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几次,随即昏睡。期间,我似乎和谁讲很久的话,又梦见自己一丝不挂坐在椅子上。总觉得睡了很久,却完全无法熟睡,不断做梦。
然后,终于真的清醒。
我瘫在一张坚硬的木椅上,浑身发冷,头痛欲裂。
我好像感冒了。
这是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比我至今最惨的一次宿醉更不舒服,不仅想吐,鼻腔和喉咙还残留着某种药品的味道。
四周很亮,我撑起身体,靠着椅背。眼前有个貌似游民的老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他也坐在椅子上,显然此处是公园。
我怎么会在公园?
昨天我应该没参加聚会,即使去过,也不可能喝到挂,睡倒在公园长椅上。
好冷。
我浑身打颤,隐约听见电车声。原来现下是清晨,才会这么冷。
周围景色逐渐映入眼帘,这是我记忆中的场所。
宫下公园。山手线在涩谷沿线的公园。
我瞥向手表,六点二十分。清晨六点二十分,我为何会在这种地方?
我摇摇晃晃站起身,不光头痛的关系,手脚也微微发麻,看来真的喝太多。
等一下。
我没喝酒。根据遥远的记忆,我只在家喝一口啤酒而已。
然后,我在讲电话。
总之,我想先回家洗个热水澡。
我往全身搜皮夹。找到了,我从后裤袋抽出皮夹,检查一番,好险钱没有被抢走。
我东歪西拐地步出公园,来到明治大道。路上空荡荡,我拦下一辆行经的计程车。
踏进家门,老爸已起床。
“阿隆!”老爸看到我,一副见鬼的神情大叫。
“等等。”我冲向厕所。刚才搭计程车一路摇晃,感觉很不舒服。我把胃里的东西吐光光,浑身发冷,不知为何直打哆嗦。
走出厕所,我来到浴室,蹲在地上,让热水从头上冲下。约二十分钟后,血液终于恢复循环,头痛也减缓一些。
“你不要紧吧?”老爸在外头问。
“嗯,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在宫下公园。”
“宫下公园……”老爸低喃。
我关上莲蓬头,步出浴室。老爸仍然站在一旁。
“怎么?”
“伸出手臂。”
“手臂?”
老爸叼着烟,不顾我一丝不挂,抓着我的手臂检查半天后,低头问:
“你头是不是很痛?”
“对,起先像是快裂开。”
“嘴里有没有怪味?”
“有。”
“我就知道。”老爸嘀咕着,转过身。
“怎样?”
“待会儿再说,你先穿衣服。简直乱来……”
老爸离开更衣间。我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内裤和运动服。看来今天没办法去学校,身体依然钝重,动作也很迟缓,就像喝醉一样。
踏进事务所兼客厅时,老爸双脚抬在卷门书桌上,皱着眉头讲电话。
“回来了,对,没受伤,但大概受过讯问。等一下再和你确认。”
老爸捂住话筒,努努下巴。
“我帮你泡了咖啡。”
沙发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杯咖啡,老爸难得这么贴心。
我坐在沙发上,捧着杯子。热咖啡入喉,昏沉沉的脑袋渐渐清醒。
挂断电话后,老爸在我对面坐下。“要不要烟?”
“现在不要。”我摇摇头。
“还记得发生什么事吗?”
“蒙妮卡来电,说要跟她爸、波波夫先生吃饭,我便去那间餐厅一探究竟。”
“哪间餐厅?”
“‘上海花园’。”
老爸点点头。
“我带着数位相机,拍到他们的照片。接着,突然冒出四个人,掳走梅本。我骑机车跟踪绑匪的厢型车到南平台,之后……”
我思索片刻。
“回到家,立刻打电话给你。”
我终于想起,当时莫名其妙出现一群生存游戏装扮的家伙。
“那是什么情况啊……”
“你最后一句话是‘特警队冲进来了’。”
“对,没错。那些穿迷彩服的家伙,拿着突击步枪闯进门。”
“然后呢?”
“他们往我脖子打一针,恢复意识后,我发现自己在宫下公园。”
“我和你通话时将近十二点,不久,你就被打针带走。”
“而后一直待在宫下公园吗?”
