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奢侈贫穷

        倘若要对牟礼魔利的居室细数从头,可真是怎么也说不尽。

        牟礼魔利非常重视自己房里的摆设与装饰。经过了一番细心的布置后,她终于感到一切均已安排妥当,不禁露出了称心如意的微笑。房间里的一切物什,全都让她感到十分合意。即便是一只空瓶、一支铅笔、一块香皂的颜色,皆是按照她严格的标准挑选出来的。尽管没人会送花给她,可要有人真买来了,她也只好扔掉;若有人送了她红茶杯、茶匙或玻璃杯之类的餐具,她也只得卖掉。总的来说,原因就在魔利这个人的脾性实在古怪极了。倘要再深入分析,那是由于魔利的生活虽然几近赤贫,但她打从心底比什么都痛恨所谓的穷酸气。相应地,魔利对奢侈与华丽所散发出来的璀璨光芒,可比什么都喜欢得紧。

        所以,魔利最热衷于改造她位于破陋公寓楼里的那间六铺席的斗室,把原有的那股穷酸气味彻底扇去,让华丽的芬芳萦绕在整个房间里。至于摆饰的规则,全都根据魔利独到的美学,尽管乍看之下委实难以分辨这房间究竟哪里称得上堂皇富丽。如果前来造访的客人从事的是艺术工作,或许还会对这个房室赞上一句饶富奇趣;可要被问到什么地方显得豪华气派,只怕也得歪着头想上好半晌。魔利总是躺在各色心爱的对象中央,让清晨的天光、困意袭人的午后烈日和罪恶渊薮的暗夜烛火,轮流映洒在她的身上。房里的鲜花和玻璃壶,尤其是那一只饰有紫罗兰浮纹的白色陶器,随着光影的变幻而隐隐泛着温润的光泽。魔利常将视线移向墙面,驻留在波提切利与亨利·卢梭的图画上,静静地享受着醉人的时刻。假如有人发现了魔利正耽溺在这一切当中,想必会忍俊不禁地问:“有什么好陶醉的?”旋即狐疑地端详着她的表情,以确定她的精神状态是否正常。

        魔利以巧手酿出的这股华丽气息——只有魔利一个人看得见那谜样的华丽——的范围,并没有将天花板包括在内。一来是魔利鲜少抬头望向室顶,二来即便从上头飘下了些许煤灰,魔利心中的堂皇仙境亦不会黯然失色。不仅如此,四周原本浅黄色的墙壁已蒙上了一层旧褐色,草绿的榻榻米也褪成了仿佛被茶汤浸染过的茶褐色,还有不少地方已经膨胀变形,可魔利根本没把这些搁在心上——魔利先在榻榻米上铺了深绿和暗红双色交织的衬垫,再摆上桌椅——依照魔利的经济窘况,倘若真要更换榻榻米,她也只买得起最便宜的等级。那种廉价榻榻米特有的刺鼻蔺草味,简直就是最为熏臭难当的穷酸气。至于墙壁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当初,魔利把原来淡绿色的墙壁,那好似在浅草演出的低俗戏剧的舞台背景,改漆上现在的颜色时,也曾被那股同样猛烈的穷酸味冲得险些窒息。在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积黏着浅绿水垢的微雾玻璃瓶里,插有十支嫩绿的粗茎,宛如十条青蛇从瓶里向上昂首挺立,而前端则分别顶着浓红、泛黄的粉红、宛如掺入牛奶的甜白淡绯,以及柠檬黄等五彩花瓣的anémone……

        也有同样的习气。他会这么做,除了和魔利基于相同的理由以外,还多少有些卖弄才学的意味。毕竟,文章里的外语有时可为行文添香增色,未必尽是刻意彰显,若是由此把欧外归类成弄笔之辈,也未免有失公允。欧外对高雅的嗜尚,以及脑中犹如透明矿体的精密机械构造的运转,感到无比快乐,几近陶醉醺然。这是他生命中妙不可言的喜悦。为了将这份喜悦转化为极其优美的文字,他便在文中嵌入罗马字等外语,如一个躲在门后的维也纳舞者,从门缝间露出了秘恋中的微笑。可以说,欧外这位男子,不仅钟情于巧克力的浓香,也醉心于罗马字的秀逸。

        从玻璃窗透入的薄暮余晖,披笼在方才提到的anémone上。这瓶缤纷花束左后方壁板的色泽,虽已成了脏扑扑的土黄,倒还不至于使魔利的美梦破灭。Anémone的绚丽颜色,让魔利联想到西欧的古老屋舍,而搁在花束后边的锅子的亮银、苦艾酒空瓶的浅青、葡萄酒瓶的雾白,以及摇曳着微弱的烛火、堆栈在白色陶瓷花瓶瓶口边缘的蜡泪,这些色彩,比魔利梦境中的更淡,比幻想中的更浅,几乎让她当作是颜色的影子了。魔利感到十分舒心惬意,连提笔写作都倦懒了起来。

