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暮二十九日晨,信吾一边洗脸一边望着阿照。阿照领着一群狗崽子朝向阳处走去。
狗崽都会从女佣房间的地板底下爬出来了,可究竟是四只还是五只还闹不清楚。
菊子利索地一把抓住了刚爬出来的狗崽,抱进了屋里。狗崽被抱起来以后,非常驯顺。但一遇见人就逃到地板底下。这窝狗还不曾成群出动到院子里来。所以,菊子有时说是四只,有时说是五只。
在朝阳的照耀下,这才弄清楚共有五只狗崽。
那是在先前信吾看麻雀和黄道眉杂栖的同一座小丘的脚下。这座小丘是当年挖防空洞躲避空袭,将挖出来的土堆成的,战争期间那里也种过蔬菜。如今成了动物早晨晒太阳的地方。
黄道眉和麻雀在这里啄食过狗尾草的穗儿。稀稀拉拉的狗尾草杆已经枯萎,但仍然以原有的刚强的姿态屹立在小丘脚下,把土堆都覆盖了。土堆上长着娇嫩的杂草,阿照选中这儿。信吾佩服阿照这种聪慧。
人们起床之前,或者起床之后只顾忙于做早饭的时候,阿照已经把狗崽带到最好的地方,一边沐浴在和暖的朝阳之下,一边给狗崽喂奶。悠闲地享受着不受人们干扰的暂短时刻。起初信吾这样想,他向这派小阳春的美景绽开了笑容。虽是岁暮二十九日,可镰仓却是小阳春的天气。
仔细一瞧,五只狗崽在挤来挤去地争着母狗的奶头,它们用前脚掌压住乳房,像抽水机似的把奶挤了出来。狗崽发挥了惊人的动物本能。或许阿照觉得狗崽都长大,可以爬上土堆,就不愿意再给它们喂奶了。所以,阿照要么摇晃着躯体,要么腹部朝下。它的乳房,被狗崽的爪子抓出一道道红色的伤痕。
最后阿照站了起来,挣脱开吃奶的狗崽,从土堆上跑了下来。一只紧紧抓住奶头不放的黑狗崽,同阿照一起从土堆上滚落了下来。
狗崽从三尺高的地方掉落下来,信吾目瞪口呆了。狗崽却满不在乎地爬了起来,一时呆立不动,嗅了嗅泥土的芳香,很快就又走起来了。
“咦?”信吾有点迷惑不解。这只狗崽的模样,好像是第一次看见,又好像是与以前见过的一模一样。信吾久久地落入了沉思。
“哦,是宗达①的画。”信吾喃喃自语地说。“唔,真了不起啊。”
①宗达即法桥宗达(生卒年月不详),日本江户初期的画家。
信吾只在图片上看过宗达的水墨画小犬图。他记得画的是类似图样化的玩具似的小犬。现在才体会到那是一幅多么生动的写实画,也就惊异不已。倘使在眼前看见的黑狗崽的形象上再添上品格和优美,那么它就和那幅画别无二致了。
信吾觉得喝食面具是写实的,酷似某人,他把这种想法同宗达的画联系起来思索了。
喝食面具制作者和画家宗达是同时代的人。
用现在的话来说,宗达画的是杂种狗崽子。
“喂,来看啊。狗崽全出来了。”
四只狗崽缩着小脚,战战兢兢地从土堆上爬了下来。
信吾在盼望着,可是黑狗崽也好别的狗崽也好,在它们身上再也找不到宗达画中的小犬的神采了。
信吾寻思:狗崽成了宗达的画中物,慈童面具成了现实中的女人,或者是这两种情况的两种颠倒也是一种偶然的启示呢。
信吾把喝食面具挂在墙上,却把慈童面具收藏在壁橱里,就像收藏什么秘密似的。
保子和菊子都被信吾唤到洗脸间来观看狗崽。
“怎么!洗脸的时候你们没有发现吗?”
信吾这么一说,菊子把手轻轻地搭在保子的肩上,一边从后面窥视一边说:“早晨女人都比较着急,对吧,妈妈?”
“敢情。阿照呢?”保子说。“狗崽像迷途的羔羊,也像弃儿,总是徘徊转悠,又不知转到哪儿去了。”
“把它们扔掉,又不愿意罗。”信吾说。
“两只已经有婆家了。”菊子说。
“是吗?有人要了?”
“嗯。一家就是阿照的主家,他们说希望要雌的。”
“哦?阿照成了野狗,他们就想拿狗崽来顶替吗?”
“好像是这样。”菊子然后又回答保子刚才的问题:“妈妈,阿照可能到哪家要饭去了吧。”
接着她对信吾解释说:“邻居都说阿照很聪明,大家都没有想到它这样聪慧呐。
听说,它对街坊的开饭时间都了如指掌,按时转悠去了,很有规律。“
“哦,是吗。”
信吾有点失望。最近早晚都给它饭吃,信吾以为它会一直呆在家里,没想到它却瞄准街坊开饭的时间出去了。
“准确地说,不是开饭时间,而是饭后收拾的时间。”菊子补充说。“我遇见一些街坊,他们说听闻这回阿照在府上下崽?他们还告诉我许多阿照的行踪。爸爸不在的时候,街坊的孩子也来请我让他们看看阿照的狗崽呐。”
“看来很受欢迎罗。”
“对、对,一位太太说了一番蛮有意思的话。她说,这回阿照到府上来下崽,府上定会添丁哩。阿照来催府上少奶奶呢。这不是可庆可贺吗?”
保子说罢,菊子满脸绊红,把搭在保子肩上的手抽了回来。
“唉呀,妈妈。”
“街坊的太太是这样说的嘛,我只是传达罢了。”
“哪有人把狗和人并提的呀。”信吾说。这句话也是很不恰当的。
但是,菊子抬起耷拉的脸,说:“雨官家的老大爷非常惦挂着阿照的事呢。他曾上咱家来过请求我们说:府上能不能把阿照要来饲养呢。话说得很恳切。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是吗。也可以考虑把它要来嘛。”信吾回答。
“它也就这样到咱家里来了。”
所谓雨官家,就是阿照饲主的邻居,他事业失败之后,把房子卖掉,迁到东京去了。雨宫家原先住着一对寄食的老夫妇,帮他家干点家务活。由于东京的房子狭窄,他们就把老夫妇留在镰仓,租间房子住。街坊们都把这位老人叫做雨宫家的老大爷。
阿照同这位雨宫家的老大爷最亲近了。老夫妇迁到租赁的房子住下以后,老人还来看过阿照。
“我马上按您说的去告诉老大爷,好让他放心。”菊子说着趁机走开了。
信吾没瞧菊子的背影。他的视线追随着黑狗崽而移动,发现窗边的大蓟草倒下了。花已凋零,从茎根折断,但蓟叶还是绿油油的。
“蓟草的生命力真强啊!”信吾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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