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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河里驶过来一条船,这条尖头小舢板是从西面驶来的。划船的是一个女人,三十四五岁了。她的小舢板的尾部拖了长长的一排茅竹,扁担一样长,上下都有碗口那样粗。女人的小船还没靠岸,船上的女人一眼就看见我们这个屋子里住人了。她从船上站起了身子,一边捋头发一边茫然地朝这边打量。她的刘海被早晨的大雾洇湿了,缀着几颗透亮的水珠。她半张着嘴,流露出一丝不安。她把小舢板靠在隔壁西侧的石码头,把茅竹一根一根从水里捞上来,水淋淋地竖好,码在沿河的窗口。隔壁传来开门声,听得出有人正在和女人说些什么。女人一面小声说话一面用眼睛往这边瞄。小金宝就在这时走进了她的视线,小金宝的眼睛狠狠瞪了一回,“看什么?你自己没有?”女人显然被小金宝吓坏了,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小金宝到底说了什么。女人的手一松,茅竹便一根一根倒在石码头上,发出空洞清脆的响声。那些竹子掉进了河里,横七竖八浮得到处都是。小河对岸的女人笑得弯起腰,她们零乱地议论起这边的事。一刻儿用嘴,一刻儿用眼神。

        我这一回买回来的只有烟。是水烟丝和水烟壶。我把东西放到桌上,看着小金宝的脸铁青下去。阿贵吃着烧饼说:“这回可真是最好的。”我不等小金宝发作拿起锡壳水烟壶往里头灌水,再捻好小烟球,塞好,把水烟壶递到小金宝的手上去。小金宝望了望两个看守,到底熬不过烟瘾,就接了过来。小金宝接过水烟坐了下去,急切地等我给她点火。可我不急。我到灶后抽出一张草纸,捻成小纸棍,而后放在手上极认真极仔细地搓。我搓得极慢。我瞟了一眼小金宝,烟瘾从她的嘴角都快爬出来了。我搓得越发认真仔细。成了,我划着了洋火,小金宝迫不及待地伸过了脑袋。我故意没看见,点着了纸捻,却把点着的洋火棍丢了。我迅速吹灭明火,纸捻飘出了一股青烟,我给小金宝示范一遍,吹出火,再吹灭,恭敬地把冒着青烟的纸捻递了过去。小金宝接过纸捻噘了嘴唇就吹,暗火一愣一愣顺了纸捻往上爬,就是不见火苗。小金宝咽了一口,又恼怒又无奈地望着我。我就又示范了一遍,吹灭后再递过去。小金宝突然记起了遥远的打火机,放下了烟壶。“好,”小金宝说,“好你个小赤佬。”小金宝用力摁住心中的怒火,重复说,“好你个小赤佬。”我强忍住内心喜悦,只傻站着不动。“给我点上。”小金宝说。我从小金宝的语气里第一次听出了命令与祈求的矛盾音调,她的口气再不那么嚣张蛮横。我吹出明火,给她点烟。

        小金宝一定是吸得太猛了。小金宝吸到嘴里的不是渴望已久的烟,而是水。这个突如其来给了小金宝极其致命的感受。她猝不及防,一口喷了出来,在我的头顶布满一层水雾。

        那时候我真是太小了,总是弄不清楚隔壁这户人家的门面怎么老是开得这么晚。长大了才明白,他们是吃阴饭的,为了街坊邻居的吉利,开门总是拖晚,打烊则又是抢早,这样一来生意好像就少做了,别人在这个世上也就能多活几天了。老实人总是有一些好愿望,这些愿望其实一点用处都没有,但他们就是不肯放弃,一年又一年守着这些没用的愿望。这是老实人的可爱处,也是老实人的可怜处。

        槐根要还活着,今年也是快七十的人了。槐根这孩子,命薄,在这个世上总共才活了十五年。小金宝要是不到断桥镇上去,槐根今年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小金宝一去槐根什么也不是了,成了夭命鬼了。小金宝的命真是太硬,走到哪里克到哪里。走到哪里大上海的祸水淌到哪里。你说十五岁的槐根能犯什么事?就是赔进去了。他的瘸子阿爸金山和他的阿妈桂香现在肯定下世了,不知道他们在九泉之下是不是还经常提起小金宝,我倒是说句公道话,槐根的死真的不能怨小金宝。好在我也七十岁的人了,到那个世界上也没几天了,我要是能见到槐根,我会对他说,真正杀你的人其实谁也不是,是你槐根从来没见过的大上海。你没有惹过大上海,但大上海撞上你了,它要你的命,你说你还能不信么?

