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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扬州城已经就在前面。

        烟花十里扬州路。这里是天下闻名的销金窟,也是人人向往的温柔乡。但是,陈六却没有带着手下进城。

        在离城五里开外的树林里,陈六让队伍停了下来。

        虽经一夜颠簸,但捕快们的脸上还是毫无倦意,个个目光炯炯,腰杆笔直,正襟危坐在马上,跟他们出发时并无二致。

        他们不说话,也不下马,像雕塑一样停留在原地,只等着马车里的人向他们发出新的指令。

        年轻真好。夜晚,陈六已经在马车里打过一个盹了,但他还是觉得疲倦。所以,他有些羡慕马车外的年轻人,羡慕他们身上永远都有用不完的精力。

        “你们可以按计划行动了。”陈六拉开马车上的窗帘,慢条斯理地吩咐。

        一阵细碎而有序的马蹄声,五十个捕快分成了五组,各自向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

        只一眨眼的功夫,树林的空地上就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陈六的马车在那里孤零零地停着。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的样子,一顶青衣小轿来到树林里面。

        一个师爷打扮的人从轿中走了出来。正是上次来京城通知陈六的那个年轻师爷。

        师爷走到马车边上躬了躬身,轻声招呼:“陈总捕头……”正在闭目养神的陈六打开车门,向师爷招了招手:“上来说话。”“是。”师爷再次躬身致意,然后上了马车。

        师爷在陈六对面坐了下来。陈六闭着眼睛向他点了点头。

        “总捕头,王知府已经在府上给您备了薄酒,还腾了一间院子,就等着您过去了。”陈六还是闭着眼睛,摇了摇手:“等办完事再说吧。”师爷打扮的人恭首:“是,那您还有什么要吩咐的?”“你跟王知府说,我的手下已经发现了谢三的行踪,正在追他。让王知府通知各县捕快,准备快马,在路口等候。”说着,陈六把一个锦囊递到了师爷的手里,”这里是具体的安排。”师爷恭敬地接过了锦囊:“是。我们一定照办。如果没有其他吩咐,我就暂时告退了。”“对了,”陈六忽然睁开眼睛,停顿了一下,“请你转告王知府,他的儿子很好。”“难道……”师爷的头垂得更低了,“总捕头已经猜出我是谁了。”“有人曾经跟我说,王知府手下最好的智囊,其实是他的儿子。虽然不过二十出头,但已是扬州府最好的办案高手了。以前,我觉得可能是别人言过其词,现在我却真的相信了。当今世上,像你这样沉得住气的年轻人已经越来越少。”“总捕头切莫见怪,因为一直仰慕您老人家,所以我才借着师爷身份来见你,以便有机会向您当面请教。”“其实,像你这样的官宦子弟,应该去走仕途的,何苦想着要入捕快行当呢?”“总捕头,您连这事情都知道?”王船行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不瞒您说,我乳母本是捕快之妻,所以小时候我是听着你的故事长大的,成为一个像你这样的名捕,快意江湖,本就是我的志向。总捕头不要见笑。”“既然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也没什么好说的,”陈六微微地点了点头,“如果办完这次案子,我还活着的话,你到京城来找我,也许我能给你安排点事情做。”“多谢总捕头。”王船行向陈六深深地作了个揖。

        噼啪!噼啪!

        鞭子像暴风骤雨一样击打着马儿绷紧的屁股,马儿疲惫得连嘶鸣的力气都已经没有,白色的鬃毛被汗水浸透,湿漉漉地耷拉在不断痉挛的身体上,马腿也在不断地打战,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倒下来。

