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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少一横用电脑怎么打第四章 漆胡樽

第四章 漆胡樽

        

        百余件正仓院宝库的御物分成八个部分,陈列在奈良博物馆楼下的八个房问。这天是展览的第一天,乃是只限于学者、教育家、艺术家、以及与传播事业有关的人士等等特殊对象参观的日子,虽然还不至于出现起自明日的公开展览所能预见的那种拥挤,鱼贯着步过陈列御物的玻璃柜前面,一件一件探视过去的人潮行列,却也没中断过。虽说是特定的参观者,不过,这些人士似也来自全国各地。

        就拿第一展览室来说,与三四个学生模样的一伙,站在“天平宝字二年六月一日献物帐”前面探望了将近一个小时的那位人士,是我曾在照片上认识的东京大学教授,还有,对方或许已经忘怀,但我们曾经同机飞往新加坡的,九州大学M博士那张苍老得几乎认不出来的面孔,也夹在参观者的行列里面。

        在这之前,以皇室的秘宝,除了部分人士之外,一般人无从窥悉的正仓院宝库御物的公开展览,给乍乍战败之后人们虚脱的心灵射进了一抹光亮,同时,以国家的事业而言,也可以说是一项颇得时宜的活动。此外,以新闻界来说,也是几年来难得遇见的文化方面的重大素材。每一家报纸都不约而同的采取了刻意热炒的态度,早在展览一个月之前,便连日超乎需要的以巨大的篇幅,刊载展示品的解说和介绍。在这种推波助澜之下,全国各地申请团体参观的函件于是雪片般的涌向博物馆,其中甚至有来自北陆偏远的渔村某某进香团之类的老人团体,总之,这种未展先轰动的情况,使得有关的主事人员不知所措。

        我以新闻记者的粗略,先且将八个展览室作一番通盘的浏览,而后重新回到第五室,站在陈列在角落里,挂一面“漆胡樽”字牌的一个形状怪异的大器皿前面。我们报社专办的一本画报最近就要出版创刊号,由我负责编辑,我决定从这次的御物展览选出一件来作卷头画。

        大学时代读的是经济,从根底上就跟美术或考古学无缘,即或撇开职业意识,陈列在这会场的各色各样的珍奇财宝对我而言,毕竟是暴殄天物,充其量只能通俗地瞪大好奇的眼光,感慨一番千年之前的往昔竟也制出这么精巧的玩意儿,除此之外,并没有给予我多大的撞动。舆论对“天平献物帐”、“乐毅论”、“色纸诗序”之类古时文书的评价很高,我可是一开始就敬而远之地一瞥而过,像一般人那样,尽挑着香炉啦、盒匣啦、镜子啦、乃至玻璃质的工艺品观赏。这些东西所具有的那种意想不到的西欧风味的形状,以及图样之美,到底撩起了我的好奇,于是一面读着目录上的解说,一件一件地看下去,转完了一圈会场,等到恢复职业意识,想着该挑选哪一件来作卷头画的当儿,几乎不经过一丝儿犹豫就闪入脑海里来的,竟是有一抱那么粗大的一对名叫漆胡樽的黑漆角状大器皿,目录上简单地作了如下的注解:

        漆胡樽一双长三尺三寸(中仓)

        形状怪异如放大之牛角,以木料制成,外裹布套,再浇以黑漆,附有铁质的钩鐶。顶上开口,似为盛装某种液体之容器。胡乃中国西域之意,顾名思义,应属来自西域的器具。想必古时来往沙漠之时,即以此器皿盛装饮水,搭载于骆驼背上。

        所谓中仓,即收藏在正仓院中仓的意思,虽然不清楚其作为资料的价值如何,但从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起,我便无来由的被形状怪异的这对大容器所牵引。不同于其他的陈列品,根本不是什么艺术品,它只不过是上古时候异国的一件用具,然而,看着,看着,你就止不住觉得四周的空气奇妙的平静了下来,有一种什么,从彷佛要骑压过来的它那怪异形态里面,深深地沁进你心里来。

        我再度站到漆胡樽前面,以较前更平稳的心情,重新去打量。我并没有觉得须要修正先前的第一个印象,诚如目录上的说明,以伸长两臂可以合抱的如许庞大的器具而言,少见这么怪诞的形状,毋宁说像一件雕刻。该说是质朴还是刚健,牢牢稳坐的它那副模样,倒是给人几分傲岸不驯的感觉。

        那些镶金嵌银或是描金镶贝的精巧珍玩,彼此屏住气息,静悄中带点华丽的排列在那里,在这种气氛之下,漆胡樽这件作品的模样,的确显得很是不合时宜。

        尽管这样,它那怪诞的形状深处,到底潜藏着什么?我因着停在漆胡樽前面,感到一颗心奇妙的平静了下来,并且得到了安歇。如果说一件作品能够唤起观赏者心灵里的某种什么就可以称之为艺术品的话,那么这对漆胡樽便是不折不扣的艺术品,且是整个会场唯一的至高的艺术品。

