,持有澳门海关颁发的路引;他们离开十三行,则有粤海关部堂大人穆腾额签发的路引。海关有责任跟进并监督持牒夷人是否按规定路线走,是否在规定的时间到达目的地。”

        姚棻斥道:“本司叫你调查海关责任啦?哆罗去不了粤海关,是你替他们办的路引。居心叵测,实为哆罗奸夷的同谋。”潘振承正欲开口反驳,孙士毅接过臬司的话茬道:“潘振承,你转移视线,目的地只有一个,开脱自己的罪责。”

        潘振承土灰色的梭子眼凛然怒视:“二位大人蓄意让老夫做你们的替罪羊,敬请明说,不要拐弯抹角。”

        孙士毅斥道:“不是替罪,你本来就有罪!”

        潘振承道:“老夫只有失察之过。姚臬司所指的庇护怂恿,乃姚臬司欲加之罪。”

        姚棻气急败坏道:“别以为你有捐班来的三品顶戴,年过七旬,本司就不敢杖责你。”

        姚棻抓起惊堂木,举起尚未拍下,苗长青带数个捕快急匆匆进了公堂,孙士毅、姚棻看苗长青失望的表情,知道没逮住蔡伯多禄。

        孙士毅道:“把潘振承带去班房。”

        班房即捕班房,共有五间,中间为班头房;右边两间分别是马班、步班作息更衣的地方;左边两间,一间为审讯房,一间为拘禁房。总班头老霍带潘振承去班房,轻声道:“启官,那个苗长青是饭桶,他早听你的,蔡伯多禄就不会逃掉。”老霍打开班头房,巴结地笑道:“启官你坐卑职的椅子,卑职给你捧茶。”

        潘振承站在一长溜平房外打量班房,说:“你优待老夫,不好过臬司的关。”潘振承自己走进审讯房。审讯房摆满了刑具,满屋的血腥气,里面有七八个捕役,地上躺着一人,梁上吊着一人,全都血迹斑斑。老霍赶紧叫捕役把两个受刑的人弄走。

        潘振承坐到老虎凳上:“老夫还是坐这合适。”

        臬司要抓的两个人,只有李刚义归案。蔡伯多禄在捕快骑马赶到时,逃之夭夭。听旁边店铺的伙计说,蔡郎中半个多时辰前关诊所门,乘一顶暖轿走的。捕快随即上蔡家,蔡伯多禄的老婆一问三不知。孙士毅、姚棻接到苗长青禀报后,命令抚标绿营去城外追捕,命令臬司、广州知府、及南海番禺二县的巡捕在城内大搜捕。天黑后,各路官差纷纷禀报蔡伯多禄不见踪影。

        孙士毅责骂姚棻,姚棻又把苗长青臭骂一顿。

        孙士毅和姚棻心知肚明,要潘振承充当替罪羊冤枉了他。然而,不揪住哆罗的保商不放,又不便抓其他的人来承担责任。

        经历杜秋华道:“不管潘振承有否包庇怂恿的嫌疑,他建议臬司差役事前控制蔡伯多禄乃先见之明。卑职听人说启官智多谋足,夷务方面的事,不宜把他撇开。”经历是臬司的属官,杜秋华内心极不赞成巡抚臬司乱抓替罪羊,又不便抹二位上官的面子,只能这般说。

        孙士毅皱眉道:“这个台阶杜经历帮下更合适。我们合计合计,该如何说服启官既要帮我们,又肯担下责任。”

        班头老霍不时向潘启官通报没逮住蔡伯多禄的讯息。亥时末,经历杜秋华提着一只菜盒,笑容可掬来到班房,他看到潘振承坐老虎凳上责骂老霍。潘振承道;“你不要责怪老霍,孙巡抚、姚臬司把老夫往死里整,老霍倘若优待老夫,还不给你们逐出臬司回家吃老米?”潘振承坚持坐老虎凳上,杜秋华没办法,只好叫捕役抬进一张桌子,把酒菜摆上,斟酒敬潘启官。

        潘振承道:“孙巡抚、姚臬司下不了台,叫你来下台阶。我不为难你,酒我喝。有句话杜经历得转告他们,想叫老夫做替罪羊,愚蠢之极。”

        杜秋华尴尬道:“二位大人没要启官替罪的意思。只是哆罗案闹得太大,不给哆罗的保商一点颜色,皇上那头和地方这头,都不好交差。二位大人只是走走过场,喝过酒,启官就可回家。”

        潘振承抿了口酒说道:“孙巡抚和姚臬司都是乾隆二十六年进士,是年,老夫四十有七,可做他俩人的爹。在苗长青带臬司捕役上十三行传人之前,他们就商量好了让老夫做替罪羊。”

        杜秋华暗叹潘振承精明过人,责备苗长青榆木脑袋,倘若早听启官的,蔡伯多禄插翅难逃。

        潘振承道:“老夫是商人,由他们捏拿。老夫有言在先,他们就是定老夫死罪,皇上也不会放过他们。老夫可以断定,圣旨斥责的是地方官,而没有一句牵扯到行商头上。要不然,在公堂上,孙姚二人早就拿出圣旨来打压老夫。”

        杜秋华谦恭地问道:“启官,您说当下这场大危机,当如何化解?”

        “老夫是俎上鱼肉,这话当问刀斧手。”

        潘振承冷笑着起身,出了班房。走到臬司衙门外,潘有度、蔡世文、伍国莹围上过来。有度哭道:“爹爹,你没事了吧?”

        潘振承道:“眼下没事,以后难说。有度,你不要搅进来,有事爹会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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