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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武牧羊

        老三也是骂过哥的。

        在戈壁滩上,老三对着漫天风沙,把哥骂得狗血淋头!骂累了,他就躺在地上哭,嗷嗷大哭,哭着骂着,这当的是啥熊兵?一小破屋,俩人,连个虫意儿都不见,还让去放羊?要是早知道放羊,我就在家放了,何苦跑这里?几千里路,操,一喉咙沙子!

        这个地方叫“老风口”,一年四季风沙不断。夜里,刮起风来,天摇地动的,就像是群狼在哭!老三冯家运所在的边防连,就看守着老风口附近的几个边境哨所。可既然来了,老风口就老风口吧,这里总算还有人。谁知,来了没有几天,一分,就又把他分到了远离连队百里之外的“三棵树”。他想,三棵树就三棵树吧,总算有树。可到了一看,连个树毛儿都没有,所谓的三棵树,仅是个地名。

        三棵树有什么呢?一地窨子,一个老兵,一羊圈,百十只羊,就这些了。那老兵哑巴似的,整日里不说一句话。你若是问了他什么,他就给你一张脸,那脸终日枯着,就跟沙子一样,燥燥的,默默的,没有一个字。一个月后,就连这张脸也看不到了,那老兵卷了铺盖,退役了。原本,连里说是要再派个人的,可不知什么原因,没有派。

        这里就孤零零地剩他一个人了。

        白天里放羊。放羊也要跑很远的地方,翻过一道沙梁,又是一道沙梁,然后把羊赶到一片有草的洼地上,从早上出来,到晚上回去要走一天的时间……走在沙梁上,天是那样的蓝,哑蓝,蓝得透明,蓝得让人心慌。要是你盯着一片白云,久久,它动都不动,看着看着,就把时间看旧了。那沙,远看是无边无际的,近看是一粒一粒的;远看是静的,漫漫的静;近看是动的,亮闪闪的动,有时候,它就流起来了,没有来由地,像水一样泻下来……只是没有人。无论你走多远,无论你喊破喉咙,都见不到一个人。

        夜里,躺在床上,顺手在墙上摸过去,你就会触到一道儿一道儿的沟槽儿,那沟儿很深,深得可以把整个指头埋进去……开初,他以为那是用刀子划出来的。后来他就明白了,那墙上的一道道沟儿,不是用刀划出来的,那是人用手摸出来的!那大约是他的“前任”——或者是“前任”的“前任”——那人就像他一样,夜里,就这样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有意无意地用手在墙上“寻”着,摸着,天长日久,就把那墙摸成了这个样子。一想到这里,他就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跑到野地里大喊几声!要不他会疯的,他想,他一定会疯!喊累的时候,他又会无精打采地走回来,重新横在床上,打起手电筒,去读贴在墙上的报纸——那都是些一二十年前的字了。

        于是,他一封一封地给哥写信。一边哭一边骂一边写……他在信上说,哥呀,一个娘生的,你咋就对我这么狠哪?!

        当然,也是到了后来,当他彻底忘记了自己名叫“狗蛋”的时候,冯家运才明白,这一切,都是哥刻意安排的!

        哥要他远。

        这是一着险棋。一下子把他放在千里之外的新疆,哥是有图谋的。那时候,总部刚刚下了一道命令:凡符合提干条件的,必须是军校毕业。那就是说,从今往后,不再从战士当中直接提拔干部了。这一下子就堵住了很多人的“路”。看来,仅凭吃“苦”已经不行了……那时候,哥已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文凭”的重要,而老三狗蛋在学习上是有些灵性的。那么,把他放在哪里好呢?这老三,是个心猿意马的家伙,太贪玩,没有个正性,外边只要有一点动静,他的心就跑了……况且,他的依赖性太强,脸皮也厚,要是离得近了,他屁大点事儿就会去找你。把他送进部队,又放在新疆,两三千里之外,哥用的是一个“隔”字,是要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把他隔离起来,而后再把他逼上去!

