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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赏析《最后的晚餐》兔子洞是更可信的解释

兔子洞是更可信的解释

        我母亲不记得被邀请过参加我的第一次婚礼。这是我去化验室接她的时候,我们聊天聊到的,她在那儿抽血,检查服药后的情况。她坐在一把橘色的塑料椅上,教旁边的男人如何填笔记板上的表格,我可不确定那个男人需不需要她的建议。很明显,我还没来的时候,她告诉他我没有邀请她参加我的任何一次婚礼。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送我来抽血。”她说。

        “医生让我预约的,不是我送你来的。”

        “好吧,你可迟到了。我坐在这儿一直等啊等啊。”

        “妈,你比预约的时间早到了一个小时,所以你在这儿待了这么久。护士给我打电话后十五分钟我就到了。”我的语气专断而又谄媚。两种语气彼此消解,真正交流的东西很少。

        “你听起来像是佩里·梅森。”她说。

        “妈,那边有个人要过去,你挡着她了。”

        “噢,很抱歉我挡着别人了。他们可以按喇叭,上另一条道儿。”

        医院过道上,一个女人快步绕过我母亲,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一队轮椅:四把轮椅,几乎把过道占满了。

        “她开一辆跑车,那个人,”母亲说,“你总能看出来。不过看她那身材,她怎么能挤得进去?”

        我打算不理会她的话。她戴着一对圈圈耳环,额头上有一点擦伤,颧骨上贴着创可贴。她的脸有点像一个障碍赛场。“谁去把车给我们开过来?”她问。

        “你看还有谁?你就坐在大厅里,我会把车停到车道上。”

        “一辆车会让你不停地预设未来,是不是?”她说,“你得想象一切:怎么开出停车场,开上你的车道,怎么应付往来的车流。还有,有一次你记得吧,你刚开到车道上,有一男一女站在马路正中间吵架,不愿让开路让你停车。”

        “我的生活充满乐趣。”我说。

        “我觉得你的新工作不适合你。你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女裁缝——有真正的、老式的才干——你干吗要用计算机干活,离开乡间那所可爱的房子,每星期五天开车到这个……这个鬼地方。”

        “谢谢你,妈,你比我表达得还要流畅——”

        “你做好那些箭鱼演出服了吗?”

        “是海星。我很累,昨晚我看电视了。现在要是你能坐在那边那把椅子上,一会儿就能看到我把车停在路边。风很大,我不想让你站在外面。”

        “你总是有理由不让我待在外面。你害怕蜜蜂,对吧?自从你那次耙草时脚趾被蜜蜂蜇了以后,就对小黄蜂怕得要死——那种蜜蜂叫小黄蜂。你耙草的时候不应该穿凉鞋。下次耙草的时候穿双登山靴吧,要是你不能再找一个丈夫替你干活儿的话。”

        “请别再对我说教了,还有——”

        “去开车吧!最坏的可能是什么?我还得多站几分钟?我可不是白金汉宫外面的那些卫兵,他们必须目视前方,直到失去知觉。”

        “好。你可以站在这儿,我会停在路边。”

        “你开的什么车?”

        “我从来都是开那一辆。”

        “要是我没出来,你就进来接我。”

        “好,那当然,妈。可是你为什么不愿出来?”

        “SUV会挡住视线。它们直直地开上来,好像路牙子是它们家的。车窗还贴那种深色的膜,好像里面坐着丽兹·泰勒,或是哪个黑帮老大。文莱的那个俊小伙儿——我怎么说起这个?我一定是想到了文莱苏丹。反正吧,刚才跟我聊天的那个人说,在纽约,他在一家酒店门口下出租车的那一刻,伊丽莎白·泰勒正从一辆豪华轿车里出来。他说她不停地把小狗从车门里递给每一个人。门房。行李员。她的发型师两条胳膊下各夹着一只。可那不是她的狗——是他自己的狗!他腾不出手来帮伊丽莎白·泰勒。结果那可怜的男人——”

        “妈,我们得走了。”

        “我跟你一起去。”

        “你讨厌坐电梯。上次我们尝试过,可你不愿意走——”

        “好吧,不过走楼梯不会要我的命,对吧?”

        “我的车没有停在五层楼上。这样吧,你就站在窗边,然后——”

        “我知道该怎么办。你跟我说了一遍又一遍!”

        我举起双手,又放了下来。“一会儿见。”我说。

        “是那辆绿色的车吗?是那辆我总以为是绿色的黑车吗?”

        “是的,妈。我只有一辆车。”

        “噢,你用不着那么说。我希望你永远不用了解犯点小糊涂是什么感觉。我知道你的车是黑色的,只是在阳光很强的时候,看起来有点发绿。”

        “我五点回来。”我说完便走进了旋转门。我前面有一个人,双臂打着石膏,用前额顶着玻璃。才几秒钟我们就出来了。结果他转过身盯着我,满脸通红。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推门,是不是转得太快了。”我说。

        “我想该有个解释。”他闷闷不乐地说着走开了。

        那个在过道里从我们身旁走过的胖女人在人行道上边打手机边等红灯。灯变绿的时候,她侧着脑袋往前走,好像紧贴她耳朵的手机在为她领路。她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运动夹克,一条烂大街的长裙,鞋子倒不花哨,肩上垂着一个小小的坤包。“我在你后面。”我母亲明确地说,在我往另一侧路牙走的时候,她在半路赶上了我。

        “妈,那儿有电梯。”

        “你为你母亲做得够多了!你不顾一切,只能用吃午饭的时间过来。来接我是不是意味着你就吃不上饭了?你看我现在情况很好,你可以叫辆出租车送我回家了。”

        “不,不会没饭吃,没问题。不过昨晚你叫我把你放到一个发型师那儿,你不是要去那儿吗?”

