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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冤家聚首

        外面的夜空中响起了一声霹雳,那声音不但巨大,而且带着阴惨的气息。西边天空的边际不断有红光闪烁,映出黑黝黝的天空,仿若来自地狱的魔鬼的眼睛。

        01

        深蓝色的山脉连绵起伏,逶迤曲折。高耸入云的山峰终年为冰雪覆盖,银装素裹。天穹的边缘总是浮动着淡红色的云彩,美丽而神秘。这就是西域西部的边界葱岭,也是孔雀河的发源地。

        孔雀河从葱岭山巅奔泻而下,沿着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缘由西到东,自南疆到北疆,流经西域的许多国家后,最终冲流入一片深绿色的草原,在临近白龙堆沙漠的低洼处与源自昆仑山的另一条大河车尔臣河交汇,形成一处广阔的湖泊。草原上长满牧草,点缀着姹紫嫣红的各色野花。湖泊碧波荡漾,清澈透明,四周长满葭苇、柽柳、胡桐和白草。巨大的草原绿毡与清澈的湖泊水镜交相辉映,成为湛蓝苍穹下最壮观、最美丽的画卷。这处草原,正是楼兰国所在地。这处湖泊,就是蒲昌海,也是楼兰人生息繁衍的乐园。

        楼兰王都扜泥位于蒲昌海西南方,古朴厚重的城墙耸立在蓝天白云之下,虽然经历了几个世纪的风霜,却依旧坚挺如初。城内房屋建筑多为尖形塔顶,这也是西域特有的建筑风格,由于建筑材料多为黄土和戈壁石,使得这座城市整体呈现出一种明亮的金黄色来,气度非凡,令人过目难忘。

        整座城池方圆四十里,是个规规矩矩的正方形,开有东、南、北三座城门,据说东门正对的就是玉门关西关门。自东门进来扜泥,一条笔直的大道直通到最西面的王宫广场,宽大气派,道路两边商铺林立,有专门出售皮货的皮行,有专门出售铜器的铜行,其他如棉行、糖行、麻行、桃行等,均是各有分工,满目风光,世态万象。

        这座巍峨壮观的城市也是西域最璀璨的明珠,汇集着东西方的财富,有着车水马龙的街道,人声鼎沸的市集,满街飘香的美食,醉人心田的乐舞,来往于丝绸之路的行商无不惊叹它独特的风情,酷爱徘徊流连于此。

        令人痛惜的是,楼兰这颗明珠正在慢慢失去它的光泽——孔雀河上游的龟兹、墨山等国不断开渠引水,导致这条河流量大减。于阗灭掉楼兰南部的小宛、且末等国后,也采取同样手段引走了车尔臣河的水。没有了水源,蒲昌海水量急剧减少,日益枯竭。楼兰地处内陆,气候本就干燥,又逢连年大旱,久不降雨,这对以畜牧业、农业和园艺业为主的楼兰来说是致命的打击,牧草、小麦、葡萄等楼兰百姓依赖谋生的经济作物大片枯死。若是干旱再持续下去,局面进一步恶化,连人畜的饮水都会变得困难。

        除了天灾,亦有人祸。楼兰上至达官贵人,下到平民百姓,均时兴厚葬,要为死者修建巨大的太阳墓——在墓穴外层层环绕多圈圆木,圈外还有呈放射状四面散开的列木,整个外形酷似一个太阳。通常一座墓穴要用到上千根成材圆木,如此一来,成片成片的树木被人们砍伐,用来修建墓地,导致水土流失得更加严重,环境急遽恶化。墨山、楼兰是邻国,两个国家的南北边界之间原本是一块十几里长的戈壁,然而近年在东部白龙堆和西部塔克拉玛干的不断侵蚀下,伴随着各种天灾人祸,戈壁已然演变成一大块近百里的沙漠。许多良田被风沙湮没,房屋被沙丘埋压,以致当地有“沙骑墙,羊上房,骆驼结在树梢上”的说法。

        为了遏制厚葬风气,有效地保护林木,问天国王不得不召集群臣紧急制定了一条法律,规定树活着时将树砍断致死罚马一匹,砍断树枝则罚母牛一头。然而大自然的失衡已然造成,严刑峻法也不能挽回损失。靠近楼兰东部的绿洲则被来自白龙堆的风沙肆意侵蚀,就连那些有“大漠英雄树”之称的生命力极其顽强的胡杨树也开始衰败。

        02

        回到王都扜泥当日,傲文即代替抱恙在身的问天国王前往王宫北面的孔雀岛神殿祭天求雨。上天当真是眷顾这位幸运得不能再幸运的王子,他以大无畏的勇气勇闯敌营,面对传说中狮子一般凶狠的于阗国王希盾毫无惧色,传奇般地脱离险境后,又为久旱的楼兰国求来了一场瓢泼大雨。人们笑逐颜开,奔走相告——傲文即将被立为王储,这位声誉日隆的王子将会是未来的楼兰国王。当年有中原相士为车师巨富阿胡之女相面,说两个女儿均贵不可言,长女阿曼达将母仪天下,次女桑紫之子则将成为国王,阿曼达成人后成为楼兰王后,而今桑紫的儿子傲文又将成为王储,传说中的预言果然即将成为现实。

        傲文也料不到自己能求下大雨,事先毫无准备,被淋得落汤鸡一般,颇为狼狈地回来王宫时,正遇到表妹芙蕖。

        这位楼兰公主不过二十出头年纪,五官轮廓清晰而标致,具有典型西域女子的特点:深陷的眼窝、挺直的鼻梁,小麦般的黑亮肌肤,苗条挺拔的身材,纤细而有弹性的腰肢和低宽浑圆的臀部。她的黑发如瀑布般披散开来,光可鉴人,右侧编有一根细细的辫子拢住头发,辫子上斜插着一支彩色的羽毛;脖子间挂着一串贝壳做成的项链,项链的底部有一块细绳拴住的凝脂般的玉佩;淡黄色的上襟外,套着一件柔软的羊毛坎肩,配上五彩长裙、高筒靴子,正是西域贵族女子最常见的打扮。

        芙蕖一直在宫门口来回徘徊,一见到傲文就气势汹汹地上前问道:“表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傲文回国后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娇憨任性的表妹,愕然问道:“我做什么了?竟惹得表妹如此生气。”芙蕖道:“你为了自己从墨山王宫脱险,要将我嫁给于阗二王子须沙!”傲文摇头道:“这可不是我的主意。表妹,你该知道我的为人,我怎么可能用你的终身幸福来换取我的性命?我若是事先知道,宁可我自己死,也绝不会让他们这么做。”

        芙蕖登时转怒为喜,道:“我就知道表哥不会这么做。”两朵红云飞上了脸颊,露出小女孩的羞涩来,顿了顿,才道:“你放心,我死也不嫁给须沙。”

        傲文知道这位刁蛮任性的表妹一直热恋自己,正感到难以回答之时,芙蕖赧然而笑,已转身跑开。

        忽见问地亲王领着他的宝贝儿子刀夫施然走过来。问地五十岁不到,肥头大耳,满面油光笑容。刀夫大概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撅着阔厚的嘴唇,粗黑的眉毛挑得老高,一张方脸拉得老长。傲文素来不喜欢这对笑脸冷脸反差极大的父子,一时避之不及,只得勉强招呼了一声:“殿下。”

        问地笑眯眯地道:“傲文,你愈发长进了啊。刀夫,你该好好向你表弟学习。”刀夫“哼”了一声,扬起下巴,非但一言不发,看也不看傲文一眼。

        傲文正要走开,问地忙叫道:“傲文王子别急着走,我的国王大哥对你这位外甥相当器重呢,又有什么重要事情要交代你去做。他正在内殿书房等你,快去吧。”

        傲文很不喜欢亲王这种怪腔怪调,表面和和气气,语气中却总透露出一种冷嘲热讽的伪善,只淡淡应了一声,疾步回房换了衣服,带着大伦、小伦两个心腹从望内殿而来。

        03

        国王书房位于王宫西面。门前的庭院中绕着围墙根种有数株极大的紫藤,花架均用粗木搭成,枝繁叶茂,仿若一片花林。其中一株最大的紫藤的蔓枝侧引到书房上,竟然覆盖了整个房顶,房顶房檐皆是紫色的花朵,屋檐上垂下无数紫藤花蔓,火光中仿佛蒙上层朦胧的轻纱,紫云垂地,霭霭浮动,香气袭衣。书房北面则是烟波浩渺的千羽湖,风景极佳。

        到了书房外,门前侍卫道:“国王有令,只让傲文王子一人进去。”傲文便示意大伦兄弟留在门外,独自跨进房来。却见国王问天和王后阿曼达正携手站在北窗前,凝视着窗外灰幕般的大雨。

        傲文料不到王后也在这里,一时有些慌乱起来。与外人想象不同的是,他对阿曼达王后的畏惧要远远胜过问天国王,问天就像是慈爱的父亲,表面对他不闻不问,其实暗地里很有些纵容他。而阿曼达则是位精明的母亲,明亮的眼睛总能看透人心最深处,傲文在她面前常常有无所遁形的感觉,每每他做错什么事,她虽然不骂不说,只淡淡望着他,但那种眼神比责骂鞭打还要令他难受。

        阿曼达最先回过头来,叫道:“傲文来了。”傲文只得上前行礼,道:“姨父,姨母。”

        问天道:“过来坐吧。我叫你来,是要商议芙蕖婚事。”

        傲文早猜到事情会跟表妹有关,一向敏捷的他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要想到芙蕖嫁去于阗是为了救他,他就有说不出的难受。忽见到王后正用奇怪的眼神望着他,更是无地自容,当即起身跪下道:“全是傲文的错,若不是因为我被困在墨山,就不会给于阗可乘之机。芙蕖表妹既然不愿意嫁给须沙王子,不如由我去当面向希盾国王说明,他肯罢手最好,若是不肯罢休,我愿意以命相抵。”

        问天愕然道:“你在胡说些什么?起来!”傲文只得悻悻站了起来。

        阿曼达道:“傲文,你不必内疚,希盾国王肯放过你,并不是因为他想要芙蕖当儿媳妇,而是另有原因。”傲文道:“什么原因?”