        哥要他静。

        “三棵树”这个地方,是哥无意中知道的。哥在北京军事学院进修的时候,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巧遇一位从新疆部队来的老乡。那会儿,此人是这所军事学院唯一的正团职博士生,可以说前程似锦!由于是一个省的老乡,两人说起话来不由就近了些。谈起经历,那人不免就说起了“三棵树”,说就是那么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成就了他。由于太静,太寂寞,他只有读书……他说,要是不看书,你会发疯的!他还说,就是那么个地方,出了一个疯子,一个硕士,一个博士……他还说,那就是一个“博士点”!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此后哥通过层层关系千方百计去打听那么一个地方……最后终于得到了证实。那时候,关于让老三去,还是老四去,哥还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决定让老三去。老三这家伙,有点懒,干什么没有个长性,你要不逼他,他做什么都是半半拉拉的,所以,他更需要静。可是,哥也没想让他一定要当什么博士,那对一个没出过门的乡下孩子是有难度的。哥只是想让他考上军校,只要上了军校,一毕业他就是干部了……哥也知道这手棋下得险了,生怕他出什么差池。所以,哥仅让他受了六个月的罪,六个月之后,哥就坐飞机到新疆来了。

        他没有想到哥会到新疆来!哥来的那天,他正坐在茅屋前抓羊屎蛋呢。在沙漠里,风干了的羊屎蛋硬得就像铁蚕豆儿,他就拣些干净的当“子”抓着玩……他还在茅屋前的沙地上用羊屎蛋摆了一个“日”!而后,用一把羊屎蛋去射那“日”,射出一个一个的小堆堆儿……他太孤了。他只是太孤了。

        看见哥,他就哭了。哑哭,满脸是泪,却说不出话来。哥叫他:“家运。”他不吭,再叫,还是不吭。仅仅六个月,他已经不大会说话了。哥看着他,回头又去望那大漠落日,哥说:“不错,这里多静啊。”见他不说话,哥就又接着说:“恨我?”他还是不说话,那泪水一淌一淌的,把脸冲成了沙漠里的“地图”……而后,哥说:“你现在只有一个动力,恨,就是你的动力。恨我吧。”

        哥要他学习。

        哥在这里仅住了一夜。那天夜里,哥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说,哥只是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来,你吸一支,我吸一支,吸到嘴苦的时候,哥说:“睡吧。”

        来时,他带了一个很大很重的提包,大约有百十斤重!可直到他走的时候,也没再提那提包的事,就像是把那个大提包忘了似的……是呀,哥走的时候,他还问了一句,说:“——包?”哥也仅是拍拍他,默默地回了他一句:“给你的,留下吧。”当哥走出那个茅屋的时候,再一次回过头来,对他说:“信上,你有一句话写得很好:一个娘生的!”

        哥走后,茅屋里就又只剩他一个人了。他望了望那个扔在屋角里的大提包,心想,那肯定是些吃的东西,就说,吃,吃他娘的!可是,当他“嚓”的一声,拉开拉链的时候,却发现,里边一捆一捆的全是书!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恶狠狠地朝那个包上踢了一脚,扭身就到门外去了。他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抓起一把羊屎蛋,又百无聊赖地射“日”去了……

        当天夜里,掌着一盏小风灯,他先是围着那个大提包转了三圈儿,终于还是在那个大提包前蹲下来了……那提包里装的,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学习上用的“百宝囊”:里边有高中的全套课本,有字典、英汉词典,有成盒的铅笔,有整整一刀的白纸……更为难得的是,里边还有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小录音机!他好奇地拿起那个小录音机看了一会儿,摸摸这个钮,按按那个钮,按着按着,突然有声音传出来了,那声音吓了他一跳,那是人的声音啊!那声音叽里咕噜,全是“鸟语”……包的底层,光微型电池就有十盒之多!

        这天夜里,冯家运是伴着“A、B、C、E、E……”这样的“鸟语”入睡的,有声音做伴,他睡得很好。他还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正走在一个鸟语花香的林子里,林子里有酸枣,有红柿,他走着吃着,吃着走着,净摘那红的、大个儿的……可是,突然之间,一下子就静了,什么都没有了!这时候,他慢慢睁开眼来,才发现他仍然躺在戈壁滩上的茅屋里,四周是死一样的静!那静很瘆人,那静就像是个怪兽,一下子就把他吞下去了,脑子里“嗡”的一下,叫你立时想疯!于是,他下意识的第一个动作,是跳下床来,按下那录音机的按钮,赶快把那“鸟语”放出来……