        我出门给小金宝买布时槐根正在开门。他的手脚看上去很熟练。他把门板一块一块卸下来,再在两条长凳子上把门板一块一块铺好。他的阿爸金山坐在内口的木蹲子上面,个瘸子,低了头用篾刀劈竹篾。槐根从屋里把一些东西往木板上搬,一会儿就铺满了柱香、纸花、白蜡、哭丧棒。槐根的阿妈桂香从屋里走了出来,手里拿了一面白幌,桂香的身边跟出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桂香伸手插白幌时我吃惊地发现,桂香的肚子腆出来了,早就怀了好几个月的身孕。槐根放好东西之后两只眼不停地打量我,可我只看了他一眼,他家里的一切太招眼了,墙上挂满了寿衣、花圈、麻带、丧服、白纸马、新纸公鸡,成串的锡箔元宝。门前的白幌子上也有一个黑色的圈,里头端端正正一个黑楷字:寿。那个字太呆板了,像一具尸。这些丧葬用品把槐根的家弄得既色彩缤纷又充满阴气。槐根站在这些东西的前面,显得极为浮动,很不结实,有一种梦一样的不祥氛围。槐根的瘦削身体被那种气氛托起来了,凸了出来,呈现出走尸性质。我一清早就从他的身上闻到了一股浓郁的丧纸与香火气,这无论如何不是一个好兆头。

        我替小金宝买好蓝底子白花粗布,走到裁缝店的门前。我站在街心并没有留意注视我的人们。我望了望手里的布显得有点犹豫。只站了一会儿我回头离开了。我决定让寿衣店的桂香为小金宝做一身丧衣,这是一个重大的决定,我站到了寿衣店门口,桂香正拿了一只大篾刀破茅竹。桂香在茅竹的端头对称地砍下裂口,然后把篾刀插进缝隙,提起来,用力砸上了石门槛。茅竹断节和开裂的声音痛快淋漓又丧心病狂。满街顿时炸开了丧竹的一串脆响。

        我站在一边,顿时就把她手里的竹子与花圈联想在一起。我走到她的面前,把布料递过去,桂香用衣袖擦汗时开始打量面前的陌生男孩。她在身上擦完手习惯性地接过了布料,“——是谁?”桂香问,我侧过脸望一眼小金宝的小阁楼。桂香忙说:“我就来。”

        我带领桂香上楼时小金宝正在床上吸烟,她的酒碗放在马桶盖上。屋子里全是烟霭。小金宝反反复复地练习吹火技术。她学得不错,火捻已吹得极好了,烟吸得也流畅,呼噜呼噜的,像老人得了哮喘。

        桂香一上楼立即看见一个活人。脸上为难了。但她的表情让小金宝忽视了,桂香站住脚,说:“我裁的可不是这种衣裳,我专门裁……”小金宝没听懂她的意思,只是看着她的肚子,小金宝打断她的话,说:“我知道你不会裁这样的衣裳,随你怎么弄,把东西盖上就行了。”桂香看了一眼我,我却望着地板,一脸事不关己的样。小金宝下了床,桂香只得走上来,给小金宝量尺寸。桂香给小金宝量身体时从脖子上取下的却是一根细麻绳,这个至关要紧的细节让小金宝忽略了,她正吸着水烟,望着我自鸣得意。

        不远处传来了铁匠铺的锤打声。金属的悠扬尾音昭示了水乡小镇的日常幽静。午后的阳光照在石板上,一半是阴影一半是阳光。桂香坐在南门水边为小金宝缝衣,针线在蓝色粗布上飞速穿梭。她的手指精巧灵动,针线充满了女性弹力。

        槐根在这个午后坐在石门槛上扎纸马,他的纸马用竹篾做成了筋骨,槐根的手艺不错。他扎的纸马有点模样,白色,是在阴世里驰骋的那种样子,鬼里鬼气的。小金宝中午喝足了酒,又吸了好久的水烟,正在床上安安稳稳地午眠。我一直陪阿牛坐在北门的门口,无聊孤寂而又无精打采。槐根在扎纸马的过程中不时地瞟我几眼,对我很不放心的模样。我移到他的面前,等待机会和他说话。

        “你是谁呀?”槐根终于这样说。

        “我是臭蛋。”

        “你怎么叫这个名字?”