        “噢,我想不是今天。”

        “是今天。预约的时间是十五分钟以后。去找埃勒维兹。”

        “我可不想跟一个曾在广场引起骚动的人同名。你呢?”

        “不想。妈,你在检票口等着好吗?我会开——”

        “你主意可真多!你干吗不让我跟你一起去拿车?”

        “坐电梯?你要进电梯?好吧,我没意见。”

        “不是那种玻璃的吧,是吗?”

        “有一面玻璃墙。”

        “那么我会像那些女人一样。那些撞到玻璃天花板的女人。”

        “我们到了。”

        “这儿有股怪味。我就坐在椅子上等你吧。”

        “妈,椅子在街对面。你现在在这儿。我可以把你介绍给检票亭的那个人,他负责收钱。或者你可以深吸一口气,跟我去坐电梯。好吗?”

        电梯里有个穿西装的男人,替我们把着门。“谢谢你,”我说,“妈?”

        “我喜欢你那个去小教堂的提议,”她说,“到那儿接我吧。”

        那个人还在用肩膀抵着电梯门,眼睛看着地上。

        “不是小教堂,是检票亭。就在那儿?你就待在那儿?”

        “是的。在那儿,跟那个男人一起。”

        “你看见那个人——”我走出电梯,门在我身后关上了。

        “我确实看见他了。他说他儿子在拉斯维加斯结的婚。然后我说:‘我从没去过我女儿的任何一次婚礼。’他又说:‘她有过几次婚礼?’我当然如实相告。他就说:‘那你觉得怎么样?’我说,其中一次婚礼上有一条狗。”

        “那就是你去过的那一次。我的第一次婚礼。你不记得你在艾比尼泽的脖子上系了一个领结吗?那是你的主意。”我牵着她的胳膊,领她往电梯那儿走。

        “是的,我从一个美丽的花展上拿的,本来要在教堂里面布展,可是你和那个男人不愿进教堂。没有平地可站。你要是个穿高跟鞋的女人,那无论如何都是没地方站的,况且当时要下雨了。”

        “那是个大晴天。”

        “我不记得了。是外婆给你做的裙子吗?”

        “不是,她提出要给我做,但我穿了一条我们在伦敦买的裙子。”

        “真是绝望。她一定很伤心。”

        “她的关节炎那么严重,她几乎连笔都握不住,更别说是针了。”

        “你一定伤了她的心。”

        “好吧,妈,我们这样是上不了车的。你有什么计划?”

        “马歇尔计划。”

        “什么?”

        “马歇尔计划。我们那一代人不会嘲笑这个。”

        “妈,我们最好再试试在检票亭旁边等的计划。你根本用不着跟那个人说话。你觉得怎么样?”

        “如果我跟你上电梯,你反对吗?”

        “不,但是这一次你说了要上来,就得上来。我们不能让别人整天给我们顶着门。别人有他们要去的地方。”

        “听听你说的这些!这些道理再明白不过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说这些。”

        她在查看她的小包。就在她的头顶下方,我能透过她的头发看到她的头皮。“妈。”我说。

        “好,好,来了,”她说,“我以为我带了写有那个发型师名字的卡片。”

        “是埃勒维兹。”

        “谢谢你,亲爱的。你怎么不早说?”

        我打电话给我弟弟蒂姆。“她情况更糟了,”我说,“要是你想在她还多少能应付的时候来看她,我建议你现在就订机票。”

        “你不明白我的处境,”他说,“为了得到终身教职而战,为了这一篇论文要坐多少次飞机。”

        “蒂姆,作为你的姐姐,我说的不是你的问题,我在——”

        “她的身体走下坡路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上帝保佑你照顾她!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把所有功劳都给你,你是一个有耐心的人。”

        “蒂姆,她一天天地在衰弱。如果你还关心——如果你关心她,现在就来看她。”

        “我们说实话好了:我没那么深的感情,我也不是她最喜欢的孩子。这就是勒内的问题:我有过很深的感情吗?我是说,功劳!功劳归于你!你知道妈妈和爸爸怎么能合得来吗?他是一个隐士,她却是个交际花。她从不理解认真钻研书本的人,对吧?她是这样的吧?也许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蒂姆,我建议你圣诞节前来访。”

        “这听起来有点过于不吉利了吧。我可以这么说吗?在我结束了无法向你转述的一天,刚刚回到家时,你来电话告诉我——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她要死了,或者彻底发疯,然后你又说——”

        “你保重,蒂姆。”我说着挂了电话。

        我开车到我母亲的公寓去消磨时间,她这会儿在做头发。我进了起居室,发现花要浇水了。有两盆花是新到的,她住院做脚部手术时朋友送来的:一盆矮生玉吊钟,一盆小菊花。我冲洗了她可能早上用来喝咖啡的马克杯,在龙头下接满水。我给花浇水,用马克杯又接了两次水。我的弟弟在俄亥俄州一所大学反复思考着华兹华斯,而我在弗吉尼亚州我们长大的这个小镇照看我们的母亲,已经好多年了。如他所言,功劳。

        “好,”医生说,“我们知道已经是时候了。对她来说,一个能满足她需要的环境要好得多。我只是在说生活协助。如果有用的话,我愿意见她一面,跟她解释,说情况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她需要一套更全面的支持体系。”

        “她会说不要。”

        “不管怎样,”他说,“你和我都很清楚,如果家里着火了,她自己是不能设法逃出去的。她吃饭吗?我们现在没法肯定她吃,是不是?她需要维持卡路里的摄入量。我们想要让她利用这些为她专门安排的资源,以最好地满足她的需要。”

        “她会说不要。”我又说。

        “我能建议你让蒂姆加入,作为支持体系的一部分吗?”

