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莉安现在心情不佳。如果她是一个卡通人物,她的头上就会飘浮着表示愤怒的黑线。由于黑笔刻画得太过用力,在画纸上还留下了些许凹痕。
她在一个美国最平庸的餐厅的简易小隔间里,小心地喝着一杯伏特加。托德,今晚又是他值班,他是一只无辜比萨脸的小羊羔——穿梭于一排排威士忌之间,它们没有一个是值钱货。
那么,来杯伏特加。清澈见底,几乎无味。但酒的后劲十足。
一道斜影横落于桌面。
米莉安闭上眼睛,期待着女服务员的出现,要是她有一个鸟头,并且从那鸟的鼻子里能飘出天鹅绒烟雾,“鸟面人”会鸣叫嚷嚷着一些关于死去的女孩以及要做的工作云云的话,那她还是不要出现为好。
取代服务员出现的却是凯蒂。
这位老师坐了下来。
她感觉喜气洋洋的。她身上散发着一股能量。她的脸颊洋溢着幸福的红晕。
米莉安对着她的伏特加一脸愁容。“你看起来……”她眨了眨眼,“像怀孕了。就像他们所说的,孕妇都会变得神采奕奕。你看起来就像怀孕了一般。”
凯蒂向她摆了摆手,“我才没有怀孕呢。”
“是啊,我知道。我只是说说而已,你看起来就是那个样子。”
“好吧。你现在是有点情绪。”
米莉安露出她的牙齿,咬在玻璃杯的边缘。如同一条凶猛的野狗誓死捍卫它的骨头一样地虎视眈眈地凝视着那杯伏特加。
“听着,”凯蒂说,“如果我算得对,我还剩下268天的生命,我不想不愉快地过完这些日子。”
“嗯,非常正确。那么,老师,告诉我。你计划如何度过这些日子呢?”
凯蒂面露微笑,不是伪装出来的笑容,也许略带忧伤,但笑容却如期而至,“我还不知道呢。”
“好吧,别想得太久了。”米莉安草草喝完伏特加,将空玻璃杯滑至桌子边缘,“今晚你请我喝伏特加。说实话我没有钱了。”
凯蒂耸了耸肩,“好吧。如果你想要的话,我也可以给你买一份吃的。”
米莉安的胃发出咯咯的声音。她仍然感到不安,她的食道如同装满了酸味液体的浅水池。食物可能会有所帮助。或者她也可能把那些令她不舒服的东西都吐出来,但管他呢,这又不是她自己的钱。她喃喃自语着道了谢。
“回答我一些问题。”凯蒂说,“你说我是坐在那里与某人交谈的时候死去的吗?”
“嗯哼。一个大个子的家伙,名叫史蒂夫。”
“我一个史蒂夫也不认识。不过,我的表弟叫史蒂维,但他比我小几岁,个头儿比蟋蟀大不了多少。”
“我不知道。这是一个未来的画面,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你会遇见一个名为史蒂夫的家伙。并且他会在那儿,当你……你知道,处在那个最不好的灰色时段。”
“哈。”凯蒂窝在那儿一会儿,“我需要化疗吗?”
“什么?”
“你知道,化疗。我看起来需要化疗吗?”
米莉安缩紧了一下她的鼻子,她的眉毛之间的皮肤形成了一个皱巴巴的V形,“不,我不这么认为。你不会掉头发的,也不会减太多体重。”
“哦,见鬼。我本可以减一些体重。不过。我想你是对的。我也不觉得我需要化疗。生活的品质还有其他类似的一些东西,我想要尽我所能保持事物原有的样貌,越久越好。”
“你还要接着教书吗?”
“是的。”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离开,逃离,随便去一个岛上,去按按摩,与某个名为曼努埃尔的小屋男孩一起享受一个童话般美好的结局呢?”
