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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持续两天的夏雨使小镇的空气和石板路变得异样干净。阁楼的上空飞满红蜻蜓。它们半透明的橙红色翅膀是水乡小镇的一个独立季节。它们的飞行轨迹曲折多变,行踪不定。这样的复杂踪迹纷乱了小镇的蓝色上空。许多小孩聚集在石拱桥,他们欢呼雀跃,这样的场面渲染了小河里的乌篷船,它们往来穿梭,倒影里充盈了湿润自在的生活常规,岸上船里一问一答,家长里短偶杂了打情骂俏与七荤八素。说不出的天上人间。

        小金宝坐在南门前,软塌塌地倚着门框,她的头发被桂香梳弄得很滑溜,完全是马脸女佣才有的手艺。梳头作为一种重要的仪式,在这种仪式过后小金宝远不如上海那样光彩照人。小金宝依在门旁,身上有一种金山的眼里才有的古怪成份。她看上去极虚弱,与眼前的世界似乎隔了一层冰。斜对面传来打铁的声音,听上去有点阴凉。

        桂香抱了她的小儿走到河边,在石码头给小男孩洗澡。桂香的腰弯了几下,似乎有些不方便,金山光了背脊从屋子里挪出残身,笑着说:“让我来。”河对岸码头上的女人大声说:“桂香,你怎么了,怎么身子都没金山利索了?”金山的巴掌在小孩的身上搓来搓去,只是笑。这时候河里驶过来几条小舢板,舢板上的一个老头笑着说:“金山,桂香怎么又有了?”河对岸马上有人接过话,大声说:“别看金山脚不行,别的还真管用。”两岸一阵笑,大伙全把目光集到这边来。金山的手上马上乱了,小男孩在巴掌里头也越发不听话了,一会工夫就大叫起来。金山拉下脸,说:“不许哭!”孩子却不怕他,哭得更嘹亮。桂香从屋里窜出来,一脸的羞,抡起巴掌在金山的光背上就是一下,这一下极生脆,在小河的波面上传得很远,金山的胳膊不知所措地比划了一通,直到看见桂香的眼睛狠戳了他一把,才又傻笑着挪开去。对岸说:“是打在背脊上舒服还是抠在背脊上舒服?”对岸又是一阵放肆大笑。金山撑不住,一个人进屋子去了。桂香给儿子洗完头时对对岸笑了说:“这么大的人,一点用都没有!”对岸说:“你把他的背脊再弄疼一点,保管他有用!”大伙又笑,桂香也笑起来,哄着小孩故意把话题岔开了。

        小金宝望着别人说笑,坐在那里两只眼睛又散光了。我看见薄薄的一层泪汪在她的眼里。她看了一会儿就把脸掉了过来,想离开,又没处去,就闷着头一个人玩手上的戒指。小金宝就这样打发这段伤心时光。

        接下来的另一个午后我是终生难忘的,在那个午后金山家正轰轰烈烈地修补他们家的漏屋。三天的大雨使金山家遭了水灾,我看得见屋里漏下来的雨水从他们家沿着码头流入小河。金山家修房子招来了四方邻居,这话应该这样说,桂香家修房子招来了四方邻居。街坊前后都晓得桂香要修破房子了,男男女女来了一大堆。他们来帮忙时不分大小一律叫桂香“嫂子”,我记得桂香答应别人也是那么平平常常地“唉”一声,好像不分长幼,桂香她一律是别人的嫂子,天底下的男女都是她家槐根的小叔或小姑。桂香腆了她的肚子进进出出,有点像戏台上的判官。

        我记得小金宝望着忙碌的人们有气无力地对阿贵和阿牛说:“怎么都是死人,就不能去帮着接接拿拿。”阿贵和阿牛相看了一眼,老大的不愿意。小金宝站起身,说:“总不至于怕我再跑了吧?”小金宝半玩笑半命令地说:“就算我请你们,可以了吧?”阿贵和阿牛相互看了一眼,嘟哝着出去了。

        一切全部进入了正常格局。我说那个下午令我难以忘怀,有一半是冲着这个说的。另一半就不是了。就在这样的下午虎头帮的人悄悄来到断桥镇了。那个人长了一张刀把脸,我在唐府里头见过一面。他来到小镇上是一个不祥的征兆。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大上海毛茸茸的手指头从遥远的上海又一次伸到我们的身边了。

        我看见刀把脸完全是一次意外,要是我不去和稀泥,要是我不到小河里去洗澡,要是我不扎那个猛子,这些事我就永远不会知道了。但我就是和稀泥了,下河洗澡了,扎了一个猛子了。