“不。”老爸摇摇头,“你看左手肘内侧。”
我连忙低头,只见皮肤隐约浮现瘀青。
“对方带你到别处,彻底检查你的随身物品,还利用点滴慢慢注射自白剂,让你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下接受讯问。由于药效,你会将自己所知的一切和盘托出。以前是用潘托散,现今应该有更理想的新药,但仍会留下头痛及嘴里残留药味的症状。”
“等等,意思是我也被绑架了吗?”
“对。对方若是外星人,搞不好早就从屁眼把你的内脏全掏空。”
“不是外星人,是蓝眼睛。”我点起一支烟。
“蓝眼睛?”老爸问。
“对,蒙面帽下露出的眼睛是蓝色的,但日文很溜。”
“他们是掳走梅本的那票人吗?”
“不清楚。掳走梅本的家伙打扮普通,只带手枪,但抓我的不速之客穿迷彩服、防弹衣,像准备上战场。”
“原来如此。”老爸吐一口烟。
“自白剂是怎么回事?那些人是从哪冒出的?”我问。
“你恐怕是遭人跟踪。”老爸回答。
“什么时候?”
“追到掳走梅本的家伙的落脚处时。”
“那南平台一座很大的豪宅,没门牌,到处装有监视器。”
“附近有没有车子停靠?”
我摇摇头,没印象。“是他们绑架我的吗?”
老爸思索一会儿,“可能是他们,也可能是另一票人。”
“怎么回事?绑架我的是黄和宋吗?”
“应该不是。那两个中国人再想要钱,突然掳走梅本,就会与健一闹僵。掳走梅本的大概是在找莫利斯货品的另一票人。”
“另一票人?”
“莫利斯的尸体出现在东京的消息已传开,所以各方势力蠢蠢欲动。”
“把我抓去注射自白剂的,也是他们吗?”
老爸沉思片刻,回答:“很难说。”
“什么意思?”
“讯问你的若是掳走梅本的家伙,代表他们发现遭到跟踪。那么,为何不当场收拾你,或抓住你?”
“会不会是想放长线钓大鱼,查出我的后台?毕竟这里确实曝了光。”
“那干嘛放你走?梅本都还没获得自由。”
我顿时语塞。“是因为我不知道什么关键消息吗?”
“这点不会错,但是,他们的行动模式很不一样。你也提到,他们的装备差异极大。掳走梅本的家伙,目的是要查出莫利斯货品的线索。虽不能排除是前天那两个中国人的同伙,但抓你的那票人,或许更想知道掳走梅本的家伙的消息。”
“掳走梅本的家伙的消息……”
“那座南平台豪宅,早在他们的监视下。你毫不知情地追过去,引起了他们的兴趣,所以反跟踪你到这里。看见侦探事务所的招牌,他们晓得你不是刑警,便想查出谁是雇主,于是带走你,并注射自白剂讯问。得知委托人是国家公权力后,判断杀你会惹来大祸,就把你丢在宫下公园。至少黄和宋不可能如此大费周章,也不会用自白剂这种麻烦的方法。”
“意思是,我这个大嘴巴,全部招光光,反倒救自己一命?”
“你不必沮丧,过上这种手法,即使受过严格训练的单帮客,在长时间的逼问下,最后都会招供。”老爸看着我说。
“我才没沮丧……既然这么方便,为什么有人偏要用拷问的方式?还是那只存在电影中?”
“原因有二。使用自白剂,像你一晚就招了,但受过训练的人可能需要三、四天。而且,持续注射自白剂可能致死,不一定百分之百奏效。此外,世上的虐待狂不少,喜欢看别人陷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极限。对那些家伙来说,拷问是最大的娱乐,秘密警察和情报机关往往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工作。”
“可以兼顾兴趣和实际利益吗?”
老爸点头,云淡风轻地应道:
“无论是哪个国家的哪个组织,都会有这种家伙。一旦发现,最好立刻干掉。”
此时,门铃响起。
岛津先生带着两名下属出现。两人外表都是不起眼的大叔,一点也不像为国家公权力效命的成员。其中一人从皮包取出涩谷区的大型住宅地图,指出我昨天追踪到的那座豪宅的正确位置。
根据地图标示,那是一户姓“高桥”的人家。
一号下属随即以手机进行联络。
“总之,幸好阿隆没受伤。要是不放心,我可以安排住院检查。”
岛津先生建议,我摇摇头。
“没关系,但我可能泄漏了你的事。”
“你不必介意,从放走你这一点来看,对方应该不是极端的暴力主义集团。”
极端的暴力主义集团,这字眼感觉很恐怖。
“这代表消息已传开。”
老爸看着岛津先生,“不正如你所愿?”
