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志皓从来都无法隐藏他对靳辰的关注，隔着一层报纸，穿过那些刻意的夸张和浮华，他仍然可以触摸到那些或明或暗的示意，那些或真或假的表白，那些人，那些事。便会有遗憾，遗憾自己已经在他的生活圈子以外。他有时觉得如果能再得到一个机会，可以再试一回，他可能真的不介意再跳一次坑，说不定可以坚持得更久一些，回忆也会更多一些。

        他不看好林意结，他也不看好任何人，如何与靳辰长久相处的秘密并不复杂，但没有人可以做得到，如果一定要选，他更看好自己。

        他还是有些放不开，他也知道自己不潇洒，无奈爱一个人本来就不潇洒，好在理智长城不倒，总能战胜冲动，否则万一要是头脑发热地冲回去抢人，如果靳辰不再给他机会，那多么可悲，如果靳辰还给他机会，那更可怕。

        于是有时候，萧志皓甚至暗自羡慕靳辰可以如此津津乐道于往事，那需要何等的勇气，才可以微笑地述说那样的故事。

        可惜自己的功力毕竟要输他一大截，不及他看得开，只是好在尚有时间这柄利器，慢慢冲淡一切，他可以等，他不急，等着再生为人。

        然而世事总比人心转得快，萧志皓本以为自己早被娱记们打造得金刚不坏，然而看到当日的娱乐版头条时，仍然忍不住呆了一呆。

        X高层剧变，神秘富豪引新人打造全新风格，靳辰愤然离职……

        原本娱乐记者就惯于添油加醋，青菜都能做成牛肉味，这一次原料就是实打实的珍馐，一番火功调味下来，当真是满汉全席也比不得。萧志皓一路看得心惊肉跳，只觉得像在看黄金档乡土剧，一般的鸡毛狗血，夸张刺激。

        太狠了吧！

        林意结她，果然还是忍不住了。只不过萧志皓还是诧异，靳辰一向都很有办法摆平旧人，以他的功力，怎么会让一个迷恋于他的女子狠到这种地步？

        怪事怪事，又或者这才叫天罡对地煞，那姓林的就是天生来克他的，有钱有势，而且性子火爆，不肯吃亏，更不肯吃哄。

        萧志皓正在胡思乱想中，砰的一声，门被撞开……

        “老大！”朱朱一抬头，看到萧志皓桌上摆的显然是与自己一式一样的纸张版式，倒怔了怔，扭捏起来。

        “怎么了？”萧志皓温言道，随手把报纸折好放在一边，这丫头不晓得为什么，对这种事特别地在心，什么风吹草动都躲不过她，也好在她为人机灵说话从不过分，而且眼睛里也是一派善意，所以并不讨厌。

        朱朱假笑几声，想想圈子绕得再开，也是要回头的，索性直接起来，问道：“你会不会去帮他？”

        萧志皓吃了一惊，苦笑道：“你这么看得起我？”

        朱朱无奈：“你帮不了他东山再起，陪一陪他总还是可以的吧，他已经失踪好几天了，我联络过原来的同事，都说找不到人。”

        萧志皓是若无其事：“可能他想出去散心，他这人一向有一出没一出的。”

        “老大，你第一天认识他哦？”朱朱简直要哀叹了，“他们整个公司也在找他，万人迷再恶劣，也不会为了要散心让别人如此麻烦。况且林意结那个死女人吞并了他的公司，还当众抵毁他的设计，又另外请了好几个设计师跟他叫板，我听说他最后搅碎了下季全部的新款，最后就消失不见了。”

        萧志皓听得耸然动容，靳辰什么都不在乎，唯一珍视的只有自己的作品，林意结这手果然够狠。此时的萧志皓已习惯了话在心中想三遍再说，于是临到嘴边时，已经听不出多少情绪：“靳辰做事，一向都很有分寸，我们不必为他担心。”

