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一切都变得那么快。”吉儿声音再度低了下去,马蒂不得不俯身到她的面前。“Young好像在一夕之间全变了。回台湾以后,我最怕看到花瓶里的鲜花,因为你知道吗?花要枯萎是一瞬的事,本来是那么青春美好,一回头,你就看到花瓣里失去了生命……Young全变了样,人家跟我说Young可能疯了,我不相信,我带他去看医生。结果,他被医院留了下来。医生说,他得了精神分裂症。
“Young很快被转送到一家疗养院。那一天,我去看他,站在他的房间外面,但他不肯出来见我。那天的纽约飘着大雪,我抓紧雪衣,站在他那加装了小铁栏的窗外,等了有一个冬天那么久,但是Young不肯见我。他坐在墙角,从窗外我只能看见他拖在地上的半截影子,我一直叫唤着Young的名字,看着他的影子,他始终没有动过。
“第二年春天,纽约下了最后一场雪,我离开那里回到台湾,我把跳舞的事永远忘记,我换了一个名字,我全部的人生观和态度也都重新开始。梦跟理想,我都追逐过,为了追求梦想中的感受,我也曾放浪形骸,现在的我,不再那么不着边际地过活,我还是爱着Young,但是我知道他永远也不存在了。青春、才华、梦想都是那么短暂,如果你拿来挥霍就会尝到苦果,我不知道一辈子可以活多久,但是对我来说,一辈子也不够,我要做一些真的有意义、真的对人群有作用的事,不然我会对不起我曾经活过这个事实。你很想知道我爱不爱海安,让我问你,谁不会爱上一个清晨时做的迷离梦境?但是我不能爱他,只能远远地欣赏他,海安很可怜,我陪他走一段,是因为我对Young所感到的遗憾。”
吉儿从信封中抽出了信,展开它,说:“这是Young写给我的信,你要看吗?”
“我可以看吗?”
“看吧。”
马蒂接过信纸,这是一张很大的白色纸张,Young的英文字还算工整,但短短的内容集中在纸页的左上角,看起来有些飘忽。
薇拉,昨天夜里又下雪了,每当到了下雪的夜里,我总是想起你。我想着,薇拉,不知道现在的你到底在哪里?
你一定以为我把你忘了。不是这样,我常常想着你,想你还跳舞吗?你还冷吗?你还像以前那样子眯着你的中国眼睛微笑吗?
我常常吃一些药,吃药对于我的健康很好,我还喝大量的牛奶,牛奶让我有力气,我的胳臂与双腿的肌肉都长回来了,它们长得很结实,我可以连续跑上三十分钟的步。这时候,契斯里珂医生就会鼓励我,他说我的复原状况很好,只要肯听他的话吃药,我就会更健康,明年春天来的时候,也许就可以出院了。
但是我知道契斯里珂医生骗我。我知道我会死在这里。我常常整夜祈祷,祈祷上苍要让我死就死在下雪的冬夜里,那多么像我们的舞作《月影》中的结局!我多么喜欢《月影》!我认为我们再花上二十年也编不出更美的作品了,我非常怀念我们一起创作的时光。我常常一个人在房间里,练我们的曼尔邱双人回旋式,一边跳,一边想,薇拉,不知道你在哪里?
薇拉,你的家乡下雪吗?薇拉,你还记得纽约的雪吗?薇拉,不要忘记好吗?
看完了信,马蒂的泪水也顺着脸颊滑落。她所素昧平生的Young,在这封内容简单思维跳跃的信中,呈现出一个令人伤心的轮廓。曾经是那么青春美好的一个男舞者,疯了,独自一人在囚房里练他的双人舞。马蒂仿佛看见了Young在月光下孤独的舞姿,所有的青春美好猛烈压缩的结果,竟然,变成了一场停不了的殉葬之舞。
吉儿却冷静多了。她收起信,拢了拢长发,闭起眼睛,像是回到了昔日的雪中景色。
“写这封信的人,不是Young。”吉儿轻声说,“对我来说,Young早已经死了,不存在了;在疗养院中,只是他痛苦残喘的躯壳。马蒂,你曾经看过雪吗?那种弥天漫地,把一切景象都纯白化的大雪,这种纯白会掩盖一切真相,让你在致命的冰冷中误以为自己看到了天堂。啊,那种冷,我用生命经历过,也许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同情海安,我知道在那种冰冷之中的凄凉。”
窗外又刮起北风。马蒂的湿发渐渐转干。喝完了一整杯热茶,她的体温已经回复正常,不再发抖了,但是马蒂的心里却漾起一种悲伤又温柔的激荡。
因为,海安的心里,竟是全世界最寒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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