        问天道:“这件事,我们答应过你母亲,不能对你提起。”傲文涨红了脸,大声道:“她算什么母亲?自小将我丢进王宫,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看过我一次。到底是什么原因?我想知道。”

        门外侍卫听见书房里有异,一齐推门闯了进来。问天道:“这里没事。”挥手命侍卫退出去。

        阿曼达上前拉起傲文的手,道:“这件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傲文道:“不,我要知道,我要知道希盾放我走的真正原因。”

        阿曼达回头望向丈夫,问天叹了口气,无奈地点点头。阿曼达便道:“你母亲在嫁给泉苏大将军之前,曾经与希盾有过一段恩怨。当时希盾还不是于阗国王,只是个被放逐在外的落魄王子,而且因为他早已经娶妻生子,所以,所有人都反对桑紫跟他在一起,但他们还是生了个孩子。后来两个人也因为种种原因分手,孩子归桑紫抚养。再后来,希盾归国,夺取了于阗王位,派人用武力从桑紫手中抢走了孩子……”

        傲文失声道:“难道那孩子就是须沙王子?”阿曼达道:“于阗只有两位王子,大王子永丹是菃秋王后所生,须沙身份是庶出,应该就是桑紫的孩子。”

        傲文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他的亲生母亲不愿意养他,总是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原来她还有过另一个孩子。想来她隐居在蒲昌海深处,日日想念的就是那个被希盾抢走的孩子。转念道:“可这还是不对,西域人尽知我母亲是桑紫夫人,希盾不可能不知道,他一开始明明是要置我于死地,怎么会突然改变主意?”

        阿曼达道:“这全亏了甘奇。当时他正陪你外公在墨山王都营盘办事,听说变故后设法去求见了须沙王子。须沙听说你是他同母异父的兄弟,不愿意发生手足相残的惨剧,所以出面说情。”

        问天道:“而且当时局势对希盾国王并不利。因为游龙的出现,墨山军队未能按计划及时攻克车师王都,失去了良机,又在归途中遭遇大王子昌意的截击,一溃千里。车师发现所谓鄢金城下的于阗骑兵只是少量诱兵后,即调集重兵压向墨山边境。我国也在北部边境紧急集结了军队,实际上希盾率领的军队已经被合围在墨山国中。若是没有议和,车师必然出尽全力攻打墨山,墨山国弱,全仗于阗支持,但希盾千里穿越沙漠而来,所带兵力有限,就算我国不出兵,他也只能勉强和车师抗衡,胜败难卜。墨山国王手印因你而死,若是你再被杀死在墨山,两国结下死仇,必然开战,希盾处境更加不利。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非常善于审时度势,正好甘奇赶去为你说情,他遂以联姻为条件议和。我召集群臣商议此事,均认为政治联姻是件大大的好事。希盾自登基以来,弄得西域乌烟瘴气,这次肯主动停火,表示永保和平,当然是最好不过。”

        傲文道:“那么芙蕖表妹是要嫁给须沙了?”阿曼达道:“王国利益本来就是凌驾是在个人幸福之上的,身为公主更是如此,这是芙蕖的命运。就算没有这次事件,我和国王也是打算将芙蕖嫁给车师王子或是墨山王子。这次她能够嫁给须沙王子,既亲上加亲,又能给西域带来和平,不是天大的好事么?须沙终究是你的亲哥哥呀。”

        傲文道:“可是……”他知道芙蕖狂热地爱着他,虽然她爱发脾气,又刁蛮又任性,可她对他是真的很好,所有人都看在眼中,所有人都以为将来芙蕖公主必然嫁给傲文王子,亲上加亲。可到现在他才明白,国王和王后对公主的婚事早有打算,一时心头百般复杂滋味。

        阿曼达道:“自古以来,王子和公主的婚姻都不能任由自己的意志。傲文,我希望你能记住这一点,芙蕖的这一幕将来很可能也会发生在你身上。”

        傲文道:“什么?”阿曼达道:“你是楼兰王子,将来也可能要娶你不爱的于阗公主为妻。”傲文呆在那里,无言以对。

        问天素来爱惜傲文如亲子,见他发窘,忙安慰道:“这都是将来的事,而且未必真会如此。傲文,我今天叫你来,是因为楼兰、于阗和谈已成,我将下令准许希盾国王从楼兰过境回去于阗。另外,既然已是亲家,我会在王宫举办一场宴会,盛情款待希盾国王和须沙王子一行,就由你负责准备。”傲文极不情愿,却不得不躬身应道:“遵命。”

        阿曼达道:“芙蕖也要出席宴会,跟她的未婚夫须沙王子正式见面,傲文,这是你确保要做到的第一件事。”傲文道:“芙蕖表妹如果实在不愿意出嫁,我该怎么办?”阿曼达道:“这是你自己要解决的事,而且你绝不能告诉她须沙是你的亲兄弟。桑紫是须沙生母一事,绝不能向任何人提起。”傲文摇头道:“不行,我实在做不来这件事,请陛下和王后另选高明。”

        阿曼达见他一口拒绝,便朝丈夫点点头。问天道:“你不愿意做,我也不勉强你。来人,去叫未翔来。”

        等了一刻工夫,未翔被侍卫领了进来,见傲文板着脸站在一边,一时不明究竟。

        问天道:“未翔,你之前保护昌迈王子不力,惹出一连串的大事,我暂停你侍卫长之职,你可心服?”未翔道:“臣心服。”

        问天道:“你一向能干,我想给你个机会戴罪立功,眼下有一件大事要交给你去办。”又将宴会的事重新交代了一遍,道:“芙蕖公主能否盛装出席是这场宴会的关键,你可明白?”未翔道:“臣明白。”问天道:“你去吧。傲文,你也退下。”

        一出来书房,未翔便问道:“宴会本来该是王子的任务,对不对?”傲文“哼”了一声,抬脚便走。

        未翔道:“喂,王子可不能就此撒手不管,芙蕖公主那边我要怎么办?”傲文头也不回地道:“你还能没法子么?大不了把公主绑起来,送到宴会上。”

        04

        傲文表面说不再理会宴会之事,一想到事关表妹的终身,终究放不下心,又想到阿曼达那一番意味深长的话,心中着实烦闷无比。

        小伦见王子回到房前却不进门,只在回廊中走来走去,很是不解,问道:“殿下现在是西域的大英雄,又为楼兰求来了大雨,高兴还来不及,如何还这般苦恼?”傲文摇了摇头,道:“你不会懂的。你们这就去准备,我要回老宅去住,不想再待在宫里了。”

        大伦与小伦闻言面面相觑,不知道王子为何要突然搬离生活了二十年的王宫。

        傲文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办事。”大伦兄弟只得应道:“是。”

        傲文也不告知任何人,只率领数名心腹侍从冒雨驰出王宫,悄悄回到父亲泉苏的旧宅。

        这是一处美丽静谧的庄园,修建在城外的一个小山坡上。庄园内外植满石榴,正逢花季,红白花色相间,繁茂似锦。

        旧宅虽然尚有老仆留守打扫,终究已经多年无人居住,显出几分破落的苍凉来。傲文也不多理会,径直进来房中,命人搬进来酒肉食物,自斟自酌,直至饮得烂醉。

        如此过了数日。一日正午,傲文宿醉刚醒,又喊着要喝酒。大伦道:“殿下,酒已经喝光了。”傲文道:“再派人到城中买。”大伦道:“属下不敢,现在满城都在搜捕王子,属下若是回去扜泥,准会被国王派人抓起来,严刑拷问王子下落。”

        傲文吃了一惊,坐起来问道:“竟有这回事?”大伦忙笑道:“酒没有了是真的,其余是属下瞎编开玩笑的。殿下酒可是吓醒了?”

        傲文又气恼又好笑,披衣出门,站在门前葡萄藤下,远远望见蒲昌海风光旖旎,湖水映照着天空的变幻,银光闪烁,宛若仙境,忍不住心中一动,叫道:“来人,备马!”

        大伦抢过来问道:“殿下要去哪里?是回城么?听说于阗一行明日就该到王都了。”傲文道:“不,去蒲昌海。”大伦这才明白王子是要去探望久违的母亲桑紫夫人,忙应道:“是。”

        05

        蒲昌海水质洁净,清澈见底。在以前水源充足的时候,湖面烟水缥缈,浩瀚无际,还常常能看到云气,如宫室、台楼、城堞、人物、车马、冠盖等,历历可见,楼兰人称之为海市。

        除了海市外,湖边蒹葭丛中大量生有一种蒲昌海特有的小鸟,名为白顶溪鸲,飞行敏捷,专门以捕食湖中浮游生物为生。最奇特的是,这种鸟见人不惧,平常无事时就会飞临水面,衔取湖中草叶,所以被人戏称“净湖鸟”、“净水童子”。

        到海边时,傲文即勒马放慢脚步。他想见到母亲,可又不想那么快见到她,这是一种极矛盾的心理。他去见她是为了什么?是想问她与希盾的往事么?还是想问她为何那么思念须沙,甚至宁可放弃抚养自己的另一个儿子?

        正神思之时,树上一只白顶溪鸲飞起,鸣声啾啾,掠着傲文发髻飞过。傲文吓了一跳,几乎跌下马来。小伦见溪鸲惊吓了王子,举箭要射。傲文道:“不必了。”转眼望着水位日益下降的蒲昌海,不由得深深叹息一声。

        王子既有心事,侍从也只能跟在他后面慢慢前进,一行人走得极为迟缓。忽有两匹快马自后面赶了上来,一掠而过。

        小伦喝彩道:“好一匹骏马!”