        于是,魔利不去理睬天花板、墙壁和榻榻米。在她的房里,最惹眼的就属那张略宽的单人床了。那是美国驻军部队淘汰出来的旧货,连着小边桌成套卖三千五百元,便宜得很,只是不免残留了一些用过的污渍。这张上了亮光漆的木头床没有任何雕饰,仅加了一圈厚框而已。既然没法弄来魔利最想要的样式——那种像在法国湖畔别墅里的胡桃木雕床架,她也只得将就这一张了。若是花上好几万,买来家具店或百货公司里的昂贵床台,可以想见这房间立马就成了那种穷酸新兴阶层的新屋卧室——屋里摆着好看的书柜和碍眼的时钟,地上铺的大红地毯活脱脱像魔术师用的道具布。如此一来,一股空虚的氛围必会冲灌而入,使魔利感觉仿佛有股无色又乏味的东西在舌头上蔓延开来,继而彻底粉碎了她的美梦。魔利的床上叠铺着厚厚的睡垫,上面裹着的白底厚棉质床单,缀有两道红色细条纹。既然魔利买不起铺在阿拉伯富豪床上——就是四个床角竖有长矛状床柱的大床——的床单,即在白色的粗布上绣有金色星星和红黑交织的太阳图案的那种,她只好拿这个凑合着用了。床上铺着两条盖被,贴身盖的那条铺棉衾被是橄榄绿的,上面以浅褐色勾绘细腻的纹样,从袖筒与下摆内侧翻折上来的里布则是淡黄色的。至于和这块里布同色的另一条铺盖,由于经过了洗涤,已经褪成魔利想要的柔和的明黄色了。魔利运用带着浅褐纹饰的橄榄绿与柔黄色的两条棉被,把整个房间晕染成波提切利宗教画里的色调。至于枕头套同样采用棉质的布料,白底上缀着红色的粗条纹。魔利常窝在波提切利的棉被里欣赏花朵,眺望玻璃。各款各色的玻璃,全都蕴含着谜样的流霞彩影,任凭魔利凝目细审亦不解其所以,深深吸引着她浸淫在这无上的新生天境。时序入夏,魔利便收起盖被,不论是暑热闷蒸的白昼,抑或被浓暗围拢的黑夜,她一径躺在只铺着白底红纹床单的床上,冥想着窗外远方那片沙漠的静寂。在令魔利深受感动的《皮埃尔·洛蒂的信》里,夜晚的沙漠遍地冰冷黄沙的情景,浮现在她幻想的微暗影片中,甚至还有阿尔及利亚的女子吟唱情歌的歌声飘送而来。

        魔利的床铺两旁摆着一对扶手椅。靠近内侧墙壁的那把,是用来搁放物什的;另一把供人坐用的椅子上,铺着一条折成四折的暖桌专用薄被,印花棉布上染有深浅相间的茶色。椅子的后方,挂着一幅威尼斯运河和桥梁图案的编织壁毯。在魔利看来,这幅壁毯和巴黎的豪华房室里的哥白林织毯一样美丽,恰和她挂在对面墙上那幅波提切利的局部图里那些文艺复兴时代之前的贵族女子侧脸相互辉映,使得魔利满室皆是意大利的生香活色。当她在涩谷的一间小店的墙上发现这幅挂毯时,甭提有多雀跃欢喜了。法国的精巧手工编织挂毯极具立体感,以各类图画和照片作为染织题材。那挂毯大抵是从某幅西洋画中截取的图案,看来已在店里挂了许久总卖不掉。在长久的曝晒下,原先的鲜艳夺目已然褪色,却正合魔利的心意。那朦胧的橄榄绿、微浊而浓淡有致的黄色,搭配浅灰蓝与柔和砖红的色调,恰恰与古老的哥白林织毯毫无二致。每当魔利觅得了心爱的对象,便再也顾不上其他事情了。她根本没想到该杀个好价钱,便喜滋滋地买下这幅颜色已褪去大半的挂毯了。男店员的脸上掠过了一抹无以名状的笑意,那表情仿佛在说:瞧这女客一脸眉飞色舞!他能理解这位客人很高兴购得了非买不可的对象,也明白她买不起百货公司的高价品而屈就这便宜货的心态;可他委实不懂,这女客分明嘴里叨念着“这东西都褪色了呀”,为何还喜形于色呢?对于自己做的事受到嘲笑,魔利已是习以为常,她很习惯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人们的窃笑,也不再往心里去了。年轻时,她对此曾十分恼怒,可长了年岁多了气量,现在反倒同情起那些笑她的人了。

        映照出奇妙奢华氛围的那盏台灯,就站在枕畔的小桌上。魔利不知道那是铜制的还是铁造的,或是由各种合金铸成的,总之是用金属打造出来的台灯,整体呈现出意大利的美术馆里展示的铜版画的那种色泽,雕刻成一个长着翅膀的年轻天使搂着少女起舞的造型。台灯虽是用便宜货常用的二模灌组方式制作而成的,却不像在一般裱框铺子、稍高级些的文具店或百货公司常卖的诸如米勒的啦,或是看来憨头愣脑的贝多芬,抑或水车磨坊之类的工艺品那般俗气,足以在魔利梦想中的园地发挥画龙点睛的功效。这盏台灯已相当老旧,将灯泡座和台座固定起来的焊料都剥落了,以致蔫着脑袋瓜一摇三晃。魔利只好拿来托利斯的大瓶子装了水增加重量,压在勉强撑拉着台灯头部的电线上。这条危险的电线,屡屡让来到魔利房间的少女和太太们瞧得心惊胆战。魔利自己虽也相当困扰,但洋溢着意大利风情的对象并不容易觅得,她也只得由着这组危险的装置在那个角落长久待下去了。只是这东西看在别人眼里,想必十足扎眼,甚至有人对她说:“拿个五百元来,我去帮你买盏新的回来!”可魔利明白,若把缘由解释清楚,对方必会感到错愕,她干脆只露出神秘的笑容,带着歉意答道:“我只是嫌麻烦,过阵子就会去买了。”接着便引开了话题。这盏灯当初花了八百日元买来,用了八年之后虽已濒临解体,仍是魔利的宝贵财产。每当看到它,总会令魔利想起《即兴诗人》的开篇第一行,“凡是到过罗马的人都非常熟悉巴贝里尼广场”,而魔利的耳畔,亦旋即传来马车在罗马与佛罗伦萨的石板路上奔驰的轰鸣。至于装在那只深皿里、花冠仰抬的anémone,展现出仿佛连绽放都倦惰似的慵懒的粉红和黄色、牛奶白的橘色,还有深红色。也唯有在这盏天使台灯的照耀下,这群anémone的美女们,才会翩然出现在魔利深夜的梦境里。