        我决定拿漆胡樽来装饰我所经手的画报创刊号的第一页。而这件器物所具备的份量,以卷头照片来说,也很适合拿来作单项的大特写,所幸没有一家新闻杂志用它作照片,这一点于我这个编辑而言,也是很大的吸引力。

        走出会场,我迳往博物馆的办公室。向既是这家博物馆监查官,同时又拥有正仓院监理官头衔的沼代请教,该请谁来执笔撰写有关漆胡樽的解说才好。

        “还真找不到适当的人选呢,京都的H教授要是还活着,或许对漆胡樽多少有点了解—”这位老好人的中年美术史家一面接听响个不停的电话,百忙中抽空陪了我一阵。

        “别的不说,单是那么一小段说明,就费了不少周章呢。”沼代说。

        “京大的N博士如何?”

        “不行,那不是他的本行。”

        “那末K先生呢?”

        我列举了几个能想到的美术家和考古学家的名字,却都没能获得沼代点头。

        “这玩意儿的领域,到底应该找哪一方面的专家?”

        “西域呢?还是印度?—问题是你根本就搞不清楚。”说到这儿,沼代忽然想起来似地道:“对了,我想起一个人,是位考古学家,专攻漆料方面的。他叫做户田龙英,这人有点怪,想不想见一见?他或许对漆胡樽多少知道一点。”

        据沼代解释,这位户田龙英是K大考古学的专科苦学出身,毕业以后,大部分的时间住在中国大陆,尽管没人知道在考古学上,他曾否就有关中国的知识,实际作过一番学术上的整理,不过,无论如何,这一方面的造诣似乎相当深。他虽然没有发表过什么论文,但像已故H博士那种名学者,对他的学识的评价倒是很高。也不知一直从事于什么,终战前一年从中国大陆飘然返国,目前住在奈良一家破落的小寺院里,这回的御物展览,他也实际上帮过许多的忙。

        “他不轻易接见人,不过,由我出面拜托的话,也许肯答应见你。”沼代说。

        第二天刚过正午不久,我便前往奈良北郊的那所小寺院里造访户田龙英其人。

        在面临着打扫干净的中庭的一间书房里,我和户田龙英隔着乱七八糟堆满了汉籍与佛典的大书桌相对而坐。这位小个子,比我所预知的要年轻许多,细小的眼睛不时在眼镜背后闪出冷冷的光,一看就给人性子急躁和冷漠的感觉。剃成光头的发根已经秃光,其实还只是四十挂边,虽然住在寺院里,却似乎未入僧籍,穿了件藏青底碎白花纹的和服。这人真够懒散,的单手揣在怀里,用另一只手倒了茶,默默地递到我面前来。他似乎已经从沼代那里知道了我造访的目的,缓缓地主动开口道:“那玩意儿是陨石。”声音很低,透着不悦的味道。

        “陨石?”我不禁反问。

        “只能说是陨石,它压根儿就没名字。所谓漆胡樽,当然是后世的人,八成是日本人随便取的名字。不过,真要给它取名字的话,除了这种民族学性的一个符号之外,还真无从命名呢。可不是么?那玩意儿原本就是古代民族生活上的用具,不,该说是生活本身才对;因为那个时候极有可能生活就是豪放的祭典时代;那当儿,即或血腥的民族斗争的意欲,也都有模有样地具备了音乐的旋律。单是小伙子们求爱的姿态,只怕都还没有失去舞蹈的要素呢,而漆胡樽就是在那样的时代里,由那样的人们创造出来使用的。”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忽然沉默下来,以一副“这样已经够了罢?”的表情,不高兴地板下了面孔。但看到我同样的默不作声,他于是夹带几分严厉的问道:“你打听有关漆胡樽的事,到底准备做什么?”

        我感觉到他对我即使还没有到怀敌意的程度,起码也不抱任何好感。

        “我打算拿它来作一本画报的卷头画,既然要用,我还是希望能解说得越详尽越好。”

        “为什么独独挑上漆胡樽?”

        “也许是因为喜欢罢,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很想把它刊登出来。”

        接着,我把自己得自漆胡樽的感受,用简短的话语,原原本本地坦白出来;根据多年的新闻记者经验,我太明白对这种人物,坦诚是不二的法宝。

        果然,户田龙英眼镜背后的那双眼睛,原有的那份凌厉这才消失了,嘴边漾起几分亲和:“你也喜欢?我也好喜欢,那玩意儿真是太好了。”他继续说:“我没办法说出你们准备撰写的那种题材,不过,阁下既然跑来了,我还是就我所知道的全告诉你罢。”

        “我刚才也说过,漆胡樽这个名字是后世的人给取的,现在我们姑且当作一开始就有漆胡樽这名字。还有,没人知道漆胡樽是什么时代制造的,我要说的故事是从有了漆胡樽两三百年之后开始,你就以这种心理准备来听听好了。”户田龙英先作了这样的声明,然后分别从书桌上以及书橱里取出两三本笔记和书籍,翻开好几处,将它们排满一桌,接着,犹如准备授课那般的重新坐正,将不觉间又恢复了先前那份冷漠的眼睛,落在一本笔记上面。