        “我可是唐臭蛋!”

        “不还是臭蛋?”

        “这可不一样。在上海,就算你是只老鼠,只要姓了唐,猫见了你也要喊声叔。”

        “你是大上海的人?”

        我点点头。我把大上海弄得又平静又体面。

        “上海人都吃什么?”

        “要看什么人。有钱人每天都吃二斤豆腐,吃完了就上床。”

        “大上海的楼高不高?”

        “高,可在我们老爷眼里,它们都是孙子。——下雨的时候上半截是潮的,下半截是干的。”

        “是怎么弄那么高的?”

        “有钱就行了,有了钱大楼自己一天天长高了。”

        “那么多钱,哪里来?”

        “你喜欢钱,钱就喜欢你,只要你听上海的话,钱就听你的话。”

        “你喜不喜欢大上海?”

        我没有料到槐根会问这个,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有些茫然。我想了想,城府很深地说:“上海的饭碗太烫手。”

        槐根释然一笑,说:“你冷一冷再吃嘛。”

        我有些瞧不起地看了他一眼,脸上挂上了走过码头的世故老到。“你不懂,”我忧郁地说,“这个你还不懂,你是不会懂得上海的。”我这么说着伤起了神来,叹了口气,愣在那里追忆起上海。“等我有了钱,我就回家,开个豆腐店。”

        槐根放下纸马,有些失望地说:“你不是大上海人?”

        我醒过来,不屑一顾地说:“我怎么不是上海人?我那一句说的不是大上海的话?”

        槐根听着我的话有些摸不着头绪。说:“我一点也没听懂你说的是什么?”

        “你当然听不懂,”我说,“我说的事情自己也没有弄明白。”

        我这么说着侧过了脑袋,我和桂香不期而然地看了一眼。桂香停下手里的活,一直在和我对视,好在金山对我没兴趣,他拖了一条瘸腿只是专心地折纸钱。他没有让槐根折纸钱而让他做纸马,一眼就能看出金山的心思——他想让槐根子承父业呢。

        桂香避开我的目光低了脑袋缝制衣裳了,但她立即抬起头,顺手拿起手边的篾尺,在凳子上敲了一下,槐根听到尺子的告诫声,立即把手里的纸马人拣起来了。

        桂香从小阁楼上领下一位水乡村姑。一身粗布衣裤,红鞋。裤管和袖管都短,露出小半条小腿与小半截胳膊。袖管呈喇叭状,遮住了腋下的布质钮扣,是上锅下橱的模样,长发辫挂在后脑勺,利索爽净,却又充满倦态。

        桂香把这位水乡村姑领到了大水缸旁边,掀开了水缸盖。小金宝从一汪清水下面看到了自己正经八百的村姑形象。两个看守正在吸烟,他们用了很大气力与很长时间才识出了那个风骚臭娘们。他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相互看了一眼没能弄清发生了什么。“他妈的,我总算看见妖怪了,”阿牛晃了晃脑袋自语说,“一眨眼她就换了一个人。”小金宝没理他,小金宝在水镜子面前左右摆弄自己的腰肢。她的脸色极苍白,有一种病态疲乏。但她对这身行头显然十分满意。桂香正用一种惊异的目光盯着她,小金宝沉在水底一眼瞟见了桂香的这种目光,有点张狂得意,她用一只巴掌搅乱水面,结束了这次意外对视。

        “臭蛋。”小金宝大声说,“臭蛋!”我从门外慌忙冲了进来,我的双手撑在门框上,望着面目全非的小金宝脸上布上了片刻疑惑。我对四周迅速打量了一遍,说:“老爷来了?”

        小金宝走到我的面前,脸沉了下来。小金宝冷笑一声说:“才跟我几天,就学得这么贱?”