        “你这人……太拎不清，他现在已经一无所有。”朱朱终于急得失态，伸手按住萧志皓的手背。

        萧志皓叹口气，翻手拍拍她：“搞不清楚的人是你，他是X第二大股东，X每赚一分钱都要扳三分之一给他，他怎么可能一无所有？除非林意结拼着自己的几亿财产不要，硬要把X化成灰，就算真是这样，他也可以告林某人恶意欺诈。好吧就算是林意结够狠，你也告不赢她，但是靳辰名下还有好几个房产，大把的股票，他比我们谁都有后路，要让他一无所有，很难的。”

        萧志皓曾经看过他的私人财务报告，那花样名目多得令人啧舌。

        狡兔三窟，那狡狐呢？靳辰连感情上都可以多头经营，做得滑不留手，更不要说财产。失去X，他当然会元气大伤，但也仅仅是元气大伤而已，要逼死他，还差得远。

        “啊……”朱朱黯然。

        萧志皓忍不住笑：“你在惋惜什么？”

        “我还想着你这下子可以趁虚而入，也让万人迷知道他瞎了眼认错人，这么一后悔，一感激，你们俩的事多半就成了。”朱朱郁卒。

        是吗？萧志皓无言，好吧，就算是能成，他要证明这些有什么用呢？就算是他成功了，这成功的果实他敢要吗？

        不过他倒也慢慢想通了林意结的激烈究竟为何而来：如果不能有爱，那么能得到恨也是好的吧，至少，这也是一辈子的纠缠。然而她还是算错了，靳辰是没有弱点的，如果有，他也会自己先下刀。

        你以为事业是他不可以割舍的，对吗？

        没关系，我先一步离开它。

        本以为作品是他唯一珍视的，对吗？

        好，不等你抵毁，我自己搅烂了它。

        太狠了！

        真不愧是靳辰，那个曾神色淡然地说着“我是不会有任何把柄给人”的男子，他的确从来不说谎。

        何必呢？

        这次，萧志皓是真心在同情林意结：机关算尽，到头来落得一场空，连个下手的地方都没有，早该要看清这个人了吧，这没心没肺、没血没肉的一道伤痕。

        萧志皓坐在飞去法国的飞机上胡思乱想，这几天他心里一直都乱，心乱如麻，仿佛靳辰一天不出现在天下面前向世人证明他完好无损，他的心就定不下来一样。既然如此，工作当然是做不进去的，萧志皓看着密密麻麻的铅字头痛欲裂，罢了罢了，反正现在不是宣传旺季，他要休息去。

        萧志皓是度假盲，心里从来没有什么好去处，在旅行社里呆问了半天，最后鬼使神差，居然买下一份法国南部山区自架游路线。

        皇天在上啊，我是真的没有听见朱敏新说过他出境时最初的目的地是南欧啊！

        萧志皓仰天长叹：就算是听到了，也不是故意的啊！

        法国南部山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自行车一个赛季都可以边边角角地走一趟，更何况是汽车。

        同时也进一步肯定了，他当真是没大有情趣的人，旅行像是在赶路，如果没有人一路提点着，连落日都不会赏。

        鬼使神差，还是鬼使神差，虽然鬼神之说从无定论，但是萧志皓还是觉得把邪门的事情都归为鬼神比较好，所以当眼前的景物越来越熟悉的时候，他也只是在心中感叹天意，而全然忘记了自己一路查地图取直线距离的事实。

