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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来自公安局的传讯单只在三天后就降临了。她愕然地盯着传讯单,在她以为什么都已经划上句号时,传讯单又飘到了房间里。这是一个服务员给她送来的。她整装了一下来到公安局所指定的传讯室,那个熟悉的预审员又坐在了她身边,显然,这已经是第三次进行诉讼笔录。比起前两次来,这一次还增加了一个女审讯员,而且气氛显得很严肃。女审讯员走近她,给她端来了一杯茶水。

        女审讯员就坐在她对面,很难想象,在警察队伍里也有如此漂亮的女警官。她既有柳叶眉,也有鹅蛋脸,而且声音很有磁性。她审视着李水珠的脸,开始了第三次审讯,女警官说:“你的朋友,方姨已经如实地交待了一切,现在轮到你了。通过察询你上两次的笔录,你并没有认真地对等我们的审讯,许多真相你都拒绝回答,因为你害怕暴露。”女警官用“暴露”这个词汇,并且把这个词汇延续得很长。女警官继续说:“方姨已经患上了癌症,她所延续的生命已经不长了,在她的第一次和第二次的审中,她像你一样编撰了一套谎言,她并不想出卖你……在你和她的诉讼笔录中我们读到了谎言,于是我们对她进行了第三次诉讼笔录,这一次,方姨真实地讲述了你和她的关系,讲述了你们的开初和现在……”

        女警官拉开了窗帘,她有意识地让明媚的阳光倾泻到审讯室中,而且,那一缕缕的斑剥阳光已经移动在李水珠的脸上,她的心在抽搐着,她怎么会忽视了这样严重的问题:方姨之所以跟她形成了傀儡关系,是因为李水苗的坠楼案,她竟然是如此地愚钝,竟然忘记了盘桓在她生命中的、被她纤弱的肩膀一而再,再而三地负载着的羁绊。女警官在她身边走来走去,凝视着她的脸、耳朵、头颈,然后果断地说:“现在,让我们开始吧!就从李水苗开始讲起。”

        一个沉重的名字终于被提炼出来了,她看见了活生生的李水苗,她突然惊悸地站起来大声说:“我并没有杀死她,我并没有。”女警官轻声地说:“别激动,喝口水,慢慢给我们讲下去。”她喝了口水,她真的感到口干舌燥,水滋润着她的喉舌,她的舌苔布满了疼痛和哑语,她必须表达,这才趋近一种真理,她是学哲学的。她知道真理很重要,很伟大。她似乎已经在漫长的幽径中走了很长时间,她的头上挂满了蜘蛛网络,她的心灵在布满了黑暗的碎片,而此刻,她似乎寻找到了一种接近真理的契机,那就是诚实,她并不埋怨方姨,相反,她感觉到方姨比她更快地接近了真理。于是,她讲到了李水苗勾引自己的男朋友,她不得不开始沉浸在以前男友崔亚明的历史之去,而此刻,崔亚明在哪里,她的心灵已经激荡不起任何燃烧的激情。她破碎地表达着那一个晚上的争执,然后,她们的争执声似乎惊动了母亲,在她们出门时,母亲就在她们身后目视着她们。是的,母亲才是真正的目击证人,然而,母亲并不能证明她们去了哪里。她们上了电梯,她们一前一后地来到高楼的顶端,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她在激怒之下,在被爱情的火焰所转化为嫉妒的焰火之后,控制不了焰火的燃烧,扬起了巴掌,试图向着妹妹李水苗打去。李水苗朝后退去,在刹那间,在那个夜色朦胧之中,李水苗和李水珠都忘记了后面是无路可退的。

        这里显然不是沙漠,如果说她们对峙发生在沙漠上,李水苗的后路是宽阔而浩渺的,她尽可能地后退到沙漠的广大世界中去——李水珠的巴掌既然对她是一种毁灭性的打击,那么,她完全可以抗拒那巴掌。如果她的脸不需要那巴掌的话,她可以退到越来开阔的地带上,即使远离沙漠,换一个环境也可以,比如城市广场或者公园深处,通常,这样的情敌式的的对峙,通常发生在这类环境之中,在一个远离自然界的沙漠世界里,那一时刻,她们却已经用心灵展现出了内心的沙漠,所以,置身在广场或公园的对峙,是目前的选择,如果在这一刻,李水珠扬起巴掌朝后退去,她有可能会后退到一片城市的喷泉音乐中去,那是快要接近天堂的一片区域,她的脸会被水声喷溅着,如果在这样的时刻,李水苗就不会死;她也有可能后退到公园深处的小树林里去,在里面,在潮湿的空气之中,一对恋人正在疯狂地接吻。李水苗后退的身体会撞击着一对恋人窒息般的接吻中去,她因此会被那吻声所包围。