        对向墙面的书柜上,有着魔利梦想中的房间——尽管其实称不上是房间,仍是魔利最美丽、最梦幻的屋子。“现实,那是‘悲伤’的别名。唯有在幻想中,幸福方能与人们相伴左右。或许有人自认为在现实中也过得十分幸福,可那些人大抵是误会了。当幸福的人们在现实中感到幸福的时候,那股幸福的感觉乃是存在于其幻想之中,抑或至少带有些许幻想的成分,而绝不会是存在于现实之中。直白地说,倘若有谁认为仅仅待在现实中就能感到幸福,恐怕只有我们远祖的猿类,以及进化未臻成熟的人类罢了。”魔利俨然一副哲学家的伟岸神情,在心中如是说道。室生犀星曾在中提到“牛排的粉红色与油脂”。自从读过这句话以后,每当魔利想起牛排的时候,脑中总会浮现出这句话来。手持刀子切下一块牛排送入嘴里是一连串“现实”的举动,牛排本身亦是一个“现实”的物体;然而,尝牛排时感到美味、觉得开心的感受,何尝不是那浓腴的牛油香气蒸腾、油亮焦褐而微微渗血的粉红肉块在心中奏鸣的交响乐,更是脑海里的一场豪华盛宴,亦犹如背靠大片森林的西欧别墅里,回荡着优雅的古典乐,间或传来柴火燃烧的哔剥爆裂声中的那份寂静。比方有个男人酷爱像置于古坟上的陶偶那样的土制人偶,或许他对那种土制人偶所投注的爱情,远比对活生生的女人还要深。假如爱情和快乐只存在于现实之中,应该就没有其他的东西藏匿在现实的另一个深处里了。魔利为了要使自己脑中的梦幻房间的“存在”合理化,因而极尽所能地做出了这番申论。“唯有梦,才是这世上真正的现实,以及瑰宝。”暂且搁下魔利的真知灼见,回到本文吧。不过她的这番见解,绝非不值一哂。

        现在,回到魔利的书柜上吧。魔利的书柜其实是房里的摆饰柜,里面站着书挡。欧外的《德国日记》的书脊上印着灰色图案,白底黑字;罗登巴赫的《死城布鲁日》、都德的《雅克》、皮埃尔·路易的《女人与傀儡》与其另一部作品《精灵们的黄昏》,这几本的书封都透着黄色;还有深红底与白底黑字的两册《福尔摩斯》,或许是依照英国版的书皮印制的;再加上洛蒂的《菊子夫人》和《梅子太太的第三度青春》;全都依照魔利属意的色调依序排列整齐。她希望能在《福尔摩斯》的旁边再摆上一本亮浅绿的书册做搭配,眼下仍在物色当中。书挡旁的玻璃牛奶瓶里还插着上一个夏天的花。橄榄绿的花萼和花茎上顶着已泛黄的小花,花芯像蓟花那样有着纤细的淡米色软毛。早已干枯的花朵像泛黄且变得虚薄的dentelle(蕾丝)的颜色,而花萼和花茎则像意大利运河的色彩。在那只有着金黄色的金属盖子、瓶身如宝石般的四方形合利他命小瓶子上,还留着墨绿色的蜡泪残堆,其后方有一只落满尘埃的Dom的空瓶,搁在淡蓝色的资生堂空罐上。而在蜡堆和空瓶之间,还站着一枚迪恩头戴西部牛仔帽、身穿西部牛仔衣和背心的相片,整张相片呈现橙红的色调。另外,还有两只绿色的玻璃瓶,深浅各一,其中一只是带有金属光泽的绿色,好似里面有着萤火虫。至于上了灰色油漆的相框里的,是身着军医服的欧外,而象牙白相框里的,则是襟上别着法国骑士荣誉勋章(文化艺术勋章)的普鲁斯特。在魔利的心目中,普鲁斯特正是寻觅到真正现实的不朽作家。在相片里,他依然审视着精神层面上的具体事物。洁白的翻领,一条看似白绸的领巾围到领子的下方。那枚胸绶章像只雪白的蜥蜴,又像是天上的白鸽,停驻在他的黑礼服上。魔利对于自己无缘拜会普鲁斯特,感到十分扼腕。现如今,要想在这东京见到足以代表法国的睿智人物,只能去观赏让—路易·巴伦特的作品了。在现代的新浪潮之中,同样充溢着法国风格的智能、洞悉内心影像的眼神,以及优雅的风韵。那些巴黎的年轻人制作的新电影(比方《情人们》《二重奏》《一个为夏日而生的女孩》),不仅在复杂纠葛的人物关系中,呈现既具备智慧、又带有古典高雅的心理影像,即便在里谈情说爱的场面,亦保有里生命的重量。在《狂乱之夜》里有个镜头,一位裸体入睡的女子身上的盖褥被猛然掀扯开来,此时放在她枕边的三支蜡烛的烛台,仅将后方墙上一幅挂画的画框映得隐隐发亮,而图画本身是晦暗不明的。现代的东西一定是干燥的,古典的、优雅的东西都是“旧时的遗物”——这样的观点有些可疑。当麦琳·德蒙若穿着泳装时,依然流露出路易王朝的优雅;而让—保罗·贝尔蒙多、劳伦特·特兹弗、让—克劳德·布里亚利、热拉尔·布兰这些年轻人,让人感到既有时代的甜美,又透着几分含有苦味辛香料般的青涩。而干燥在有些场合也是好的,比如洗过的衣物、焙过的盐,以及某些体裁下的文体。