        

        奉汉武帝之命,以第一个差役出使西域的张骞,辗转西域十三年之后回到故土,乃是西元前一二六年的事情。张骞出塞时携带了百余名同行者,返朝时仅剩一名随从。

        当时,西域地方有所谓三十六国—三十六个小部族,于散落塔里木盆地四周的绿洲地带,各据一方小城廓,经营着农耕生活,他们是属于亚利安人种伊朗系的种族。汉书西域传有言:“—皆在匈奴之西,乌孙之南,南北有大山(天山山脉与崑仑山脉),中央有河,东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东则接汉,扼以玉门、阳关,西则限以葱岭(帕米尔高原)—”他们经常置身于北方游牧民族的劫掠与大自然的威胁之下。

        推测张骞出使西域的约莫百年之前,三十六国当中位于盆地东南的某一部落里,这天发生了一桩变故。是个热风犹如油脂一般缓缓漂漾的日子。城邑里所有的居民都集结在西郊,而同样集结完毕的骆驼背上,全驮满了家当和财宝。这一干人畜集团,不久便在漠地里形成一条蜿蜓的带子,开始朝着西南方移动。

        绵续了数年的乾旱,使得这一带地方完全变了样子;注入罗布泊的每一条河流都断绝了,湖畔的潮湿地带全然干燥,一望无际的广袤土地上,到处敞露着灰白坚硬的河床。他们不得不舍弃不再能够农耕的这个地方,到有新的水源的土地上去建造新的城邑。他们索古特语所谓的“新水源”,将依旧沿用作新天地的称呼。也就是说,他们正准备把昨日之前经营了多年的这座城邑废弃于沙漠当央,同时将他们叫做“新水”的鄯善部落,迁移到相距五十里的罗布泊西南岸去。

        总共七百户的五千个人口与骆驼的集团,右顾着一度漾满了水,而今已成了一片坚硬盐野的河床,渡过围绕着城邑的一条条乾渠,沿着徒具形骸的宽广的乾河道,逐渐的远离住惯了多年的城邑。

        出城一个半时辰,他们便已置身被形容作上无飞禽下无走兽的沙海当中。又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原本井然前进的队伍的某一部位,突然发生了一桩小小的变化;一只骆驼背上的行李给卸了下来,装载到另一只身上,去掉了重荷的那一只于是离开长长的队伍,掉头向着来时的道路往回走,背上,除了那名年轻的骑士之外,只剩下他面前分成左右两边挂载着各一只从未见过的状似水囊的黑袋子。这名小伙子在这伙人中间,专门负责水利灌溉方面的工作。

        头天晚上,城邑的广场上曾经举行一场盛大的酒宴,算是预祝今日的出发,而在宴席上,小伙子看见供在祭坛上的那装满葡萄酒的漆胡樽,其中一只酒从里边渗了出来,弄湿了祭坛。他顿时脸色大变,因为从这件事上感受到一种不祥的预兆;照理,酒不可能透过木料外边蒙着一层布套,还又上了漆的漆胡樽里渗透出来。

        这对酒樽乃是小伙子的祖父将膝下的一个女儿嫁给两千五百多里外的于阗商人时,对方馈赠的一种珍奇玩意儿。而那于阗人又是以他采自河里的一块玉石,从一名西方商人手上换来。以月色皎洁的夜晚必能捞得美玉着称的于阗国的玉河。小伙子还没有见过,但每回看到漆胡樽,便使他连想到玉河以及采自它河底的于阗之玉。

        奇怪的是小伙子一从祭坛上取下漆胡樽,酒便不再渗透出来。这天早上,他把装着酒的漆胡樽搭到骆驼背上,以便带往新邑去供到祭坛上,只是也不知为什么,头天晚上那种不祥的预感始终在脑际盘桓不去。

        当行程将近一半的时候,小伙子忽然想到,昨夜祭坛上的漆胡樽平白地渗出酒来,八成是出乎河龙的要求。平日他就坚信连年的大旱灾,乃是河龙生了气的缘故。他把自己这种看法说给同行的长者听,他们每一个人都表示应该把那酒献给河龙。小伙子决意只身折返城邑,将樽里的酒倒到河床的一角上去。他估计最迟也能够在次日的破晓之前,赶到大伙儿这天宿营的地点。

        不久,小伙子重又来到他的族人这天早晨方才撇弃的城邑门口。而出现在他眼前的,已不是多年住惯了的那座城邑;杳无人烟的城廓,已经像是历经了千年岁月的废墟,荒凉地,深深地半埋在沙漠堆里。他驱策着骆驼绕了圈城墙一周,正准备朝着白茫茫扩展在前头的河口那边前进,忽然看到几十匹马聚集在城门旁边。刹那间,他连忙跳下骆驼,想了想之后,遂再度跨了上去,佝楼着背,急急赶往河床那边。