        小金宝从屋里出来了。

        小金宝在石板路上的款款步态引起了小镇的八方好奇。正是落午时分,西天的晚霞分外晴朗。高处的墙垛抹了不规则的余晖。路面的石板和两边的旧木板相映出一种极和谐的灰褐色,陈旧衰败又自得其乐。石头与木板构成了水乡历史,有一种永垂不朽的麻木。石头与木板过于干燥,和小镇人一样显得营养不良、劳累过度,缺少应有的滋润。小金宝的步态又安闲又风骚,在小镇的石街上有一种无限醒目的都市遗韵。小镇提前安静了,如夜一样安静,如街两边的好奇目光那样默默无语。我跟在小金宝的身边,甚至能听见鞋底下面最细微的脚步声。街两边的目光让我不自在,但小金宝极从容。她目空一切,视而不见,她对众目睽睽众星捧月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心安理得。我极其不安,抓耳挠腮,东张西望,我注意到阿牛正在不远处注视我们的行踪。路上的行人都停下脚步了,他们站到了屋檐下面,目送陌生女人。铺子里的手艺人都保持了他们的职业静态,接受小金宝检阅。小金宝不大的脚步声震撼了整个水乡世界,在多年之后人们还记得这个精彩一幕。

        那个老头打了赤膊坐在石桥头的一块阴凉下面。他老得几乎看不出岁数了,脸上的皱纹如古董瓷器绽开了网状裂痕。他的眉毛和胡子一样灰白,秋草一样长长地挂在那儿。他望着小金宝,茸毛一样绵软慈爱地笑起来了,嘴里没有一颗牙。小金宝走上去,静立了一会儿,也笑起来,伸出手就去捋他的白胡须。小金宝说:“你多大了?”老头伸出一只巴掌,说:“还差五年一百岁。”这时候走过来一个五十开外的老头,他的短裤上打了许多补钉,正端了一只碗向这边走来。那只碗又破又旧又脏,里头盛了干净的开水。白胡子老头兴致极好,似乎意犹未尽,指了端水的老头笑眯眯地说:“他是我孙子。”孙子同样一脸宁和,他走上来,用一只铜调羹给爷爷慢悠悠地喂水。两个老头动作默契、幽然恬静,在旧石块与旧木板之间互映出一种人生极致,弥漫出时间芬芳,余晖一样飘满小巷。小金宝一边望着这幅喂水的画面,她很突然地背过了身去,她的目光向北越过了小阁楼的楼顶,楼顶上是一座小山,被夕阳照得郁郁葱葱。草丛里藏着许多坟,时间一样冥然无息。

        回到家门口桂香正坐在石门槛上扎花圈。她的小儿趴着她的后背,没有目的地乱啃。桂香抬头看见了小金宝,桂香很客气地笑起来,说:“到屋里坐坐吧?”小金宝没有答腔。小金宝以为她家死了什么人,但看桂香的脸上又不像。小金宝极不放心地往前走几步。小金宝往前走动时我预感到了危险,十分警惕地蹩到了屋檐下面,咬紧一只指头盯住小金宝的背影。小金宝站在桂香的门口,只看了一眼心里就全明白了,我找来的裁缝竟然是给死人做寿衣的女人!

        小金宝的脸上霎那间下满了一层霜,刮起了冥世阴风。我从没有见过小金宝受过这样的灵魂打击。小金宝回过头望了我一眼,我的心里一下子就吃了十块冰淇淋。小金宝操起桂香家门槛旁的一只扫帚,疯猫那样向我扑过来。我老鼠一样机敏,窜过堂屋,身体划了一条漂亮弧线,从南门槛上一头扎进了小河。桂香立即就猜到了小金宝的心思,小跑过去双手抱紧了小金宝。我从水下冒出脑袋,用手抹一把脸,笑得又坏又毒。小金宝气急败坏了,但又无奈,眼里沁出一层泪。“你敢作贱我!”小金宝气疯了,嗓子打了颤。小金宝挣开桂香转过身,一扫帚就反砸了过来,她把所有的委屈仇恨与恼羞成怒全部泼向了桂香,“丧门星!夹不住腿根的货!”

        我是从桂香家的石码头上岸的。桂香正对着她的男人金山流泪。“我给人欺侮,你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金山坐在木蹲子上,手里机械地弄着竹篾。金山嘟哝说:“也骂不死人。”桂香低了头说:“我还不如做个寡妇。”金山停下手里的活,好半天不动,金山突然歪了脖子大声说:“我死,让你做个寡妇好了!”桂香再也不敢抱怨,只是不住地抹泪。槐根站在一边,他的大而秀气的双眼闪耀着女孩子才有的悲伤光彩。他站在角落,和他的几个弟妹一起望着他的爸妈吵架。我流了一身的水,站在桂香的身后不知所措。这样的结局我意料不及。恶女人总是这样,你对她凶,她总能顺理成章地把灾难引向别人。金山看见了我,用滞钝的目光打量我。桂香转过身后用一种严重的神情和我对视。桂香走到我的面前,盯着我,只一会儿泪水无声地涌了上来。“我怎么惹你了?”桂香说:“你这样捉弄我,我到底怎么惹你了,你们合起伙来这样捉弄我!”