        “忘了他吧。他已经两次没通过终身教职评审了。”

        “即使如此,如果你弟弟知道她不吃饭——”

        “你知道她不吃饭吗?”

        “我们假定她不吃饭,”他说,“这是一个一发不可收拾的倒退。”

        “假设我弟弟加入支持体系是不切实际的。你想让我承认我母亲很消瘦?好吧,她很瘦。”

        “请你认同我的说法吧,不要——”

        “为什么?因为你是医生?因为她在停车场的收费亭里捣乱让你很不高兴?”

        “你告诉我她拉了火警,”他说,“她已经失控了!你应该面对现实。”

        “我确定不了。”我说,我的声音在颤抖。

        “但我能。我从小就认识你们。我记得你母亲做的巧克力曲奇,我父亲总是去你们家看她有没有做那些该死的曲奇。我知道父母无法照顾自己的时候有多艰难。我父亲那时住在我家,唐娜如此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我对她感激不尽,一直到他……一直到他去世。”

        “蒂姆想叫我把她送进俄亥俄州一家便宜的养老院。”

        “想都不要想。”

        “对啊,她还没有到需要去俄亥俄的地步。相反,我们应该把她送进这儿的监狱。”

        “监狱。你要是假装我们在像漫画里的人物一样说话,那我们就没法严肃地讨论问题。”

        我把膝盖蜷起来,抵住额头,并拢双腿,膝盖骨紧紧地顶住眼睛。

        “我从米尔罗斯医生那里了解到你处境艰难。”心理治疗师说。她的办公室没有窗户,椅子风格不是很协调,反倒使人感觉愉快。“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是这样,我母亲一年前中风了。有一些后遗症……不是说她以前没有犯过糊涂,但是中风以后,她以为我弟弟只有十岁。她有时还说些关于他的事,我听不懂,除非我想起来她总是真的认为他才十岁。她还以为我六十岁了。我是说她认为我只比她小十四岁!还有,对她来说,这是我父亲另有家庭的证据。我们这个家庭是后来建立的,我父亲之前另有家室,而我是他第一段婚姻的孩子。我六十岁了,而她中风发作,倒在高尔夫球场上的时候只有七十四岁。”

        心理治疗师点着头。

        “反正我弟弟是四十四岁——就要四十五了——最近她说的都是这些。”

        “说你弟弟的年龄?”

        “不,说她的发现。就是他们——你明白吗,另一个妻子和孩子——是存在的。她认为她是由于过于震惊才倒在第四洞的。”

        “你父母婚姻幸福吗?”

        “我给她看了我婴儿时期的相册,我说:‘要是我是另外一个家庭的小孩,那这是什么?’她说:‘是你父亲的另一个诡计。’她用的就是这个词。问题是,我不是六十岁。我到下星期才五十一。”

        “有人完全依赖我们,这很不容易,是不是?”

        “嗯,是啊。但都是因为她认为我父亲以前还成过家,才让自己那么痛苦。”

        “你认为你怎么才能给你母亲最好的照顾?”

        “她可怜我!她真的可怜我!她说她见过他们每一个人: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还有一个女人,是他妻子,长得很像她,这似乎让她很难过。哦,我猜这让她很难过。当然,那不是真事,可我已经放弃了跟她说清楚的努力,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我觉得这在象征意义上是很重要的。她需要思考她自己的想法,但我实在是厌倦了她的想法。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跟我说说你的事,”治疗师说,“你一个人过?”

        “我?对,我离婚了。我没跟我男朋友维克结婚,却嫁给了一个老朋友,这是个大错误。维克和我都谈婚论嫁了,可是我要照顾母亲,麻烦不断,我永远没法给他足够的关心。我们分手以后,维克把所有的时间都给了他秘书的狗,班德拉斯。假如说他为此伤心,那他也是在狗公园里伤心。”

        “你在‘宇宙计算机’公司上班是吗?这上面是这样写的。”

        “是的。公司很关心员工的家庭。他们完全理解我要抽出时间为我母亲做事。我以前在一个室内设计店工作,现在还做些缝纫活计。我刚给朋友的三年级小学生班做了海星演出服。”

        “杰克·米尔罗斯认为你母亲如果申请生活协助,对她会更有好处。”

        “我知道,可是他不了解——他真的不了解——跟我母亲商量事情是什么情形。”

        “如果真的跟你母亲商量事情,最坏的可能是什么?”

        “最坏的?我母亲能把任何话题转移到那另一个家庭上去,无论我要说什么,都会被扯进这一团我无法认同的乱麻里,就是我父亲以前的人生。还有,你知道,她在谈话中从不提我弟弟,因为她认为他是个十岁的孩子。”

        “你很有挫败感。”

        “除此以外我还能有什么感觉?”