        这本是一匹膘肥体壮的良驹,不用鞭打,便能知晓主人的心意。

        然而它的主人好像已经全然忘了这些,一点也没有顾惜它的意思。

        狠不过小谢。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劲只有谢三才有。

        但是,谢三自己也很狼狈。

        他本是一个很注重仪表的人,平日里,衣服上不要说有一点污迹,哪怕是只起了一条皱纹,他就会忍受不了。

        然而现在,他的衣服不仅有很多皱纹和污迹,而且衣服的下摆还撕开了一个很长的口子。一向保养得很好的脸上也是胡子拉茬,盘在头顶的发髻至少有一半披散到了肩上。此刻,谁见了他,都不会相信他是那个优雅、傲慢、有洁癖的谢三。

        任何一个人在被人追杀了三天三夜之后,都不会比谢三表现得更好。

        谢三没有想到这次的追兵会像附骨之蛆一样难缠。三天前他正抱着千金买醉楼的名妓花小小陶醉在温柔乡里,这群奇怪的捕快就忽然出现了。

        跟以前那些追捕过他的捕快比,这些捕快好像是刚刚入行的新手,显得莽撞而笨拙,还没有摸清他在哪里,就咋咋呼呼地让三里地外的人都知道他们要来抓谢三了。

        所以,谢三对他们失去了戒备之心。走的时候,还把花小小也掳到了马上,一边跑着,一边还抱着花小小在马上喝花酒说情话。他决定在好好逗弄他们一番后,再把他们一起解决。

        但是,一天一夜后,当他玩腻了这个游戏,准备把这些愚蠢的家伙全部解决时,才突然发现,追捕他的人已经换了一组。

        他没有把追捕者玩得精疲力竭,却把自己玩得精疲力竭。

        而这些所谓的新手也并不像他想象得那样笨,虽然他们一直在后面追他,但是始终和他保持着五百步的距离。

        他跑得快,他们也跑得快。他跑得慢,他们也跑得慢。他决定逼近他们的时候,他们反而向后退却。他决定停下来休息时,他们就开始用弩具机关向他射击。

        谢三终于看出来,他们的目的并不是想要追捕他,只是为了拖垮他。

        大漠里的狼在追踪比自己更强的猎物时,从不会马上扑上来攻击,只会远远地跟着,不即不离不眠不休,直到猎物完全崩溃,才扑上来将它吞噬干净。在谢三的眼里,现在身后的这群捕快就像这样一群大漠里的饿狼。

        但是,谢三觉得真正可怕的不是这群饿狼,而是狼群背后指挥行动的狼王。从空气里那股让人窒息的气息里,他差不多已经摸到了狼王的身影。

        深不过老陈。普天之下,大概只有陈六才能布出这样一个天衣无缝的局,把他谢三逼到走投无路的绝境上。

        陈家六条龙,陈六是其中的老五,在江湖上,陈六四个兄长的名声远比他大。但是谢三却认为,如果陈六的四个兄长加在一起,和陈六来一次对决,输掉的一定是他的四个兄长。陈六的四个兄长虽然名声大,但是他们在江湖最多只领了三、年风骚,便相继一命呜呼。惟有陈六,出道以来竟然四十年屹立于江湖而不倒。其间遇到的对手不仅更多,也更强更狠更狡诈,但是都被陈六轻轻松松地搞定了。

        谢三曾经跟陈六一起办过几次案子,亲眼见识了他的武功。谢三觉得陈六的武功虽然看似简单,却是世界上效率最高的武功。他真正的杀着只有一剑,朴素到了没有一点变化,但是普天之下却很少有人能逃得过这朴素的一剑。而比他的剑法更为可怕的是他的内功,据说他曾得到过内宗大师李老子的真传,不用动一根手指,就能在无形中取高手的性命。很难相信,陈六这一身武功是从十七岁那年才开始练起的。

        而陈六最让谢三佩服的地方不是他的武功,而是他运筹帷幄的大将气度。在陈六接掌总捕衙门以前,六扇门里虽然也会出一些传奇人物,但是整个捕快组织的效率却很低。十个人出手,常常只能发挥出五个人的力量。但是经过陈六的组合和调教后,现在总捕衙门十个捕快在一起却能发挥出一百个人的力量来。只要有三个武功二流的捕快,就足以打败一个一等一的高手。

