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猫头鹰在树之间飞来飞去,像一根针用无形的线把树木的缝隙缝合了起来。树枝上的雪已经化了,或者掉了。剩下白花花的枝干,像一只只仅剩骨头的手从地狱里伸出来,伸向它们永远够不着的天堂。
米莉安和雷恩漫步在林间。
“你和路易斯。”雷恩说。
“我和路易斯怎么了?”
“你们一直都在一起吗?”
她们的脚踩在积雪上,使寂静的森林不那么无聊。“没有,我……我们分开了一段时间。后来我有了另一个伴儿,是个女的,她叫加比。”
“拉拉现在很流行。”
“跟流行没关系,我想怎样就怎样。”
“那小妞呢?”
米莉安轻叹一声。“她……走了,过她自己的生活去了。但愿如此,我也不知道。”一股强烈的欲望像一支利箭突如其来地射中她的身体,犹如旧伤复发,她迫切地想要见一见加比。充满爱和欲望的血液在全身流动,她愈发有种举步维艰的感觉。“我们分开是因为跟我在一起对她没好处。”尽管她对我来说简直万里挑一。
“但路易斯呢,他跟你在一起就有好处吗?”
“呃,没有,但他还是来了。”
她们默默走了一段,雷恩似乎还想说点别的,可这时一个黑影从头顶掠过,一个比黑夜更黑的影子。是猫头鹰,厄运之鸟。
“他妈的,这只猫头鹰发什么神经?”雷恩问。
“谁?厄运之鸟?它受我控制。”可这样说听起来十分刺耳,仿佛是对那猫头鹰极大的不尊重。米莉安一愣:嘿,我不介意对人不敬,倒介意起对鸟不敬了。她试着纠正道:“这么说不太妥当,不是控制,是驾驭吧。我的头脑钻进它的身体。我想找到更有效的方法,我希望能同时拥有两个身体,我的和鸟的。但我现在还做不到。”迟早会的,一个微弱的声音说。
“好……吧。”
“不只是猫头鹰,其他鸟也可以。”
“我知道。我见过。”
“见过什么?”
雷恩说起在山顶上遇到的鸟群。黄莺、乌鸦、猫头鹰、老鹰。米莉安心跳加快,恐慌像坑道里的蚂蚁一样在她全身上下流窜。我怎么不记得?这比任何事都让她感到害怕。她明明在场,只是化作万千碎片附在每只鸟的身上。真没治了……
不过就算她什么都不记得,至少她把要做的事做成了。
我好牛啊。她在心里悲哀地说。
“我不知道你有这种能力,”雷恩说,“一点头绪都没有。”
“当初遇见你时,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第一次发现这个能力是在考尔德克特家,我发现我从一只乌鸦的视角看着我自己。”随后它扯出了一个知更鸟杀手的舌头。有些夜晚,她依然能想起扯掉那人舌头时的疯狂感觉。
“为什么是鸟?”
“我哪儿知道。”她叹口气说,“我听说鸟是灵魂的载体,死神的使者。”
“嗯,我看你有病。”
“我×,你他妈真是个浑蛋。”
“你也是个浑蛋。”
“这叫同类相知。”
雷恩冲米莉安竖了竖中指,米莉安也原样还回去。
她们继续向林中走去。前面,一棵树倒在一块硕大的石头上。那石头工工整整的,米莉安感觉它像个祭坛。
猫头鹰落在一根树枝上。厄运之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东西,米莉安也察觉到了——空气中有轻微的振动,是小脚踩在雪地上引起的,一个黑影在林间飞奔。距离五十码,是一只花栗鼠。
先等等,米莉安想,我们能找到更大的猎物。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她问雷恩。
“呃,可以。”
“你苦恼吗?”
“什么?”
“杀人让你苦恼吗?”
“不知道。”她的语调平平,透着冷酷。
“有时候我觉得懊恼,而有些时候,我毫无感觉。”
“我一直都没感觉。”
“那你不觉得奇怪吗?”
雷恩停下来,盯着自己的双脚。“是很奇怪。因为我经常感觉我不是我,就像我……”她挥舞着双手,好像她要说的话藏在空气里,“就像我是那把刀。杀死鲍勃·本德的时候,我明明是拿着刀的,对吧?可我却感觉自己好像操纵在别人手中。”
“就像你是个工具。”
“对,工具。”
“我知道这种感觉。”
“我最讨厌的就是这个部分,而不是杀人。当然,我也不喜欢杀人,只是杀人的时候感觉像是别人在做,而我就像在看电影。我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我不再是我,我心里知道,却又无能为力。”
这是米莉安从未经历过的,她从来没有失去过对自己的控制。听着雷恩的话,她甚至羡慕得想要和她换一换,可以把自己的所作所为怪罪到别人身上,那多美啊。可话说回来,雷恩看起来并不快乐。她怎么快乐得起来呢?米莉安一直感觉自己仿佛掐着命运的喉咙。而雷恩,可能感觉更像个齿轮,装在一台因为太过巨大而看不清全貌的机器上。也许我自己也蒙在鼓里。
“你从来没有觉得做错了?”米莉安问。
“做错什么?”