        我望着桂香的眼睛内心升起一股内疚。伤心往上涌。我拿起桂香的那把尺子从石街上绕回自己的家门,小金宝正坐在楼梯口,双手托了下巴生闷气。我冲到小金宝面前,用尺子在自己的大腿上猛抽一把,随即扔起尺,在另一条大腿上又抽了一把。我只想骂人,可又不知道骂什么,我学着小金宝刚才骂人的话大声说:“丧门星,你才是夹不住腿根的货!你就是夹不住腿根的货!别以为我不知道!”

        阿牛在一边抽着烟,不急不慢地说:“一会儿工夫,碰上了两个夹不住的货,不错。话里头有意思。”

        其实我这样骂只不过是小儿学舌,仅仅是骂人罢了。但在后来的岁月里,我追记起了这段话,我才知道这几句话对小金宝实在是致命的,这句话里隐藏了小金宝的短处和疼处。是小金宝最为脆弱、最容易遭到毁坏的敏感区。小金宝第二天的逃跑我觉得正是由我的这句话引发开来的。我这样说她不是无中生有。我在后来的岁月里一直没有忘记她当时的表情,她在受到我的大骂之后是反常的,对这个我历历在目。

        小金宝站起身时像一只母狮子,她抡起了巴掌就举过了头顶,但没有抽下来。小金宝放下胳膊后由一只母狮子变成了一只落水狗。她的眼直了,是吓破了胆才会出现的直眼,她用这双直眼对着我剧烈起伏的潮湿腹部视而不见,却没敢看我的眼睛。小金宝失神地挂下了下巴。她转身上楼去了,有一脚竟踩空了,她的上楼模样是丢了魂的模样。阿牛望着阿贵说:“上海有意思。”

        我躺在阁楼的梯口,大腿上两道伤痕火辣辣地钻心。我没有去做晚饭,就那样躺在阁楼的梯口,黑夜开始降临了。

        烛光极黯淡。小金宝坐在床上吸了两口水烟,又放下了。她显得孤独烦闷又神不守舍。“你就是腿根夹不住,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一个晴空霹雳。她开始盘算老爷安排她到乡下的真正目的。小金宝望着我,我横在那儿,几乎没有靠近的可能。烛光下面小金宝看到了命运,它横在楼梯口,时刻都有可能站起毛耸耸的黑色身影。她决定逃。这个念头来势生猛,在黑夜里头汹涌澎湃。

        小金宝从北窗里伸出头,这个垂直的木板墙面几乎没有任何落脚地。南墙更陡绝,有一半是伸到半空的,下面就是河水。小金宝摸了黑往楼下摸去,她蹑手蹑脚伸头伸脑,像一只鸡。南门锁上了,挂了一只铁锁,北门同样锁上了,挂了另一只铁锁。堆柴火的小偏房突然传出一声咳嗽,是警告性的一声咳嗽。小金宝立住脚,小偏房里头没声音了,过了一刻却又传出了半哼半唱的歌声:“姑娘长得漂漂的,两个奶头翘翘的,有心上去摸一摸,心口里头跳跳的!”小金宝知道看守已经发现她了,走上去,咚地就一脚,里头和外头全死寂了,只听见隔壁人家的纺纱声。

        小金宝这时想起了桂香。这个天才想法让她产生了绝处适生的感觉。小金宝这一回正经八百地走到小偏房门口,敲响了门,阿贵走了出来。阿贵嘟哝说:“干什么,你又要干什么?”小金宝在漆黑里头正色道:“下午我打了人家,我要去赔个不是。”阿贵鼻头里哼了一声,说:“你可别耍花招。”小金宝说,“这么黑,我还能到哪里去?”阿贵又想了想,从腰间拿下钥匙,说:“你总算有了点人样。”

