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菊子约定的时间,信吾从新宿头条的犬木门走进了御苑。
门卫室旁边立着一块告示牌,上面写着:出租婴儿车一小时三十元,席子一天二十元。
一对美国夫妇走过来,丈夫抱着个小女孩,妻子牵着一条德国猎犬。
进御苑里的不只是美国夫妇,还有成双成对的年轻情侣。漫步御苑的净是美国人。
信吾自然地尾随着美国人之后。
马路左侧的树丛看似落叶松,却都是喜马拉雅杉。上回信吾来参加“爱护动物会”举办的慈善游园会时,观赏过这片美丽的喜马拉雅杉林,可这片林子在哪一带,现在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了。
马路右侧的树上都挂着树名的牌子,诸如儿手槲树、美丽松等等。
信吾以为自己先到,悠悠漫步,却不知菊子早已坐在背向池畔银杏树的长椅上相候了。从大门走不远就是个池子。池畔种植银杏树。
菊子回过头来,欠身施了个礼。
“来得真早啊。比约定的四点半提前了十五分钟哩。”信吾看了看表。
“接到爸爸的电话,真高兴,马上就出门了。真不知有多么高兴啊!”菊子快嘴地说。
“那么,你等了好久罗?穿得这样单薄行吗?”
“行。这是我学生时代穿的毛衣。”菊子顿时腼腆起来,“我没有把衣服留在娘家,又不好借姐姐的和服穿来。”
菊子兄弟姐妹八人,她行末。姐姐们全都出嫁了。她所说的姐姐,大概是指她的嫂子吧。
菊子穿的是深绿色的短袖毛衣,今年信吾似是第一次看到菊子裸露的胳膊。
菊子为回娘家住宿一事,向信吾郑重地道了歉。
信吾顿时不知所措,慈祥地说了声:“可以回镰仓吗?”
“可以。”菊子坦率地点了点头,“我很想回去呢。”说着她动了动美丽的肩膀,凝视着信吾。她的肩膀是怎么动的呢?信吾的眼睛无法捕捉到,但他嗅到了那股柔和的芳香,倒抽了一口气。
“修一去探望过你吗?”
“来过了。不过,要不是爸爸挂电话来……”
就不好回去吗?
菊子话到半截,又咽了回去,就从银杏树的树阴下走开了。
乔木茂密而浓重的绿韵,仿佛洒落在菊子那纤细的后脖颈上。
池子带点日本的风采,一个白人士兵一只脚踩在小小的中之岛的灯笼上同妓女调情。池畔的长椅上坐着一对年轻的情侣。
信吾跟着菊子,走到池子的右侧,一穿过树林子,他惊讶地说了一声:“真开阔啊!”
“就是爸爸也会心旷神。冶的对吧?”菊子得意地说。
但是,信吾来到路边的批粑树前就驻步,不愿意立即迈到那宽阔的草坪上。
“这棵枇杷的确茂盛啊!没有东西阻碍它的发展,就连下方的枝桠也都得到自由而尽情地伸展开来。”
信吾目睹这树自由自在的成长的姿态,深受感动。
“树的姿态多美啊!对了,对了,记得有一回来参观犬展览会,也看见过成排的大棵喜马拉雅杉树,它下方的枝桠也是尽情地伸展,真是令人心旷神情啊。那是在哪儿呢?”
“靠新宿那边呗。”
“对了,那回是从新宿方面进来的。”
“刚才在电话里已经听说了,您来参观了犬展览会?”
“唔,狗不多。是爱护动物会为了募捐而举办的游园会,日本观众很少,外国观众倒很多。大都是占领军的家属和外交官吧。当时是夏天。身缠红色薄绢和浅蓝色薄绢的印度姑娘们美极了。她们从美国和印度的商店出来。当时这种情景是十分稀罕的。”
尽管这是两三年前的事,信吾却想不起来究竟是哪个年头了。
说话间,信吾从枇杷树前迈步走了。
“咱家庭院里的樱树,也得把长在很周围的八角金盘除掉呀!菊子要记住哟,回家以后别忘记罗。”
“嗯。”
“那棵樱树的枝桠不曾修剪过,我很喜欢。”
“枝繁叶茂,花也自然漫天纷飞……上月鲜花盛时,我和爸爸还听见了佛都七百年祭的寺庙的钟声呐。”
“这些事你也记住啦。”
“唷,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是听见了鸢的啼鸣。”
菊子紧靠着信吾,从大山毛樟树下走到宽阔的草坪上。
眼下一片翠绿,信吾豁然开朗了。
“啊!真舒畅!就像远离了日本。真没想到东京都内竟有这般的地方。”信吾凝望着伸向新宿远方的悠悠绿韵。
“据说在设计展望点上煞费了苦心,越往远处就越觉得深邃。”
“什么叫展望点?”
“就是瞭望线吧。诸如草坪的边缘和中间的道路,都是缓缓的曲线。”
菊子说,这是她从学校到这儿来的时候,听老师讲解的。据说散植着乔木的这片大草坪,是英国式风景园林的样式。
在宽阔的草坪上所看到的人,几乎都是成双成对的年轻情侣,有的成对躺着,有的坐着,还有的悠闲漫步在草坪上。还可以看到东一团五六个女学生,西一簇三五个孩子。信吾对这幽会的乐园惊讶不已,他觉得自己在这里不合时宜。
大概是这样一种景象:好像皇家花园解放了一样,年轻的男女也解放了。
信吾和菊子走进草坪,从幽会的情侣中穿行而过,可谁也没注意他们两人。信吾尽量回避他们走了过去。
菊子怎么想法呢?仅就一个年迈的公公和一个年轻的儿媳上公园来这件事,信吾就觉着有点不习惯了。
菊子来电话提出在新宿皇家花园会面时,信吾并不太在意,但来到这里一看,总有点异样的感觉。
草坪上屹立着一棵格外挺拔的树,信吾被这棵树吸引住了。
信吾抬头仰望大树。当走近这棵参天大树的时候,他深深地感受到这树碧绿的品格和分量。大自然荡涤着自己和菊子之间的郁闷。“就是爸爸也会心旷神。冶的”,他觉得这么就行了。
这是一棵百合树。靠近才知道原来是由三棵树合成一棵的姿态。花像百合,也像郁金香,竖着的说明牌上写道:亦称郁金香树。原产北美,成才快,此树树龄约五十年。
“哦,有五十年吗?比我年轻啊。”信吾吃惊地仰视着。
叶茂的枝柯凌空地伸张着,好像要把他们两人搂抱住隐藏起来似的。
信吾落坐在长椅子上。但是,心神不定。
他旋即又站立起来。菊子感到意外,望了望他。
“那边有花,去看看吧”信吾说。
草坪对面有个高处,像是花坛。一簇簇洁白的花,同百合材的垂枝几乎相接触,远望格外娇艳。信吾一边越过草坪,一边说:“欢迎日俄战争的凯旋将军大会,就是在这皇家花园举行的呢。那时我不到二十岁,住在农村。”
花坛两侧栽种着成排苍劲的树,信吾落坐在树与树之间的长椅子上。
菊子站在他跟前,说道:“明早我就回去啦。请也告诉妈妈一声,不要责怪我……”
说罢,她就在信吾的身旁坐了下来。
“回家之前,倘使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就……”
“跟爸爸说?我有满肚子的话想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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