        傲文这才留意到前面一名男子胯下一匹黄色大马极是神骏,微一愣间,前面两骑已去得远了。

        大伦上前道:“殿下,往北边只有一条路,这两个人不是本地人,会不会也是去找桑紫夫人?”傲文蓦然醒悟,忙一打马,匆忙往母亲隐居之处赶去。

        到了精舍前,果见那一老一少两名男子正将马匹拴在树上。傲文翻身下马,狐疑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完全是一副审讯罪犯的口吻,极不客气。

        那年轻男子道:“我叫萧扬,这位是笑笑生。”傲文道:“你们是中原人,来我母亲的精舍做什么?”

        笑笑生奇道:“你就是傲文王子么?”傲文道:“是我。你们来这里做什么?”笑笑生嘻嘻笑道:“我其实也不知道来这里做什么,我是跟着萧扬来的,王子得问他。”

        原来萧扬以游龙身份在交河以寡击众、力退强敌后,就成为车师举国称颂的大英雄,他不堪忍受走到哪里都是欢呼阵阵,见墨山大军退走,交河危机已解,便悄悄溜走。他取下游龙软皮面具,塞入割玉刀刀柄的空隙处,用麻布套上刀鞘,再也无人能认出他就是游龙,因而混出交河相当容易。可偏偏笑笑生知道他就是新游龙,又设法追了上来,非要一路跟着他,说是要从旁监视,不准他以游龙的身份做坏事。他无可奈何,只得一道同行。即将离开车师国境时,忽然听到楼兰王子傲文直捣墨山王宫的传奇故事,萧扬想起来游龙临死前曾经提到他的本名就叫傲文,一时间怀疑这其中有什么关联。正好他预备赶去塔克拉玛干沙漠寻找轩辕剑,便顺路来到楼兰,一番打听之后,决意先来找傲文生母桑紫。哪知道未见到桑紫,就先见到了傲文本人。他仔细观察傲文,这位楼兰王子傲气十足,举手投足颐指气使,气派极大,跟游龙不仅面貌完全没有半分相同,而且性格迥异。如果不是名字的巧合,游龙本来叫傲文,那么这位傲文又该是谁?

        傲文喝问道:“你来做什么?”萧扬迟疑了下,道:“我有一件事要来向桑紫夫人请教。”

        傲文道:“什么事?”萧扬道:“恕我暂时不能奉告。”

        侍从当即上前喝道:“大胆,还不快回答王子问话?”傲文挥手止住侍从,道:“你们先等在这里,等我见过我母亲再说。”萧扬道:“是。”

        傲文便带头跨进篱笆,微一犹豫,最终还是没有叫出声来。大伦便上前叫道:“桑紫夫人,傲文王子到了。”

        却见一名披着黑色羃羃的侍女匆匆开门出来应道:“桑紫夫人不在家,已经出了远门了。”

        傲文闻言大奇,母亲不问世事,深居简出二十年,连王都扜泥也很少回去,为何凑巧在自己来探望的时候出了远门?忽想到大伦曾告知希盾、须沙一行明日就要抵达扜泥,心中恍然有所醒悟,脸色立即阴沉了下来,转身就走。

        大伦忙问道:“这两个中原人要一起带走么?”傲文哪里还有心思理会别的事,道:“不必了,回王宫去。”

        一路驰回王都,正巧在北门遇到一名王宫侍卫。那侍卫慌忙禀告道:“王子到哪里去了,好教人着急!王后正急召王子回宫。”

        傲文满腔怒火正无处发泄,扬手一鞭,恨恨甩在那侍卫脸上。那侍卫尚不知道如何惹怒了王子,摸着火辣辣的脸,又是委屈又是莫名其妙。

        06

        王宫位于王都的最西面,坐西朝东,别名叫做“三间房”,传说是开创楼兰国的三位先人的最初居住之地。而今的三间房仿若一座豪华的城堡,左右衬托着圆锥形的尖塔,中间则是拱形城门。正殿后有一座三层尖塔,称“明光塔”,高近百尺,是扜泥城中最高的建筑。

        王宫正东门前则是座巨大的广场,正中间有座年代久远的喷泉。喷泉中央是用白玉石砌成的四边形的多层塔柱,底部有一组铜铸的孔雀图像,每只孔雀口中都能喷涌出水柱。整座喷泉斑斓晶莹,光耀夺目,是扜泥城中一道亮丽的风景。

        傲文刚到宫门处,便有两名侍卫迎上前来道:“王后有令,请傲文王子回宫后立即去见她。”随即上前一左一右夹住傲文,仿佛生怕他逃逸一般。

        傲文喝道:“做什么?”侍卫忙赔笑道:“殿下别生气,实在是王后有严令,说是一见到王子回来,就得立即带去见她。”傲文“哼”了一声,径直赶来王后宫室。

        王宫内植有大量葡萄,葡萄酒是楼兰最重要的手工业。王宫中的葡萄都是老树,老藤的浓荫形成一道道的绿色走廊,给这炎热的夏季带来不少清凉。

        而今因即将有楼兰、于阗两国国王盛会,甬道上的葡萄藤均被张灯结彩,虽然平添了不少喜气洋洋的气氛,却令傲文感到相当做作。他进来王后宫室,只鞠了一躬,便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口。

        阿曼达令侍从、侍女尽数退出,这才招手道:“傲文,你过来。”傲文走出两步,即又停住。

        阿曼达问道:“你不打招呼,擅自离开王宫回去大将军老宅,是在怪姨母么?”傲文道:“不是。”阿曼达道:“那么你是在生谁的气?脸色这么难看。”傲文道:“没有生气,我就是不高兴。”

        阿曼达叹道:“你本来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如果不是我坚持要留你在宫中,你就不会有王子的身份,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烦恼。而今国王要立王储,刀夫为人平庸,我们都知道你的才干远在他之上,可姨母是真心希望国王能立刀夫王子,而不是傲文你。”傲文睁大了眼睛,道:“什么?”

        阿曼达道:“你现在才是王子身份,已经如此为难。当了王储,就再也不能做回你自己了。成为一国君主,得到的不仅仅有至高的权力,还有漫无边际的负重和责任。傲文,姨母真的不想看到你将来痛苦,就跟不想看到芙蕖现在哭闹一样。可没有办法呀,公主有公主的命,王储有王储的运。傲文,你老实告诉我,你想当王储么?”

        王后说得慢条斯理,语气也很平静,傲文却是听得惊心动魄,心中波澜大起,一时张口结舌,难以回答。他自然是想当王储的,他既有成为一国之王的雄心和志向,又因为他知道刀夫想当王储,他瞧不起那样一个人,所以他要处处压着他,占到上风。他也一直以为凭他的本领才能,王储之位是手到擒来之事,可当阿曼达突然说出了这样一番令人百感丛生的话时,他倒真的有所犹豫了。

        阿曼达一字一句地问道:“姨母再问你一次,你想当王储么?”傲文终于点了点头。虽然只是轻微一个动作,但却是很坚定的决心。

        阿曼达道:“这可是你自己的选择,到死不能后悔。”傲文道:“是。”阿曼达道:“好,你退下吧,好好去准备一下。国王有令,明日由你和苏录大相出城迎接希盾国王一行。”傲文沉默半晌,应道:“遵命。”鞠了个躬,退了出来。

        一名侍女正在门外等他,忙迎上前小声道:“公主请王子立即去后苑树林。”

        傲文便独自赶来后苑。芙蕖正站在一棵大树下搓手,神色焦急,见到傲文,便立即扑了上来,轻骂道:“你怎么才来?急死我了。”傲文轻轻推开这位青梅竹马的表妹,问道:“表妹找我有事么?”

        芙蕖仰起头,热切地凝视着他,道:“表哥,你带我走吧,我们一起远走高飞。”傲文一呆:“什么?”

        芙蕖娇笑道:“我不做公主了,你也不做王子,我们一起私奔,离开楼兰到中原去,好不好?”她的嘴角泛着动人的笑意,俏丽的脸庞上红晕点点,满脸是幸福的光芒。

        傲文却没有她那么兴奋欣喜,心头只是一片茫然,又想起适才姨母的话——“这可是你自己的选择,到死不能后悔”。

        芙蕖见他不答,催问道:“表哥说话呀,再不走可就晚了。”傲文喉结动了两下,答道:“不,我不能答应你。”

        芙蕖大是震惊,问道:“为什么?”傲文道:“因为我要当王储。”

        他的声音很轻声,但是在芙蕖听来却如针穿一样刺耳。失望的表情瞬间凝结在公主脸上,随即转为浓重的哀戚和难过。这短短一刻,对傲文而言,像一生那么漫长。

        芙蕖终于转过身子,踯躅着离去,一步一步,一脚一脚,趔趔趄趄,蹒跚而行,呆滞得仿佛是在丛林中彻底迷失了方向的孩子。

        傲文心中有些怅然,有些失落,有些遗憾。他有心要追上去,脚步却如被钉到了地上,半分也挪动不得,因而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直到她消失在视线中后,他还继续呆伫在这块少年时常与芙蕖一道来玩耍的地方,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这里呆了多久。

        夕阳的余晖彻底消逝后,寒气侵人,天空中开始飘起星星点点的小雪。几点雪花被风吹落到傲文脸上,瞬间融化,带来森森的冰凉。夜幕如影随形地悄然降临,如同一张漫天渔网抛开,天终于完全黑了下来。

        07

        萧扬和笑笑生到达楼兰王都的时候正好是清晨。旭日渐升,金色的光芒洒在扜泥城上,晨雾渐渐褪去,这座古城露出了本来的黄色,在朝阳中呈现出深刻的冷静和沧桑。但城市还没有彻底苏醒,整座王都显得有些寂静冷清。巨大的城门刚刚打开,空无一人,只有城墙上无数守卫兵士来回游弋,枪尖熠熠生辉。

