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色变得像猪肝一样红,他用全部的理智控制住了他的愤懑和羞恼,然而,他却无法控制住他的颤栗,他掩上了门,压低声音问道:“谁让你出现在我办公室的,你疯了吗?”有人恰好在此刻敲门,他把她拉到里屋的体息间,随手把门关上,他出去了,外屋的门似乎又被敞开了,他在外面说话,她此刻忐忑不安地站在小小的空间里,里面有一张单人床。她很想坐在沙发上休息一阵子,她感到肚子里的小东西正贴着她的灵魂在飘舞。那舞姿令人迷乱。她屏住了呼吸,首先,她已经感觉到了那个把整个身心埋在办公桌上审批文件的男人已经不高兴了,只是他还来不及发怒,就有人敲门了。然而,他感觉到男人很忙,所以,他是不速之客,是不合时宜进入办公室的。她似乎已经作好了心理上的准备。作好一切准备对于她的人生来说很重要。她总是在预感到事情发生颠覆或者波浪时,作好了准备。她并不是纠正命运的勇士,也不是推波逐浪的船手,她只是一个女人,而且,目前正在怀孕的女人。
因为怀孕使她来到了男人的办公室,当她穿过这层楼的电梯暗道时,她发现有人看着,有人的目光在研究她,有人的目光在咀嚼她,有人的目光正在穿越她。那时候,她就已经隐隐地感到自己是如此的荒谬,可这是哲学意义上的荒谬,她却无法从哲学史上寻找到了意义来解剖自己的身体和命运。她依然在上着电梯,随同电梯在上升,她的身体越来越荒谬,所以,根本就寻找不到任何意义而已。她屏住呼吸,等待着那个男人打开门,她已经知道,作为一个孕妇,她已经扰乱了男人的世界,她是多余的,不合时宜的荒谬的,所以,她想顺从于最现实的藤蔓,让他说话或者发怒,或者捆绑住她。在这样的时刻,她已经失去了哲学的支撑点,那些哲学史上的不朽箴言已经消失在遥远的大海底部,而取替这一切的是最为荒谬的等待。
她没有想到这等待耗尽了她好几个小时的时光,她最后不得不坐在沙发上,因为如果站着等待的话,她的肚子总是下坠着,仿佛那小生命在下坠。坐在沙发上,自然要好一些,并好得多了。而且平稳的沙发减轻了她的内心的负荷,她开始心平气和地等待着,因为时间太缓慢,她甚至打了一个盹,当他终于打开门时,她才发现已经是下班的时间了。因为是冬天,下班时,已经是黄昏了,他走进屋来说:“你不应该出现在办公室,你是一个女人,也是一个孕妇,怎么会出现在我办公室呢?好了,你告诉我,到办公室来有事吗?”她说出了方姨的那个计谋,问他什么时候可以结婚。他拍了拍她的肚子说:“不着急,我们总是会结婚的,你用得着这么着急吗,反正你已经怀孕了。”
他让她先离开,然后他再离开,这个世界太复杂了,总有人盯着他。她先在他之前滑下电梯,她感到很迷惘,因为他不但没有订下婚期,而且根本就不着急。他们一前一后地回到了家,她故意挺立着腹部,在他面前走来走去,想让他意识倒那个孩子正在肚子里疯狂地成长着。果然,他开始研究她的肚子,晚餐后,她脱光了衣服,躺在床上,她有一种更为固执的力量:她想让他看到她肚子已经像山峦一样挺立起来了,她想让男人分享她的沉重,以及承载一个生命的期待和痛苦。
他突然变得比任何时刻温柔倍加,他对她说在这样的时刻,女人渴望结婚是可以理解的。所以,他已经决定,拉和她去领结婚证书。至于婚宴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她感到了一种满足,这样一来,她就会留下来,留在男人的身边,他说既然如此,领结婚证的事就可以即刻去办,就明天去办吧。在僻静的一家街道办事处,他和她很顺利地办完了结婚登记手续,而就那一时刻,她感觉到在自己的不远处,一个影子晃了一下又消失了。登记完手续之后,男人还要去上班,让她自己回去,她带着红色的证书准备步行回家。她已经开始熟悉这座城市了,她可以穿行在许多大街小巷,她此刻从内心哼着歌曲,她几乎忘记了方姨,她结婚了,孩子出生后可以找到父亲了,其实一切的计谋在那一刻似乎都已经不存在了。