“我也会做一些这样的事情。我有一些休息的时间。但是,我不能离开我的女孩们。”
“你只是一名老师。”
“只是一名老师?你知道如何让一个女孩通过做出她的人生选择而拥有存在感吗?”凯蒂笑着说,“我看到了你看我的眼神。你从未拥有过一个那样的老师,是吗?一个鼓舞你学习更多知识,让你变得更优秀的老师。”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认认真真地站在桌边为我读诗文的老师,如果这是你要问的。没有一个人帮我挡过子弹,或是送我玫瑰,或试图和我上床。”她敲击着她的手指,然后突然握紧成一个拳头,希望她能在这里抽烟。
“好吧。我有过一个老师,英语老师,是她告诉了我艾伦·坡、普拉斯和迪金森。”
她心想,还有济慈、邓恩、叶芝以及所有那些让我想要出去在树林里与那个脑浆迸溅,死了孩子的本·霍奇斯共饮法国薄荷甜酒,并诉说着美好与苦涩爱情的浑蛋。
“我希望我是那种能让女孩们记住的老师。也许这就是我在这里的原因。我想留下点什么东西。”服务员走了过来,凯蒂给自己点了一杯热带饮料,给米莉安点了一杯伏特加,告诉服务员要加一点蔓越莓果汁在里面(来解决米莉安的苦瓜脸烦恼)。“这些女孩需要帮助。她们当中有的只是在迷雾之中有一点点迷失了自我,而其他人都在黑暗深处。那些被父母虐待过的女孩,或者遭受过猥亵。她们之中有些人是药物滥用者,有些是两极化明显,有些人伤害自己。她们的家庭——见鬼,整个世界——在许多方面都抛弃了她们。把她们遗弃给了平原和丛林里的狼和狮子。她们需要我们的帮助,因为只有我们是唯一给她们提供帮助而不求任何回报的人。这意味着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你还有事情要做,米莉安。
女服务员出现,没有鸟头。她的脖子上没有疤痕。一个美妙的夜晚。
她把蔓越莓伏特加递给米莉安。然后,在凯蒂面前放下一杯看起来像鱼缸稳洁清洁剂样的饮品,杯子上以橙片和樱桃,还有不是一把,而是两把小纸伞作为点缀。
这个饮料如此娘娘腔,米莉安感觉到她的子宫一阵剧痛。
“我得告诉你。”米莉安说,“学校因为一些有害的物件而变得不像一所学校。它感觉像一个富家女孩的学校。一些轻浮傲慢的女孩,像极了一群用尖牙利齿在那儿互相厮打的问题少女,她们的父母倾其所有来确保她们的孩子有一席之地。这些女孩在这所有着希腊石柱、纹章波峰和常春藤爬墙虎的大学校里变得劣迹斑斑。”
“就是这样。我们并不只是想给这些女孩保证生活的最低标准。我们想要为她们提供所有的一切,通往真实人生的一个完整通行证。”凯蒂从她那小小的红色吸管里啜饮她的饮料,那个吸管如此细小,看起来如同一根僵硬麻木的人类毛细血管。她的眼皮愉悦地眨动着,“嗯,嗯!嗯。好喝极了,你想尝一点吗?”
“我不喝船体清洁剂。”
凯蒂朝她摆了摆手,“这就是你的损失了。无所谓。因为某些荒诞、扯淡的事情,有些家长的确已为她们的孩子付了很多钱了。有钱人家的女孩们也可以是困惑不安的。有时,富家女孩会出现最坏的情况,相信我说的话。厌食症,奥施康定。”
“购物上瘾!”米莉安的惊呼声,人为地制造了些许恐怖。
“善良一点。”
“这不是我的强项。”
“她们和我们以及其他人一样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并且她们的父母帮助——也许是在不知不觉之中的,她们教学费,住宿费,以及那些女孩承担不起的费用。我们也会得到慈善捐赠和国家补贴。所有这些都是为了帮助这些可怜的女孩,不只是渡过难关,不只是生存,而是出类拔萃。”
“但不是男孩。”
“女孩是我们的目标。她们被认为是软弱的代名词。世界对待她们如同对待次等品,男人的附属品,一个二等公民。我们不得不更加持久、坚强地去奋斗——”
米莉安的电话响了。
是路易斯。
她向凯蒂竖起了一根手指,然后她拇指和食指拿起电话,仿佛她拿起的是一张沾满精液的纸巾。
扑通。她将她的手机扔进了一杯水里。
“看到了吗?”米莉安说,“我拒绝成为一名二等公民。对了,我完全赞同你所说的话。嗯,你刚刚说了什么来着?”