        忽听见城内马蹄嘚嘚,清晨的宁静被打碎了,数名棕甲骑士驰到北城门,大声叫道:“傲文王子和苏录大相就要到了,快准备。”一边喊叫发令,一边驰出城去。

        兵士们一窝蜂拥下城墙,在城门四周戒备,禁人出入。萧扬和笑笑生一时不得进城,只得让到一边。

        笑笑生道:“傲文王子的母亲可真是奇怪,如此绝色美人隐居在蒹葭深处,与世隔绝不说,连亲生儿子来了也托辞不肯相见。喂,萧扬,咱们要不要一会儿将这消息告诉那位傲慢无礼的王子?”萧扬摇摇头道:“他们母子不和,想来必有原因。”

        原来昨日傲文来蒲昌海探访母亲不遇愤而离开后,萧扬上前向那披着黑色羃羃的侍女打听道:“桑紫夫人什么时候能够回来?”侍女道:“夫人没有交代过,这可不好说。”萧扬道:“那好,他日再来拜访。”

        正当离开时,笑笑生忽然道:“屋子后面拴有两匹马,马鞍都没有卸下呢。”萧扬心念一动,暗道:“这一定是家中有客,既有客人在堂,主人如何会不在家?”忙重新到门前叫道:“我自中原来,有要紧事想请教桑紫夫人,还望夫人不吝赐见。”

        那侍女重新开门出来,恼道:“早告诉你说夫人出远门了,王子都已经走了,你还在这里纠缠做什么?”笑笑生笑道:“小姑娘撒谎眼睛都不眨一下。我问你,屋后那两匹马是谁的?”侍女一时惊住。

        笑笑生道:“答不上来了吧?快请你家夫人出来相见。”侍女道:“夫人说了,不想见客。”萧扬道:“那好,我们就先等在外面,等到夫人肯赐见为止。”侍女微一迟疑,即转身进去。

        萧扬温文有礼,笑笑生可不理这一套,见那侍女正要跨进门槛,一步抢上去,意欲紧随进去,却被门槛绊了一跤,“哎哟”一声,跌入堂中。刚狼狈地爬起来,不及转身,只觉得颈中一凉,那侍女不知从哪里拔出一柄短刀,正架在他脖子上。

        笑笑生这一惊非同小可,忙道:“有话好说,我这就出去,这就出去。”那侍女也是紧张之极,握刀的手颤抖不止。

        萧扬抢进来道:“笑先生多有鲁莽之处,我替他赔罪。不过我们并无恶意,请姑娘先放下刀。”那侍女不答,只频繁地往内室望去。

        萧扬见堂中并无旁人,心头疑云大起,朗声道:“桑紫夫人,你在里面么?请出来一见。”见无人应声,便道:“如此,我可要冒昧得罪了。咦,夫人你……”趁那侍女惊然回头之际,上前拿住她手腕,微一用力,短刀即应声落地。

        侍女痛呼道:“放开我!”萧扬道:“抱歉,暂时放不得。”将她手臂反拧到背后,正要揭开她头上的羃羃,好看清她的面目,忽听见有人喝道:“放手!”

        却见一名纤瘦的紫衣妇人走出堂来,虽然年纪已不轻,可依旧有着清丽的容颜、绝代的芳华。萧扬立即肯定她就是昔日的西域第一美人桑紫,忙放开侍女,躬身道:“桑紫夫人。”

        桑紫挥手斥退侍女,径直到堂中坐下,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来我这里捣乱?”萧扬便报了姓名,问道:“夫人可听说过游龙这个人?”桑紫态度极是冷淡,道:“没有。萧公子,笑先生,我隐居在蒲昌海已经有二十年,非但不知道你们想问的人和事,也极不愿意见到外人,你们这就走吧。”

        萧扬道:“夫人,这件事跟傲文王子……”桑紫一张脸如罩寒霜,冰冷得没有任何生气,道:“傲文虽然是我的孩子,可并不在我身边长大,他的事我一概不知。来人,送客。”黑衣侍女便又重新出来,从地上拾了短刀,道:“二位请吧。”

        萧扬无奈,只得与笑笑生告辞出来。一路笑笑生对桑紫的容貌赞不绝口,又问道:“咱们什么时候再来?”

        萧扬心道:“桑紫夫人听到游龙名字时没有任何反应,她未必就知道游龙跟傲文的联系。可身为母亲,如此冷淡自己的亲生儿子,实在是大违常理,这背后一定有什么故事。也罢,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找到轩辕剑,然后再以游龙的身份回去大漠。”便对笑笑生道:“我要去塔克拉玛干寻一件东西,暂时不会再来了。”笑笑生忙道:“你干脆把游龙的面具和割玉刀给我,我代你变成游龙,也四处去耍耍威风,尝尝被人当做英雄欢呼的滋味。”

        萧扬道:“欢呼的背后,可都是刀枪剑戟,先生可愿意过这种危险的生活?”笑笑生忙摆手道:“我只是说着玩儿,还是跟你一起去大漠寻找周穆王宝藏更妥当。”

        萧扬道:“什么?”笑笑生道:“难道你不是去寻宝的么?告诉你,这种藏宝之处处处都布有机关,先生我精通八卦五行,一准儿能帮上你的忙。”萧扬笑道:“这倒是不错,那咱们就继续同行,寻到宝藏一起平分。”

        笑笑生“嘿嘿”了两声,道:“其实我早算出你小子找的不是宝藏,你不肯说实话,也由得你,日后自有你哭着喊着求先生的时候。”萧扬道:“先生既然算到我不是找宝藏,如何还要跟着我?”笑笑生道:“你找你的东西,我找我的宝藏,咱们同路,是不是?”

        萧扬只觉得这笑先生十分难懂,有时候稀里糊涂,有时候又目光如炬,但他确实风趣可爱,笑料不断,有他相伴,旅途总是会热闹些。两人遂结伴南行,因贪恋蒲昌海的暮色风光而错过了扜泥城门关闭时间,只好将就在城外的小客栈过了一晚,预备一早进城,买些必要的物品后便一道上路,不料刚好遇到傲文王子出行,被兵士阻在城门外。

        等了小半个时辰,聚集在城门预备进城的人越来越多。萧扬听到旁人议论,这才知道今日楼兰要在三间房王宫宴请于阗国王希盾一行,心道:“希盾野心不小,这次和议出人意料,怕是另有文章。之前他手下左大相菃木担心夜明珠真相泄露,买通马贼捕捉我和笑先生几人,又在大漠中用弩箭暗算游龙,导致一代英雄豪杰就此抱憾而终,游龙可以说是为救我而死,我若不能为他报仇,未免太对不起他。可菃木心机深远,表面一直不肯与我翻脸,所以才召来马贼出面捕捉我,他当已经知道是游龙从马贼手中救了我,我若去行刺,不是明着告诉于阗人游龙已死么?万一失手,个人生死事小,游龙的事业又该怎么办?”

        一时矛盾不已,这才更能体会游龙存世的艰难——在游龙的面具下,没有自我,一切要为游龙的事业考虑。是靠多少勇士前赴后继的奉献和牺牲,才换来了大漠中游龙的不死声名?那本来该叫傲文的游龙,是不是本来也该是楼兰王子的身份,该享受王子的权势富贵?又是什么样的机遇,让他无畏地走上了游龙的艰险之路,最终默默葬身在茫茫沙海之中,成为一堆无名的白骨?

        忽听得马蹄嘚嘚,大批骑士呼啸而来。有人叫道:“傲文王子到了!”

        却见傲文一身铠甲,当先驰出北门。几名侍卫打着楼兰王室的旗帜,紧随在他身后。后面跟着数百名棕甲武士,个个手执银枪,腰跨佩刀,极是威武。

        等到傲文一行远去,兵士这才放百姓出入。萧扬道:“笑先生,劳烦你去置办物品,我还有点私事。”笑笑生警惕地道:“你才第一次到楼兰,人生地不熟,能有什么私事?”

        萧扬道:“嗯,我要去打听一点事情。笑先生,游龙的汗血宝马和割玉刀暂时交给你保管,最好先找个妥当的地方藏起来。于阗人就要进城,他们知道你我是谁,万一被发现游龙的私人物品在我这里,事情就糟糕了。”笑笑生抱怨道:“这些东西既然这么重要,我也是第一次来楼兰,能有什么妥当的地方?”

        萧扬沉吟片刻,道:“不如暂存在小客栈,先生再看看能不能找阿飞帮忙找个稳妥的地方。”笑笑生顿时笑逐颜开,道:“是了,倒忘记阿飞了,希望他已经回来楼兰了。我早说他不错,仅从夜明珠一件事,便可看出他为人忠义,有舍己为人之心,是继承游龙衣钵的不二人选。”萧扬道:“阿飞是个很好的人,只是成为游龙这件事非同小可,还要再仔细考虑。”笑笑生道:“那好,我先去找阿飞,你办完事就来他家里找我。”

        08

        萧扬遂独自打听着往楼兰王宫而来。王宫门前站有不少棕甲武士,不准外人靠近。萧扬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见戒备颇为森严,正待转身,忽见一戎装武士昂然走了出来,很是脸熟,登时记起曾在玉门关前见过这男子,当时他是楼兰商队中的护卫首领,原来真实的身份是王宫侍卫。忙举手叫道:“将军!”