        同时,对江湖上的帮会,陈六也改变了以前只要是帮会就一律剿灭的成规,而开始采取招安策略,为江湖帮会定下规则,只要他们在规则之内行事,便可以自由发展。困扰江湖多年的帮会之乱,也因此平息下来。

        三十年来,因为总捕衙门有陈六坐镇,虽然江湖上依旧是非不断,但很少再有殃及平民百姓的事情发生。

        所以,当年在总部衙门时,一向眼高于顶的谢三虽然谁的账都不卖,但惟独对这个干干瘦瘦的小老头子尊敬有加。

        谢三一直认为如果普天之下还有人配做自己的对手,那么一定就是陈六。

        名驹绝影白光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两条前腿一软,趴在了地上,嘴里大口大口地吐着白沫。

        那群奇怪的捕快也停了下来,虽然大呼小叫,却一点没有要追过来的意思。

        “你们想抓我的话?现在可以动手了。”谢三目光闪动,沉声说。

        “谁说我们想抓你?”身后的那群捕快双手叉胸,两眼望天,好像连看也不愿意看谢三一眼。

        “那你们干吗跟着我?”“我们就是喜欢跟着你。”谢三叹了口气,身子却已在倏忽之间腾空而起,只一霎那就已经逼近了两百多步。

        捕快们也早有准备,一低头,身后背着的连弩机关已经发动,密如蝗虫的利箭铺天盖地地向谢三射来。

        谢三并没有止住向前飞纵的身形,身上的长袍像蝉蜕一样脱落成一张白色的幕布,随着谢三双手舞动,长袍像一个漩涡在空中激转起来,将箭都吸了进来。

        箭越来越多,白衣像个帐篷一样膨胀着,终于胀出了它的极限,一下子爆裂了。无奈,谢三只得向后退却,身形竟飞得比箭还要快。

        捕快停止射箭,继续追赶谢三。然而再快的骏马也快不过谢三的轻功,等到谢三跑累了的时候,他的身后连一个捕快的影子也没有了。

        谢三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里却感到满意极了。陈六的布置虽然精妙,但还是低估了他的潜能。现在,谢三已经开始想着要到下一个集镇好好地大吃大喝一顿,然后找一个美娇娘,抱着美美地睡上一觉,接着好好地杀几个人,好好地做几件惊天动地的大案子。

        但是,等到谢三再次抬起头来,他才发现前方不知什么时候又多出了一群捕快。密密麻麻的利箭像一片乌云一样扑向他的头顶。

        谢三的嘴巴开始发苦,连胃里的胆汁都已经翻了起来。

        深秋的风凉得彻骨,为山谷凭添了一分肃杀之气。树叶正在大片大片从树上凋落,乌鸦也已经回到这里,在空中盘旋,发出凄楚的嘶鸣。

        经过一个星期的逃亡,谢三终于借着深山老林的掩护,把追兵甩掉了。

        现在他已彻底精疲力竭,随时都可能像滩烂泥一样倒在地上。

        谢三不明白,为何陈六一直都没有出现。本来他以为,陈六四天前就应该现身了。从那时候起,他原来因为年轻十五岁而拥有的体力上的优势就已被消耗殆尽。只要陈六亲自出手,他连一点胜算都没有。但是,陈六好像过于小心了,结果反而给了他逃出生天的机会。虽然时间拖得越长,让他的消耗也变得越来越大,但也让他终于可以从地形舒缓的江南来到山岭险峻的皖南。

        也许,陈六真的已经老了。所以才会因过于小心,而画蛇添足,结果把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

        跨过蜿蜒的溪流,穿越一片老树林,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竟然出现了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村子。

        梦村。这是谢三给村子起的名字。村里的村民都是些未满十八岁的少男少女,天真烂漫、清秀脱俗。从他们还未记事那天起,谢三便把他们带到这里。多年来,谢三一直都在苦心经营这个小村庄。这里的树是他亲手栽的,这里的房子是他亲手设计的,连篱笆也是他亲手扎的。他教这些少男少女说话唱歌,教他们种地织布,教他们舞文弄墨,教他们琴棋书画,惟独没有告诉过他们山谷外还有另一个世界。