岛津先生没回答。
“梅本健一现下在干嘛?”我问。
“接到你爸传来的消息,我请麻布署内部进行调查,发现‘麦克斯’和‘乔治·乔治’名义上的老板梅本要一,是梅本健一的哥哥。名字都带有‘一’,是因两人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各自离过婚的父母,把两兄弟留在身边。但由于父亲死得早,为照顾健一,要一吃了不少苦。而且,为尽快赚钱,要一还去欧洲做过不少危险的工作。就健一在涩谷开设的‘未来开发’一案,我们随时能逮捕他,但考虑到阿隆的安全,目前先按兵不动。至于和健一勾结的那两个宋姓和黄姓的中国人,则没掌握到相关资讯,即使探问之前逮捕的中国人,他们也没反应。”
“应该不是本名吧。”老爸推测。
“大哥被绑架,健一有没有报案?”
岛津先生摇摇头。
“没有。除了要一,其他三人也没到‘上海花园’用餐,之后动向不明。”
我把昨天用的数位相机交给岛津先生。
“我照到昨晚和梅本一起赴约的两个外国人。一个是‘麦克斯’和‘乔治·乔治’的金主,名叫波波夫的俄罗斯人,另一个是他的朋友。”
虽然还拍到蒙妮卡跟在她父亲身旁的照片,但我没特别说明。
“我们解析后,会比对国际刑警组织的资料。你认为这两人与此次的事件有直接关系吗?”岛津先生问老爸。
“说不准。从那个叫波波夫的是梅本的金主这点来看,或许与‘港俱乐部21’的各种非法交易有关,所以,不排除可能与‘新秀丽·莫利斯’有交集。梅本提议,只要搜集到莫利斯的情报,就付我一亿酬金。这笔钱若不是他自掏腰包,代表波波夫也锁定莫利斯的货,或掌握跟那把钥匙有关的某些消息,认为结合我提供的情报,便能找到货的下落。”老爸回答。
“我立刻派员调查照片上那两人的底细。”
“——副室长。”
一号下属结束通话后呼唤岛津先生。
“关于那座宅邸,半年前,屋主去世后已转售。目前的屋主是名为‘索姆提’的外资企业。”
“‘索姆提’?”岛津先生面色一沉。
“你知道这家公司吗?”老爸问。
“‘索姆提’是多国籍企业,在非洲、东南亚和中亚皆设有办公室。国际刑警组织和FBI双方都强烈怀疑,这家贸易公司是专门支援恐怖活动的企业。”
“支援恐怖活动的企业?”我有点疑惑。
“采取企业的形式,表面上经营生意,实则是负责调度恐怖活动的人员与资金的公司。如今,恐怖组织很难像以前一样,借思想或宗教个别活动。全球联络网逐渐加强后,恐怖集团形成这类组织,相互补充资金及人脉,分别在具有影响力的地方设立办公室,试图将活动据点扩大到世界各地。‘索姆提’名下的那座宅邸,不专供一个恐怖集团使用,而是多个恐怖集团共享。每隔一段时间,由不同的恐怖集团轮流使用,比起让特定集团使用,更不容易被司法机构发现。”
“简直像会员制的休闲度假村。”
“没错。夏季与冬季进驻的恐怖集团不同,进出的人也不相同,附近的居民不会察觉那里是恐怖分子的巢穴。”
“所以,是恐怖分子掳走梅本?”
“可能性很高。”
“为什么是恐怖分子?难道目标同样是莫利斯的货?”
“想不出其他的理由。”老爸应道。
“确定的是,讯问你的不是这些人。若是恐怖分子,老巢被找到,绝不会留下活口。”
“情况好像愈来愈危险了。”
“对啊,所以当初我才不愿意接。这些家伙太危险,不是高中生该招惹的对象。”
“现下想抽身,为时已晚?”