        那戎装武士正是未翔,远远见到一名年轻男子朝自己招手,微微一愣,即走过来问道:“你是谁?有什么事吗?”萧扬正待回答,从旁忽然闪出一人,一把抓住他手臂,嚷道:“未翔将军,这人是中原的通缉犯,是个杀人放火的大强盗。”

        未翔恍然大悟,道:“难怪我看你脸熟,原来是在玉门关见过通缉你的告示。”招一招手,立即奔过来几名武士,将萧扬围了起来。

        萧扬当此境遇,简直哭笑不得——那认出他的人,正是曾在车师拜他为师的楼兰向导阿飞。阿飞昨日才回到扜泥,他是世袭向导,算是官职人员,所以一早到王宫南侧的官署述职报道,官署上上下下都忙着准备迎接于阗国王的欢宴,哪里有空理他。他便想顺路来王宫前看看热闹,哪知道正好撞见萧扬,他根本不知道眼前这个“江洋大盗”就是他的师傅游龙,只是揪住不放,恨不得要立即暴打这坏人一顿。

        未翔问道:“你从中原逃来我们楼兰,想做什么?”阿飞插口道:“他是跟着于阗人混出关的。于阗左大相菃木对他可客气了,夜明珠的事,他还替于阗人向我逼供,他们是一伙儿的。”萧扬一时难以辩解清楚,只缄口不言。

        未翔也不明究竟,不过眼下没有工夫理会这件事,便命武士先逮捕萧扬下狱,日后再审问清楚。

        萧扬道:“等一等!我虽被中原通缉,可并没有做违反楼兰法律的事,将军凭什么拿我?况且这位向导已经指出我跟于阗是一伙,而今楼兰、于阗是一家,之前的恩怨早一笔勾销,将军下令拿我,非但于情于理不合,而且会被视为有意破坏和谈之举。”

        未翔沉吟片刻,道:“你说得不错。来人,送萧扬公子到驿馆歇息,等希盾国王到了禀告后再行处置。”

        萧扬料不到一番强辩,居然会收到奇效,被软禁在驿馆总比被关进监狱要容易逃走得多,当即不再反抗,顺从地跟着武士往官署走去。

        阿飞恨恨道:“如此岂不是太便宜了他?”未翔道:“阿飞,眼下事情很多,一切要等到宴会之后再说。你先回去,回头我再找你。”阿飞道:“是。”

        送走阿飞,未翔又巡查了一遍,见一切已安排妥当,便径直进来内宫。他跟傲文王子交好,最清楚芙蕖公主的心思,她自幼对表哥傲文钟情,却突然成为和谈的条件,要嫁去于阗,万一她不肯出席今日的宴会,抑或是在宴会上冷眉冷眼、恶声恶气地闹一顿,事情就不好收场了。虽然阿曼达王后称已有安排,公主从昨晚开始也一直很平静,不再大吵大闹,但他仍然不怎么放心。

        来到公主寝殿外,侍女们正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语。未翔道:“你们在做什么?”一名侍女忙禀告道:“侍卫长,公主今日可奇怪了,对待下人特别客气,倒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未翔道:“我已经不是侍卫长。公主在里面么?”

        芙蕖在里面听见,叫道:“是未翔来了么?快请他进来。”

        未翔一听公主用了个“请”字,这可是破天荒的事,顿时诧异万分。侍女打开帘子,请他进来内室。却见公主丰妆靓饰,正坐在铜镜前化妆。

        未翔躬身道:“公主。”芙蕖转过身来,嫣然笑道:“你看我美不美?”未翔道:“美。”芙蕖嗔道:“你都没抬头看我一眼呢。”未翔便匆匆瞟了一眼,道:“公主很美。”

        芙蕖道:“你看须沙王子会喜欢我这身打扮么?”未翔一时呆住,他几乎怀疑公主本来要说的是“你看傲文王子会喜欢我这身打扮么”。

        芙蕖又道:“表哥已经出城去接须沙了么?我真是迫不及待地要见到他呢。”未翔道:“是,等贵客到了,属下自会派人来请公主。”

        匆匆告退,赶来大殿。问天国王与问地亲王正忙着召集群臣。阿曼达独自站在一旁,若有所思,在忙碌的大殿中,只有她显得沉静,如同蒲昌海一般。王后穿着一身白色的麻布袍子,领口和袖口绣着天蓝色的精致花边,益发使她显得瘦削英气。她已经年逾四旬,却仍然拥有挺立的身段和丰润的脸庞。一见到未翔进来,便敏捷地转过头来。

        未翔上前低声道:“王后,请到一边说话。”进来内殿,说了芙蕖公主的异样,道:“公主一向刚烈任性,突然变得如此听话,会不会有什么厉害的后招?”阿曼达道:“不会。”未翔不知道王后为何如此肯定,但知女莫若母,便不再多问,退出殿来。

        09

        过了一个多时辰,有棕甲骑士驰回禀道:“傲文王子和苏录大相已经迎到于阗国王,再过大半个时辰就该到王都,文书大臣阿里已经赶到北门迎候。”

        随即不断有骑士来回驰报傲文和于阗人的行踪,又等了一个时辰,傲文终于引着于阗一行到达三间房的广场。问天夫妇率领群臣迎出宫门,希盾翻身下马,脱下金色大氅甩给身后的武士,大踏步走过来,道:“问天国王陛下。”问天道:“希盾国王陛下。”

        希盾眼睛一转,落到阿曼达身上,笑道:“阿曼达王后,很久不见。”阿曼达道:“希盾国王陛下。”

        希盾转身招手叫过须沙,道:“来见过你未来的岳父岳母。”须沙上前道:“国王陛下,王后。”

        阿曼达问道:“你就是须沙王子么?”须沙道:“是,须沙见过王后。”阿曼达见他彬彬有礼,极有书卷气,与希盾迥然不同,很是欢喜,上前携了他的手,道:“你居然长这么大了!”

        问天轻轻咳嗽了声,道:“先请国王陛下进宫吧。”当即引着希盾进来三间房大殿,分宾主坐了,相互介绍重要臣属,寒暄一番。问天见已过正午,便下令开宴。希盾道:“芙蕖公主呢?”问天道:“这就请须沙王子和我一道去接芙蕖出来。”

        今日宴会实际上是楼兰公主和于阗王子的订婚宴,按照西域礼仪,要由父亲和男方一起迎接女方出闺房,代表第一眼见到新娘的男人是她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两个人。希盾便命须沙跟随问天去迎公主出来。

        问地亲王笑容满面,引着刀夫王子过来招呼道:“希盾国王陛下。”希盾道:“问地亲王。”随即招了招手。一旁左大相菃木立即会意,低声道:“问地亲王,刀夫王子,有一件大事想先跟二位殿下商议,事关刀夫王子,请过来说话。”问地先是一怔,随即笑道:“好,好。”

        希盾等问地几人走远,这才有意踱近阿曼达,低声问道:“桑紫人呢?怎么不见她?”阿曼达道:“原来陛下还记得我妹妹。”希盾道:“当然。我如何能不记得她?对阿曼达你也是一样的。”

        阿曼达道:“既是如此,当日在墨山营盘,陛下已经知道傲文是我妹妹的爱子,如何还要下狠手?”希盾呵呵一笑,道:“傲文太骄傲自大,本王只是要吓吓唬唬他,让他得点教训。你看,他逼死了手印国王,本王最终不还是从愤怒的墨山人手中救了他么?阿曼达,我实话告诉你,我喜欢傲文,我宁可他是我的儿子。”

        阿曼达道:“陛下,傲文是泉苏大将军和我妹妹桑紫的儿子。”希盾道:“本王知道,我说的是宁可……”

        忽听得有人叫道:“桑紫夫人到了!”

        众人均吃了一惊,最意外的当然是傲文王子。他紧紧盯着门口,却见那位天下最美丽的母亲一身淡紫纱衣,华容婀娜,气若幽兰,飘然走了进来,身后紧跟着一名黑衣侍从。她就那么昂首挺胸,旁若无人,似乎满殿人都不在她的眼中。

        问地亲王站得靠近殿门,最先回过神来,迎上前笑道:“桑紫夫人。”

        桑紫夺人魂魄的容颜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淡淡“嗯”了一声,甚至未转头看亲王一眼,径直朝站在殿首的希盾走去。

        阿曼达急上前挡在妹妹面前,低声问道:“桑紫,你怎么来了?”桑紫道:“怎么,我不能来么?姊姊请让开,我有几句话要对希盾说,说完就走。”

        阿曼达道:“桑紫,今日是芙蕖……”桑紫道:“我知道。姊姊如果不想太难看,就请让开。”转头招手叫过傲文,道:“傲文,请你姨母让开。”傲文一呆,道:“什么?”

        阿曼达劝道:“桑紫……”桑紫道:“姊姊早已贵为楼兰王后,要什么有什么,连我的孩子都只认你这个姨母,我却什么也没有,没有了夫君,没有了儿子……”傲文怒气上冲,道:“母亲怎么能这么说?明明是你自己不愿意养我……”

        阿曼达忙斥退傲文,将桑紫拉到殿首边上,道:“今日是楼兰和于阗的大日子,我可不能让你……”桑紫道:“姊姊,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听说希盾来了,想当面问问他,我的孩子还好不好。”她所说的孩子,自然是指她和希盾生的儿子须沙。

        阿曼达一时间回忆起无数往事来,想到妹妹原本是西域第一美人,是无数王子公孙追求的目标,她却将一生中最宝贵的青春年华都耗在那个人身上,到头来什么都没有得到,正如她自己所言——什么也没有。望着她脸上凄凉的悲意,心头不禁一阵恻然,再也无力拒绝她的要求,只得应道:“那好吧。”转身退到一边。

        桑紫便招手叫道:“希盾!”希盾坦然走过来道:“桑紫,多年不见,你还好么?”桑紫道:“我想介绍个人给你认识。”希盾笑道:“什么人?莫非是我另一个儿子?”

        桑紫也不理睬他的调笑,转过头去,却不见了一直紧随在自己身后的黑衣侍从,不由得愣住,问道:“人呢?”希盾道:“桑紫,我知道你心中一直怨我……”

        桑紫心思却根本不在他身上,不断扫视四周,搜寻自己的侍从,神色焦虑紧张之极,蓦然一时愣住。希盾感觉到她神色有异,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名黑衣侍从正右手抚胸,疾步走向傲文。傲文正与阿曼达低声交谈,丝毫没有觉察到危险正在逼近。

        希盾“啊”了一声,随手扯下佩刀,大力朝那侍从甩去。那侍从已贴到傲文背后,从怀中掏出一把短柄匕首,正用力刺出,蓦然凭空飞来一把力道极大的重物,砸在臂膀上,一阵剧痛,脚下踉跄,身子一倾,匕首斜向前一挺,划着傲文右臂而过。

        希盾大叫道:“有刺客!”