        这是谢三为自己创造的天堂,在这里不再是那个传说中的杀人狂魔,他慈祥得就像父亲,完美得就像圣人,他是善的极致,是一切的源泉。

        虽然狼狈之极,谢三还是一丝不苟地在小溪边上洗了洗脸,整了整头发,然后才强打起精神,向村里走去。

        “村长回来了!”一个站在村口张望的小女孩,一下子蹦进了谢三的怀里,小鸟依人般地将脸贴在谢三的肩上。谢三的脸上露出慈祥的表情,把小女孩抱了起来。

        村里的人都听到了小女孩的呼唤,很快聚了过来。此刻,谢三的心情就像天上的阳光一样明媚,原来的倦意一下子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村子的尽头有一幢用木板搭起的大房子,上面没有一颗钉子和楯头,看上去却很坚固,在大风催动下,竟没有一点摇曳的意思。

        “我有点累了。”柴扉前,谢三露出了一脸歉意,”想一个人呆一会。”虽然脸上有些失望,但这些神仙人儿般的少男少女还是很快就散开了。

        推开柴扉,谢三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屋子。他想一头倒在床上,好好地睡他个三天三夜。然而他却不能,因为屋子里早已经有人稳稳地坐在椅子上等着他了。

        陈六终于现身了,在最不可能的时刻和地点。

        谢三这时才想起,整个追捕过程虽然严密,但还是留下了一些缺口。本来,他以为这些缺口是他自己闯出来的,但现在才发现,这些缺口才是真正的杀招。一个连着一个,目的只是为了把他赶到这里。

        “是你?”此刻,谢三心里反倒一点都不紧张了,好像觉得这一切是理所当然应该发生似的。

        “是我。”陈六永远都是那副平静如水的样子。

        “当然是你。”谢三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普天之下能把我谢三逼得乱了方寸,自投罗网的,除了你还会有谁。”陈六微笑着点了点,一副受之坦然的样子,既不做作,也不得意。

        “只是我不明白,知道这个村子的人,除了我,就只有村子里这些从来没有出去过的小孩。你又怎么可能知道这个地方?”谢三问。

        “还记得冷艳三仙子吗?”谢三的心往下一沉。

        二十年前,江湖上最出名的女人,是雪山派的冰至清、霜秋波和雪无痕,三人不仅武功极高,而且美艳动人,一时间让无数江湖侠少和登徒子们为之倾倒,成了众人竞相追逐的目标。但三位女剑客对这些追求者始终冷若冰霜,因此赢得冷艳三仙子的名号。

        但是这三个冷艳的女人最终都不约而同地爱上了谢三。最后为了他不惜隐姓埋名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帮他建成了这个叫做梦村的世外桃源。

        “但是,她们不是在五年前就已经死了吗?而且死之前,并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谢三定了定神说。

        “不错,她们确实没有离开过,但她们已经猜出你想杀她们灭口,所以临死前给我写了一封信,把这个地方详细描述了一番,还告诉我,如果你在外面觉得累了,就会回到这里静养。她们把信放进了一个瓶子里面,丢进小溪,在河里整整漂了四年多。三个月前,有人在扬子江边的沙滩上发现了它,所以就转到了我手上。”“她们终究还是出卖了我。”谢三叹了口气。

        “但是你知道,她们为什么要出卖你?”陈六停顿了片刻,”在信的最后,她们告诉我,她们明知你已对她们动了杀机,但她们还是甘愿死在你手里,只因你是她们最心爱的人。所以她们希望我将你绳之以法后,能把你和她们合葬在一起。这样,你就再也不能离开她们了。”听着陈六的话,谢三像冰一样冷的眼睛里不知不觉间竟有些雾气正在升腾,神情间一片忧伤之色。

