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已经如火如荼。我无需再复述那些细节,科斯塔斯的记录比我的详细多了,众多的学生已经背下了那些日期、地理位置、死亡人数和废墟城市的数目。我却想告诉你们,从天空中看去,埃斯佩里人营地里那被毒害过的土地是一片赭色和焦黄色,如触手一样放射开去,爬进周围健康的生物之中。他们的补给船只锚在海中,让海面上翻起油污与垃圾,士兵们用大群游得很慢的幼年海怪练习射击,它们肿胀的尸体浮上海面,沿着海岸漂流,就连鲨鱼都失去了食欲。
我要告诉你们,我们在盛开的海睡莲掩护下,在船身上覆满海藻和小甲壳样的钻头,钢铁上反射的红光遮住了静静蔓延的锈蚀,直到冬天的第一次风暴袭来,成年海怪浮上水面开始猎食。我要告诉你们,我们在岸边注视着那些舰艇碎裂沉没,看着海怪的利齿在爆炸的火光中如同火红的猫眼石一般闪耀,而我们流下的泪水也只是为了那片被污染的海洋。
然而舰艇仍然不断涌入,飞机也越来越多,烤瓷涂层到了,越来越多的士兵带着有涂层的枪和炮弹到来,用喷洒毒剂赶走改造过的墨狄和麻雀样的杂交小鸟,它们锐利的眼睛会将埃斯佩里人的制服颜色认作敌人的标志。我们在他们的补给线上种植酸性植物和其他更有侵略性的植物,所以他们的通讯并不稳定;我们在夜间突袭斩杀;他们靠斧头、电锯和巨大的采矿机往森林里推进,然而采矿机也不能总是推进,它们会被长成后钢铁般坚韧的藤蔓勒住,然后四分五裂。
在我缺席的审判会上,有人提出我这段时间并未与科斯塔斯保持通讯。然而整个时期我们一直定期通话,并有通讯记录证明。我想他有些搞不懂我;我为他提供了所需的全部情报,可以让埃斯佩里人对梅里达人的下一次突袭有所准备,同时我又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展现出忠诚度的变化,气恼地向他提出抗议,表达我对埃斯佩里人攻击的愤怒。我用诚实误导了他:我相信他认为我只是在发泄自己的沮丧情绪,并通过这种发泄来清除疑惑。事实上,我只是失去了撒谎的能力。
有了翅膀之后,全身感觉的灵敏度都提高了,我的神经变得更加警醒。谎言带来的小小烦躁也更容易泄露,不让人察觉只有使用更复杂的谎言——说谎的人要先骗过自己,或成为一个彻底没有负疚感的超脱者。这就是梅里达人憎恶谎言的根本原因,而如今它也降临到了我身上。
如果科斯塔斯知道这件事,他当时就会炒掉我:不能应景撒谎的人做不了外交官,更别说间谍。但我没有主动告诉他,而且那时候我也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屈服于这种约束之下。我完全没意识到这点,直到战争开始三年后的一天,巴迪雅找到我。我在黑暗中独坐在通信台边,科斯塔斯的图像渐渐隐没。
她坐在我身边说:“埃斯佩里人对我们的攻击反应太快。他们的技术每次都有极大飞跃,每一次我们迫使他们退却,他们总会在一个月内又回到几乎同样的位置。”
一开始,我以为那个时刻来到了,我以为她想要问我如何加入联盟。我丝毫不觉满足,只有一种终结的疲惫。战争将要结束,届时埃斯佩里人也将加入,在几代人的时间内,这两个民族都将被官僚制度、条例和移民规定所蚕食。
然而巴迪雅只是看着我问:“你们的人也在帮他们吗?”
我理应不假思索地否认,我的职责要求我应该自信满满地一口否认,然后邀请他们加入联盟。然而我一言不发,喉咙不由自主地缩紧。我们静坐在黑暗之中,良久之后,她说:“你会告诉我原因吗?”