        傲文已然惊觉,不顾手臂擦伤,右手捉住刺客握刀的手臂,左肘后撞,使力将他侧翻摔倒在地。那刺客正要翻身爬起,傲文心腹侍从大伦已带领侍卫赶过来,拔刀制住他,反剪过手臂,绑了起来。

        众人万料不到大殿盛宴上忽然会发生如此变故,尽皆瞠目结舌。傲文更料不到居然是希盾救了自己,只捂住手臂伤处,望着他发呆。

        桑紫急扑过来,握住儿子鲜血淋漓的手臂,叫道:“傲文,你有没有事?有没有受伤?”慈母的天性流露无疑。傲文还是第一次发现母亲原来如此关切自己,愣了好半晌,才道:“我没事。”

        桑紫泣声道:“我不知道他要行刺的人是你,对不起,对不起……”傲文道:“什么?”

        阿曼达皱眉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刺客是如何混进来的?”大伦低声道:“王后,这刺客就是桑紫夫人带进大殿的侍从。”

        阿曼达满脸愕然,一时不及思虑更多,道:“有贵客在此,先带刺客下去,回头再审问不迟。”大伦道:“遵令。”

        希盾道:“等一等!王后,刺客来路不明,意图不轨,最好是当场在这里审问清楚,以免外人说楼兰有包庇刺客之嫌。”

        他早已经明白过来,桑紫将刺客装扮成侍从带进王宫,目的就是要刺杀他,可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刺客又临时选择了傲文作为行刺对象。他心中疑虑甚多,岂肯让楼兰一方就此将人带走?当即抢过来,狠狠瞪了桑紫一眼,伸手扯下那刺客脸上的假胡须,露出一张浓眉大眼的方脸来,可却不由得愣住——那刺客不是旁人,正是失踪已久的墨山王子约藏。

        约藏见伪装已被撕去,冷笑一声,道:“希盾国王陛下,你好啊。”阿曼达问道:“他是谁?”希盾道:“墨山国王子约藏。约藏,本王派人四处找你,你如何来了楼兰?”约藏怒道:“陛下不是明知故问么?傲文逼死我父王,我跟他仇深似海,非杀了他报仇不可。还有你,希盾国王,你将那狐媚贱人卫师师送给我父王,根本就没安什么好心。”

        外人原本不知道墨山新王后卫师师的来历,忽听约藏宣称是希盾所送,大是惊奇。问天国王尚未出来,事情又牵涉到自己的亲妹妹,阿曼达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便问道:“问地亲王,你执掌本国刑律,你看该如何处置?”

        问地微一沉吟,即答道:“天下人均知楼兰刑法的根本是‘凡在当地犯罪者,务必死于当地’。约藏是墨山国王子,不可能不知道这一条。他既然踏上楼兰国境,就等于认同这条法令。如今他混进王宫行刺傲文,意欲破坏楼兰、于阗和谈,罪大恶极,即使他是王子身份也不容宽恕,应该立即押出殿外处死。”阿曼达道:“嗯,这个……”

        问天和须沙正引着盛装的芙蕖出来大殿,忽见侍卫押着一名五花大绑的男子站在一旁,不觉惊诧万分。扈从在国王身后的未翔忙抢过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旁人不及回答,约藏已大声道:“我是墨山国王子约藏,今日到此,特意来杀傲文。”

        之前变故突生,约藏虽然被捕,但殿下众官员离得甚远,并不知道究竟,忽听到刺客自报身份,登时一片哗然。

        问天皱眉道:“既是墨山约藏王子,还不赶快松开。”命人解开绑绳,道,“王子,手印国王意外去世,确实跟我楼兰有很大干系,对此本王也不想多辩解什么……”

        刀夫忽插口道:“手印国王之死分明是傲文一个人的错,伯父为何要替他揽过?”问天朗声道:“傲文是我楼兰国王储,他言行举止所引发的一切后果,自然要由楼兰国来承担。”

        刀夫“啊”了一声,结结巴巴地问道:“伯父,你……你要立傲文为王储?”他既意外又震惊,脸本能地阴沉了下来,沉得好像即将有一场大雨倾盆浇下。

        问天道:“不错,从今日开始,傲文王子就是楼兰国的王储。”走到约藏面前,道:“王子,尊父新逝,墨山无主,你还是尽快赶回营盘继承王位吧。”

        约藏恨恨道:“你们今日不杀我,来日我必定要兴兵报复。”问天道:“那么,楼兰将会严阵以待。未翔,送约藏王子出城。”未翔道:“遵命。”示意侍卫挟了约藏的手臂,将他带出大殿。

        希盾哈哈大笑道:“傲文,你小子真是好运,今日大难不死,又被立为王储,当真要好好贺喜。”转头见到楼兰公主芙蕖容颜美丽,千娇百媚,正牵着须沙的手,显是十分亲昵,更是喜上眉梢。

        桑紫呆呆盯了须沙好大一会儿,忽见须沙转过头,正好面对她,望着那熟悉的眉眼轮廓,不由得心如波涛,起起伏伏,思绪随着回忆飘向远方。

        傲文早得阿曼达暗中嘱咐,见母亲脚下一动,便立即挽住她手臂。桑紫一挣未能挣脱,道:“你做什么?快些放手。”

        傲文见母亲正与须沙对视,各自流泻出一种莫名难言的奇妙情感,心中不知道什么怪异滋味,当即道:“不,我不放。就算母亲要放开我,我也绝不会放开母亲。”桑紫闻言一震,转过头来,怔怔地凝视着他,仿若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亲生儿子。

        问天见约藏已被带走,正要宣布宴会开始,傲文忽道:“陛下,我手臂受伤,怕多有失仪,请求告退。”问天见他左手捂住的伤处不断有鲜血渗出,才知外甥受伤不轻,忙道:“好,你先下去,快传御医。”

        傲文转过身,朗声道:“感谢诸位来我楼兰做客,傲文身上有伤,不得不先告退,请各位远客务必尽兴。”欠了欠身,这才扶了母亲,昂然出殿。

        在场的楼兰大臣不少,均了解王子为人,不明白一向狂妄傲慢、桀骜不驯的傲文为何忽然变得如此礼数周全,显示出罕见的楼兰王子的大家之气,莫非是因为当了王储的缘故?

        10

        傲文扶着桑紫回到自己的宫殿,肃色问道:“母亲如何会认得约藏王子?”桑紫道:“是他自己来蒲昌海找我。傲文,昨日你来精舍,我本来想出来见你,可被约藏王子制住。他要我带他到王宫参加宴会,我以为他要杀的是希盾。对不起,是阿母害你受伤。”

        原来当日傲文率奇兵占领墨山王宫,手印国王见宫门被封,逃走已来不及,便让约藏王子和约素公主化装成仆役、侍女,他自己则被楼兰兵士搜获后押去大殿,不堪忍受楼兰王子傲文污辱而自杀。约藏兄妹也当了俘虏,不过混杂在一群侍女中,身份尚未暴露。后来傲文被于阗国王希盾反困在王宫中,依照约定释放了人质,约藏也得以逃生。他本待立即上前表明身份,却看见王后卫师师与希盾眉眼暧昧,这才恍然明白希盾是有意将卫师师送给父王,又一再促使父王立其为王后,根本就是为了控制墨山。他遂没有站出来,而是寻找机会带着妹妹约素逃到可靠的心腹家中,后来果然听说卫师师派出军队在营盘城中寻找他们兄妹,更是不敢轻易露面,怕被王后加害。

        不久后的局势更是匪夷所思,于阗与楼兰议和,希盾居然下令放走了傲文,又不准墨山军民向楼兰人报复,朝政也由王后卫师师全面把持。约藏对此自然是怒火冲天,决意复仇,既然墨山暂时难以立足,便与妹妹约素一路跟随傲文来了楼兰,预备行刺。可傲文本人武艺不弱,身边又是武士环伺,他根本无法近身。

        然而对于有心人来说,事情总会有所转折,到楼兰王都扜泥后,约藏无意中听说傲文生母桑紫多年来一直隐居在蒲昌海,遂赶来蒲昌海精舍,挟持了桑紫,预备利用她混进王宫宴会,当着于阗国王希盾的面刺死傲文。这样他不但能报父仇,给希盾一个下马威,希盾也不会好意思让楼兰人当场杀他,说不定能全身而退。

        刚好那时萧扬、傲文两批人前后脚赶到,若不是傲文身边带了不少侍从,约藏又顾念妹妹约素的安危,说不定就会立即冲出去血战一场。那披着黑色羃羃的侍女正是墨山公主约素,她出面应付,谎称桑紫夫人出了远门,顺利诓走了傲文王子。不料笑笑生发现了屋后没有卸下马鞍的马匹,萧扬起了疑心,遂又折返回来。笑笑生闯进屋时,约素本就十分紧张,还以为行迹已经败露,立即出刀制住了他。

        桑紫被约藏用刀制在内室,对外面一切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她得知约藏是想混进楼兰为迎接于阗王举行的盛宴,一厢情愿地以为他是要行刺希盾,立即主动表示愿意提供帮助。约藏自然不信。桑紫告知与希盾有不解深仇,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他死在她面前。约藏这才明白这女人会错了意,当即将错就错,也不点破。突然发生了约素举刀对付笑笑生事件后,约藏正犹豫该不该冲出去,约素又反被萧扬制住。桑紫再次表示愿意帮忙,他遂放开了她。桑紫出来堂中,几句话就打发走了萧扬。