        我是自己抢着去和稀泥的。那个铁匠为桂香从后山背下了土块。这是一个不祥的征兆。那些专门堆坟墓的土块是埋死人的,怎么能修房子?我把土块在石板街上围成一个圆,光了脚丫站在土圆圈中间,槐根拎来水,一桶又一桶浇到我的脚上去,我硬是用脚把土块踩成了稀泥。我踩得极开心,小金宝的那双眼睛使我把动作夸张了。

        我和完稀泥幸福地跳进了河水。扎了一个猛子。我知道有人在看我。楼顶地上全是说话的声音,他们大声说笑,铁钉也敲得节奏铿锵,每个人都很快活。修房子其实和砌新房一样,容易让人喜气洋洋的。

        我的那个猛子一直扎到河对面。我回头的时候十分自然和小金宝对视了。小金宝的情绪很好,这个我已经看出了。

        很普通的一条乌篷船平平常常地驶了过来,拦在了我与小金宝中间。船挨着我,好像想靠在南岸。乌篷船的开口正对了我的头,伸出了一根细竹杆。竹杆在我的头顶轻敲了两下,我抬起头。我一抬头就差一点吓沉到水下去。一张刀把脸正对我诡秘地笑,是我在唐府里曾见过的一张刀把脸。他戴了草帽,帽沿压得很低,如果我在岸上是绝对不会看见他的脸的。我和他的对视使我的脑袋轰然响起一声巨响,刀把脸倒很沉着,他并不惊慌,冲了我只是微笑,好像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在今天彻底结束似的。我望着他,北岸金山家楼顶上的说笑立即听不见了。我愣在水里,感到小河下面长满了手。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乌篷船就已经驶过去了。我的脑袋傻浮在那儿,听见水下自己的心跳,我的嘴里不住地吹气,眼睛里早没了小金宝,但小金宝依然望着我。她一点也不知道眼前的水里发生了什么。这一刻小金宝置身于故事之外。阁楼顶有人大声喊,嫂子,放爆竹!我听到这话才还过了神来。

        我上岸时到处飘着南瓜香。每个人都捧了一碗。南瓜瓤一片金黄,冒着乳白色热气。它们在白瓷碗里有一种丰衣足食的吉祥模样。随后石街上就“咚—嗒”,又一声“咚—嗒”。我走到石街时桂香正拿了一根紫色香往小金宝的手里塞。是让她放鞭炮。小金宝的胆小样子引来了一阵轰笑。但小金宝终于点上了,点上之后抱了头就窜到了我的身边。这一声极响,小金宝努力着欢呼雀跃。小金宝跳了两跳一直没能发现我脸上的死样子。小金宝从桂香的手里接过南瓜,尝了一口脸上就布满了好吃。桂香看在眼里,高兴地说:“等手边的事料理完了,叫槐根划船到他婆婆家再拿几个来,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好东西。”

        都以为桂香是一句顺嘴人情话。没料到天黑了之后桂香真的让槐根到婆婆家拿南瓜去了。槐根走的时候甚至没有说一句话。他回来的时候夜色已经不早了。人们乘完了凉,各自上小楼睡觉去了。小镇的夜又一次安静了下来,星星在河底眨巴。没有风,也没有浪。金山家里传出了小男娃的几声呜咽,随后又息了。水面如镜,发出平滑的黑色水光。槐根划了乌篷船悄然行驶在河面。河岸石缝里传出了蛐蛐与纺织娘的叫声,这样的声音仿佛从水底发出来的,带了一串气泡,听上去又清凉又干净,但脱不了不祥的阴森。

        乌篷船头垒了堆南瓜。槐根的小船慢慢靠近了石码头,他的瘦削身躯在黑夜里极不真切。他走到了船头,拴好绳,然后上了岸,准备叫起我们,他的南瓜拿来了。

        槐根是在上岸之后听到水底的动静的。他以为是一条鱼,一条不小的鱼。他弓下了腰。水里突然伸出了一样东西。是一双手。但槐根在那双手捂上自己的嘴巴后才弄清是一双手。他的身子即刻软掉了。他没有来得及呼叫,水里齐整整站上来两条黑人影。铁船桩无声地擦进了他的肚子。四只手当即把他摁到了水下。他的大腿刮在了船帮,南瓜掉进了水中,发出一连串水声,但随后就安静了。南瓜一个又一个漂浮上来。槐根也漂浮上来。这时候他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小金宝听到桂香失常的尖叫是在凌晨。她叫着槐根的名字。小金宝睁开眼窗外刚刚见亮。她冲下楼时阿贵已开了南门。小金宝第一眼就看见了水面漂浮的南瓜。这些南瓜和槐根联系在一起,当然也就和小金宝联系在一起。桂香的半个身子站在水里,她家的石码头有一只打翻的淘米篓。她一定是在淘米时看见了那具尸体,随后认出了那个尸体。金山冲进了水里。他的一条残脚在水里丑陋无力地挣动。

