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得很哪,我要的就是自生自灭,自生自灭的人本来就不管别人作何感想。”海安说,“吉儿,你就是别人,造成不自由的别人。世界上充满了你这种理性的文明人,一方面坚称自己信仰自由,一方面又强迫别人接受你们的自由观。你们没办法宽容地去接纳异类。不要说宽容,你们连了解的想像力都没有。就算我选择自生自灭,那又怎样?你凭什么来匡正我,规范我?谁有资格帮别人选择一种生活方式,又告诉他这才叫做幸福?没有人!我要的不过是不受干涉的生存,只依自己的感觉而活,不去管别人的价值观,连这点你也无法宽容吗?理性的社会精英?”
马蒂在风中抱紧她的膝头,这风突然之间不再寒彻心扉,她的心头涌现一股热流。依照自己的感觉而活,不要去管别人的价值观。同样的一句话,不是杰生当年告诉她的吗?这句话并不费解,但是她用去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如今才开始尝出一丝况味。
“文明发展究竟是把人带往幸福,还是毁灭,这个连我也无法定论。”吉儿说。她的声音渐渐低沉,恢复了平静,“我只知道,只要还有人,不是那么唯我地只凭感觉,而是多关注一点社会责任,那么人类的命运就还有前途。文化的棒子已经传到我们手中,身为知识分子,这就是我们必须承受的责任。”
“伟大的人本主义。”海安说,“我以为,只有人才会觉得人本主义是宽阔的。”
“难道你不是人?”吉儿俯下头逼视海安。
海安终于显出了一丝的不耐烦,他挥挥手说,“我是。没有选择。”
“我懂了。”马蒂突然开口。她的音量很清楚,大家都转向她。马蒂说,“我懂你要说什么了。你是对的,海安。我充满了不自由的痛苦,只知道我要挣脱价值观的束缚,却没想过挣脱以后,要拿什么来承受没有价值观的生活。
“一直以来,我以为问题出在台北。这是一个太拥挤太紧张的城市,我们的生活,都在拼命挣出头的过程中卡死了。我苦闷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不,其实我知道该怎么办,可是却软弱得没有力气去改变。我想问题跟台北无关,而是在做一个人,没有选择的,做一个文明的现代人,在我们的世界里,享有最丰富的智识,与最荒芜的精神生活。海安,你选择逃离它,吉儿你宁愿改善它,我想我也应该去找到自己的答案。”
“恭喜你,终于中了致命的海安之毒,”吉儿说,“世界非常大,大得超出你的想象。不要脆弱得被自己的苦闷限制住,也不要自大得以为可以找到绝对的答案。加入这个世界,一起奋斗参与,只有这样,你才会了解问题不在这个世界有问题,而在不要花时间陷在问题中。你能懂吗?渐趋颓废的马蒂,海安因为无情,所以可以逃离,那是他好本事,你永远也模仿不来,我只拜托你,不要太容易就以为找到了方向。”
“岢大哥才不会无情。”小叶清脆地说。
“不是吗?”吉儿挑战性地扬起眉毛,姿态非常逼人。
海安坐了起来,他的神情却是轻松的,迎着太平洋上刮来的海风,他只是淡淡地说,“我的感情,你们不会了解。”
“……”吉儿说,“我怎么不了解?海安你有心事。”
“我不藏心事。”
“妈的海安你太假,你有心事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吉儿冷笑道,“你的心事,就在你那只袋子里。”
吉儿指着他的行囊。
“你们看,火要熄了!”小梅叫道。
海滩上的营火,在风中脆弱地飘动,木柴已经烧到了尽头,火苗现在正在逐渐收拢,很快地只剩下了霓虹一样的灼光。
“快,快添柴火!”素园说。
“没有了。我再去四周找找。”小叶站起来。
“用不着。”海安也站起来说,“不就是要找东西烧么?”
海安扯开他行囊上方的拉链,将袋中的东西倾倒入火堆。一开始是几件麻质的衣服,很快就着火燃烧,火势随之活络起来。海安继续抖落袋中物品,一些沉重的东西随之掉落。火焰中,可以看见几本书,一些随身什物,竟还有一个睡袋,一些野营用品,一瓶像是煤油的液体在火堆上迸碎,火焰轰然炸得半天高,啪一声,一架V8摄影机也被烈焰吞噬。
“海安!你疯啦?”素园急了起来。
“苛大哥!”小叶也叫道,“我来帮你。”
小叶帮海安抓住这皮袋的一头,用力晃动,袋中物品终于全部落进了火堆中。海安索性把袋子也抛进火舌里。他接下来脱下外套,摔进火中,又一把脱下上衣,摔进火中。现在海安裸着上半身,他粗暴地掏出皮夹,也摔进火中。
“疯了。海安。”吉儿说,她将羊毛披肩重新裹住上身。
庞大的一堆海安随身物品,现在陷于熊熊大火中。凶猛的风势更助长了烈焰,有些东西在火中噼啪作响,狂风吹过处,卷起了火堆里几片残屑,瞬间吹得老远。风里面,有一样东西飘上了半天,马蒂站起来,追着那一小片纸状的东西。但是风速远远超过她所能追赶,马蒂沿着海线快步跟踪,那纸片在空中挑逗似的飞舞,飘向远方的石滩,一落地,浪潮拍来,又将它卷入海水中。
现在马蒂离大家很远了,这边的海滩一片黑暗,她在滩边涉水站定,海水一来一回推涌着她,那么冰凉,那么安静,安静得像是遗弃了整个世界,只剩下浪潮,和浪潮中的那一张纸片。马蒂在等待中游目张望着,来了!海潮上一片白色泡沫中,漂荡着那片纸,马蒂涉水及腰,捞起了它。
在随身打火机的火光下,马蒂只消一眼,就确定了原先的猜测。这是海安皮夹里的那张照片,它已经烧毁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被熏得焦黄卷曲,但是照片中的人影还是可堪辨认。这是在马达加斯加浪游的那个人,那个当地人称为耶稣的嬉皮。他长着络腮胡的下半截脸孔正好被火焰烧去,只剩下了鼻梁以上的眉眼依稀可见。看起来,几乎就像是海安的翻版。
我的马达加斯加!马蒂回到岸上,湿淋淋地坐下来。海风撩动了她心中的一串风铃。
我的马达加斯加!广大的西萨平原上,那里的农夫仍旧在温柔的土地中栽稻、纺纱,这个叫耶稣的人仍旧在继续他沉默的流浪,海安背着他沉重的野营用品走过了这里红质的土壤,而我,为了一堆琐碎可笑的理由,都快三十几了,还没有踏上这想望已久的旅程。马蒂再点一次火,只想再看看照片,和那一丝丝与马达加斯加接的感觉。她翻过照片,看见了一排手写笔迹。
这是一排英文细字,很幸运的并没有被火烧及,上面写着:“The eternal flight of myself from myself.”
字面上的意思是:从我自身飞离我自己的,永无止尽的飞行。实际上的寓意,马蒂不知道,这其中似乎包含了一种连诗人也无法明了的诗意。马蒂仰卧在石滩上,轻轻念着这句话,并且在吟诵中享受到很奇特轻盈的节奏感。
我永恒不断的,脱离我自身的飞行……至少这画面上的联想很棒,马蒂想,至少这是一幅很自由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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