        一路开到山顶，眼前豁然一亮，斜阳夕影，静湖烁金，粉白的木墙，童话式的橘红色屋顶，鲜艳如昔，萧志皓心头一跳，下意识地一个急刹车到底。

        要不要进去？是走？还是留？

        萧志皓犹疑不定。

        当然靳辰是不可能在里面的，如此倒也好，索性他联络了屋主住下来，他爱煞那间平房还有玫瑰园。

        可……如果……万一见到了呢？

        萧志皓勾勒见面的场境。

        靳辰自然是不会赶他走的，但是他有一种令人打战的冷淡眼神，里面会明明白白地写着：我无意。

        我若无意，你便休。

        萧志皓不确定他会受得了这样的表情，他若无意，那要怎样？是要黯然离开？还是奋起反击？

        他不知道，或者，等看到了，一切都会明白，倒不如顺其自然。

        萧志皓忽然摇头：想什么呢？还当真了？

        他熄火，跳下车，迈大步，直接走过去。

        还犹豫什么呢？这一路来心心念念的不过是想去看一下罢了，搞什么度假，还搞什么自驾游，绕这么多的弯，只不过是为了自欺罢了，心里说着顺路顺路……于是就可以当成是顺路。

        那么既然现在已经站在门口了，还要矫情什么？就算是现在狠心绕开了，过一阵不还是要顺路再绕回来？

        算了，反正眼下没有外人，就当是已经自欺过了，他是顺路，看到了，进去歇口气，如此而已！

        只是无论他怎样地想过，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场境，木屋白墙红瓦依旧，玫瑰园浓香郁馥依旧，而人，居然也是依旧……

        萧志皓只是远远看到秋千架子上蜷缩的身影，心里便一阵地发慌，整个人站在园门边——石化！

        不会吧？

        萧志皓抬头看看天，太阳已经偏了，但还是有力度，刺得他眼酸，光天化日之下……会见鬼吗？

        萧志皓一步步往前走，可越是走近，便越是心慌，到后来，心跳声比脚步声还响亮。

        是他，竟真的是他！

        萧志皓忽然想起那个黄昏，他饿得肚子咕咕叫，这人在秋千架上睡得香甜，恍惚间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们相恋，同居，分手，通通是一场梦；又好像一切都会再发生一遍，他会睁开眼睛，带他去吃相煎何太急的煎小羊羔排。

        萧志皓轻轻在秋千座前蹲下来，伸手拨开覆在靳辰额上的发，光线的角度很好，红中带金的光薄薄地镀了一层在他脸上，这张脸，似乎永远也不会看腻。

        眉眼狭长，但鼻子却极英挺，嘴唇很薄，萧志皓永远记得那份触感，柔软而缠绵，令人神醉。

        萧志皓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直到日影西沉，靳辰的睫毛在脸上投下越来越长的阴影。然后没有任何征兆的，那睫毛微微一动，眼睛便似要睁开了。

        “呵！”萧志皓轻吸一口气，心跳如鼓，一转身就想要逃。我们常常会去故地，怀念故人，但这并不代表我们会愿意撞见他们，怀念是好美好的，是可以自己控制的，所以，相见不如怀念。

        萧志皓才跨开一步，手腕已经被人握起，靳辰的眼仍朦胧，带着淡淡地睡意，却旋即笑开来，轻声道：“你饿了吗？我带你去吃好东西。”

        萧志皓怔怔地看着他，连迟疑都来不及，只一路跟着走，靳辰的侧脸最为好看，从鼻尖到下颚的那条轮廓，萧志皓盯着看，只觉得还在梦里。

        还是那辆车，还是那条路，甚至，还是那家乡村小餐厅，一式一样的香煎小羊排，同一位胖厨娘故作天真地对他挤一挤眼。

        萧志皓切下一口肉排咀嚼，浓香的肉汁化开在口腔里，对，就是这样的感觉，这种感觉，似在天堂。

        靳辰仍然帮他倒酒，将面包切开，放在他右手边，在自己的菜还没有上来之前，盯着他眼睛，笑容款款。

        梦幻是很美好的，但萧志皓最终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你一早就知道我会来？”

        “我不知道！”靳辰微笑，声音却极平静。

        “哦！”萧志皓惊讶。

        “刚开始，我以为是在做梦，就由着性子做下去，可是车子开开就觉得不对了，梦里怎么会有这样真实的人，才想明白了，原来不是梦，真的是你。”

        “哦。”

        “来度假吗？”

        “嗯！”萧志皓紧张得不知道要怎样开口，只能又欲盖弥彰地补一句，“这里很美啊！”

        “有没有订房子？要不要帮忙？”靳辰低下头去切肉，睫毛掩住了眼中的一切。

        “啊！没……有。”萧志皓脸上一红，他没有打算在这里久待，他本是打算看一眼就走，不，确切地说，他没有打算在此地出现。

        “这么晚了，有点难办。”