        然而,她们都选择了28层楼顶上的平台来对峙,当女警官司问她为什么要选择如此高耸如云的平台上来对峙时,李水珠说,她不知道为什么,当她走在前面时,李水苗也毫无顾忌地跟着她往前奔走。那个午夜完全是劫持住了她们的身体,对于她们相互来说,是一场不知不觉陷进去的劫难。两个人都来不及思虑什么,因为两个人都被巨大的情绪送上了悬崖,也许,她们选择的就是危崖,而那座耸入午夜的28层顶楼,就是她们心灵的一片危崖。她们登上了电梯,上了危崖,然后,她们开始对峙了,只是几分钟,一场坠楼案就开始了,李水苗寻找不到公园和喷泉似的广场,于是,她只好坠入而下。

        这个事件跟方姨的事件一模一样。方姨和李水珠都在那极端化的一刻,扬起了巴掌:很显然,在那一刻,她们利用了手上的力量来铲除内心的仇恨火焰,她们的手比利刃更可怕,女警官盯着李水珠的牙齿,她似乎一直在观望着那两排整齐而洁白的牙齿,这牙齿已经诚实地公诸了李水苗坠楼案的整个过程。然后,女警官夺口而出:“证人,除了你们之外,还有什么人见过你们上电梯,还有什么人目击过你们的对峙吗?”她回答得很准确:“没有。”女警官说:“证人很重要,你的巴掌难道真的没有落在李水苗的脸上吗?在那样一个时刻,你的手难道真的没有代替你的愤怒吗?简言之,在李水苗朝后退去时,你有没有步步逼近,你有没有把她逼到尽头?”

        女警官提出的这个问题使得她沉默了,然后女警官又一次开始攻击她的心理:“如果你没有步步逼近李水苗,你为什么要跑,当李水苗坠楼以后,你为什么要逃走?很显然,你逃走是因为你害怕,可你为什么害怕?”

        在缺乏证人的情况下,女警官并不放弃这一切,她给李水珠一次沏满了茶水,她让李水珠润了润喉咙,然后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询问:“你告诉我,你没有步步逼近李水苗?是吗?”李水珠垂下头去,她的世界变得一片模糊不堪。如果有一个证人就好了,如果有一个证人在那天晚上站在她们身后,目击这场事件就好了。她不想轻易地否定,也不想很简单地就承认这一切,她的大脑瑞变得一片混沌不堪,她记不清或者已经混淆了那个场景。她需要时间来澄清一切,于是,这场诉讼笔录因为时间关系只好收场。

        她望着拘留所幽深的天顶,她第一次失去了与方姨之间的傀儡关系,一个女人再也没有站在她旁边,支配并笼罩她的生活了,这是因为一桩人命案改变了这一切,不知道为什么,她很想见方姨一面,哪怕是一种短促的对视。因此,在又一次诉讼之前,她向女警官提出了这个要求,女警官满足了她的愿望,警车把她带到了一座医院,她很快就跟随着女警官上了电梯,然后到了病房,方姨躺在床上,她已经陷入了癌症后斯的昏迷期,她已经不省人事,即使她年轻的傀儡站在她床边,她也失去了昔日的那种操纵一切的力量。现在的方姨离死亡已经很近,她再也没有力量来对抗,她生命中的敌人。

        女警官带走了李水珠。又一次诉讼笔录将开始。在警车里,李水珠不停地在正视即将开始的这一切,她知道,女警官提讯的是上一次没有回答清楚的问题,此刻,她必须回到那个午夜,她必须利用这个明媚的上午的光线,潜回到那个给她的生命带来了劫难的午夜,所以,她的心灵必须再一次重新颤栗起来,这颤栗经过了那午夜,她开始逼近了那28层楼,她开始扬起了巴掌,粉红色的巴掌,然后她将清除真理之外的杂念,包括女逃犯的恐怖和惊悸。她要面对女警官,在这样一刻,寻找到一个真相;她扬起巴掌以后有没有步步逼近李水苗。 这正是女警官城要回答的问题,也是她寻找的真理。

        噢,属于她的真理已经冉冉升起,她知道在李水苗的坠楼案件中,已经没有证人可能抓住,惟一可以抓住的是她的心灵,那心灵正荡漾着,她就是女逃犯李水珠。她昂起了头,用长久以来的已经窒息了很长时间的心灵之语开始了一次真正的坦言。她到底是不是凶手,她到底什么时候走出拘留所去看望她的母亲,还是需要很长时间,总之,她明澈的目光激荡着她所响往的一种真理,从这个时刻开始,她真正地结束了与方姨的傀儡关系。而且她再也用不着奔逃,她再也用不着跑啊跑,因为她再也不是女逃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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