        显然,匈奴的一队人马正在侵入他的族人所遗弃的这座城邑。几十年来,塔里木盆地所有的这些绿洲国家,为了北方那干凶悍狂暴的游牧民族恣意的掠夺和横徵暴敛,也不知吃过多少苦头,不过,近几年来,因着隶属其淫威之下,尽管备尝苛捐杂税之苦,总算还幸免于他们的掠夺和暴行;然而,就连三岁的幼儿都知道,那干侵略者传统的习性是一有机会,随时可以豹变为一群凶残无比的暴徒。

        此刻,他们得悉此一部落正在作大规模的迁移,便先行袭击这座空城,继而追击携带全部财产,正在沙漠里移动的集团,这是轻易可以想见的很自然的过程。小伙子必得及时赶去向正在离此不远扎营的族人报信告急,好让他们设法自卫才行。然而,另一方面,他又担心河龙发怒,担心的程度甚至超过对匈奴的恐惧,因此,首先他得完成特地折返的任务。

        在沙地上奔驰不多久,他就感觉到一股近乎阴气的什么掠过身边,刚想回过头去看看,刹那间,一阵剧痛传遍周身。小伙子从骆驼背重重的摔落沙地,手里依旧紧握住连系着两只漆胡樽的皮绳,只见那对器物迸散的漫空飞起,紧接着掉落下来。骆驼则疯狂的朝前冲了三四十丈远,然后侧身倒下,那畜牲几次挺起上半身企图站起,四肢漫空划踢了一阵之后,软弱的将头颈伸长在沙地上,连连发出几声悲痛的嘶鸣;从它的头部到肚腹,插进了十几支箭矢。

        小伙子知道自己正倒卧在河口干涸的沙层上。他扯过皮绳,将漆胡樽搂进怀里,以沾满了血的手拔去那上面的塞子。葡萄酒的芳香顿时扩散到沙漠干燥的大气之中。当三名匈奴下马拿起漆胡樽的时候,小伙子已然动也不动。

        也不知是否河龙息了怒的缘故,鄯善人总算得以在罗布泊西南岸安居达三百年之久。然而,三百年之后,他们终又不得不把经营了多年的扞泥与伊循两个城邑、具有希腊式色彩的壁画、众多的寺院、和特殊的文化放弃于流沙之中,再度迁移至五十哩外的地点,去寻求新的水源。又过了没有多久,为了逃避新入侵的异族,他们再度向西方作永不回头的迁移。而始终保持着两个等边三角形的形状伸一阵、缩一阵的罗布泊,终于分裂成不到原来几十分之一的两个小湖;原来河龙一直都还在生着气。

        元狩四年,汉朝的大将军卫青与骠骑将军霍去病,毅然于距离边陲两千余里的漠北,和匈奴的主力作一番决战以给予他们一次彻底的打击,这时距西方那名小伙子之死,已经有百年之久。在这一次的对战里战持续了一整天,,匈奴军势在必得,天黑不久,单于王且轻车简从地亲自率领精兵,布阵于漠北之地。激战持续了一整天,天黑不久,沙漠的新战场上掀起了一股大旋风。汉军的左右两翼乘乱包围匈奴本阵。单于王一见战况不利,立即率领着数百壮骑逃往西北,而汉军追逼之急,屡屡使得匈奴兵与汉卒混成一团,所幸单于王总算侥幸地只身逃往远远的北方。

        以这次的决战为界,汉军终于把匈奴制压于北方的一隅,安然渡过所谓“大漠之南无胡廷”的一个时期。然而,大漠之南虽无胡廷,匈奴的部族却依然星星散散的盘据在兴安岭西麓,兵马不易进入的高原地带的山窝或溪谷之间。此时,接近汉境的兴安岭西麓一部族的帐幕里,有个姓陈的汉籍俘虏,这人于元光六年,随从卫青麾下出雁门关与匈奴争战,乱军中被俘,羁留胡地凡十年,尽管故国之思日益心切,却始终苦无机会逃亡归国,一直以匈奴之仆,从事于狩猎和农耕。

        匈奴单于王战败的消息,透过参战的附近部落里的小伙子们,也传到了这一带穷乡僻壤。陈某一听到这个消息,内心深有所触:这可是千载难逢的逃亡机会,于是心生一计,首先情诱平日就对他颇表同情的族长之妻,终得与之相通,决定乘着匈奴于漠南的防卫较松,横越无人的高原与沙漠,进人汉土。陈某为人未必工于心计,但为了返回故土,他是不择手段了。

        这是一个月夜风高的仲夏之夜。部落里大部分的男人从一早就出外打猎,估计不到深夜不会返家。女人牵出一匹马,在部落外边的溪谷里等候陈某。虽是炎夏,高原的夜晚气温极低,冷气凛冽澈骨。男的看到几天份的粮食一起装载马背上的一种奇形怪状的器物,问女人那是什么,女人答以那里面装的是足够他俩几天解渴的饮水。陈某于是在心底盘算着,这些口粮和饮水够他一个人支撑几天,再从这日数里减去五天;因为需要女人在漠地里带路,起码也得跟他同行五天。