        难办的话，没有关系的啊，萧志皓不由自主地在这一瞬间祈祷满天神佛，让这小镇里没有一家有空房。

        “如果，不介意挤一下的话，我那边还有两个睡袋。”靳辰抬起一只眼，飞快地闪了一下，又垂下去。

        不介意啊，怎么会介意呢！萧志皓被那一瞬间心酸的喜悦冲晕了头脑，不过好歹还表情上还记得矜持，十分克制地说道：“没关系，如果不太麻烦的话，我可以睡地上。”

        萧志皓看到靳辰的嘴角微微勾了一下，却不再说话。他心里乱，一团麻似的，抽也抽不出头，只能也一径地沉默下去，埋头苦吃。

        胖厨娘又来上菜，笑得满脸鲜花朵朵开，冲着他挤眉弄眼，萧志皓实在不好意思，只得冲她打一声招呼。那厨娘在旁边作俏作了半天都没人理，当下乐得笑逐颜开，亲亲热热地凑过来：“好吃吗？让你的爱人也多吃一吧，可怜呢，他那么瘦。”

        萧志皓的笑容全僵在脸上，急忙分辩道：“你搞错了，他不是我的爱人。”

        胖厨娘脸色一变，满脸的不高兴：“这位先生你怎么能这样呢？你们都在一起这么久了，你还当着他的面说这样的话，太伤人心了……”

        “呵……”靳辰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萧志皓急得面红耳赤，偏又插不上嘴说话，只听到靳辰这一声笑，忽然便觉得心里一松，倒也懒得去争了。

        胖厨娘又念叨了几句，为表示对靳辰的同情以及对萧志皓的不满，一手把萧志皓的色拉重重地扔在桌上，另一边则是轻拿轻放，萧志皓被她搞得哭笑不得。

        “她爱开玩笑罢了，不要介意。”

        “没关系。”萧志皓脸又是一红，倒是忽然惊觉了，其实真的不介意，一点也没有被勉强的不介意。

        看来一直躲开他的方针是正确的，这个人仍然对自己有绝大的吸引力，仍然有渴望，仍然想追逐，求之不得会让人做出世上最丑陋的事。为人在世，最要紧是姿势一定要好看，若是恶形恶状的，追到了，也是丢人，他不要被靳辰瞧不起，一点也不要，否则当初就不必走得那么绝然。

        到现在还可以这样气氛融洽在一起吃顿饭，已经是很难得，竟可以处得像老朋友，这简直像梦想中的关系，就不该再有什么不满足，也，不要再生事端。

        照旧又是吃得很饱，夜暮沉沉，靳辰的侧脸在路灯下忽明忽暗，一路都无话，萧志皓却反而觉得心安，只是静静地小心偷看，他原本也想不出话来说。

        眼见木屋已经快要到了，靳辰却把车头一转，停到了湖边。

        “今天星星很好，出去坐坐好吗？”靳辰熄火下车，在月光下回眸，目璨如星。

        萧志皓看得怔怔，怎么还会说不好。

        薰衣草已经开败了，但空气里仍然残留着令人迷醉的味道，月下的静湖有异常的活泼，细细的波纹都化作闪烁的星光。

        “有女朋友了吗？”靳辰走几步，忽然问道。

        “没！”萧志皓脸一红。

        “哦，也对，应该是男朋友了吧。”

        “没有都没有，你在想什么呢！”萧志皓脸更红。

        “哦？还是那么不上进啊。”

        “哎！”萧志皓声音一高，顿一顿，到底是气不顺，嘲道，“谁有你勤快？”

        靳辰竟也不反驳，只低了头笑，月下的波光粼粼地映在他脸上，半明半暗，笑容美得不真实。

        “怎么了？”萧志皓看他忽然停了脚步，只得转身凑过去询问，只当是自己说话太冲，到底是得罪了他了，不由得有点懊恼。

        月色正浓，连星光都被掩住，靳辰的背后便是湖，黑水白光，而夜幕，则是蓝到如墨的一幅丝绒，萧志皓看得有些发呆，却只觉眼前一黑，一双柔软而缠绵的唇轻轻地凑过来，若即若离，在唇上轻触。

        萧志皓蓦地睁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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