        习得的日文、从欧外诸位作家空茫文风中受到的潜移默化、略微涉猎过的法文,以及嗅过的些许西欧文学与美术的气息,一股脑啰啰唆唆地塞进文章里。

        叠放于书挡旁的欧外全集上面,摆有登山用的红色马口铁烛台、圣母子的明信片,以及一张色彩纷呈宛如教堂彩绘玻璃的写生画,也同样是以圣母子为主题的画像。充满回忆的托利斯威士忌的塑料瓶盖与火柴盒。两只厚重的杯子并置在前面,一只颜色像淡淡的葡萄酒,另一只是仿佛会溶在水里的水绿色,魔利爱不释手,都买了回来。魔利最喜欢编织的华丽梦境,也在她床脚前的一张茶几上实现了:静静地搁放与堆栈起来的西式盘子、红茶杯和西式杯子。印有金色文字与商标的天蓝色红茶罐,与透着暗红色的覆盆子果酱瓶。白盘子上散落着波提切利风情的蔷薇与紫罗兰的柔嫩紫花,在轻歇于盘上的玻璃杯下绽放着芬芳,与杯子后方勾勒着小鸟图案的玫瑰色陶器相映成趣。几只浅蓝饰边、绘有橄榄绿与玫瑰红纹样的深底盘子叠放在一起,上面搁有淡红的西红柿、银白的匙子、开罐器、胡椒、装有大蒜的小瓶、防蚀铝的雾金色小盘子等,浅柔的美丽色彩,金色,与玻璃的晶莹相互交织,使魔利的美梦得以成真。陈列在这些物件后方橱柜上的是沙拉酱的浅黄、西洋醋的透明、牛油的亮黄、猪油的润白,殷红的水果篮里搁着嫩绿的包心菜。牛乳浓稠的白色与西红柿汁的浅红,对比着深绿色的草莓果酱罐。白昼的阳光和夜晚的灯光,把这些陶器、瓶罐、蔬菜、玻璃的周身反射得熠熠生亮;到了午夜时分,则闪耀着一个个微小的星形光芒。

        从早到晚,这些淡彩的绮丽物什兀自闪耀着光辉,悄然无声地把魔利围在中间,即便在魔利沉睡的夜里,光明依然不曾稍减。那是因为魔利房里的电灯,除了朝阳直射入室的三十分钟以外,总是不分昼夜地散发着光亮。每当有人在夜里或黎明时分,经过魔利房间旁边的走道时,总被她房里流泻出来的亮晃晃的七十瓦光线给吓一跳。魔利没关灯,有时是因为在写稿,或是通宵耽读推理小说,可即便她察觉忘了熄灯,也根本懒得伸手扭灭电灯的开关。魔利恣纵地心想,就算省下晚上开灯的电费,也买不了几块英国巧克力。能让魔利亲自起身动手的,只有烹煮自己喜欢吃的料理,把穿戴在身上的衣物清洗干净、装扮成自以为漂亮的时尚,在窝身的房室里布置上精挑细选来的东西,还有为了快乐的联翩浮想而出门逛一逛、瞧一瞧。倘若每天清晨破晓时站在没人的空地上,天上就会飘下一张千元大钞的话,恐怕魔利连一张稿纸也写不出来了吧;即便心里很想写,却实在懒得提起笔来。如果有人笑她,幻想个区区一千元,未免太小家子气了吧。魔利应该会这样回答:花费超过一千元就是奢侈,就失去幻想和创作的快乐了。

        魔利也不关木板套窗,嫌麻烦,不过还有另一个理由是她讨厌碰触木板套窗,这得追溯到她早在战争之前过的生活。老家平素只掸扫尘灰,至于讲究些的打扫,全交由园艺匠每个月来两趟帮忙处理,当然更别提清理库房和厕所了。当园艺匠打扫客厅时,家里人全挤在餐室里;若是遇上每年一度大扫除的那天,他在堂屋里清扫的时候,大家甚至躲到厢房避难去了。魔利以前过的便是这般从不沾脏的娇贵生活。她是荑手纤纤的金枝玉叶。刚搬来这里的两三个星期,魔利根本没发现有木板套窗,待她察觉的时候,已经太迟了。别说套窗上满是雨泥风尘,她更怕会摸到蜥蜴、壁虎,蝎子、桐虫、蜘蛛等虫子,干脆让窗板继续收在墙边的窗箱里了。魔利住的公寓这一带十分潮湿,一连下个几天雨,榻榻米便会发霉,因而蜥蜴、壁虎,天牛、蜘蛛等各种虫类,可说是多士济济。厌怕虫子的魔利,每回见到的刹那,总像被浇上冷水般全身僵直,苦思着这回该去央谁来帮忙才好,又暗忖着受托的人们会在心里嘲笑她的没用,就这么烦恼上十来分钟。