        陈某与女人徒步走下岩石嶙峋的溪谷,他们不眠不休地赶路,好不容易走完高原漫长的荒地,于第三天傍晚来到了丘陵缓缓起伏的草原地带。当他们登上微高的一座山丘,无意中看到旷茫的草原那一头,有些星星点点的什么,正在地平线尽头移动。

        陈某把女人扶上马鞍后头来,让她采取俯伏的姿势,又以绳索将她捆绑在马身上,以免滑落下来。女人已经精疲力竭,一句话也不说地任由陈某摆布。

        逃亡以来,陈某第一次跨上马来。马儿在草原的丘陵上奔驰了一整夜,陈某不时回过头去问绑在背后的女人:“会不会很难受?”每一次她都用微弱的声音回答:“不。”而每歇一次马,女人的疲态便益形显着。陈某想把女人放下马,她却不肯,并且告诉陈某,省掉休息的时间便可以多赶一段路,多接近汉土一步。

        破晓时分,陈某从朦胧的意识里转醒过来,重复了不知第几十遍的问话:“会不会很难受?”“不。”女人回答。四周依然是辽阔的草原,丈把高杂草的海洋。在一片茫茫的视野里,再也不见追踪者的影子。

        陈某下马,解去女人身上的绳子。后者犹如重物坠地那样,钝重地掉在地上不再起来,她已力竭而面无生机。陈某再度问她:“会不会很难受?”这回她不再说:“不”,而代之以软弱的摇摇头,且深深地凝视着他。陈某含了口漆胡樽里的水,直接用嘴去喂她;只有在这一个瞬间,陈某第一次对这女人感受到一丝真实的情爱。女人将那口水含进嘴里之后,于是静静地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

        陈某当下丢弃女人,单身上马,一鼓作气的驰下了丘陵。他害怕不多久即将笼罩他的沙漠那灼热的太阳,以及从沙地上刮上来的热风。

        约莫十天之后,自定城出发,预备驻守漠南的一支汉军,把饥疲交迫的陈某从死亡边缘救了过来。又过了两天,汉军在距离陈某被救的地点大约二十里的北方沙漠里发现了一头马的尸体,马背上的漆胡樽由两名士兵带回营帐里来。

        陈某昏迷了好几天才苏醒过来,他那惊恐于什么似地呻吟,夜夜使得士兵们无法成眠。偶尔有人探望他,问他难不难受,他只以匈奴语答句“不”,然后继续昏睡,谁也总不懂他说的是什么话,以及那句话所代表的意义。

        后汉桓帝元嘉年间,凉州的诸羌一时叛变,以至四川、湖北、山西、直隶各地蒙受其害,汉衰亡之象已现,历史正往长时间的荒乱时期跨出它的第一步。

        那是元嘉二年(西元一五二年)秋季,山西大原附近一个小部落的村民,拂晓时分,被异乎寻常的兵马的动静惊破了好梦。只见一个部队接一个部队,一整天几无休止的通过村子,北上而去。那些士兵形容极其疲惫,士气之乱犹如强盗的集团;黄尘沾到滴落的汗水上,每一张面孔都显得乌黑而丑陋。

        村子里的男人很少。京城正流行着“甲卒多被徵召去,收割唯劳裙钗手”的歌谣。所幸这个村子免于羌族海啸也似地掠夺,但是田野却是任其荒芜。当村童厌倦于那般士卒,进入屋子里去的时候,最后一批部队通过了村子,全村遂又恢复了原有的静寂。不觉问夜已降临。

        自大原到此地出差的小吏张某,因受南下部队之阻,浪费了一整日,因此,尽管已经入夜,他还是在尘埃已落定的大路上,策马赶往南去。他进入这个部落,来到村头的一户农家前面,勒住马头,从半毁的土墙之间朝里头张望,他想起了大约三天前经过这户人家之际,门里边有样东西曾经引起他的注意。

        土墙里边,是常见的普通农家那种院子,屋檐倾斜,围墙破落,好一副贫寒荒凄。院子里有个老妪正在修剪指甲。皎洁的月光将四周照耀得如同白昼,同时把她所坐的那只空箱的影子,清晰的投射在背后侧面的墙壁和地面上。老妪将手指一根又一根的伸到月光底下,用一把小剪刀慢慢的剪着指甲,每剪完一次,便将指头送往嘴边,然后再度伸向月光底下仔细的检查一番,发现某些地方没有剪好,便加以修剪整齐。张某站在那里望着老妪,老妪那副样子显得无忧无虑而又无拘无束,只是这其中却也具有不容张某冒然闯入的某种平静的什么。

        这时,老妪一面修剪指甲,一面心想,天底下只怕没有别的女人比她更不幸的:她从中年就失聪了,她认为这都是光顾她身上的那些人生的苦难所造成的结果。一生贫困,这几年来更是赤贫如洗,仅有的两个儿子给徵召去当兵以来,这已是第二个秋天。她年轻时候,做丈夫的也常被拉去当兵,可从来没有超过两年。只听说孩子被带去的沙场远在千里之外,老妪压根儿就无从想像那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即使尽她所能去猜想,还是无从想起,正因为这样,久而久之,也就不再去试图想像。