“做错什么?你他妈的杀了人啊!”
雷恩换了个姿势。“你觉得自己错了吗?”
“觉得,我一直有这种感觉。但至少我能真的看到要发生的事情。”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当我触碰那些倒霉蛋时,我能看到他们会怎么死去。我能看到他们是心脏爆裂,还是被冰淇淋车碾碎脑袋,而结果总是和我看到的一样。还真有这么一个人,他叫扎克,吸毒吸得五迷三道,突然想吃冰淇淋,结果冰淇淋车开过来的时候,他恰好倒在地上。最后因为糖尿病并发症死在医院里。不管怎么说吧,我能预先看到要发生的事情,我能看到一个人是病死、摔死,还是被人谋杀。我对此早就习以为常。通过这些预见的情景,有时我能看到凶手的脸。你能看见什么?你什么都看不到。你得不到指引,也得不到警告。你只是单纯地……行动。”
“我能看到轮廓,能看到人体的银边儿。”
“你看到的是暗示,银边儿或许代表着杀气,暗示他们是杀人者——”
“是杀人犯。”
“你能确定?”
“确定什么?”
“确定他们是杀人犯,万一只是一个醉驾的司机呢?或者警察出于职责杀人?或者军人?”
雷恩的脸几乎拧成了麻花,她气愤地吼道:“我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我知道他们是谁!就算不知道具体细节又如何!”
“你做过调查吗?鲍勃·本德还算说得过去,他光屁股拿把电击枪,你说是防卫倒也可信。还有马克·戴利,我找到了他私藏的照片。”
“私藏的什么?”雷恩蹙起了眉。于是米莉安把地下室、盒子和照片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雷恩听完说:“瞧,也是杀人犯。”
“但你不能确定他会杀人。那其他人呢?毒品贩子们就不必说了,他们死有余辜。丹尼·斯廷森呢?或者哈莉·琼·雅各布斯,还有西姆斯,维兰德·西姆斯,他们真的会杀人吗?”
“我……”雷恩后退几步,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可惜那里已经没有烟,“斯廷森是个人渣、一个老贼,他开了一家典当行,我怀疑他以前就杀过人。西姆斯让我搭他的车,我在他身上也看到了光……他要杀我,他带我去了他的活动屋,然后把我领到车库,他拿着一把锤子朝我扑来……”
米莉安还记得格罗斯基说的,雷恩是用一根烧烤叉把西姆斯解决的。与米莉安在泽西海滩上的那家店铺里搞死枪手的做法如出一辙。
“雅各布斯,这个我不清楚,我不了解她,反正我在她身上看到了银光。她是个酒鬼,婚姻很失败。我在一家酒吧遇到了她,当时我手里拿着一把从斯廷森的典当行里偷来的手枪,所以……”
米莉安知道,雷恩把那女人崩了。
可现在看来,仿佛挨枪的是雷恩。也许之前她一直忍着,或者,也许这只是一种姿态。总之,她的肩膀在颤抖。她凝视着远方,眼睛闪闪发亮,仿佛什么都没看,又仿佛看到了一切。
这是决定性的时刻。汹涌的波涛铺天盖地地袭来,她的堤防已经开始出现裂缝。
米莉安大可以不管不问,那样即便堤防出现裂缝,至少也不会垮塌。或者,她可以尝试修补——用温柔的情感和语言。
又或者,她可以采取另外一种做法。
那是米莉安最擅长的事。
她继续原来的话题。“也许那个哈莉·琼·雅各布斯打算杀掉她的丈夫。也许她的丈夫是个脾气粗暴的浑蛋,经常虐待甚至殴打她,因为晚饭没有及时做好,因为她不肯跪下来给他吹箫,或者仅仅因为她看他的一个眼神不顺他的心。这种情况,她把她丈夫杀了也算谋杀,但这种谋杀和其他凶杀案不同,我持支持的态度,如果有机会的话,我甚至愿意提供帮助。但你看到的银边可不会告诉你这些背景故事。也许你的入侵者是个骗子,就像我的一样。也许你只是一个工具——一把握在坏人手中的枪。”
雷恩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她喘息着,伤心欲绝地呜咽起来。她跪在地上,双手捂住脸。随后她又趴下去,头几乎触到膝盖,双臂在脑后交叉,像一颗坠落的星星。她看上去瘦小得可怜,犹如一件家具。她坐在那里,浑身发抖,哭成了泪人。
米莉安感觉到了猫头鹰的不耐烦。一个新的目标出现了,米莉安放开厄运之鸟,让它尽情去追捕猎物。雷恩只顾着哭,对此毫不知情。米莉安也没有干涉。
很快,痛彻心扉的呜咽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啜泣。雷恩终于站起来时,米莉安提着一只死兔子让她看——兔子的身体几乎完好无损,除了几个爪洞。猫头鹰在她嘤嘤哭泣的时候解决了他们的伙食问题。米莉安对雷恩说:“走吧,回去吃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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