“呃,好吧。”凯蒂情不自禁地看向玻璃杯里沉入水中的手机,“我只是说我们需要努力争取并让我们保持在社会上有一席之地。一名男子被杀害,没有人问他是否罪有应得。一个女人被强奸了,他们会问,好吧,她当时穿了什么?难道是她先扑到他身上,引导他来强奸她的?她有没有大声且清晰地说不要?好像法律上的漏洞让强奸变得很平常,年轻的女性或许会遇到更糟糕的情况。她们没有发言权。她们没有主张。这就是我们要做的。我们给她们一个声音。我们赐予她们力量。”
对此,米莉安什么也没说。她的本意是想吼一句“你说的全是屁话”,但她知道这是真的。她离开那儿到现在将近十年,漂浮、游荡,极少有人如同对待涓涓溪流之上的一枚精致的叶子那样对待过她。大多数都表现得好像她是在下水道径流里上下浮动的一块垃圾。仿佛她只是一个装满了肮脏注射器的空的麦当劳包装袋。
路易斯是那些待她如珍宝的极少数人之一。
路易斯。
浑蛋、浑蛋、浑蛋。
她们两人点了单,米莉安想试着去吃一个汉堡包,这是她吃过的最最平庸无奇的一个汉堡包,不过,也不算那么糟糕,不完全一无是处。她心里琢磨着,既然他们把它烧得和冰球一样,它肯定不会让她吃了患上大肠杆菌。“大肠杆菌”即意味着是“某人的粪便细菌”,并且伏特加将有助于确保任何此类病菌都经过了酒精的严格消毒。
凯蒂说着话,而米莉安则吃着饭。
在用餐结束时,米莉安拾起她吃剩的馒头,并蘸了蘸她吃剩的番茄酱,然后一起扔进了嘴里。
这次见面是有原因的,现在到揭幕的时候了。
“有一个连环杀手。”她开口说道。
凯蒂几乎笑着说道:“什么?”
“我告诉过你,劳伦·马丁可能会受伤。我的意思是,她可能会死。更糟的是,我才发现,她并不是唯一的受害者。”
米莉安向她讲述了整个故事。
她没有隐瞒任何细节:铁丝网、刻在手掌和脚上的那几个X、医生的桌子、鸟头面具、斧头、葬花,所有的所有。头颅在地上翻滚;舌头被切断取出。当她说完的时候,老师看起来痛心疾首。
“你可以看到这样的事情。”凯蒂不动声色地说道。
“是啊。”
“这太可怕了。”
“差不多是这样的。”
“你就是这样的。”
米莉安只是点了点头。
“噢。”凯蒂眨了眨眼。
“我得到的这些通灵幻象,我会看见一些东西,有时候这些事情对不上号。有些细节会引申出一些找不到答案的问题。为了让我想通这一切。”米莉安停顿了一下,喝了一口伏特加,“我想谈谈燕子。这种鸟。”
“为什么是燕子?”
“这个杀手有一个文身。早些时候,你说过什么菲洛美娜。”
“菲洛美拉。一个……雅典的公主。”
“她和燕子有什么关系?”
凯蒂向米莉安讲述了这个故事。
她告诉米莉安,菲洛美拉是普洛克涅国王潘底翁的女儿,普洛克涅公主的妹妹。两位公主姿色惊人,国色天香。普洛克涅嫁给了忒瑞俄斯,色雷斯的国王,他们一起生活居住。五年过去了,姐妹们一直未曾相见,普洛克涅非常想念妹妹菲洛美拉。
她让她的丈夫去把妹妹菲洛美拉接过来,这样姐妹俩就可以再次相聚。然而当忒瑞俄斯见到菲洛美拉时,发现她比自己的妻子更加美艳动人。如此娇艳欲滴,他都无法控制住自己,于是把她强奸了。
为了让菲洛美拉保守住这个秘密,忒瑞俄斯用铁钳抓住她的舌头,用他的宝剑斩断了她的舌根。然后,把她藏在别处,告诉普洛克涅,她的妹妹已经离世。
“男人,”米莉安说道,“都是这样朝三暮四。之后发生了什么呢?燕子在哪里呢?”
“菲洛美拉被隐藏起来,但她开始编织最奇妙神秘的挂毯——挂毯秘密地暗含了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她将挂毯包好,将它们作为一个匿名的礼物送给了普洛克涅。普洛克涅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她去找到了自己的妹妹,两姐妹共同密谋策划她们的复仇行动。”
“她们成功了吗?”