        小金宝站在桂香家门口,身后头站了阿贵,桂香屋里头的灯还没有熄。小金宝想了想,开始敲门。里头问,“谁?”小金宝说:“我。”桂香端了小油灯过来开门,刚开了门小金宝的手就插在了门缝里,桂香想掩门也来不及了。就在桂香愣神的工夫小金宝早就挤进来了。桂香说:“有什么事,我手里忙着呢。”小金宝说:“你在做什么?我帮你。”桂香便不吱声,小金宝一把捂住桂香的手,说:“我都上床了,可怎么也睡不着,我光顾了出气,有没有伤着你的身子?”金山坐在木蹲子上仰着头望着小金宝,还没等桂香发话心里头早软下去了。金山挪过一张小竹椅,碰了碰小金宝的腿,让她坐。

        风尘女人时常都有优秀直觉。依照直觉小金宝认定这里是她逃出虎口的最佳处所。她的眼睛朝四周紧张地侦察,墙上挂着花圈寿衣和哭丧服。

        门外响起了火柴的擦划声。小金宝听得出那是阿贵在外门抽烟。

        槐根也没睡,在一盏小油灯下面织网。桂香的脸被那盏油灯照出一层浮光,不像是有身孕的人脸上应有的光彩,反而类似于寡妇们最常见的倦怠颜色。这层青光渲染了槐根,使他的脸上同样笼罩了浓郁隐晦,与他的少年身份极不相称。金山一直盘在地上,在角落里黑古隆冬,张了嘴,如一只破水缸。

        桂香拉了一张脸,坐下来接过了槐根手里的活,掸了掸槐根,让他去睡。

        小金宝望着槐根的背影,立即找到了话题:“相公今年多大了。”

        桂香没好气地说:“脸皮厚,谁能看出他多大。”

        小金宝装着没听懂桂香的话,却把头转向金山了。

        “十五了……”金山老老实实地说。

        小金宝即刻调整了说话的对象,转过身对金山说:“大哥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一看就是个面善的人。一天到晚忙,累不累?”

        金山望了望桂香,桂香把手里的丝线拉得绷绷直响。

        桂香站起来,顺手拿起一件上衣,对金山说:“澡都洗了,你怎么衣裳也不换!”

        金山不明白桂香想干什么,想说话,可又不敢。金山扒了上衣,不明不白地换了件衣裳。

        桂香又扔过来一件短裤,关照说:“把裤子也换了!”

        金山提了裤子,依然没有明白桂香的意思,为难地望着小金宝,只是不动。

        小金宝堆上笑,大度地说:“今天实在得罪了,我明天再来。”

        小金宝时刻对了桂香虎视耽耽。桂香现在是小金宝内心中最为重要的部分。这个本份的女人现在是她的一道坎。小金宝坐在门前,望着忙出忙进的桂香,她必须跨过这道坎。

        正午时分小镇上安静了,不少老人与马桶一起坐在屋檐下打瞌睡。桂香坐在石门槛旁扎花圈的内框。她的手脚极利索。她的最小的儿子翘着一对光屁股蛋专心地啃大拇指头。小金宝伸出头看见她们母子,回头拿了两只烧饼,从矮脚的腿上跨过去,蹲到了小男孩的身旁。小金宝把烧饼塞到小男孩的嘴边,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偷看过桂香,她的脸还绷着。小金宝有节奏地轻拍着小男孩的屁股,说:“姨娘让小畜牲气糊涂了,得罪了你阿妈,你恨不恨姨娘?你恨不恨姨娘?”小男孩张开嘴,天真烂漫只会呆笑。小金宝回过身,说:“喂!还生我气哪?”桂香依旧低了头,但小金宝敏锐地发现桂香的眼角嘴角全松动了,桂香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小金宝呼地就站起身,说:“人家给你赔了这么多笑脸,怎么尽挨上你的冷屁股?”桂香抬起头,小金宝却泪汪汪了。桂香的心窝软了,热乎了,“——你才是冷屁股!”脸上虽说没开花,意思却全有了。两个女人侧过脸,极不好意思地笑开了。小金宝重又蹲下来,抚了桂香的胸脯,“没伤着你吧?”桂香斜了小金宝一眼,说:“我又不是人家,像两块嫩豆腐,哪能就伤着了?”小金宝一把抱过了小男孩,把他放到腿上,咬了牙又轻打了一顿小屁股,“你瞧你妈的嘴,你瞧你妈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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