        然而,白天里当她目睹北上的一批批士兵之际,忽然想着这里面或许有她的孩子。她在围墙前面几乎站了一整天,终于没能发现两个儿子当中的哪一个。等到士兵不再经过村子,老妪于是走进屋子里,却是什么事也不想做:以往从不曾有过的某种不安,使得她无法定下心来。

        老妪剪完了一只手上的指甲,忽然站了起来,从刚才起就一直笼罩着她的那种漠然的不安,此刻陡然以明确的形式将她牢牢的包围了起来。那两个孩子也许已经死了,不定正以白天所见到的士兵的模样,死在哪里的路旁或山沟里呢!老妪忽然觉得明灿的月光从四面八方尖锐的刺向她,她惨叫一声,丢掉手里的剪刀,拔腿向屋子里飞奔。老妪的骤变使张某感到讶异,看到她奔入屋子,于是连忙步入门内。他从老妪背后向她搭讪,明白过来老妪并没有听见之后,便来到老妪刚才落座的地方,仰脸望着屋檐,那儿吊挂着此地从未见过的一样形状怪异的大器物。也不知用来做什么的,但他见过胡人用来装水的这种皮袋子,只是挂在眼前的这个器物,与胡人的那种,又好像似是而非,不过,把它想像作属于胡国而具有同样用途的东西,八成是不会错的。张某自两三年前开始,就食髓知味地专门搜集古物来高价出售,此刻看到这玩意儿,他立刻食指大动。不过,也着实令人纳闷,这种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的农家?

        张某对着屋子里探首张望,同时出声招呼。屋子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老妪应该在屋里的某处,但任他一喊再喊,都没有回应。

        他本来打算出几个钱意思意思的从老妪手里让过来这东西,现在只好打消这个念头。张某再度到院子里,想了一阵子之后,从搁在一旁的那堆箱子里取了两只重叠起来垫脚,然后站到上面去构那对漆胡樽,那两个器物就用连系着它们的皮绳吊挂在屋檐底下。也不知这样的吊挂有多少年了,四周张挂着蜘蛛网,漆胡樽表面挂满了成条的灰尘。张某从底下托了托漆胡樽,出乎意外的重量使他禁不住退缩了一下,花了好半天功夫,终于将那对器物卸下到地面上。

        张某将漆胡樽装上马背,又从门外的水井里打水洗了洗手,这才从容的上马出发。

        西元五一五年,北魏世宗驾崩,肃宗即位。自此时开始,朝政紊乱,庶民荒颓,地方上疲敝已极。

        山西一带地方,为了避免徵兵与服王役,离乡背景的老百姓日益增多。平原刺史李某,平日惯以渔肉良民以肥私利,其私藏之丰,可说无所不有,甚至被编成歌谣说,连西方的木桶都可以在他的库房里发现,至于传说的真实度,那就无从知晓了。

        当时,民间有所谓邑义的宗教团体,若干人士形成一组,经常捐赠财物。李某死后,其妻将家财悉数捐出,又一度成为世人的热门话题。她所捐出的那批家财当中,事实上就包括了西方的漆胡樽。之后的几年,西域这对形状怪异的器物,便给安置在平原一寺院的正殿里,承受着人们好奇的眼光。

        日本圣武帝的遣唐使多治比广成及副史中臣名代一行,使唐两年,顺利的完成使命,分乘四艘帆船自苏州出发返国,乃是天平六年十月(西元七三五年)。大使广成乘坐的是第一船,第二船是副史名代,其他以判官、录事为首的射手、水手等五百余人,外加留学僧与留学生的这一行人,则各自分乘四条船,浩浩荡荡的踏上衣锦还乡的归途。

        船只驶出扬子江口,来到太平洋上不多久,便遇上一场狂风暴雨。这四条帆船顿时落入波涛的作弄,船舱很快的灌满了海水。载着玄昉和尚、吉备真备、大年长冈等年轻有为留学生的第一船很幸运的漂到了种子岛,第二船则被飓风刮回唐土,第三船不幸的漂流到崑仑国(马来半鸟的汉名),一百十五名乘员当中,除了四名而外,其余的全遭到了病死,或是被杀害的命运,至于第四船,终于杳无音讯。

        遣唐使一行的遇难事件并不稀奇,唯有极少数幸运而又幸运的人,才能生还故土,作一番“此番使臣大致无阙亡”的上奏。而他们竟然如此轻率的企图以仅容百余人乘坐的帆船,渡越秋冬之际东中国海那疯狂肆虐的怒涛。