        “你可以对自己说:‘我母亲中风了,她会犯糊涂,我无法改变这一切。’”

        “你不明白。我绝对有必要承认另外这个家庭的存在,要是我不承认,我就完全失去了可信性。”

        治疗师在椅子里挪了挪。“我能提个建议吗?”她说,“这是你母亲的问题,不是你的。你母亲因为中风而大脑受损,不明事理,你明白一些你母亲弄不明白的道理。你会引导一个不知道怎样应对这个世界的孩子,而你现在也面对着同样的情况——不管你母亲怎么想的——你必须做对她最有益的事。”

        “你需要休个假,”杰克·米尔罗斯说,“如果我不是这周末当班,我会提议你跟唐娜和我一起去华盛顿看康克美术馆的那个展览,那些画中人物都活过来了。”

        “我很抱歉我一直在为此麻烦你。我知道我必须做一个决定。只是我回到橡树医院的时候,看到那个女人把一个巧克力泡芙抹在了自己脸上——”

        “很好玩。把这事儿想得好玩一点。孩子会把一切弄得乱糟糟的,老人也是。还有一个老太婆把鼻子伸进了糕点里。”

        “是啊。”我说着喝干了杯中的金汤力。我们在他的后院。唐娜正在屋里做她拿手的炖小牛肘。“你知道吗,我想问你个事。有时她会用‘不顾一切’这个词。她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用这个词。”

        “是中风的关系。”他说。

        “可她是想描述自己的感觉吗?”

        “说这个词的时候像是打了个嗝还是什么?”他拔出一棵野草。

        “不是,她就是用这个词而不是别的词。”

        他看着他揪起来的蒲公英长长的主根。“在南方,”他说,“这些东西的生长季长得恐怖。”他把它扔进一辆小推车,里面堆着从园子里耙出来的软塌塌的东西。“我不顾一切想清除蒲公英。”他说。

        “不,她不会这么用。她会说:‘噢,你不顾一切地想请我吃饭。’”

        “肯定会是这样。你在电话里没仔细听我说。”

        “马上就好!”唐娜从厨房窗户里喊道。杰克举起一只手表示感谢。他说:“唐娜正在做思想斗争,不知该不该告诉你,她看到维克和班德拉斯在狗公园附近打架。唐娜说,维克用棒球帽打班德拉斯的嘴,而班德拉斯摆出防御姿势,龇着牙。维克买的东西撒了一地。”

        “真让人吃惊。我以为班德拉斯不会犯错。”

        “嗯,事情总会变的。”

        隔壁的院子里,邻居家的怪儿子面对街灯,用慢得让人难以忍受的速度开始做他没完没了的晚间拜日式。

        科拉,我弟弟的朋友,半夜打来电话。我还醒着,在看《伊比的堕落》的录像带。苏珊·萨兰登演将要死去的母亲,演技惊人。有三个朋友在我生日时送了我这盘电影录像带。唯一一次有同样情况发生的时候是在很多年前,有四个朋友送了我琼·狄迪恩的小说《顺其自然》。

        “蒂姆认为他跟我应该分担责任,让妈妈到我们这儿来过一个假期,我们十一月份可以,那时学校放阅读假,”科拉说,“我会搬到蒂姆的公寓住,如果不会让妈妈觉得不舒服的话。”

        “你们能这么做真好,”我说,“不过你知道她认为蒂姆只有十岁吧?我不确定她会愿意飞到俄亥俄州去让一个十岁的孩子照顾她。”

        “什么?”

        “蒂姆没跟你说吗?他最近给她写了一封信,她保存着,拿给我看蒂姆的书法有多好。”

        “噢,等她到了这儿,就会看到蒂姆是成年人了。”

        “她也许会觉得那是个冒牌的蒂姆,或是别的什么。她会跟你不停地说我们父亲的第一个家庭。”

        “我还有点氯羟安定,上次根管再造的时候配的。”科拉说。

        “好,你看——我不是想劝阻你。我只是不大确定她能单独旅行。蒂姆考虑过开车来接她吗?”

        “哎呀!我外甥十一岁,他都自己来往于西海岸好几次了。”

        “我想这可不是往她背包里装点快餐,给她一本字谜书在飞机上看就行的事。”我说。

        “哦,我不是要把你母亲当小孩对待。恰好相反:我认为她要是知道我们怀疑她是否能独立行事,她也许就真的应付不了了,但如果我们……”

        “人们再也不把话说完了。”我说。

        “哦,天哪,我可以说完,”科拉说,“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假定她能照顾她自己,她就能照顾自己。”

        “一个婴儿会因为我们假定它能照顾自己就真的能照顾自己吗?”

        “哦,我的天!”科拉说,“看现在都几点了?我以为是九点!已经过了午夜了吗?”

        “十二点十五。”

        “我的表停了!我看了厨房的钟,是十二点十分。”

        我见过科拉两次:一次她几乎重达两百磅,另一次她在用阿特金斯节食法减肥,一百四十磅。她去机场接我的时候,车里有《新娘》杂志。可在过去这一年里,她的梦想还没有实现。

        “实在很抱歉。”科拉说。

        “听我说,”我说,“我没睡着。不必道歉。可是我觉得我们没解决任何问题。”

        “我叫蒂姆明天给你打电话,真的很对不起!”

        “科拉,我说人们再也不把话说完并不是针对你。我自己也没把话说完。”

        “好,你保重!”她说完挂了电话。

        “她在哪儿?”

        “就在我的办公室里。她刚才在李公园的一条长凳上坐着。有人看到她在和一个喝醉了酒的女人说话——一个流浪者——就在警察到达前。那个女人把她从一个餐厅回收部搞来的玻璃瓶往雕像上砸。你母亲说她在计分。女人赢了,雕像输了。那个女人脸上都是血,所以后来有人叫了警察。”

        “她脸上都是血?”

        “她扔完瓶子去捡玻璃的时候把手割伤了。是另一个女人在流血。”

        “哦,上帝,我母亲没事吧?”