“假如梅本遭到拷问,他们大概早知晓我们的事。恐怖分子与情报机构不一样,不使用自白剂,下次换你被绑票就会吃到苦头。”
“我会派人保护你们。”岛津先生出声。
“你还是想办法搞定南平台吧。梅本一死,唯一的线索也会断绝。”
“我会派遣霹雳小组和机动队,以绑架梅本要一的嫌疑搜索那座宅邸。”
岛津先生点点头。
“那昨天讯问我的到底是谁?”
老爸和岛津先生互望一眼。
“不清楚。”岛津先生嘀咕,“只晓得现下又多两组人马想找莫利斯的货。”
“再加上黄、宋双人组,梅本和他的后台,总共四组人马吗?”
“要是只有这四组人马,天下就太平了。”老爸说。
“等一下,算上我们,便有五组人马。”
老爸惊讶地看着我。
“你打算继续干下去?”
“你想想,每组人马都知道我和老爸的事,拥有特警队战力的那方还查出我们的背后是国家公权力,这种情况下抽得了身吗?况且,黄、宋双人组扬言要杀我同学。无论从哪个角度考量,现下抽身同样无法降低危险,不如找出莫利斯的货更安全。”
老爸没答腔。
岛津先生清清嗓子。“或许我不该插嘴,但阿隆的话很有道理。”
“好。”
老爸颔首答应。我望向岛津先生。
“我有个请求。”
“保护K高中,是吧?”
我点点头。“至少不希望有人在校门口中枪,我也会尽力摸清黄、宋双人组的底细。”
“我会安排。”
“假如我们继续调查,派刑警暗中保护,反而会影响线索的搜寻。”老爸说。
“冴木——”
“但麻烦设下防线,不能让楼下的‘麻吕宇’和其他住户遭受波及。”
“不如我们搬走?”
老爸摇摇头。
“这不是聪明的做法。为得知我们的下落,那些人或许会绑架圭子妈妈桑。”
“那可不妙。”
“我会在公寓周围部署便衣,这样没问题了吧?”
“就这么办。”
“我们立即前往南平台,有消息会和你联络。”
语毕,岛津先生便离开公寓。
剩我们两个人时,老爸看着我,叹口气。
“都怪你想靠关系,走后门进大学,才惹出这种麻烦。”
我有点同意老爸的话,暗自反省了一下。
我倒头补眠,傍晚时分,岛津先生传来消息。
警方冲进南平台的豪宅时,屋内已人去楼空。经查访,附近邻居表示,今天清晨,好几辆车子陆续开出铁卷门。
梅本下落不明,警方正搜索是否被埋在庭院里。豪宅中采到几枚指纹,目前也紧急比对到底是哪个恐怖集团进驻。
“梅本若幸存,大概会试图联系他弟弟健一或后台老板波波夫,能不能帮忙打听?”免持听筒的电话传出岛津先生的声音。
“好,数位相机的分析还没完成吗?”老爸问。
“在等巴黎那边的消息。”
岛津先生回答。国际刑警组织的总部在巴黎。
“中国人联络过你吗?”
“应该快了。迟迟不来联络,代表梅本是他们掳走的。关于钥匙,有新线索吗?”
“没,只有梅本握有相关线索吧。”
“这么说,‘索姆提’那票人目前离终点最近。”
老爸嘀咕道。此时,我的手机响起,是“保密号码”。
“是我,健一,叫你老爸听电话。”
他气势汹汹。我捂住话筒,朝老爸使个眼色。
“健一要和你通话。”
“你先别挂断,等我一下。”
老爸嘱咐岛津先生后,接起手机。我耳朵凑近手机背面。
“喂,我是冴木。”
“我是健一,大哥被绑架了。”
“绑架?被谁?”
“我要是知道,就不必这么伤脑筋。黄和宋有没有联络你们?”
“没。是他们干的吗?”
“不太可能。那些家伙埋伏在大哥和老板约好的餐厅门口,不晓得是谁走漏风声。老板想见你。”
“当然没问题,只是,该不会一见面就干掉我吧?”
“你们和绑架大哥的家伙没勾结就不会有事。一个钟头内到‘乔治·乔治’,把你那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儿子也带来。”
“那家店不利于青少年的教育。”
“你儿子不来,他同学身上会发生更不利的事。你该不会将黄的恐吓忘得一干二净?”