那个时候,我觉得坦诚相告不会再造成更恶劣的后果,或许还会带来些好处。我告诉了她所有的理论,说我们十分希望接纳他们加入联盟,成为平等的一员。我一直讲到那些陈腔滥调:联合起来我们才能共同进步,带来和平。我们一直这样说服自己,缓慢扩张的帝国主义是正确的。
她只是摇头,从我身上移开目光。过了一会儿,她说:“你们的人永远不会停手。不论我们设计出什么,他们都会帮助埃斯佩里人反击,而如果埃斯佩里人设计出我们不能抵御的武器,他们又会帮助我们。于是我们双方会不断互相残杀,直到筋疲力尽,直到我们都倒下。”
“是的。”我说,因为这是真的。现在我怀疑自己已经没有能力撒谎,但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我没有欺骗她。
此后他们禁止我与科斯塔斯通话,直到他们准备停当为止。梅里达最优秀的三十六位设计师和科学家在准备工作中死去,我零星听说了他们的死讯。他们在严格隔离的区域内工作,即使被自己开发的病毒和细菌杀死。他们的动作被一一记录下来。三个多月以后,巴迪雅再次找到我。
自从那天晚上她知道了联盟和我的双重身份之后,我们再未交谈。我无法请求她的原谅,她也不可能原谅我。她来找我并非为了和解,而是要通过我向埃斯佩里人和联盟传递一条讯息。
起初我并未理解她的意思。然而一旦理解之后,我清楚地知道她既非欺骗,也不是有错觉,我知道她的威胁是真真切切的。然而科斯塔斯却不明白,埃斯佩里人就更加不懂。我疯狂地想说服他们,结果却适得其反。我与科斯塔斯两次通话之间的时间太短,他已经开始怀疑我被梅里达人策反,或至少是被梅里达人利用了。
“如果他们有这种能力,他们早就用了。”他说。如果我无法说服他,埃斯佩里人就更不可能相信。
我请求巴迪雅演示给他们看。埃斯佩里大陆的南端有一个离岛,上面有许多居住区和工业区,还有两个大港口城市。离岛与大陆之间相隔六十英里,我请梅里达人从那里开始攻击,那样结局尚可挽回。
“不,”巴迪雅说,“这样做,好让你们的科学家们开发出应对措施?不行。我们不会再交换。”
余下的部分你们都知道了。第二天早晨,一千艘小船离开梅里达海岸。之后的第三天日落之前,埃斯佩里的所有城市都开始倒塌。摩天大楼在自身的重量下缓缓弯腰呻吟,人们纷纷逃离。树木、农作物与牲口,所有来自地球的生命和植被,所有将原始生态彻底清洗之后再强行引入的一切,都纷纷死去。
同时,在拥挤的避难所内,各种病毒在人群间迅速传播,改写他们的遗传信息。只有遗传信息被改写成功的人活了下来,其他人和所有来自地球的生物一样,都死于那种致命的瘟疫。梅里达星原生的苔藓如绿色地毯般迅速爬上那些尸身,还带来一群群的甲壳虫。
我无法为你们提供那些日子的第一手资料。我也一样在遗传信息被改写的同时高烧病倒,不过我的姐妹们将我照顾得更好。等到我能起身时,死亡浪潮已经过去。我走过登陆港空荡荡的街道,翅膀在肩膀上恹恹卷起,路上的石头都被饥渴的藤蔓穿透破碎,如同敲骨吸髓。残破的街道上满布尸首,尸身上覆盖着苔藓。
矮矮的大使馆一角已坍,破碎的窗户显得空洞而阴暗。院子里用简单的棉布支着一间大棚作为医院和总部。一个年轻的次长是余下的最高官员,他告诉我科斯塔斯很早就已死去。其他人还处于死亡过程之中,他们体内有可怕的畸变。
他估计幸存者不足三十分之一。这就像在一列事故后的空间火车上,突然只剩下你,还有车厢对面另一位乘客。那位陌生的乘客注视着你。巴迪雅说,这是一个可持续发展的人口数量。
梅里达人清除了空港的植被,只留下焦黑的着陆架和碳钛结构的联盟工厂。
“想离开的人可以离开,”巴迪雅说,“我们会帮助留下来的人。”
绝大部分幸存者选择留下。他们在镜子里看着自己脸上绿色的斑点,相比梅里达人的威胁,他们更惧怕在另一个星球上会受到的“欢迎”。
我却乘上了第一艘敢于落地接收难民的小飞船,毫不介意它的目的地或航程长短。我只想离开。我的翅膀只需一个短暂而痛苦的手术,截取躯体中伸出的部分即可,体内的部分可以留在原地慢慢吸收。那种奇怪的与世隔绝之感,那种麻木如今都终于逝去,而背上两条平行的伤疤我将永生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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