        次日,约藏化装成侍从,跟随桑紫进宫。按照桑紫的步骤,她直接带着约藏走到希盾面前,一刀杀死他。计划倒是顺利得很,只是她万万料不到约藏真正要刺杀的目标是她的亲生儿子傲文。幸好希盾及时觉察,不然后果万难预料。

        傲文明白了事情究竟,叹了口气,道:“我这就送母亲回去。”桑紫道:“可是我还想再见见须沙。傲文,你会帮助阿母,对不对?他其实是你的……”傲文打断了她,坚决地道:“母亲,你绝不能再留在这里,暂时也不能回蒲昌海精舍,我先送你去外公的宅邸。”

        桑紫道:“我还是想……”傲文厉声道:“我说了不行。”桑紫便低下头,不再言语。

        傲文料来以希盾睚眦必报的性格,绝不会就此干休,万一要求问天处罚母亲,事情可就不好办了。当即匆匆裹了伤口,换了便服,让桑紫也换了一身大而肥的侍卫衣服,掩盖住倾城国色,这才召集心腹侍从,出来王宫。

        11

        三间房前的广场上,人海如潮,熙熙攘攘,有扈从希盾的黑甲武士,更多的是赶来看热闹的楼兰百姓。忽见傲文王子出来,立即高声欢呼道:“王子!王子!”傲文点点头,向人群示意。

        侍从在前面开出一条道来,扶王子上马。傲文忽然留意到人群中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昨日在母亲精舍前见过的中原男子萧扬,微微一愣间,他却一闪即没入人群不见了。

        走出广场,转入人流稍少的东大街,傲文即叫过大伦道:“你送夫人到东寺我外公住处,别让人看见。再告诉那里的管家,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夫人出门,明白么?”大伦道:“明白。”和弟弟小伦带了两人,护着桑紫往东寺而去。

        傲文便往北转了一圈,拨转马头欲抄近道回宫。刚步入小巷,便听见里面“叮叮当当”有兵刃交接声,正有几名黑衣男子各举兵刃,在围攻一名中原男子。一名道士站在一旁,脸色煞白,瑟瑟发抖。侍从大惊失色,急忙拔出兵刃,护住王子。

        傲文认出那中原男子和道士正是昨日在母亲精舍前见过的萧扬和笑笑生,很是奇怪,却不上前,只站在一旁静观其变。

        却见那中原男子使一柄钝剑,兵器虽钝,却是剑法精绝,迅若雷霆,疾如风雨。剑光霍霍,恍若一道光圈,护住全身。那几名黑衣男子招式不及对方精妙,一时间难以攻进剑圈,却是配合默契,进退有据,牢牢困住敌人。

        一名侍从道:“王子,看这些黑衣人围攻的身手步伐,应该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傲文点点头,道:“是脱了戎装的于阗黑甲武士。”当即扬声叫道:“住手!”

        正在恶斗的众人均吃了一惊。笑笑生扭转头一看,即大叫道:“杀人啦!杀人啦!”双手乱舞,奔近傲文,指着背后道:“傲文王子,他们要杀人!要杀人!”生怕背后的敌人追来,抬脚便走,竟穿过侍从队伍,就此奔出巷去。

        黑衣人听说来者就是楼兰王子傲文,互相使个眼色,舍了萧扬,往巷口另一端逃去。

        侍从正要追赶,傲文道:“不必了,带那中原人过来。”侍从便过来缴了萧扬的长剑,将他推到傲文面前。

        傲文道:“我们是第二次见面了,看不出你的剑法居然这么好。”萧扬道:“多谢王子褒奖。”

        傲文问道:“你明明可以伤人脱身,为何只取守势?”萧扬道:“伤他们确实不难,可我听说楼兰国刑律森严,凡在本地犯罪者,务必死于当地。当街斗殴伤人罪名不轻,我不敢轻易冒犯。”

        傲文道:“你倒是很识得轻重。那么我问你,你昨日去蒲昌海精舍找我母亲做什么?可是与今日大殿行刺之事有关?”萧扬惊道:“今日宴会上有人行刺么?不,我完全不知情,我去拜访桑紫夫人,只是要打听一个人。王子走后,我的同伴发现屋后有两匹马,马鞍还未及卸下,猜想桑紫夫人应该在家,遂又回来求见。一番周折后,倒是如愿见到了夫人,却被她很快打发走了,原来她根本不认得我要打听的人。”

        傲文见他所言与母亲的描述完全能对上,便完全相信了,又问道:“适才那些于阗武士为什么要追杀你?”萧扬微一犹豫,道:“有些私人恩怨。”

        其实他知道这不仅仅是私人恩怨,于阗人也不是要杀他,而是要活捉他,好拷问出游龙下落。之前阿飞指认出他中原通缉重犯的身份,随即被未翔下令带去驿馆软禁。不久,于阗国王到达三间房,驿馆上下都蜂拥出去看热闹,他即找机会逃了出来。正好遇到楼兰文书大臣阿里引着部分于阗黑甲武士来驿馆歇息,武士首领尼巴认出了萧扬,立即派人追踪他。萧扬在广场上转悠了半天,就是为了甩掉背后的于阗武士。出来广场时,正好遇到赶来寻他的笑笑生,遂一道离开三间房。哪知道还是被于阗武士在小巷中追到,一场厮杀,又意外遇到了楼兰王子傲文。

        傲文见萧扬神情,料来他没有说实话,不过内心很赞赏对方出神入化的剑法,能使出这样一手剑法的人,应该也不是平常人,不愿意多加为难,命侍从将剑递还,道:“现在城里有不少于阗人,你可要多加小心了。”提马欲行。

        萧扬忙道:“等一等!王子,你可有听过游龙的名字?”傲文道:“当然,大漠中令马贼闻风丧胆的英雄,也是拯救车师的英雄,西域人谁能没有听过他的名字?”

        萧扬道:“那么王子可认得游龙?”傲文道:“不认得。听说他已经悄悄离开了车师,不然我倒真想请他来我们楼兰做客。你问这些做什么?”萧扬道:“我也只是仰慕游龙,想多知道一些他的事迹。”当即让到一边,道,“王子先请。”目送傲文一行走远,才转身往巷口走去。

        笑笑生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抹抹额头的汗,道:“刚才好险!喂,到底要不要告诉阿飞你就是游龙?我才刚刚把你的坐骑、割玉刀寄存在客栈就遇见了他,他一直痛骂你呢。”萧扬道:“不必了,我们还是尽快离开楼兰为好。”

        12

        楼兰、于阗两国盛宴百年难遇,虽然出了点小风波,导致新王储傲文王子受伤退席,但之后却进行得相当顺利,双方君臣不断相互敬酒,芙蕖公主更是大方得体,无论是问天夫妇,还是希盾父子,都很满意。欢宴一直持续到太阳下山,希盾国王已露醺态,只得扶了须沙回来驿馆歇息。

        一进房间,希盾即推开须沙的手,命道:“你先回房歇息,菃木留下。”须沙这才明白父王是在装醉,也不敢多问,只得应道:“是。”

        希盾等须沙退出,这才坐下来问道:“派出人手去追踪约藏了吗?”菃木道:“已经派了六名精干武士出城。臣交代他们化装成马贼,在楼兰、墨山边境处杀掉约藏王子。”

        原来墨山王后卫师师正是希盾处心积虑安插在墨山国的棋子。通过今日在大殿的言行,希盾感到约藏王子难以控制,决意除掉他,永绝后患。最妙的是约藏今日在楼兰王宫大殿公然行刺楼兰王储傲文,大大闹了一场,他死在回国继承王位的路上,楼兰的杀人嫌疑自然最大。

        希盾道:“嗯,这样安排很好。”

        菃木犹豫了下,还是问道:“臣还是不明白,陛下为何要在大殿上救傲文一命?当初在墨山营盘放过他,是因为局面对我方不利,情有可原,今日若是让约藏当众杀了他,墨山、楼兰从此是死敌,局势岂不是对我们更有利?”希盾道:“你不明白,傲文是本王安排的一颗关键棋子,日后将有大用,可不能就让他这么白白被约藏捅死。”

        菃木道:“还有一件事,问地亲王也希望与我们于阗结亲。”希盾冷笑道:“就凭他那窝囊儿子刀夫就想娶我的女儿么?不过别着急拒绝他。刀夫也想当王储,咱们必要的时候得帮帮他。”

        菃木听国王既要坚决地支持傲文,又要支持刀夫,百般不解之时,武士首领尼巴不待通报便闯了进来,禀告发现萧扬踪影但追捕未获一事。

        菃木立即起身道:“臣这就亲自带人去围捕萧扬,好追踪游龙下落。”希盾道:“既然已被傲文撞见,暂且不必了。如今咱们在楼兰国境,动静闹得太大反而不好。”菃木道:“是。”

        希盾又想起白日大殿之事来,道:“桑紫这贱人竟敢公然将刺客带到本王面前,我这次绝不会轻易放过她!”举起拳头,狠狠砸在桌案上。菃木道:“臣这就派人去办。”刚躬身退出,又匆忙进来禀告道:“陛下,有客。”引着一人进来。

        那人披着一件宽大的藏青色大氅,全身笼罩在漆黑当中,看不清面孔。希盾笑道:“王后,我早知道你会暗中背着你夫君来与我相会。”那人揭下帽子,当真是楼兰王后阿曼达。

        希盾挥手命菃木和所有侍卫退出,亲自掩好房门,笑道:“你是来看我醉酒醒了么?”阿曼达肃色道:“不,我是为我妹妹桑紫之事而来,而且也已经告知夫君我来了这里。”

        希盾道:“那么,问天就不怕你我之间旧情复燃么?”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往她肩头扶去。阿曼达退后一步,道:“陛下,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多年,而今你我膝下儿女已经长大成人,我们又结成了亲家,这就请你将往事忘了吧。”

        希盾不悦地道:“就算我肯忘,桑紫肯么?你亲眼所见,她带约藏入宫,原本是想要杀我。这贱人当真是不安分,处处想置我于死地,不肯让你的女儿嫁给我的儿子。”阿曼达道:“陛下,桑紫确实有不对的地方,我替她向你道歉。”希盾冷笑道:“阿曼达,我和桑紫之间的恩怨可不是你一句道歉就能化解。你也知道我的为人,今日之仇我非报不可。”

        阿曼达道:“桑紫当年那么爱你,你却伤透了她的心,难道陛下自己一点责任都没有么?”希盾怒气顿生,道:“哼,她当年爱我是没错,错就错在她不该为了得到我的爱不断从中挑拨离间,如果不是她,你本来该是我的王后!”