“好吧。若他们主动联络,能说我要去找你吗?”
“不行,老板是老板,别和黄他们扯在一起。”
“这样事情会搞得很复杂。”
“是你把事情搞复杂。你不在中国人面前提这件事,就不会有这些麻烦。”
他似乎忘记当初是谁威胁不说就要干掉我们。
“我无所谓,但不可能一直装糊涂。接到他们电话该怎么讲?”
“随便敷衍一下,再马上告诉我。要是他们掳走大哥,应该会来找你。”
情况真是愈来愈麻烦。
“我们在‘乔治·乔治’等你。”
健一结束通话。
“可以趁机向波波夫打听。”
老爸对话筒另一头的岛津先生说。
“大致先这么办。要不要支援?”
老爸瞥我一眼。
“不用,今晚应该还不成问题。”
“乔治·乔治”占据离“麦克斯”不远处的一栋宽敞大楼的一、二楼。一楼中央的天花板挑高,两个楼层可同时看到一楼中央的舞台表演。
我和老爸抵达“乔治·乔治”时,之前在“麦克斯”见过的壮汉已候在那里。记得他叫村月。
椭圆形舞台上,三个白人舞娘激情热舞,全身上下只以一只小蝴蝶遮住第三点。灯光配合着摇滚乐的节奏照亮她们润泽的胴体,但村月目不斜视,默默示意我们走向通往二楼的阶梯。
健一与一个瘦削的白人坐在可俯视舞台的桌位。白人头绑绷带,他就是在“上海花园”前挨打的男人。
白人坐姿挺直。他一头银发,几乎没赘肉,穿着和眼眸同色的蓝衬衫,中规中矩地打上胭脂色领带。他的嘴唇突出,像只凶猛的鸟。
“冴木先生。”
那男人打声招呼,便打量起坐在对面的我和老爸。忍受着他的视线,我终于明白他散发猛禽类气息的理由。因为他的眼睛宛如玻璃珠。
“我是波波夫,我们可以用日文交谈。”他手放在胸前。
“波波夫先生,你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老爸点点头,若无其事地问。
“是掳走梅本的恐怖分子干的。”波波夫回答。
“恐怖分子?”
“对,我了解莫利斯的处境,也知道莫利斯最后的客户是谁。”
“最后的客户?”
波波夫微微点头,直视着老爸。
“那时,我常去‘港俱乐部21’,但不记得看过你。”
“毕竟那家店很大,而且,当年我多半待在国外。”
“梅本在电话中告诉我,你认识科米萨洛夫?”
“对,他到日本工作前,我们经常见面。”
波波夫沉默片刻。
“在哪里?”
“伦敦,还有乌兹别克的塔什干。”
“你晓得他的真实身分吗?”
“是KGB吧?”
老爸不以为意地回答,波波夫歛起下巴。
“原来如此。冴木先生,你确实做过很多生意。”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对了,绑走梅本的恐怖分子到底是谁?”
波波夫拿出一根粗雪茄,以金色打火机缓缓点火,不时促狭地抬眼看老爸。
健一始终乖巧地待在一旁。
波波夫吐出一大口烟。
“巴拿马产的雪茄和鱼子酱,即使在冷战结束后,价格仍没下跌。相较之下,苏联产的武器就便宜得吓人。”
老爸有感而发,波波夫用力点头。
“但是,也有人很乐于看到跌价后,武器更容易购入的情况。”老爸注视着波波夫继续道。
“没错,莫利斯的最后客户正是这种组织。”波波夫应道。
“恐怖分子吗?”
“他们不认为自己是恐怖分子,坚信自己是真正的爱国者,目标是解放祖国。在他们眼中,敌人就是所有试图干涉祖国的大国,好比苏联或美国。之后,内部发生分裂,一派人马激进,另一派人马反对,于是自相残杀,终致覆灭。”
“那是哪个组织?”
“翻译成日文,就是‘六月狮子’。”
“‘六月狮子’……听过这名号,原来他们就是莫利斯最后的客户。”
波波夫颔首。“‘六月狮子’在六年前灭亡,余党分散在俄罗斯、乔治亚与阿尔及利亚。不过,有件事让我感到不解。”
“什么事?”