        被吹回唐土,搭载着副史中臣名代的第二船,有个随行担任通译的大圣寺某人,拥有僧籍,却是卑微出身。当他九死一生的重踏上唐土的时候,内心已然失去他日必再冒险归国的意念;他既不像其他留学僧或留学生那般,负有为祖国招来万卷汉籍经典的大使命,也没有那股热情;此外,他也不似其他的随员,作为新知识的荣耀和腾达,正等待着他回国。

        他身边只有来自西方的一具珍贵的酒樽,是有一天从长安的古董商那里弄来的。这个酒樽一度跟随他自苏州出发,转眼之问即被飓风吹了回来。所幸由于同着使节一行在京城长安待过两年,所以在此问多少有些熟人,不见得非要返国才能够生存。留学生和使节一行人里面,也有人热切的希望他返国,令他难以表明他的心迹;他当然并不是被淹没了长安九街十二衢每条街坊的那些四时奇花异草所迷惑,也不是因为国际城市长安那自由华丽的风潮而目眩,只是从大唐这片大陆风土文化中,感受到迷人的一种辽阔而荒漠的什么;这东西时时抓住他不放,连他自己也不清楚那是什么。

        十五年过去了。他已经有了两个女儿,平日穿着唐装在市井贩卖商品。当孝谦帝的遣唐使藤原清河返国的日子有了定夺的时候,他突然立意要将漆胡樽送给曾在东大寺同窗了多年的那位好友,总觉得这样可以代表今生不再重踏故土的他,作为替身去回归故土。这一对漆胡樽显然在不太久远以前才髹过漆:想必是为了防锈罢,连钩鐶都上了漆,因而使它大失古意,但一打开顶上的盖子,只觉似有超越了时空的某种庞大者的声音,从洞窟一般幽暗的酒樽内部传了出来。他想起故国之友那宽阔的额头,心想,从这对漆胡樽上,这位好友必能体会他起初决意留在唐土的心意,以及因而招致的后来的命运,乃至安于那命运的他目前所怀的心境。

        天平胜宝五年(西元七五三年)十一月,漆胡樽决定由随行的一名录事金井携带回国。不料,这回装载着漆胡樽的第一船于海上遭遇大风暴,被吹向遥远的南方,抵达了安南。终于那么一天,漆胡樽重又给搬进长安城他一度与妻子共同寄居的那名胡商家里。当他外出归来,看到原以为永不再见到的漆胡樽的刹那,一股无以自遣的强烈的寂寞紧紧的攫住他。他身着唐衫,着了魔似的来到户外,信步走进时常散见异国人士的春明门附近的人潮里。时值万紫千红,鲜艳欲滴的大唐京城之春。

        十三年后,漆胡樽第三度离开长安,抵达洛阳,再顺着运河南下扬州,然后来到苏州,这是光仁天皇宝龟五年(西元七七八年)的事情。这次的日本遣唐使今毛人一行以及同行的五百余人,仍然分乘四艘帆船向故国出发。

        十一月五日自苏州起航的第一、二两船,于八日初更便遭遇飓风光顾,三十余人惨作波臣,至十一日,船只分裂成二,漂流海上数日,情况尽管惨烈,两条船总算侥幸的分别漂抵达萨摩的甑岛和出水郡。第三船先行于九月九日自扬州出发,立时因旋风而触礁,经过修理之后再度扬帆,终于被冲上肥前松浦海岸。第四船同样在风浪播弄之下漂抵济州岛,全体乘员被岛民所拘,后来才九死一生的回到了萨摩的甑岛。

        没人知道漆胡樽装载在这四条船中的哪一艘,也不清楚当初受大圣寺某某之托携带漆胡樽返国的,究竟是何许人。

        漆胡樽被收藏在日本皇室的宝库——奈良的正仓院深处。没人知道是什么时候收藏进去的,不过,以宝库创设的原由看来,距离圣武帝驾崩(西元七五六年)的那一年应该不至于相隔太远。

        具备了防潮防虫特殊装置的这座宝库,是幢脚柱很高的长方形建筑,内部分为北仓、中仓、南仓三室。漆胡樽就被摆放在中间那一室的正面最下一层,经过了悠久得可怕的时光。库房的门扉隔个几年或是几十年,甚至一百多年,才打开那么一段极短的时间,开门之际,总要在宝库前面循着古礼,由奉币使举行一番仪式;一名僧侣对着东南方高举二十四两金币,连呼三声“宝库御门开启”。三声喊毕,只见沉重的门扉徐徐开启,户外的光线泄入幽暗的宝库一角。除了一度被火星所撒及、一度让盗贼混入,以及数次因整修宝库而移动之外,漆胡樽一直安睡在封印的宝库里面,唯有时光静静的流过它的四周。

        一千两百年过去了。

        突然宝库的门大开,漆胡樽敞露着黑漆表层,给搬到户外,时值西元一九四六年秋天。战败国白花花的秋阳从围绕着它的几个人之间,耀眼地倾注到漆胡樽上面。

        