        阿曼达摇头道:“不,就算没有桑紫,我也不会嫁给你。陛下,时过境迁,多提无益,若是你还念一点往日情分,请你这次放过桑紫,她是我唯一的亲妹妹,而且……而且也是须沙的生母。你难道不能为须沙多想想么?”

        希盾长叹一声,语气缓和了下来,问道:“你喜欢须沙么?”阿曼达叹道:“很喜欢。我今日看到他,就好像看见了年轻时候的你。”希盾低声道:“阿曼达!”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

        两人四目交汇,几十年的风云在脸上急剧翻滚着,心底深处最柔软的草地忽然沐浴到一阵和风细雨,细细的嫩芽冒了出来,一片翠绿中幻化出奔腾的骏马、快乐的年轻男女。原来岁月并没有抹平记忆,那些往事一直还留在原地。

        希盾喃喃道:“阿曼达,这二十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俯下头,朝阿曼达嘴唇吻去。阿曼达身上大氅滑落,她陡然惊醒过来,急忙推开希盾,道:“陛下,正如我所言,桑紫是须沙王子的母亲,请你多为他考虑。”捡起大氅重新披好,匆匆开门走了出去。

        希盾望着她的身影瞬息没入黑暗中,忽然感到一丝倦意,坐到椅子中,闭目眯了一会儿,忽感到有阴风穿堂入室,蓦然张大了眼睛。

        几乎就在同时,外面的夜空中响起了一声霹雳。那声音不但巨大,而且带着阴惨的气息,就连从来处变不惊的希盾也感到一阵莫名的惊悸。他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奔过去推开窗户,却见西边的天空边际不断有红光闪烁,映出黑黝黝的天空,仿若来自地狱的魔鬼的眼睛。

        13

        霹雳不但惊动了于阗国王希盾,也震撼了楼兰君臣百姓。此刻正是酷暑夏季,正是楼兰一年中最喧闹的季节。王都扜泥的夜市本来正如往常一样,火树银花,亮如白昼,挤满了本地人和外地人,蜂屯蚁聚,纷纷攘攘,热闹非凡。蓦然空中一声惊雷巨响,登时压过了满街的欢声笑语,人们各自呆立住,不自觉地感到一阵战栗,心跳加快。

        漆黑的夜空更黑了,甚至呈现出一种死人的恐怖灰色来。片刻后,更多的炸雷滚滚而来,如波涛汹涌,从遥远的天际投到扜泥的上空,掷到人们的头顶。天幕压得更低了,仿若伸手就能触摸到。一股狂风平地掠过,像张牙舞爪的怪兽,肆意席卷着全城,鸡蛋大小的冰雹如豆子般倾天而降,无情地砸向地面的一切。人们在片刻的惊愕后,这才四下惊散,发疯一般寻找遮蔽之处。他们互相冲撞着,拥挤着,踩踏着,尖叫声、哭喊声响成一片。

        问天国王和阿曼达王后闻声登上三间房的最高建筑明光塔,居高临下地俯瞰扜泥全城,既惊奇又畏惧地望着上天凭空而降的灾难。国王夫妇长久地不发一言,眉头紧锁,显得心事重重。

        天空又是一声惊雷巨响。阿曼达终于失去了王后的冷静和风度,攀住丈夫的手臂,颤抖问道:“难道……难道厄运真的要降临到楼兰头上了么?”她似乎已经预见到命运的可怕变化,心里惴惴不安,总觉得有比狂风冰雹更凶恶的命运冲着楼兰而来,她和所有的子民将无法逃避。

        问天没有回答,他强作镇定的表情掩饰不住内心的紧张和焦虑,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妻子的手腕……

        14

        全楼兰最镇定的人当属傲文,他只在第一声霹雳响时从床上惊起,随即便又重新躺回床上。他有着自己浓厚彷徨的心事,并没有因为当上王储而高兴起来。他想知道母亲和希盾的往事,想知道她是不是因为太爱须沙才如此恨希盾,想知道芙蕖表妹为何忽然完全变了一个人,他想得太多,甚至根本想不起要去关心外面的雷声和冰雹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陡然安静了下来,他便歪头沉沉睡去,直到侍卫进来床前禀告,说国王召他立即赶去书房。

        傲文穿好衣服,往内宫而来,看到院中地上积满了冰雹,足有一尺来厚,不觉露出惊奇之色。侍卫领他径直进来书房,转过屏风,递过来一盏灯笼,指着墙上一道小门道:“这里是禁地,属下不敢擅入,请王子自己进去。”傲文点点头,推开铁门,拾级而下。

        这似乎是一个天然的地下石洞,两旁的岩石上轻微地渗着水,潮湿使通道的台阶变得格外湿滑。傲文小心翼翼地举灯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到达一间密室前。密室的门正虚掩着,他没有贸然进去,只朗声叫道:“姨父,傲文求见。”只听见问天在里面应道:“进来吧。”

        国王的声音空旷有回响,听起来异常疲惫,这不免让傲文有了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微一踌躇,还是举手推门而入。

        跟外面通道的潮湿阴冷不同的是,这间石室温暖而干燥。在摇曳不定的烛影中,十几丈高的密室尤显得空阔悠远。楼兰国王问天背朝大门,静静伫立在案桌前,痴痴发呆的样子仿佛是在回忆一个遥远的梦。略显单薄的身板被光影拉得老长,给这间石室平添了几分神秘。

        傲文走上前去,却见那张玉石案桌上方挂着一幅图,看上去年代已久,画的是中原传说的女娲补天。图中女娲螺髻高额,正抬头仰视炉鼎,鼎中热气冉冉升入空中。画面生气勃勃,栩栩如生。

        傲文四下打量,从适才禁地的入口和走过石级的距离来判断,这密室应该就位于王宫的护城河下。他实在是有些惊讶,自小在王宫中长大的他竟然从来不知道王宫地下还有这样一间密室。建造这石室决非一日之功,看来应该是祖辈所建。可为什么要在护城河下建这样一间空荡荡的密室呢?

        尽管心中有很多疑问,但傲文还是很好地保持了一贯的沉静和冷漠,悄然站立在一旁,一言不发。

        问天细眉细眼,外貌寻常而普通。只有当他抿起嘴时,才会流露出一丝国王的威严。平和的双眼中,偶然也有精光一闪。他面色凝重,似乎正要决定什么重大事情,身子因为紧张而有些发抖。

        傲文从未见过国王如此焦虑,正待发问,问天蓦然转过身来,沉声道:“自从楼兰建国以来,就有一个天大的秘密,在历代国王中代代相传。傲文,你过来,现在是时候告诉你了。你要知道,我们楼兰未来的命运就全在这里。”

        傲文有些莫名惊诧,不懂国王到底在说什么。但他依旧不动声色,走上前去,顺着国王手指的方向望去——桌案上有一面瑞兽铭带玉镜,直径大约一尺,内区有四只麒麟绕镜作奔驰状,麒麟间用缠枝葡萄做装饰,外区有一圈铭文带,似是什么古怪的文字,又似花鸟蚊虫图案。

        问天道:“这是我们楼兰的镇国之宝,是先人留下来的古物,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他面色凝重,眉宇间的忧虑更重了。

        傲文不禁一呆,疑惑地说:“但这分明是中原的东西、中原的文字……”他又一指那幅图:“这是中原人奉为开天辟地始祖的女娲么?为什么这里也会有供奉?而且,我从来都没有见过……”

        问天先是点点头,接着深深叹了口气:“我们楼兰,跟中原本来就是一脉相承……”

        傲文一向是一个很沉得住气的人,但他听了这话还是大吃了一惊:“怎么可能?”问天叹道:“这要从很早之前说起,我们楼兰和中原的渊源说起来都是几千年前的事了……”

        国王缓缓讲完了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神色开始悲戚起来,叹惜道:“我们的先人为了避免给后代带来灾难,几乎摈弃了一切中原的特征,语言、文字、服饰、生活习惯……如果不是因为那个诅咒,很可能连我都不会知道这段古老的传说……”

        傲文开始觉得不可思议,随即感觉有些可笑,道:“难道姨父也相信这些么?就算我们楼兰的先祖真的被黄帝用鲜血诅咒,但他已经死去了几千年,难道他盛怒下的气话还真能成为不死的幽灵,永久地笼罩在我们楼兰头上?姨父,你一直为楼兰干旱忧心不已,最近西域又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看你是太累了,不如好好休息一下,不用再去担心这个所谓的诅咒……”

        问天无奈地道:“你这孩子,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一边说着,一边飞速地从腰间拔出匕首,割破左手食指,将血滴在那面瑞兽铭带玉镜上。

        傲文大惊失色,抢上前来道:“姨父,你这是做什么?”

        问天却毫不客气地将他推开,道:“这面玉镜,就是当年中原黄帝的兄弟——炎帝的遗物,据说它跟黄帝所拥有的轩辕剑一样,都蕴藏有上天赐予的神力……”

        傲文很是不以为然,他正待再劝说国王不要再为这种捕风捉影的传闻而苦恼,就在这个时候,那面玉镜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他立时注意到了,死死盯着玉镜,突然觉得口舌有些发干,不觉舔了舔嘴唇,艰难地道:“……这怎么可能……难道这……这会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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