        “没事,但是我们需要行动了。我给橡树医院打过电话了。他们今天做不了什么,不过明天可以把她安排在一个半私人病房住三个晚上。原本是不允许这么做的,不过你不用操心。相信我,只要她进去了,他们就能找到地方。”

        “我马上过去。”

        “等等,”他说,“我们需要一个计划。我不想让她待在你那儿:我想让她今晚就住进来,我要给她做个核磁共振。明天早上,如果没什么问题,你就可以送她去橡树医院了。”

        “有必要让她吓得要死吗?她为什么非得住院?”

        “她很糊涂。就算你今天晚上不睡觉也于事无补。”

        “我觉得我们应该——”

        “你觉得你应该保护你母亲,可那其实不可能,不是吗?她是在李公园被人发现的。幸亏她的购物单(就在我眼前)上别着我和她美发师的名片,待购物件包括复活节彩蛋和砒霜。”

        “砒霜?她是要毒死自己吗?”

        那边沉默了片刻。“我们就说她是吧,”他说,“为了说服你。好,现在来接她吧,我们开始行动。”

        蒂姆和科拉在一位太平绅士的主持下,办了结婚手续,几乎是“妈妈”在李公园里追踪瓶子的同时。他们在医院病室里跟唐娜·米尔罗斯会合,唐娜抱歉地低声说,她丈夫在“扮演医生”,回避探访时间。

        科拉的婚礼花束插在我母亲的水罐里。蒂姆咔咔地打着响指,反复地清着嗓子。“他们看我一直坐在公园里就不高兴了。你能想象吗?”我母亲突然对着聚集一堂的人说,“你们觉得还要过很多这种绝望的秋日吗?”

        第二天早上,只有蒂姆和我在场,我们准备让母亲坐他租来的汽车,送她去橡树医院。母亲坐在前面,她的小包放在腿上,时不时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我最后终于搞明白了,她把个性车牌读出声了。

        在后座上,我像游客一样观察着这个小镇。车太多了。车里的人脸让我吃惊:没有一个二十岁以上的人表情平和,更不要说快乐。下巴突出的男人和使劲眯起眼的女人疾驰而过。我发现自己很纳闷为什么没有更多的人戴墨镜,那样不知是否会好些。我的思绪纷飞:在伦敦丢的那副古奇墨镜;有一次万圣节我装扮成骷髅。小时候,我在万圣节扮过菲力克斯猫,扮过蟋蟀吉米尼(我还留着那根拐杖,常常误以为是伞,把它从衣橱里抽出来),还扮过一个西红柿。

        “你知道吗,”我母亲对我弟弟说,“你父亲在遇到我们以前有过一个完整的家庭。他也从来没有提过他们。那不是很无情吗?要是我们认识他们,我们也许会喜欢他们;要是他们认识我们,也许也会喜欢我们。我说这些的时候你姐姐很不开心,但是你们现在读到的一切都表明,如果两家人见面会更好。在第一个家庭里你有一个十岁的弟弟。你年纪这么大了,不会再嫉妒一个孩子,对吗?所以你们没有理由相处不好。”

        “妈。”他呼吸急促地说。

        “你姐姐每次见我的时候都跟我说她五十一岁了。她总是想着年龄问题。跟一个老人走得太近就会这样。我老了,不过我忘了这么去想自己。你姐姐现在就在后座上想着生死之事,你记着我的话。”

        我弟弟紧紧握着方向盘,指关节都发白了。

        “我们要去发型师那儿吗?”她突然问。她轻轻拍拍后脖颈。她的手指往上移,直到碰到小小的发卷。蒂姆意识到我不打算回答,他说:“你的头发很好看,妈,不用担心。”

        “那好,我有约会的时候总是准时到。”她说。

        我在想,真奇怪,我从来都没扮过埃及艳后,或者芭蕾舞女演员。我居然想去扮成西红柿,我是犯了什么病?

        “妈,万圣节的时候,我曾经扮过女孩的样子吗?”

        在后视镜中,我弟弟把目光投向我。那一刻,我记起了维克的眼睛,他在后视镜里看我的反应,那些日子我让母亲坐前面,他们俩说话更方便。

        “嗯,”我母亲说,“我记得有一年你想扮成护士,可是乔安娜·威洛比打算扮成护士。我当时在超市,威洛比太太在那儿摆弄那件我们前一个晚上考虑过的演出服。我应该更有决断。我想那就是你成年以后变得冲动的原因。”

        “你觉得我冲动?我以为自己是那种做事从不出人意料的人。”

        “我可不这么认为,”我母亲说,“看看你几乎都不了解那个男人就嫁给了他。第一任丈夫。然后你又跟那个高中就认识的人结了婚。我觉得很奇怪,你是不是继承了你父亲一点反复无常的秉性。”

        “咱们别吵了。”我弟弟说。

        “如果我告诉别人的母亲,我的两个孩子结婚都没有邀请我参加婚礼,你们说人家会怎么想?我想有些人会认为,那说明我有问题。也许是我有缺陷,让你父亲觉得我们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蒂姆,男人跟男人之间会说一些事。你父亲跟你讲过另一个家庭吗?”

        蒂姆捏紧了方向盘,没有回答。我们的母亲拍拍他的胳膊。她说:“蒂姆有一年想扮成埃德加·伯根。你记得吗?可是你父亲指出,这样的话我们就得买一个昂贵的查理·麦卡锡玩偶,而他不打算买。我们哪里知道,他还有一大家子人要供养。”

        橡树医院的每个人都被正式地称为“夫人”。你可以看出护士真正喜欢的人是谁,因为他们会用不那么正式的头衔称她为“女士”。

        班克斯女士是我母亲的室友。她一头纯白的银发,这让她看起来像一只奇异的鸟。她九十九岁了。

        “今天是万圣节,我知道,”我母亲说,“我们要开一个晚会吗?”