“‘六月狮子’的思想虽然很了不起,但资金并不充裕。莫利斯那样的商人,怎会和这种客户做生意?”
“莫利斯一向只和资金充裕的客户交易,绝不接受赊帐。”
听到老爸这么说,波波夫点点头。
“没错,莫利斯都收现金,而且只收美金。”
“他的原则是,不到百万美元的生意不接。你显然知道客户向莫利斯要求的货和价格。”
波波夫吐一口烟。“当然。他是透过我的关系,才能出入车臣的市场。”
“所以,你是科米萨洛夫的老同事?”
“我们工作的单位不同。冴木先生,你不也一样?但我们现在都是生意人。”
波波夫露齿一笑。
“只是运用的资金额度大不相同。”
老爸谦虚地承认。
“波波夫先生,我们似乎已相互了解。那么,最后的客户‘六月狮子’,究竟向莫利斯委托什么货?”
“冴木先生,我想先知道你的看法。”波波夫又吐出一口烟。
“应该是小型核弹,而且是外观像行李箱,能随身带走的。”
“价格呢?”
“不可能低于一千万美元。”
“两千两百万美元,这是莫利斯开的价。‘六月狮子’一口答应,并预付七百万美元当订金。”
“你一清二楚嘛。”老爸惊讶地说。
“这是莫利斯亲口告诉我的。他怀疑客户没能力支付,便托我调查。我在以前的单位时,私下帮莫利斯不少忙。我也是用他当时支付的酬金发展现下的生意。”
“原来如此。调查结果呢?”
“我警告莫利斯,‘六月狮子’的资产不足以应付这么庞大的金额,恐怕连七百万美元的订金都有问题。没想到,他们居然付了订金,不觉得非常奇怪吗?”
“你不光在KGB工作过,目前在俄罗斯政府方面也有人脉吗?”
波波夫点头。“我的老友在SVR,是取代KGB的俄罗斯对外情报局。这不是重点,关键在于‘六月狮子’从哪里筹到七百万美元,之后是否打算支付尾款一千五百万美一兀。”
“等等,波波夫先生。你刚提到,不知他们会不会支付尾款,意思是莫利斯只收到订金?”
波波夫耸耸肩。“没错。莫利斯只收七百万美元,也帮客户拿到货,却在交货取尾款前失踪,而且就在东京。如今,在我们都很喜欢的‘港俱乐部21’旧址发现他的遗体,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这么说,他还没把货交给‘六月狮子’吗?”
“答案就在这里。”
波波夫摸摸头上的绷带。
“昨晚攻击我、带走梅本的那票人就是‘六月狮子’的余党。他们相信,组织虽然瓦解,但与莫利斯的合约仍有效,所以掳走梅本,想问出货的下落。”
“但梅本先生并不知情。”
波波夫点头。“我很担心梅本的安全,那票人在‘六月狮子’中也属于激进派。”
阿隆我更担心小型核弹落到这帮人手上,后果不堪设想。
“‘六月狮子’的余党为何会突然在东京现身?莫利斯已失踪七年,期间他们的组织瓦解,即使是接获莫利斯遗体出现的消息,也难以想像这么快就采取行动。”老爸质疑。
“冴木先生,你很专业。若不是早在东京寻找莫利斯和他手上的货,‘六月狮子’昨晚的行动确实太快。”波波夫回答。
“不光这样,尽管梅本先生的经历与发现莫利斯遗体的地点有关,但对方只绑架梅本先生一人应该有强烈的理由。所以,梅本先生大概曾以某种方式参与‘六月狮子’和莫利斯缔结的合约。”
听到老爸这番话,波波夫佩服地频频点头。
我清清嗓子。“呃,我知道高中生不该在这种场合插嘴……”
“怎么?”
波波夫看着我。我觉得他很像英国那种寄宿学校的恐怖老师。当然,他不可能教我魔法。
“‘六月狮子’会不会不想付尾款,只想拿货,才杀掉莫利斯先生?”
“或许有这样的计划,但执行并不容易。莫利斯也是专家,绝不可能犯下在收尾款之前被抢走货的失误。”老爸回答。
“这么说,莫利斯先生是遭‘六月狮子’以外的组织攻击吗?”