一个影子又出现了,她就是方姨。她始终是要出现的,只不过出现得太快了。方姨把她带到了一家茶馆,方姨说:“既然你已经领了结婚证,就让我们散发请柬吧。”方姨把一大叠红色的请柬从包里取出来,那些铺天盖地的请柬已经填满了住址、姓名。方姨很得意地说:“我费了很大的劲,寻找到了这份名单,它是可以抵毁这个男人的,它会让这个男人为此发疯,我就是想看到这个男人变成疯狗会怎么样?”方姨的脸在发颤。现在,她开始把一封又一封的请柬放在信封中去,她将借助于邮局。她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显得神经质,她用胶水粘好了信封,她说她会把这些请柬亲自散发出去的。突然她拉住了李水珠的手说:“你可以暂回去,你还有时间在他身边呆两天或者三天,我估计在这些时间里,我发出的请柬会到达每一个人的手中,你必须帮助我看到他由此发疯的那一刻。然后,我带着你去堕胎,因为你不能怀着孩子去会见萨克斯手,他是第三个男人,你在他生活中只晃了一下就消失了,这还不够,我们将回到他生活中去,你将替代我……”
现在,方姨去了邮局,她当着李水珠的面亲自贴上了邮票。那些绘有古代仕女的图像的邮票端正地贴在粉红色的信封上,然后她吁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帮助她舒展开许多年以来堵塞在她心口的乱麻的纠缠。她把脑袋昂起来,以纵深的姿态使她的替身感到一种不寒而栗的恐怖。
不错,现在是李水珠选择的时候了。如果那些请柬发出去,毫无疑问,那些请柬肯定能准确在执照地址发出去,这么说,一场风云将开始,李水珠选择了离开,而且,现在已经进入了第三天,她不可能有更多的时间考虑了,今天是星期五,也许今晚男人就会回来,也许明天男人就会回来,也许明天后天请柬就会到达他们的手中。他们是谁,李水珠当然不知道,方姨手中挥舞着那些名单、地址就像爬动的蚂蚁在眼前晃,它们跟她到底有什么联系,它们来自方姨的手中,来自方姨孕育的私人阴谋之中——跟她到底有何关系?
她得离开,她显得磕磕绊绊,当着保姆的面差一点绊倒了。尽管她知道在这个特殊时刻,一定要控制住浑身的抽搐,一定要抚平内心的波纹,就像一次又一次抚平了孕妇裙装的皱褶。以防她的生活出现意外,然而,她的处境,她的现实,她的肉体到处都是枝蔓。她没有想到,她的磕磕绊绊已经引起了保姆的不安,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保姆已经跟男人通了电话。男人以最快的速度出现了,直奔卧室,她正盯着衣柜发呆,男人走上前来低声问道:“你怎么了,你为什么差一点被绊倒,这可不是你啊,听你说出门了,你去见什么人了?为什么回家以后就慌慌张张?”她知道,那个像侦探一样的小保姆又一次出卖了他。他走上前来轻轻拥住她说:“孩子很重要,你不能被绊倒,孩子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她本已经到了衣柜前,在男人未进屋之前,属于她的一个激动人心的冒险计划越过阴云和孕妇裙的皱褶,开始出现在眼前,她跟着吴学恩正奔往一个方姨无法找到的地方去,她奔跑着,跟着吴学恩,一前一后地奔跑着,她不时地用手抚在腹部上,不时地回过头去看一眼后面的浓雾弥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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