        魔利开不了罐头,更提不动重物。平常惯穿毛线衫的魔利尽管已是美人迟暮,外表像个随处可见的中年妇女——当然,若是仔细端详,她身上仍流露出与其说是尊贵,毋宁说是拖拉磨赖的样态来,明摆着就是不济事——可她的举手投足依旧慢悠悠的,俨然是王朝时代的公主。说得托大一些,若是让魔利挪桌扫地,简直堪比紫式部或和泉式部亲手洒扫清理了。魔利还记得,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疏散到乡下时,有回她穿的草编雪鞋的绑绳忽然断了。她先是站在雪中茫然无措了好半晌,这才慢吞吞地弯下腰去。脚边散落着两三根稻草映入眼帘。她想用稻草把鞋子绑在脚上,不消说是徒劳无功的。魔利把这两三根稻草捻成一束,试着续上草鞋系绳的断尾,无奈总不如愿,忍不住暗自说道:“朕岂可亲系草鞋之绳!”魔利当时的生活样貌,就和出奔至笠置山,在山径里惶然逃窜的后醍醐天皇一样。她没办法点燃薪柴。到河边洗衣服时,内衣常被河水冲走,连人都险些一头栽进水里去。烧柴时总是马上冒出浓浓的灰烟,只得一再扭报纸当火引重新起火。魔利脸上又是灰又是泪的,不禁诅咒起自己这两只无能的手来。更窝囊的是,魔利根本连走路都成问题,纵使套上了特制的防滑雪鞋亦无济于事,从路面往下走到家门口的那段阶梯,她都得伏身弯腰,一级、一级慢慢往下爬。和大家一起去亲戚家借浴室洗澡,就数她的动作最慢,最后只好自己一个人回去。阒黑中,魔利揣着满怀的恐惧,缓缓地走在分不清哪里有拐角的山丘雪地里。但凡农活她都做不来,唯有冷眼旁观弟媳挥汗下田。因此,自从她和弟弟一家分开来住以后,再也拿不到蔬菜,只得向住在二楼的房东家预约黄瓜皮。其实那时她身上有钱,却压根没想到向人买来菜蔬就行了。魔利把鲜嫩欲滴的黄瓜皮拌了盐,想象那是一盘绝顶美味的色拉。人们曾指责魔利,她和弟媳同样都是出身名门的千金,为何会有天壤之别。可两人的成长过程有些不同。弟媳从小便一肩挑起母亲的职责,家里有八口人,登门做客的人也是川流不息,餐食大抵总得备上十五六人份。弟媳的母亲只负责接待宾客,身为女儿的她不仅善于社交,遇上客人来访时,更得在厨房与客厅之间来回穿梭,可说是入得厨房,出得厅堂,面面俱到。这绝不是趁机报复往昔嫌隙,才故意写在这里的。弟媳可是位经过了自由学园的羽仁本子式教育熏陶的才媛。一旦发生战事,她原本柔和的眉宇之间,便隆起不服输的青筋,不但耕种的本领连农夫也要竖指赞好,连不曾做过的和服裁缝,也像计算数学般仔细地裁剪布料缝制完成。她曾在连空中冷月都要冻僵的夜晚,独自一人把数百颗马铃薯埋进土里,当时恰巧有个相熟的工厂工人经过,被她感动得流下泪来,伸手相助,这段事迹一时传为佳话。她虽心如铁石,硬得拿锤子也敲不下角来,可有部分原因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境遇所逼,并非她心怀恶意或故意使绊,才这般硬心肠的。她也不会刻意落泪博得同情,或裹着温情的糖衣兜着圈子挖苦。包括蔬菜事件在内的诸多事情,严格说来,过错该归魔利。何况在那可怕的战争期间,带着魔利到乡下避难,简直就和带着身穿裙摆拖地的居家服的布里亚·萨瓦兰、爱德华八世,抑或背着后醍醐天皇逃难没有两样。话说,那是他们把死活不愿离开浅草的魔利一起带了来,而不是她央求一块去的。好了,闲话少提。