“她们成功了。普洛克涅邀请她丈夫共进晚餐。他坐下来享受着一盘接一盘鲜嫩多汁的肉食。他吃完后,舔着手指,揉着肚子,菲洛美拉从厨房里袅袅而出,将忒瑞俄斯第一个儿子伊堤斯被砍下的头颅放到了桌上。事实上,普洛克涅将男孩杀死,把他的肉体做成了刚刚忒瑞俄斯享用的佳肴。”
割断的舌头。
砍断的头颅。
“那些希腊人知道怎么举办派对。”米莉安长长地嘬了一口她那又甜又酸的蔓越莓伏特加,“目前对燕子的事情仍然不太清楚。”
“嗯。”凯蒂又慢慢地抿了一下她那杯浓烈的鸡尾酒,“忒瑞俄斯,当然,刚刚吃下了自己的长子,也是最优秀卓越的儿子,怎么会高兴呢?你可能会说,男人,输不起,而忒瑞俄斯也不例外。于是他拔出宝剑追赶这两个女人。他逼得她们走投无路,他正要屠杀她们的时候……”又抿了一口。
米莉安面露“我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之色。
“诸神心生怜悯,将他们全部变成了鸟。”
啊,就是这样。
“没错。我能猜到菲洛美拉变成了什么。”
“一只燕子。那个时候燕子被认为是一种无声的小鸟,不会歌唱,不会鸣叫——当然,这不是真的。”凯蒂望着餐厅的方向出神,无疑是在试图想象这一切怎么会涉及一个名为劳伦·马丁的将死的女孩,“普洛克涅成为一只夜莺,而国王变成了戴胜鸟。”
“一只戴什么?现在你正在胡说八道。”
“戴胜鸟。我刚开始也觉得这听起来是假的,在有些神话中他变成了一只鹰。而戴胜鸟是一种……炫耀招摇的鸟,身上是黑色与白色,但它的鸟冠却是明亮的橙黄色羽毛。它的鸟冠如同一个国王的王冠。”
米莉安嗤着鼻,“就算在故事的最后,这个家伙仍然成了最漂亮的鸟。愚蠢的诸神。如果我有神圣的权力,我会把他变成一只——好吧,我也不知道应该把他变成一只什么鸟。或许是一只在鸟笼底部自己的粪便上一直扑腾的小小的单翼鹦鹉吧。”
“我不知道对于这一切该说些什么。”凯蒂终于将她的吸管从鸡尾酒中拿了出来,放到一张餐巾纸上。蓝色的柑桂酒流了出来。凯蒂用双手抱起了“鱼缸”,一饮而尽。然后打了一个寒战,“我想这正是我需要的。”
“是啊。”米莉安发出一声吟叹,干瘪、无力,沙哑的声音显得如此疲惫。在她的脑海里,一大群鸟乘风翱翔,有一些携带着割断的舌头。其他鸟共同分担着高高抬起砍下的脑袋的重任,“是啊,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我们应该再这样做一次。”
“嗯。”一声不那么明朗甚至让人怀疑是否存在的嘟哝。
“你住在哪儿?”
米莉安站着,拉起她肩上的背包。
“不知道。我今天早上在汽车旅馆因为没钱支付而被赶了出来。我会找到某个地方的。”
“某个地方。”
“立交桥底下。也许我会幸运地找到一辆废弃的汽车。”
“你无家可归。”老师说话的方式和你可能要说话的方式一样,都满怀同情与无奈,你有胰腺癌,并且你只剩下九个月的生命了。
“这不是第一次了。事实上,直到我生活的这一时刻,我生活的三分之一时间都是在街边度过的。无家可言。”她耸耸肩,仿佛呼应着过去她母亲的唠叨,生活就是这样。
“来和我一起住吧。”
米莉安重重地嗤了一下鼻子,她觉得她有可能将伏特加吐出来,“你在开玩笑吧。”
“没有。你有什么可损失的呢?”
“更好的问题是,你有什么可损失的呢?我的回答是,你的安全、理智、普遍意义上的团结与康乐、健康、幸福、希望。”
凯蒂摇摇头,露出一个悲伤的微笑,“你心里有这样的一片乌云,米莉安。就像是你希望它在那儿一样。一大群苍蝇,或是一次风暴,从头顶掠过。”
“我是一粒有毒的药丸。我被贴上了有毒的、令人讨厌的女孩标签。我对人不是很友善。你想知道我是怎么看待这个世界的吗?我怎么看待人们的吗?一堆乡巴佬。都只是在等待被带走去兜兜风。如果我不够谨慎小心,这也会是我看待你的方式。我会带你去兜风,和我一起的旅程是从恶魔的血盆大口进入,从它屁股出来的一场血泪四溅的激流勇进。我不希望你这样,凯蒂。你是一个特别友善的女人。”
老师沉默不语。她拿出她的借记卡递到了收银台。当她抬头时,她的眼睛湿润了。如同一个光亮透明,珠光闪闪的旧雪花水晶球。
“我在九个月之内就会死去。没有什么可以改变这一点了。”
“我可以让这些剩余的、珍贵的日子都变成狗屎。”
“让我来为你做这些吧。如果我知道你在外面某个地方,头枕在某个肮脏的纸箱的托盘之上,这会提前267天就将我杀死。留在我身边吧。”
米莉安踟蹰,然而最终她还能说些什么呢?这是一个坏主意,但她就是坏主意女王。而这个坏主意根本无法和她自己的坏主意相比。
“走吧,亲爱的室友。我睡上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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