        护士笑了。“不管是不是特殊的日子,我们总会有一个很棒的日间加餐。”她说,“我们希望家人也能加入。”

        “到晚饭时间了吗?”班克斯女士问。

        “不,女士,现在才早上十点,”护士大声说,“不过我们要来接你去享用日间加餐了,就像往常一样。”

        “哦,上帝,”蒂姆说,“我们现在怎么办?”

        护士皱起了眉头。“您说什么?”她问。

        “我以为米尔罗斯大夫会在这儿。”他边说边环顾房间,好像杰克·米尔罗斯会藏在什么地方一样。这不可能,除非他把自己夹在房间一角的桌子后面,那张桌子放置的角度有点怪。护士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说:“班克斯女士的侄子按风水布置了她那一半房间。”

        离门最近的地方——我们这一半的房间里——有一件白色的柳条家具。三只粉色的小熊在天花板通风口挂着的一件活动装饰物上摇来晃去。布告牌上有一张婴儿的彩色照片,咧开只有一颗牙的嘴笑着。我们的母亲坐进一把黄色的椅子,看起来很小。她打量着每个人,一言不发。

        “请问现在签文件方便吗?”护士问。这是她第二次问起——两次问的都是我弟弟,不是我。

        “哦,上帝,”他说,“怎么会是这样?”他不大舒服。

        “我们出去吧,让女士们互相认识一下。”护士说着拉着他的胳膊,带他出了门。“我们不想表示反对。”我听见她说。

        我坐在母亲的床上。母亲呆呆地望着我,好像在这个环境中,她不认识我了。最后,她说:“那是谁的希腊渔夫帽?”

        她指着我放在床上的索尼随身听,还有一个放过夜衣物的袋子和几本杂志。

        “那是一个放音乐的机器,妈。”

        “不,不是,”她说,“是希腊渔夫帽。”

        我把随身听拿起来递给她。我按下“播放”键,从悬着的耳机里可以听到音乐声。我们俩都盯着看,好像它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东西。我把音量调低,把耳机戴在她头上。她闭上了眼睛。最终,她说:“这是万圣节晚会的开始吗?”

        “是我误导了你,说起万圣节,”我说,“今天只是十一月初的一天。”

        “接下来就是感恩节了。”她说着睁开了眼睛。

        “我想是的。”我说。我注意到班克斯女士的头往前倾着。

        “那边那个东西是火鸡吗?”我母亲指着她说。

        “那是你的室友。”

        “我开玩笑的。”她说。

        我松开拳头的时候才意识到我刚才一直握紧了拳头。我试着微笑,却无法扬起嘴角。

        我母亲摆弄着脖子上的耳机,好像那是个听诊器。“要是那一次我让你遂了心意,也许今天我就有自己的私人护士了。可能我还是不够聪明。”

        “这只是暂时的。”我撒谎了。

        “嗯,我不愿在进坟墓前想着你因为我无法控制的事而责怪我。你父亲完全有可能是个重婚者。我母亲告诉过我不要嫁他。”

        “外婆叫你不要嫁给爸爸?”

        “她是个狡猾的老狐狸。她闻出他的味儿了。”

        “可是他从没做过你指责他的事。他战后归来就娶了你,你生下了我们。也许是我们长大得太快还是怎么的,让你糊涂了。我不想提自己的年龄让你生气,可是也许我们作为一家人的那么多年,很久以前,就像一个漫长的万圣节:我们扮成小孩子,然后我们穿不上演出服了,我们长大了。”

        她看看我。“这说得有点意思。”她说。

        “至于另一个家庭——也许就像是那个梦到自己是蝴蝶的人,或者是梦到自己是个人的蝴蝶,两者混为一体。也许你中风以后糊涂了,或者是你做过一个那样的梦,感觉是真的,就像梦境有时挥之不去。也许你不明白我们怎么都老了,所以你把我们重新想象成年轻人。可不知怎么的,蒂姆在时光中停滞不前。你说过另一个妻子长得像你。嗯,也许她就是你。”

        “我不知道,”母亲慢慢地说,“我想你父亲总是被同一种女人吸引。”

        “可是谁也没有见过这些人。没有结婚证。他跟你结婚都快五十年了。你不认为我的说法是一种更可信的解释吗?”

        “你确实让我想到了那个侦探,孤注一掷的梅森。你有了个点子,然后眼睛瞪得好大,就像他那样。我觉得你都要站到证人席上去了。”

        杰克·米尔罗斯脖子上围着一条毛巾,出现在了过道上。“你们一百万年都猜不到我为什么迟到,”他说,“一辆卡车掉了一个轮子,把我的车撞下了公路,撞到池塘里了。我只能从窗户里爬出来,蹚水走回公路上去。”

        他身后出现一个护士,拿来了更多毛巾和一些干衣服。

        “也许只是外面下了雨,可是他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池塘。”我母亲说,对我眨眨眼。

        “你明白了!”我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虚构的小故事,”我母亲说,“如果不让说故事的人虚构点什么,孩子们就没书看了,给大人看的书也会少得可怜。”

        “妈!完全正确。”

        “请原谅,我去一下洗手间,换身衣服。”

        “哄哄他,”母亲用手捂着嘴小声对我说,“等杰克出来的时候,他会以为自己是个医生,而你我都知道,杰克只是希望去上医学院。”

        你以为你很清楚所面对的问题,到头来却发现另有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问题。

        蒂姆消失了,近一个小时以后才出现,这在护士中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和混乱。杰克·米尔罗斯于是做出重要的结论:蒂姆不够成熟,不负责任,他说。这个问题很可能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严重得多。我母亲俏皮地暗示道,蒂姆决定掉进一个兔子洞,进行一场冒险。她洋洋得意地笑着说:“兔子洞是一种更可信的解释。”