        自从有了声音,夜就显得不那么漫长了。夜里,那些“鸟语”总是在耳旁叽里咕噜地响着,就像是有个洋女人在跟你说话……开始也只是图个声响,有个会说话的伴儿,可那些个单音节的“A、B、C……”之类,听多了就想“复杂”,“你”总得说点别的吧?可一说“别”的,就又听不懂了,这也让人急呀!于是,就不由得去翻英汉词典,去查音标……看那些外国人,那舌头绕的就像是搅拌机,怎么就这么搅着说话呢?慢慢,他一个词一个词品着,到了明白的时候,“吞儿”一笑,觉得也怪有意思的。有时候,就这么听着听着睡着了;有时候呢,在睡梦中他会突然从床上跳下来,去换一盘带子,或是查一下词典什么的……就这么不知不觉的,天就亮了。

        在此后的日子里,那些“字”也成了冯家运的伴儿了。白日里依旧放羊,百无聊赖的时候,也依旧是看天,看云,看羊群……到了看厌了的时候,他就会从兜里掏出一本书,用羊屎蛋在戈壁滩上摆出一行行黑色的文字。最初的时候,仅是瞎摆着玩,总是摆不整齐,歪歪斜斜的。可越是摆不好,他就越是想摆好……大约人的爱好都是在“限制”中形成的。你只有这么一种玩法儿,你别无选择,就会越玩越精,精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是你的“特长”了。半年之后,在戈壁滩上,凡是冯家运走过的地方,都会留下一“版”一“版”正楷的“羊书”……由于重复的次数太多,在潜意识里,那一篇一篇的带有羊臊味的课文,都在他脑海里印着呢!

        就这样,面对大漠,那些汉字成了他的“定心丹”。特别是黄昏的时候,望着大漠里那滚滚落日,突然狼起的烟柱,就觉得由文字组成的历史一行行地向你扑来——仅“苏武牧羊”这四个字,就让他一次次热泪长流!这当然不是一天的工夫,这是在无数次重复里产生的感悟。这时候,时间就成了一泓清水,时间在淘洗着历史,时间滋润着文字……就这么一日日的,在“文字”的吹拂下,不知不觉中,他竟然“化”了,他一下子悟到了一个乡下孩子终生都不可能悟到的东西。是呀,坐在漫天黄沙里,当那巨大的落日,大火球一样的,向你滚滚而来,烟柱骤然腾起!那冲天的蘑菇云像巨蟒一样地旋转着,里边会突然掉下一块死人的骷髅……第一次吓死你,第二次你仍然害怕,第三次,第四次……你就不那么怕了。还有那突然而至的闪电,暴雨或是冰雹,朗朗晴空,毫无来由的,一下子就落下来了,雷声“咔嚓、咔嚓”地炸着,一道闪电从天而降,贴着草皮向你飞来!第一次,他站起就跑;第二次他仍然想跑,到了后来,他就不跑了,戈壁无垠,你往哪里跑?无处可藏啊!再看那羊群,虽可怜巴巴的,也竟然不乱,就那么头抵头聚在一起……就这么着,一次一次的,那心胸,真不知是吓大了,还是撑大了。

        哥再次来,已是第三年的春天了。哥在见他之前,已先后喝了四场酒。上军校,也是要层层推荐,层层批准的。哥来的时候,背着、扛着、提着,整整带了三个大箱子,三个箱子里装的全是酒!他从军区喝到团里,从团里喝到营里,而后又从营里喝到连里……在边疆,喝酒是“整”的,一箱一箱地“整”。你来就是请客的,战友见了面,在宴席上,你光让人家“整”,你自己不“整”行吗?哥见他的时候,是像麻袋一样被人从吉普车上扛下来的!那会儿,哥醉得一塌糊涂,横陈在那里,软得就像一条死狗。而后,他整整吐了一夜,把苦胆汁都吐出来了……第二天,当哥醒过来的时候,他从兜里掏出了一张盖满了红章的报名表,有气无力地说:“填填吧。”

        让哥惊诧的是,老三冯家运并没有急着去填那张表,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酒醉后醒来的哥哥,默默地说:“哥,我明白了。”

        冯家昌看着他,说:“你明白什么了?”