“想必如此。大概是消息走漏后,有人企图抢货。就像我告诉你过的,莫利斯这种生意人一般不会和没交情的组织交易。因消息一旦走漏,或买家遭敌手歼灭,不免会过到货被中途拦截的危险。”
老爸望着波波夫。“莫利斯接案发生困难吗?我不了解七年前的他处于什么状态。”
“的确。CIA认为他与中东穆斯林的关系危及国际情势,千方百计阻挠他。”
波波夫回答。
“莫利斯曾透露,生意愈来愈难做。我推测,他是考量到个人的经济因素,才破例接下完全不熟悉的‘六月狮子’的委托。”
“那个叫莫利斯的男人,卖掉两千两百万美元的货能赚多少?”健一开口。
“将近一千万美元吧。给卖主一千万,还要支付运费之类的经费两百万。”老爸回道。
“太猛了,一笔生意就能赚十亿日圆。”
健一陶醉低语。波波夫冷冷出声:
“健一,不幸送命,钱再多也没用。所以,卖雪茄赚十美元的人更聪明。”
多么有分量的一句话。
“波波夫先生,问题在于,目前货到底在哪里。遭杀害莫利斯的人夺走?或者,莫利斯不愧是生意人,即使性命不保,也没透露货的下落。”
“这我就不清楚。”波波夫答道。
“不妨站在‘六月狮子’的立场思考一下。他们认定,原本属于自己的货被抢走。当然,那个货用过就没了,可是时隔七年,仍无人使用。于是,他们进行调查,希望能回收。掳走梅本先生,也是想了解抢夺者的相关情报,所以……”
“你的意思是,大哥和那票人勾结吗?”健一尖声质问。
“健一,先别激动。冴木先生说的只是可能性之一。”
“莫利斯的交易讯息肯定是走漏了,只是无从得知是‘六月狮子’,还是莫利斯方面传出的。”老爸说。
“那个恐怖组织内部不是闹分裂吗?搞不好是他们。”健一反驳。
“的确。然而,即使如此,他们也没拿到货,否则应该很快传开,毕竟以前是同志。那票人掳走你大哥,最终想要的是莫利斯的货。”
老爸分析后,望着波波夫。“梅本先生有没有告诉你钥匙的事?”
“钥匙?”波波夫皱起眉,“怎么回事?”
“据提供我消息的人透露,疑似莫利斯遗体的附近,发现一把金属钥匙。我向梅本先生提过,他很感兴趣。”
波波夫眯起眼,“我倒是没听过,健一——”
健一摇摇头,“当然我不在场。”
“看来,梅本先生不打算和别人分享钥匙的秘密……”
“那是怎样的钥匙?”波波夫问。
“普通的金属钥匙,警方也找不到对应的锁。”
“梅本为什么没告诉我?”波波夫盯着健一。
“我哪晓得,大概想等你到日本后,再当面详谈吧。”
“或是在怀疑你。”老爸插嘴。
“怀疑我?”
“除了交易双方外,还有一个组织可能泄漏风声,就是受你委托调查‘六月狮子’的人。”
波波夫摇摇头。“不可能,对方绝不会背叛我。”
“你真认为间谍的世界存在这种人?”老爸直视波波夫。
“这点我能担保。”波波夫斩钉截铁地说,“她是我妹妹。”
老爸吁口气,“原来如此。”
“我来总结一下。大哥遭恐怖组织‘六月狮子’掳走,他们曾与在‘港俱乐部21’旧址发现的死者莫利斯进行危险的交易,但没成功,货也下落不明。损失订金的‘六月狮子’很火大,不断找寻莫利斯,最近才得知莫利斯的遗体出现,于是盯上大哥,试图揪出杀害莫利斯,抢夺货品的家伙。”健一开口。
“你省略很多细节,但大致没错。”老爸应道。
“刚刚一直没谈及,另一组人马也在追莫利斯的货的去向。”
健一神情一僵。“我会搞定他们,现下不必提。”
“我不是指黄他们。依我刚得到的消息,已查出你大哥被带到‘六月狮子’今天早上以前的据点。”
“什么?那就快……”
老爸摇摇头。“我说过,那是今天早上以前,如今已人去楼空。重点是,那边有另一组人马在监视他们。”
“另一组人马?”