        户田龙英讲完了这段故事,便从眼镜背后投给我如刺的一瞥,然后无来由地低声笑将起来。接下去也许是讲累了的关系,他茫然的沉默好一阵,良久,这才再度望向我;“对了,我再附加一件事,作为结尾。”他说:“把所有的御物陈列到会场的的那天,也就是展览会开幕头一天,就是前天,御物陈列妥当,解说的字牌也附加上去了,那时候敢情是六点钟左右罢,好歹这么宝贵的东西,善后工作才叫头大呢。几名馆员加上我,从第一室逐间的巡视着,同时一一下锁。来到陈列着漆胡樽的第五室,大家照样分头检查窗户,再把沉重的百叶窗放下来。我负责其中一扇窗子,站到窗口,无意中望向馆外,月光底下,博物馆的部分建筑物同着宽广的草坪和几裸树木,带有几分苍茫而又非常鲜明的映入视野里来,满以为天刚才黑下来,馆外却已出了月亮。这时,我仍旧站在窗边,把投向窗外的视线转移到室内的陈列柜那边;紧接着我的目光停到了那对漆胡樽上面。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拿不准当时是下意识的去看那对漆胡樽的,抑或纯属偶然看向它的。那当儿,屋子里的电灯刚才熄灭,苍茫的月光充满了室内。其他的人已经聚在门口等我一起转赴第六室,我请他们稍候一下,然后搁下拉下一半的百叶窗,犹如受到一股无形的力量所牵引那样的向漆胡樽走过去,隔着玻璃柜面对着漆胡樽。只从一个窗口泄进来的月光自然无法直射到这里,但月色使得屋子里一片微亮,漆胡樽的黑漆反而比白天更加鲜明的浮突出来,那对角状的庞大器物,就像是正在用它那黝黑的外壳呼吸一般,让我觉得它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生物。我着了魔似的对着它盯上好半天,忽然发现右边那一只正中央的弯曲部分,微微的呈着不同的色泽,并且带状的扩展开去。我一次又一次的改变位置,从不同的角度去留意那个部位,只觉同样是乌黑的色泽,唯有那一块就是明显的不同于其他部分;正如海面的蓝,到了傍晚时分,往往会带状的间隔起来,呈现出不同的色彩那样。是不是有那么一种颜色,在月光下看上去,会微微的浮突出来?还是出于当时的错觉?难不成两千年前某一民族迁移前夕酒宴上的酒,成为一条带状的污斑,残留到现在?如果我肯定这一点,那么你呢?相不相信?”

        户田龙英说到这里为止。

        我辞别他所寄居的寺院,沿着大佛殿前面的路向街上走去。晚秋薄弱的阳光,斜照在幸免于战火的古老市镇。在权充公园的广场靠近街道的一边,五六个孩童正在把线丝缠绕而成的一只小球丢来丢去。

        “要不要香烟?”

        回过神来,只见从背后追赶上来的一名中年妇女,手掌上摊开八九根香烟递过来。我婉拒了她,看看手表,距离博物馆关门还有将近一个小时,遂决定再去参观一次御物展。

        博物馆正面的入口处,从楼梯到广场上,一大群衣着有些脏污的参观者—这是战前所没有的现象—,形成了长长的行列。人们大都沉默而耐心的等候参观。

        我走进博物馆办公室,却不见沼代的影子。两三名员工正在讨论,看这样子,即或把参观时间延长半小时再关门,势必仍不免要有部分人士向隅。

        博物馆内部的人潮更多。小学生和中学生的团体一批接着一批,当中乱糟糟的夹杂着一般人士,重重相叠的人潮,摩肩擦踵的推挤着,慢慢的从千年往昔王室那些绚斓华贵的财宝面前移动过去。大多数的参观者都面无表情,他们的眼神乾枯而疲倦,似乎再也没什么足以打动他们,但隐约间,却又透着一丝贪婪与饥渴。尽管如此,这些珍贵的财宝那份华美,毕竟使那般青春玉女们的芳心爆裂出什么,只听年轻活泼的感叹和叫嚷,不时从身着灯笼裤装的女学生群中掀腾起来。

        我穿过拥挤的人群直奔第五室。也许是陈列品比较朴素的关系,这儿不像其他展览室那么样的挤满了人。参观者大多在漆胡樽前面小停一下,上上下下的盯着那对形状怪异的器物,而后有些茫然若失的将视线转移到下一件御物上面去。我仔细的观察着参观者的表情,发现这对古代的器物,似乎同样的带给许多人不同于会场上其他御物的某种感动。

        我走进漆胡樽,迎着黑漆表面细瞧了半天,看不出户田龙英所说的那种带状污斑似的阴翳,只看到他所谓一块陨石无情的外表上,泛白的,薄薄的蒙上了一层会场的灰尘。

        我当然不相信户田龙英所说的。日子一久,我益发觉得他自己本身才真是一块陨石,而他所告诉我的那个故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或许正是他在中国大陆上所渡过的半生历程的记录呢。

        我给刊登在画报创刊号卷首的漆胡樽取了个标题,叫做“坠入日本皇家掌中的陨石”,并且简单的加以说明:漆胡樽乃是古代西域人的一种生活器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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