        冯家运说:“人就像沙子一样。”

        他又说:“要是有阳光,沙子也会发亮。”

        蓦地,哥从弟弟那晒成古铜色的脸上看到了在大漠里“熬”出来的静气,看到了他盼望已久的“定力”,哥笑了。

        哥问他:“那些书你都读了?”

        他说:“差着火候呢。”

        哥说:“考试没有问题吧?”

        他说:“我试试。”

        哥点了点头,再也没有说什么。就凭这态度,哥知道,他成了。

        临上考场的时候,哥把腕上戴的手表捋下来,戴在他的手上,而后拍拍他说:“去吧,老三,别紧张。这次要是考不上,还有下回。”

        他摇摇头说:“没有下回了。”

        实践证明,环境是可以改造人的。连哥都没有想到,冯家运竟然在考试中以第七名的成绩考取了陆军学院。而后,他一连在陆军学院里读了六年书,并以甲等成绩获得了本校的硕士学位。毕业的前夕,一个放羊出身的乡下小伙居然成了陆军学院的“香饽饽”!于是,他一下子有了四个可选择的去向:一是留校当教官;二是出国当武官;三是当国家安全部的特工;四是到一家国防研究所当研究员。突然之间,鲜花铺地,前程似锦啊!

        当然,这一切并不是偶然的。有四家单位先后看中他,也不仅仅是因为他的硕士学位……最开初的时候,在学院里,他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乡下人,是穿着军装的乡下人,那脸相很木。可是,在一夜之间,他突然受到了军中著名的电讯专家金圣五教授的赏识!

        在陆军学院,金教授的傲慢是出了名的。他曾把肩上扛着中将军衔的院长当众“轰”出了他的研究室!那可是院长啊。据说,在金教授和院长之间,还有一段流传很广的对话。那天,金教授正在研究室里带着他的两个助手做新型的电码试验,一边做一边还兴致勃勃地谈着什么。就在这时,院长推门进来了,院长面带微笑,刚要开口说话,不料,金教授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说了两个字:“——出去!”陡然间,院长愣了,可院长毕竟是院长,院长也回了他两个字:“——好,好!”接下去,院长扭过身,大步朝门外走去。本来,这已经够过分了,可金教授还有更过分的,他居然对肩上扛着两颗“金豆”的院长又说了四个字:“——把门关上。”这时,院长站住了,院长回过身来,看了他一眼,又回了他两个字:“——好,好。”老天爷,院长是谁呀?堂堂的中将,兵团级的首长,那可是一言九鼎的人物!他怎么能这样呢?他怎么敢这样呢?!一时间,这两个人的对话成了军中最著名的一段对话。于是,在学院里,金教授就成了“傲慢无礼”的典型;而院长呢,一时口碑极好,则成了“礼贤下士”的楷模了。

        按说,金教授的“傲慢”也是有资本的,他毕竟是国内军内最著名的电讯专家,他那一头白发,根根都是学问!可就是这样一位傲慢得出了名的教授,突然间又做出了一个更让人费解的举动。那天,上“大课”的时候,在一个容纳好几百人的阶梯教室里,金教授站在讲台上,先是拿起花名册看了看,沉吟片刻,突然昂起头来,说:“冯家运同学来了吗?——站起来。”军校毕竟是军校,几百个学生,全都挺胸抬头,笔直地在椅子上坐着,没有人动,也没有椅子响,一时,整个阶梯教室鸦雀无声……于是,金教授再一次大声说:“冯家运同学来了没有?请你站起来。”这时,只听后排的座椅响了一下,一个面色黧黑、满脸漠然的学生站了起来……教室里陡然静了,静得肃然!学生们都领教过金教授的严厉,金教授是很少用“请”字的,这次,他出人意料地用了一个“请”,不是讽刺那又是什么?接下去,金教授一定会暴跳如雷!——不料,只见金教授疾步走下讲台,踏着阶梯教室的台阶一步步地向后走去。这时候,在偌大的阶梯教室里,有了一些骚动,学生们齐刷刷地扭过头来,向后看去,就见金教授走到后排离冯家运有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了,接下去,金教授突然低下了他那无比高贵的头颅,弯下腰去,对着冯家运深深地鞠了一躬!紧接着,金教授说:“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灵感——谢谢!”