        母亲躺在床上,网球鞋整齐地摆在地板上。她说:“他一向逃避困难。看看你和杰克,你们脸上震惊的表情!梅森先生会找到他的。”她加了一句,然后闭上了眼睛。

        “你明白了吧?”杰克·米尔罗斯低声说着把我带出了房间,“她适应得很棒。这完全不是个糟糕的地方,对吧?”他自问自答道:“对,不是。”

        “卡车是怎么回事?”我问。

        “司机道歉了。他站在路肩上打手机。三辆警车几乎三秒钟之后就到了。我指指我的马里兰州车牌,就脱身离开了。”

        “蒂姆告诉你他刚结婚了吗?”

        “我听说了。探访时间,他妻子把唐娜拉到一边,告诉她这个好消息,说我们千万不要看低他,因为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心甘情愿,也有能力——她就是这么跟唐娜说的——为他母亲的安康负起责任。今天早上你离开以后她还去了医院,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因为他们把她的婚礼捧花扔掉了。”

        第二天早上的电话令人很意外。蒂姆似乎是在念稿子,就像个电话推销员:“我们的关系大概紧张到无可救药了。我在护士那里看到你在一张表格上添加了我的个人信息,显然是你跟你的医生朋友串通一气,在其他什么地方已经填好的表。我这才意识到你又一次居高临下,令我蒙羞。我很受伤,看到你把我们俩的名字都写在了‘紧急联系人’的位置,可后来却又用一张便利贴加上:‘先给我打电话。他很难联系上。’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我的教学日程?你从来都没有丝毫兴趣去了解。你怎么知道我早上几点离家,晚上几点回来?你总想抢先一步。我还私下里认为是你同意他们把我妻子的捧花扔掉的,那是借给妈妈的。你去吧,去批准一切吧。给她施行安乐死,如果那就是你想要的,看看我会不会在乎。你发现你都不愿意花一秒钟来做做样子祝贺我跟我妻子吗?如果你对我没有尊重,起码对我妻子你应该有一丁点尊重吧。”

        当然,他不知道我这么回应是开玩笑:“不,谢谢。我对我的At&t服务很满意。”

        他摔了电话,我在考虑回到床上,蜷成胎儿的姿势,可是同时又意识到我再也不能耽误一天的工作了。我走进浴室,穿着维克的旧浴袍,那是我搭在门背后的。我冲了澡,刷了牙。我给橡树医院打电话,问我母亲是不是一觉睡到天亮。是的,她现在在玩宾果游戏。我飞快地穿好衣服,梳了头,拿上包和钥匙,打开前门。栏杆上斜靠着一个联邦快递的信封,上面写着科拉的名字和退信地址。我退后一步,走进屋,打开了信封。里面是一个封着口的信封,上面写着我的名字。我呆呆地看着信封。

        电话响了。是玛丽亚·罗伯茨,弗吉尼亚州2003年度的三年级优秀教师,她打电话说她很不好意思,可是有人向她指出,孩子们打扮成海星和海马在挂网前跳舞,代表的是濒危物种,或是常“被收集”或“被捕食”的物种。她说她会把材料钱给我,但是不需要我做海星演出服了。我从卧室看出去,看到椅子上堆着的带尖角的演出服,只有最上面那件还要缝个拉链。它们突然显得悲哀——泄了气,还有点可笑。我无言以对,惊讶地发现自己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别担心,”最终我说,“整个节目都被取消了吗?”“要重新设计,”她说,“我们想要一些富有力量的海洋动物。”“梭子鱼?”我说。“我会跟他们提。”她说。

        我们挂了电话,我继续查看封了口的信封。然后我拿起电话拨号。让我吃惊的是,电话响第二声时维克就接了。

        “哎,我一直在想你,”他说,“真的。我正要给你打电话,问问你怎么样。你母亲好吗?”

        “还好,”我说,“有件事让我有点心烦。我能很快地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吧。”

        “唐娜·米尔罗斯说她看到你跟班德拉斯在打架。”

        “是的。”他警惕地说。

        “这不关我的事,可这是怎么搞的?”

        “他跳上车,爪子刮掉了漆。”

        “你说过他是世界上最训练有素的狗。”

        “我知道。他总是等我打开车门,可是那天,你说说看是怎么回事,他跳起来使劲抓车子。如果他是被什么吓到了,我还能原谅他,可是那儿没人。然后我刚打了他一下,就从雷克萨斯里出来一个人,除了唐娜·米尔罗斯还能有谁?接着我的购物袋突然脱手,裂开了……所有的东西都朝她滚过去,她脚上那只昂贵的鞋尖一转,挡住了一个橘子。”

        “我没法相信你和班德拉斯会出这种事儿。把我所有的预想都打破了。”

        “事情就是这样。”他说。

        “谢谢提供信息。”

        “哎,等等。我真的准备给你打电话的。我本来要说也许我们可以碰个头,带你母亲去那家意大利餐馆吃饭。”

        “很好,”我说,“不过我想算了。”

        有一刻的沉默。

        “再见,维克。”我说。

        “等一下,”他飞快地说,“你打电话真的是问狗吗?”

        “嗯。要知道,你总是说到它。他曾是我们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

        “我和我的秘书之间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想的是这个,”他说,“她在跟一个在巴尔的摩工作的家伙约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她会嫁给他,把狗留下,因为那人养猫。”

        “为你考虑,我希望那真的会发生。我得上班去了。”

        “要不喝杯咖啡?”他说。

        “好,”我说,“回聊。”

        “现在就喝咖啡不行吗?”