        因此,不止驱赶虫子,魔利办不到的事可多着了。魔利奇妙的奢侈生活,便在这不情不愿的心态上源源不绝地衍生出来,她的“贫穷中的奢侈”渐次往绚烂的境地升华而去。同找来园艺匠打扫一样,老家有好几个女佣打理一切家务,所以魔利既不会烧炭生火,也不会使用煤油炉。于是她只好转而改用桶装瓦斯,问题是桶装瓦斯上面没有炉子,而以魔利的经济能力,又买不起电炉。她只好不分昼夜都在被窝里搁上热水袋,幻想自己是马塞尔·普鲁斯特。魔利从不曾穿经过缝补的衣服,不管是欧美样式或日本传统的服装,她一概不会做,从家居服到和服的窄幅腰带,全都得找裁缝店订做,缝纫的支出成了一大笔开销。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大家开始在和服里穿起西洋的内衣,于是市面上开始卖起了贴身的里衣,这才免去了她连贴身里衣都委托裁缝店缝制时的尴尬。至于针织衫,虽有店家代为编织,却没有店铺能帮忙修补破绽的口子。魔利连tailleur(套装)和robe(连身洋装)都买不起,却还是很爱打扮,买了不少对襟毛衣和针织衫。配色上,她喜欢用英式风格的深褐搭配米灰,可可色搭配深蓝、纯白、灰色和浅灰蓝。有一回,裙子破了一个大洞,把她吓坏了,赶忙去做了两条:一条是深灰色的,另一条是有隐约细格纹的布料,格纹分别是带点粉红的红豆色,以及带点红豆色的灰色。这裙子配上白衬衫,外搭深蓝色的有领对襟毛衣,穿起来很像谷内六郎画在封面上的女孩。尽管她确实已是五六十岁的老妇人了,内心却始终保持着十三四岁少女的心境,因此这身装扮再适合不过了。深灰色的那条裙子搭配浅灰蓝的对襟毛衣和白衬衫,是她最得意的散步装扮,脚上则分别以浅黄和淡蓝的袜子和衣服做配搭。大部分的对襟毛衣,魔利都一件又一件地往衣架层层套叠后吊挂起来,日积月累之下愈来愈重,稍微一碰,便会掉落到喂猫吃的饭上。其他的毛衣有一部分堆在衣橱上的纸箱里。冬去春来,夏走秋至。到了秋天,把毛衣拿出来一看,赫然发现大概是梅雨时节附着在衣料上的虫卵,已经孵化为成虫大量繁殖,把好些件毛衣啃出了一个个惨不忍睹的孔洞来。在花儿与玻璃的围绕中,魔利日日夜夜幻想得浑然忘我,以致挂在衣架上的对襟毛衣永远维持着上吊的姿势,而堆在衣橱上的针织衫则任由虫子们大快朵颐。魔利虽曾动过该把这些衣服收进衣橱里才行的念头,可依她的个性,思考与实践之间的距离差了十万八千里。衣裳破了洞她也没法补,干脆扔了来得省心。要是有人在深夜十一点四十分左右经过魔利的公寓附近,就会瞧见有个形迹可疑的女人,捧着一大只用报纸裹起来的包裹,朝河边走去。在旧衣回收商看来,付钱收购这些不算最高级的衣服倒无妨,但他们也并非什么都照单全收。魔利公寓附近的那条河里,沉了不少衣料上等但穿了孔的毛衣。尽管比不上沉在泰晤士河底那颗嵌在骷髅眼窝里的女王宝石,可料子还是挺不错的,应该值得专捡破铜烂铁的人每年到河里打捞一次吧。

        说到洗衣服,也是直到战争结束,魔利一个人住以后才开始学的。虽然大致上手了,可她的步骤过于繁琐仔细,得先用资生堂的橄榄香皂搓出一大桶雪白的泡沫来,实在耗时又费力。由于搓出来的泡沫太多了,反而瞧不清浸在水里的衣物,好几回都因为前一天掉到水桶里的红茶渣把衣物染上了茶色的污渍,只得重新再洗一趟。那些犹如棉花糖般柔白的泡沫,总是引来孩子们争相向她讨去玩。洗衣服还算不上什么,拧干才是一场硬仗。魔利扭拧冬季长衬衣时的模样,简直就和拉奥孔群雕毫无二致——那是三名男子使劲挣扎着被蛇紧紧缠绞的手臂、腰杆、躯体,极度痛苦地昂仰望天的雕像。她把湿衣的一端绕在手臂上,纳不进手掌的部分则搭上肩头,采取一种诡异的姿势使出浑身解数来扭拧衣物。纵是俄罗斯芭蕾舞的编舞大师马辛,都编不出这般充满艺术气息的特异姿势。有时连她自己想来都忍俊不禁,身边虽没旁人,可邻房还是听得见的,只得紧抿着嘴、强忍着别笑出声来。这副古怪模样的部分成因是魔利不善家务,更要命的是她手无缚鸡之力,倘若她的力气和普通主妇一般大,只消把长衬衣对折拧干便大功告成了。好了,经过这番又洗又拧的孤军奋战之后,变得洁白如新还飘着香味的贴身衬衣和毛巾——除了内衣和小件衣物以外,全都送到洗衣店去。若是连床单都自己来的话,只怕到要扭拧的阶段,得一路披到左右邻家太太的背上才成——都挂在窗边成列的衣架上,晾干以后便移到床铺的后面挂起,好似一道道白色的瀑布。床后面挂满了,就披到扶手椅上。魔利之所以在室内晾衣服同样是由于她缺乏主妇的家务技能。想把湿衣晾到户外的晒衣杆上,必须能够握着前端接有枝杈的长竿子,操纵自如地把衣物顶到晒杆上面晾挂。熟识的太太偶尔会好意让她晾到自己的晒衣区来,可往往连撑竿晾衣都得接手帮忙,几次下来许是嫌烦了,一见到魔利要晒衣服便一溜烟地躲回自家去了。遇上下雪的日子干不了,魔利便把湿衣裹在热水袋上,便可把衣服烘得既干又暖,可谓一举两得。魔利对毛巾的颜色也有严格的坚持,她凑齐了如梦似幻的色彩,即便是挂在床头板上亦须依照一定的顺序,每条露出一部分错开,旁边再挂上洗完的白色衣物。使用的香皂最好是有紫罗兰香气的紫罗兰皂,无奈买不起,只得退而求其次改用理想橄榄牌的紫罗兰色,以及资生堂的白色、蔷薇色、浅绿色皂等。甚至化妆箱和梳发工具箱的颜色,也都挑选和这些香皂一样的黄玫瑰色及淡黄色。这些梳妆箱和去渍油的瓶子、洗发精、无色无味的发油,一起固定摆在罐头空箱上面。