        那一堂课金教授讲得无比精彩,可学生们谁也没有听进去,窃窃私语声充满了整个教室……使同学们震惊不已的是,这样一个总是坐在后排的黑小子,这样一个满身羊膻味的家伙,这样一个从来不大说话、也不大起眼的“木头人”,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让傲慢无比的金教授低下那高贵的头,给他——鞠躬?!这,这,这……不是儿戏吧?不是做梦吧?怎么会呢?他,就凭他,能给金教授“灵感”吗?!

        ——他是谁呀?!

        课后,同学们奔走相告,还有的四处去打听冯家运的来历,想知道这王八蛋到底是哪路“神仙”……可是,遗憾的是,他们打听来打听去,谁也没有打听出来什么。倒是有人见他总是一个人(他身上总有一股洗不净的羊膻味,没有人愿意跟他在一起),孤零零地走在通向图书馆的路上。晚上,常坐在学院北边那个小树林的后边看月亮,仅此而已。终于,有两位女同学大着胆子去问了金教授,在学院里,金教授唯独对女同学的态度稍稍和气一些。金教授的回答也只有一句话,教授说:“嗯,他的‘羊屎蛋理论’对我很有启发。”那么,什么是“羊屎蛋理论”呢?这就没人知道了。

        这个所谓的“羊屎蛋理论”,后来以“‘点’的无限组合”为题,出现在金教授有关电讯学的一篇论文里。这篇论文发表后,在世界电讯学界引起了巨大轰动!据外电报道,西方一位电讯学权威说:“‘点点点’理论”是目前电讯学界最前沿、最具有东方美学特征的创新理论,它对世界电讯学具有“冲击波效应”!

        后来,人们终于发现,金教授有晚饭后出外散步的习惯。在学院北边的那个小树林里,金教授就这样跟那个叫冯家运的黑小子相遇了……那时候,月亮很大呀!

        冯家运再次引人注目,是安全部来校挑人的时候。那天晚上,冯家运没有得到任何人的通知,他还像往常一样,晚饭后独自一人来到了那个小树林里——小树林后边就是射击场。那时,月光半明半暗,小树林里灰蒙蒙的,他就这么默默地在林间的一张长条木椅上坐着……这时候,突然之间,枪声响了!一阵“乒乒、叭叭……”之后,他没有动,也没有扭头,仍然木木地在那儿坐着。过了一会儿,只见学院的政治部主任带着两个身穿便装的中年人出现在他的面前。看见主任的时候,他站了起来,立正——而后向主任敬礼。主任说:“冯家运。”他说:“到。”主任说:“这两位同志是安全部的,他们有些问题想了解一下,你要据实回答。”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得直了一些。一位胖胖的中年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而后说:“听见枪声了吗?”他回答说:“听到了。”那人问:“几枪?”他说:“六枪。”那人点了点头又问:“方向呢?射击的方向。”他说:“左侧三枪,右侧三枪。”那人说:“距离多远?”冯家运说:“二十五米左右。”那人再一次点点头,笑着说:“为什么不跑?”他说:“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跑。”问话很简单,就这样结束了。此后,冯家运得到了安全部的高度评价。他的评语是这样写的:此人有静气。可用。

        再后,学院的政治部主任挠着头,十分感慨地对人说:“这个,这个……冯家运太他妈的了!看着像个木头疙瘩,操——邪乎着呢!”

        是呀,在陆军学院,这样一个没有什么背景也没有家学渊源的乡下小伙,外语考试听力第一,笔译第七,口译虽差了一点,也排在第十九位,这又是得益于什么呢?同学们真是不服气呀!可不服气又有什么办法呢?!

        毕业在即,事关前程,冯家运给哥打了一个电话,请教哥该往何处去。这时候,他是彻底地服了哥,如果不是哥,哪有他今天的前程?!哥在电话里沉吟了片刻,那沉默是很功利的,他感觉到了那沉默的分量,哥说:“就——武官吧。”

        于是,冯家运硕士一出校门就被破格授衔为少校,成了代表着一个国家的武官,成了驻南美国家的一个使节了。这在六年前,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更让人料想不到的是,走的时候,这王八蛋竟然还带走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那女人是他大学同学,陆军学院外语系毕业,正是大着胆子去问金教授的两位女同学之一——曾几何时,是看都不多看他一眼的。

        再过五年,当他携妻归来的时候,已是上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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