        小金宝在惊乱中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的恐惧是女人对尸体的恐惧。她没有想到别的。但她马上发现了槐根腹部的铁船桩,她看到了槐根之死的另一个侧面。双份恐惧袭上了心头。她捂嘴的那双手放下来了,身子就倚到了木柜上。死亡这个巨灵之手从上海伸过来了,大拇指已碰到了她的鼻尖。她一回头看见了我。我的表情和昨晚一样半死不活,但没有任何变化,对死亡没有半点震惊。只有我知道小镇上发生了什么事,我的半死不活在凌晨时分显出一种可怕的平静,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我的平静杀气腾腾,却又找不出根由。小金宝扑上来,双手扳紧了我的肩,疯狂地摇撼。但只晃了两下,小金宝自己就坍塌了下去。我没有扶她,依旧坐在门外。我平静镇定,杀气腾腾地平静镇定,河面飘起了一层薄雾,像鬼的八十八只指头软绵绵地抓过来又抓过去。

        对岸堵了很多人。死亡气息席卷小镇大地。

        小金宝醒来天已大亮。阳光普照,晴空万里。她躺在红木床上。小金宝醒来之后伸了手四处乱摸。我从床下掏出锡壳烟壶。小金宝接过烟,她的双手无助地抖动,一连划断了六根洋火枝。我拿过洋火,划着了,洋火烧得很稳定。“谁到这里来了?”小金宝一把拉住我大声尖叫,“是哪个狗杂种跟到这里来了?——你说,你全知道,你告诉我!”

        我没有表情。我没有什么可以告诉她的。

        小金宝拉住我的手,把我的手摁在桌面上,举起烟壶用力砸了下来,“你去告诉他们,叫他们别杀了!”

        我没有抽回手,我的指头砸裂了,在桌面上流下一线鲜血。

        阿贵和阿牛面面相觑。他们望着我的指头和我的血,半张了嘴巴,傻乎乎地对视。

        小金宝放下烟,扶住桌子吃力地撑起身,僵尸一样走了出去。

        桂香的家门口堵满了左邻右舍。小金宝走去时人们默然闪开一条道。她的身后跟了我,满手血迹。桂香的家里没有哭泣,六七个老太太围坐在桌前,闭了眼睛为槐根超度。槐根被一张白布遮住,平放在堂屋中央。桂香和金山坐在一边形同丧幡,通身散发出绝对死亡的晦重气息。小金宝进屋后立在了槐根脚前,随后我也立在一边,四周没有半点声息。小金宝和我站了一刻,默默走了出去。人们注意到屋里的几个当事人都没有抬头,我们的目光各自放在自己的眼睛里,彼此不再对视。

        小镇的白天就死寂了。满街尽是大太阳。

        槐根的葬礼极为简陋。金山并没有从家里拿出太多的丧幡与香火花圈,帮桂香修房的那几个男人一同把他抬到了后山。人们注意到槐根出殡的这一天小金宝家的大门一直没有打开。人们从这家倒霉的小阁楼里没有听到半点声息。

        小金宝在第二天傍晚时分走出家门,她走在大街上,后面跟了我。小镇是一副冷漠面孔,没有人抬眼看她。这与她第一次逛街的情形截然相反。人们生怕她把晦气带进自家门槛,她走到哪里关门与沉默就带到哪里。

        九十五岁的老寿星坐在桥头老地方。他的身边有一个孩子,光了屁股,还没会说话,正和老人用他们的语言说笑。老寿星不住地点头,嘴里弄出婴孩一样的声音。他们玩得极开心,笑得心心相印。

        老寿星抬头时看见了小金宝,他对着小金宝无声地笑开了。因为没有牙,他的笑容极柔软。这张柔软的笑脸是小金宝今天看到的唯一笑脸。小金宝对这张笑脸没有准备,作为回报,她仓促地一笑,没有露齿,又短暂又凄凉。她的这个仓促笑脸让我看了心碎。小金宝笑完了就掉过头,回她的小阁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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