“对,虽然不清楚他们的身分,但貌似装备精良的特种部队。不过,无法判断他们的目标是莫利斯的货,还是‘六月狮子’。”
“冴木先生,这是真的吗?”波波夫怀疑道。
老爸颔首,“没错。”
眼前就有一个活生生的证人。
“他们会是何方神圣……”
老爸望向健一,“你联络得到中国人吗?”
“嗯。”
“我要见他们。”
“等等,你想告诉他们什么?”
“健一,中国人是怎么回事?”
波波夫问。老爸代替健一回答:
“那是他另一桩生意的合作伙伴,由于发生一点误会,以为我们父子害了他们,所以想在此事上分一杯羹。”
波波夫神色严厉,“健一,梅本知情吗?”
“不知道。你干嘛在老板面前提这件事!”
“我不想让事态变得更复杂,得先排除可以排除的人马。”
波波夫满脸怒气地抽着雪茄,轮流望向老爸和健一。
“排除?你究竟有何打算?该不会想把他们交给警方吧?要是报警,连我也……”健一睑色发白。
“能怎么办?既然认识了波波夫先生,你大哥也不在,我们没必要顾虑你。”
老爸冷冷回应,简直比健一更像坏蛋。
“你真敢讲,难道不担心你儿子的同学吗?”
“正因为担心,我才这么说。”
“别闹了!你一开始就打算跳过我们兄弟吧?”
“健一,你要协助冴木先生。”
波波夫出声,健一顿时无语。
“老板,万一我被警察带走,也会给你添麻烦。”
“放心,冴木先生是专家。”
波波夫露齿一笑,老爸默默点头。
“只要能排除黄他们,我会姑且忘记你曾恐吓我宝贝儿子的事。”
宝贝儿子是谁呀?波波夫笑得从容,似乎确信关键时刻老爸会干掉健一。
健一噘着嘴,仿佛在盘算背叛那些中国人的利害得失。
“这是十亿圆的生意。”
听到老爸这句话,他终于下决心。
“好吧,我告诉你黄在哪里,但不要报警。”
“反正让他们闭嘴就好。”
“你要干掉他们?”
“我会想办法。”
健一瞪大眼,直瞪着老爸。“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只是普通的单帮客和单帮客的儿子。”
健一不由得吐一口气,斜睨着我。
“我以为你们是条子的抓耙仔,没想到是人面兽心的坏胚子。”
“要赚儿子的学费不轻松。说吧,他们在哪里?”
“他们平时都待在新宿的‘黄兰’按摩院,黄是老板,宋是保镖。当然,这只是表面上。”
“‘黄兰’吗?”
老爸再度确认后,详细询问地址。那家按摩院在新宿区公所大道上。
听完健一的说明,波波夫关切地问:
“冴木先生,排除中国人的事交给你没问题吧?如有必要,我可以派其他日本手下陪你去。”
“波波夫先生,没问题。我不会给你和健一添麻烦的。”
“那些家伙还有上海帮的同伙,别小看他们。”健一提醒。
“若突然人间蒸发,就没办法联络其他同伙,不是吗?”老爸应道。
波波夫站起身,伸出右手。“冴木先生,今天的谈话很有意义,谢谢你。”
“彼此彼此。”
“虽然梅本目前状况不明,但互助合作,应该能得到我们都满意的结果。”
“我竭诚期待。”
老爸回握波波夫的手,健一满脸无趣地旁观。
“先告辞,改天再讨论后绩。”
老爸和我离开“乔治·乔治”。
“我有问题。”
“什么?”
“你把健一惹毛不好吧?”
“反正最后他们统统要进监狱,制造一点矛盾更容易利用。”
老爸的回答很无情。
“第二个问题,你真打算干掉黄和宋吗?”
“我们确认完,就交给岛津处理。想必他们不是靠正当管道入境,强制遣返就行。”
“原来如此。”
“走喽。”
“去哪里?”
“新宿啊,做事要速战速决。”
我惊讶地看着老爸。
“我也要去?”
“废话。别忘记,这是你种下的祸因。”
老爸毫不客气地说。打工侦探真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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