        “你没有工作吗?”

        “我以为我们还会是朋友。这不是你的想法吗?你把我甩了,因为我比你小十岁,因为你这么年龄歧视,但是我们还是可以做好朋友,你甚至还可以跟什么人结婚,我们还是朋友,可你从不打电话,好不容易打个电话问的却是一条你还没见就不喜欢的狗,因为你是个爱嫉妒的女人。你可以喜欢或者不喜欢别人的小孩,同样,我就是喜欢那条狗。”

        “你爱那条狗。”

        “好吧,就算我对‘爱’这个词用得有点谨慎。要是你现在没空,我今晚能过来喝杯咖啡吗?”

        “除非你先答应帮我一个忙。”

        “我答应帮忙。”

        “你不想知道是什么忙吗?”

        “不。”

        “需要一项你很少使用的技术。”

        “性?”

        “不,不是性。剪纸。”

        “你要我剪什么你自己没法儿剪的东西?”

        “我弟媳的一封信。”

        “你没有弟媳。等等,你弟弟结婚了?让人吃惊。我以为他对女人没什么兴趣。”

        “你以为蒂姆是同性恋?”

        “我没那么说。我一直认为那家伙厌恶人类。我只是说我很吃惊。你干吗不自己把信撕开?”

        “维克,别那么迟钝。我想让你把它剪成一个花样。我想让你把一个我完全确定是糟糕的东西变形。你知道——就是那种你祖母教你的手艺。”

        “哦,”他说,“你是说,像篱笆和葡萄架?”

        “嗯,我不知道。不一定非得是那样。”

        “我很久没练习了,”他说,“你有什么具体的想法吗?”

        “我还没读信,”我说,“但我想我知道内容。剪一个穿心的骷髅怎么样?”

        “恐怕我祖母的兴趣是风景画。”“我保证你能剪。”

        “帆船破浪而行?”

        “还是我的主意好点。”

        “可那不是我的专长。”

        “你跟我说实话,”我说,“我能应付。你买那些吃的是要给那个女人做晚饭吗?”

        “不,”他说,“还有,记住,是你甩了我,事情以你嫁了个笨蛋收场,所以,我有权做我想做的事。现在你又打电话,要我剪一个尸体,心脏穿了根棍子,因为你也不喜欢你的新弟媳。问问你自己:你这个人真的很正常吗?”

        班德拉斯差点把我撞翻,接着他马上开始吸鼻子,把阿富汗毛毯从沙发上扯了下来。它撕扯着毛毯的一角,好像那是一团腐肉。他喷着鼻息站了起来,朝卧室冲去。

        “这就是那封信?”维克说着一把抓起桌子中央的信。他把信撕开。“亲爱的嫂子。”他读了起来。我向他冲过去,他把信举过头顶。他胡子拉碴的,看起来真不像他,我发现我认不出他穿的那件衬衫时心里一阵刺痛。他重新开始念了:“亲爱的嫂子,”他把身子转到一边,信纸紧紧地夹在他手里,“我知道蒂姆会跟你谈话,但是我个人想给你写封短信。我想各家都有差异,但每个人的观点很重要。我非常想——”他又转了个身,这次班德拉斯冲进战局,用后腿直立,好像他也想要那封信。

        “让狗吃掉!要是你一定要大声读出来还是让狗吃了吧!”我说。

        “——邀请你来吃感恩节晚餐,还想把我们的常旅客累计里程数给你一些,如果你用得上的话(不过节日期间可能停用)。”

        维克看着我。“你不为自己对这个女人的反应感到难为情吗?你不难为情吗?”

        狗扑进阿富汗毛毯,又开始翻滚,爪子钩住了织物。维克和我面对面站着。我喘着气,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请原谅蒂姆在我到橡树医院门口的时候消失。我到那儿想看看能帮上什么忙。他说看到我的脸,他意识到自己获得了新的力量。”维克叹了口气,说:“这正是我所害怕的——跟你弟弟一样疯狂的新时代一族。我确信你明白,我很高兴了解到在这种考验人的时候我能帮到蒂姆。我们必须把过去抛在身后,庆祝我们自己的感恩节(我们的婚礼),我也确信如果我们走到一起,一切问题都能解决。爱你的弟媳,科拉。”

        眼泪在我眼中打转。阿富汗毛毯需要大修了。维克把他最好的朋友带到我家来毁掉了毛毯,而他要做的只是把那张纸举过头顶,就好像刚刚赢了一座奖杯。

        “我今天下午练习过了,”他最终垂下手臂说,“我可以剪一辆火车开过山洞,或是上面栖着一只蝴蝶的玫瑰花冠。”

        “好极了,”我坐在地板上,不让眼泪流下来,“蝴蝶可能梦到自己是一个人,或者人可能梦到他是……”我改了我本来要说的词:“或者人梦到自己很绝望。”

        维克没听见我的话,他忙着让班德拉斯放下他撕扯的一套海星演出服。

        “为什么你认为可以成功?”我对维克说,“我们俩一直都不适合对方。我五十多岁了。这会是我的第三次婚姻。”

        他小心翼翼地把信折起来,对折一次,对折两次。他把剪刀从小塑料套里抽出来,用他的粗手指笨拙地翻弄着。他眉头深蹙,集中精神,开始剪纸。最终,从那干脆利落的剪纸动作,我看出他决定了火车的主题。他剪开空气,一团蒸汽跃然而现,他说:“那让我们慢慢来吧。你可以邀请我跟你一起过感恩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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