        总而言之,喝牛乳长大的魔利,外表看似长得高大,其实身子骨弱得很,何况幼时过的是娇宠的生活,不曾需要使力。魔利从小除了左手端碗、右手持筷吃饭,还有在浴室洗澡与穿衣以外,别的事都由旁人代劳。头发是在她默背法语时,女佣为她梳扎的。洗头发时在客厅摆上面盆和一只宛如供奉八岐大蛇的酒壶般盛满热水的水桶,同样由女佣为她洗发,她仅需朝前弯俯。魔利每天从女学校回来以后,必定走进装有自来水管线的客厅,朝着小跑前来迎接的女佣吩咐一句“洗脸的热水”。上学和放学有人力车接送,远足多半请假不去,连腿脚也鲜少劳动。魔利这般孱弱的体能,使得采买日用成了苦差事。只要购物篮里装了一根稍大的白萝卜、两三本旧书,以及五六颗洋葱,她的手就快脱臼了,每走一丁目就得换手提篮。魔利不仅力气小,皮肤似乎也不太厚,只消多洗几件衣服,指甲便会断折剥落流血;若是没穿袜套直接趿上木屐走路,不出一丁目便会皮开肉绽,露出红肉来。除非木屐的夹带用的是上等的天鹅绒,否则甭想悠哉惬意地赤足趿屐散步。

        两手轮流提购物篮没什么奇怪的,魔利还自比为分外羸弱的平家宫女,若是能摆脱拉奥孔的样态,她可一点也不想露出那般狰狞的神貌来。因为,纵使魔利没有闭月羞花的容貌,也无婀娜多姿的仪态,可她向来认为自己心地秀美、举止娴雅,只消别成了拉奥孔的化身,就完美无瑕了。近来,社会上所谓姿色和体态兼具的美人有日渐增多的趋势,但拥有美人的心地、美人的态度之人,几乎是凤毛麟角。超过四十岁的女子先不论其心地,不少人拥有美丽的样态,腼腆而温柔。但真正的“美人”,即便是在穿越车道时,亦不会露出丑陋的斜眼,满脸惊慌地冲奔过去;即使在大众澡堂里和同性共浴,也会怀着羞耻心。

        ——说起女子们近来在澡堂里的举止动作,简直令人瞠目结舌。墨黑的卷毛头和既粗又红的手臂,会毫无预警地突然伸到魔利的眼前抢水。即便她就坐在水龙头前的座位上,还得靠隔邻的女子同情她,让她接水过去冲洗。因此,要是瞧见每处水龙头前都坐了人,魔利便直接打道回府了。别说鲜少有人在冲淋时会留神不要泼到别人身上,她们在洗脸时还大模大样地顺便漱口,连伸手挖鼻都堂而皇之,净做一些魔利即便单独待在浴室里也做不出来的举动。原以为男女混浴时,她们会收敛一些,没想到全部照做不误。多数女人只要结了婚,过上五六年,大都变得厚颜无耻了。澡堂里既有青春焕发的年轻女子(这年头小姑娘的好处就在她们裸体时也不害臊,像个少年郎般神色自若),还有恬不知耻的老婆子,在浴槽里盯瞧着其他女人的身子打量。话说回来,这种人可说已成了歌舞伎戏剧里的鸨母,或罗丹那尊娼妇雕像一般,到达另一种美的境界了。魔利上澡堂时,喜欢带着心爱的毛巾、香皂,跟金色的水桶摆在一起,坐在可以远眺镜子的地方,享受洗浴的乐趣。因为离镜子愈远,映在镜中的脸看起来愈小。可惜,自从她站着翻阅了一本杂志,里面刊载了带照片的乳癌判别法的文章以后,她就不敢离镜子太远了。这六七年来,魔利不时怀疑自己罹患了胃癌,只要身体微恙便疑神疑鬼的,生怕患了胃癌、喉癌、食道癌、直肠癌、舌癌、皮肤癌等各种绝症。一旦开始担惊受怕,就变得茶饭不思,人生了无生趣。在那样的日子里,就连花儿和玻璃,亦尽皆化为悲哀和寂寥的梦魇。

        其实,真正的美人不憎恨别人,也不会做坏心眼的事。全世界都嚷嚷着现今已是自由恋爱的时代,年轻女孩无不盼能博得众人的关爱,可若真想惹人疼爱,与其把发色漂淡、描上眼线,不如别再羡慕别人、憎恶他人才是上上之策。相由心生,那些欲望会使女孩变得面目可憎。现在连冰店的女侍都染上了这种时髦病,面目可憎的女子充斥在大街小巷里。

        再回到正题上。魔利不仅做不了家事,还患了奢侈病,需要施些魔法才过得了日子。魔利的生活费,包含早、中、晚始终大放光明的电灯的巨额电费在内的房租二千八百元,加上买米钱、订三份报,还有瓦斯桶的费用,每个月合计得要一万元。其中,有些日子吃的还是魔利所谓的英国贵族的早餐,包括饼干、天然奶油、产自大不列颠的覆盆子果酱,配上一杯香气浓郁的红茶;而以面包为主食的晚餐,有时会配上一盘芦笋与淡粉红色的西红柿,以及飘着荷兰芹碎末和洋葱圈的牛肉冷汤。偶尔再买瓶苦艾酒或格拉夫干白葡萄酒,家计就更为拮据了。每个月一万元的生活费,就靠一年出一本书的版税支应,奢侈享受所需的开销得另外绞尽脑汁筹措出来。床边桌子下面用红铅笔、蓝铅笔和黑笔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加减法数字,小到得用显微镜才看得见,还有无数的线条从这里画过去、那边拉过来,犹如卡斯巴古城的谜似的。某些时候,魔利会在脑中飞快地计算着复杂的数字,速度快得难以想象这是小学时代算数拿了丁等的人。如有额外收入,或卖掉什么东西赚到钱款时,就能过得宽裕一些;若是遭逢青黄不接,只能挪出一星半点做奢侈花费,这时,如凑巧从邮票钱匀出个几百元或几千元的零头来,那可真叫她心花怒放。假如挪出四百元供挥霍,即可分两次买一百九十元的比目鱼生鱼片,或是三洋牌的汉堡排、炖牛肉等西洋料理罐头,而剩余的两百一十元,再从日常费用里拨出二十元补上,就能去买英格兰制的雀巢巧克力了,裹在那里头的杏仁和鹌鹑蛋一般大哩。近来不晓得什么原因,多了不少额外收入,比如受邀写些短篇的文章,有时能攒出九千元,甚至还曾攒到过一万二千四百元。那段日子,魔利得以暂时享受好些天的歌舞升平。午餐的配菜是用银鱼、比目鱼、鲷鱼子掺清酒和一点点佐料炖煮,生鱼片用比目鱼,夏天的话则挑鲈鱼,旁边搭配笋块拌山椒嫩芽,或是奶油煎沙朗牛排配上青豆荚、德国色拉、特大号的蛋包饭佐番茄酱。有时会到苏格兰洋食餐馆、班加罗尔印度餐厅、砂场荞麦面店用餐。魔利脱手转卖的物品包括买来却不合穿的衬衫、围巾等衣物,书店寄赠的欧外、芥川、漱石的小说集书册,别人馈赠的白檀扇子、茶器、罐头,两条女礼服用的硬里宽幅腰带、两件和服长衬衣,等等。不合穿的原因是,买来的衣服该穿在脸孔比她大上一圈的人身上。魔利在存款充裕的时候,还曾买下每码六千元的巴黎衣料去涩谷量身订制了外套,结果缝制出来的样式奇丑无比,美梦彻底破灭,她便在那时一道脱手了。所幸,阿佐谷那里有一家愿意高价收购的店铺。一来是魔利带去的对象都是上品,再者是买来的价格和服饰的瑕疵她都诚实以告。魔利手上还有不少堪卖品时,只要拎个五六件去,立刻就能换回两万元左右。若是遇上实在没东西可卖的日子,魔利便坐到床上,环视整个房间,琢磨着能不能把榻榻米掀起来搬去卖呀?魔利就这么坐在花朵吐露的芬芳和玻璃映显的透明围绕之中,有股诱惑紧紧地缠裹着她,那诱惑大抵是某种东西勾出她体内渴望寻觅的心绪,嗟叹着奢侈的资金已然告罄。像这样挨过几天以后,令人欢欣的日子便再度来临。魔利忖想着:看来“人间万事,塞翁之马”这句话的确所言不假,而基督教的牧师说的“神会供应你一切所需”,似乎也不是完全骗人的。她于是满心愉悦,换上簇新的裙子,喜滋滋地上街去了。

        魔利顶上的蓝天是一片澄朗无垠。在她蓬散的头发下,有张由十三岁少女的面孔直接变老的奇妙容颜,神采奕奕地走着。仔细端瞧,那淡黄的颧骨上散布着淡红的细小斑粒,泛着宛如施上腮红般的红晕,上唇边缘的面疖疤痕变成了小红痣。牙白色的针织衫外搭深蓝领子的对襟毛衣,合拢的领口别上一枚木质的胸针,下身配上她称心的那条红豆色与灰色相间的格纹裙子,以及钩针编织的淡茶色长袜,趿上浅黄的皮革凉鞋。以迈入老年的女人来看,魔利的脚步充满活力又带些稚气,愉悦地走在路上。她嘴里还哼着莫扎特歌剧的其中一小节:

        魔利几乎每天都出门散步,因此从淡岛到下北泽车站前的北泽二丁目附近的繁华街道沿线,多了不少人知道魔利的来历。既不是因为她的短文偶尔刊载在杂志上,也不是由于她写得一手佳文妙章,而是五六年前,她一个没留意,把大哥写来的信遗落在天天上门的风月堂咖啡厅里,径自回家了。那里领班的长子,恰巧在大哥执教的东邦大学里就读,于是知道了她的来历。而她早前常去另一家猫头鹰咖啡馆,在那里结识了一些朋友,他们也会来风月堂这边,风月堂的主顾们这下子都晓得她是谁了。然后风月堂的男女服务生们,又从顾客的口中听说了这件事。至于淡岛公寓里面的住民当然都认识她。其他还有两家书店,以及她曾在那里弄丢原稿的一家药局,同样晓得她这个人。再加上这些店家的店员和孩子们等等。仔细数算起来,就有二十五六人,甚至还有更多人会告诉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风月堂的主顾们全都住在从北泽到淡岛之间一带,这消息便在那些街坊中散布开来。魔利不分晴雨,净挑惹眼的地方信步畅游。只要是上过小学的人,每一个都晓得魔利的父亲欧外,没人会忘记这位赫赫有名、头衔特多的文学家,一听闻她是欧外的女儿,无不发出惊呼赞叹。不仅如此,纵使魔利百般不愿,人们仍会随之想起欧外有个远近驰名的恶妻。就这样,魔利每天途经街道左右两旁的商家,甚至连后巷小弄的居民,一个个全记得她的长相和名字了。

        今天,牟礼魔利同样穿上了她珍爱的洋装,提着绿色和蔺草色交错的绳编篮子,出门去下北泽了。路上那家租书店——鸠书房里的年轻女店员,从玻璃门里看见魔利经过了门前,不禁嘀咕着:

        “咦,牟礼女士走过去了呀。对了,她之前借走的克里斯蒂,到今天租金已经两百元了,要不要提醒她呢?瞧她一脸悠哉,已经走掉了。这位老太太的脚程还挺快的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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