        “其实,她们错了。虽然我有很多女人,但是真正爱过的只有她们。所以,我怎么会为了灭口而杀死她们呢。我杀她们其实另有原因。”“哦?”陈六有些诧异。

        “五年前,她们都已经三十七、八了,虽然很善保养,看上去要比她们的实际年龄年轻很多。但是,人力终究胜不过天命,我实在不愿意我最深爱的女人最后变成几个干枯的老太婆。所以,我不是想杀她们,只是想让她们的生命停在她们还依然美丽的时刻,我用‘十年深寒’把她们冻了起来,还找了一个最安全的地方把她们当作我最好的收藏品收藏了起来,只要有时间就会去看一看她们。”一度春风,十年深寒。

        十年深寒正是“十二恶神”中女采花贼冻蝴蝶的独门暗器。每月十八,冻蝴蝶都会找一名美男子做自己的情人,跟他们一度春风,然后在极乐时刻到来时,将玄冰炼化而成的十年深寒,打进情人们的身体里,把他们冻成一个个冰人,收藏在她的极乐窟里。

        陈六记得,谢三狂性大发后,所作的案子,手法上似乎都和十二恶神有着莫大的关系。但是,陈六万万没有想到,谢三竟然早在五年前就已经开始模仿十二恶神了。难道这就是他之所以能单枪匹马擒获他们的原因?

        “奔波了这么久,你一定累了。”陈六从刚才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一脸关切地说,好像谢三不是他正要追捕的要犯,而是他最亲密的兄弟,”里屋有一大桶热水,你正好洗个澡解解乏。换洗的干净衣服也给你准备好了,是用临安府产的上等缎子让名家按照你的尺寸做的。我知道,你是一个很讲究的人。”

        “而且喜欢干净。”谢三微笑着附和。

        “不错,喜欢干净。”陈六点了点头。

        白氲氲的雾气升腾着,把整个里屋都笼罩在了里面。

        谢三坐在大木桶里,惬意地洗着热水澡,水声响着,谢三一边放声高歌,一边用丝瓜筋上上下下搓洗着自己,把自己的皮肤搓得红彤彤的。

        在屋子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陈六懒洋洋地靠在太师椅的椅背上,眼睛微闭着,手还跟着谢三放歌的节奏,在扶手上轻轻地叩着,好像很欣赏谢三的歌艺。

        屋子里充满了其乐融融的气氛。

        然而屋子里的蚂蚁们却不这么认为。

        随着谢三的歌声,此刻它们正源源不断地从洞穴里面爬出来,聚在了一起。远远地看去,聚成的形状竟似一只拳头。”拳头”好像受到了谢三歌声的蛊惑,竟随着它的节奏,一步步向陈六逼去。

        蚂蚁们每走三步,陈六便会在扶手上轻轻地一敲,声音很轻,但蚂蚁们一听到这比针还轻还柔的声音,却会像喝醉了似的,向后一倒,这一倒,正好是蚂蚁向前走三步的距离。

        谢三的歌唱得越来越快,陈六敲击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地上的这支“拳头”竟像得了鸡爪疯似的,颤抖不已。

        忽然,“拳头”断了,蚂蚁像烟花一样向空中绽放而去,然后雨一样地纷纷落在地上。

        谢三的脸上一片惨白,好像都忘了唱歌这回事。

        “我还有机会吗?”谢三定了定神,拿着丝瓜筋的手松开了,回到自己身体前面,在水里搓揉起来。好像他搓揉的不是水,而是一大桶发酵完的湿面粉。

        满桶的水都被搓揉到了谢三的两掌之间,像一个硕大无比的水晶球。只要谢三的手腕一松,这只硕大的水晶球,就会碎成几万颗小水珠,最硬的铁甲只要碰上其中的一颗小水珠,就会在瞬间碎成一堆铁片。

        一海泛成满天泪,本就是谢三最拿手的暗器心法,天地下很少有人能逃出这惊天动地的一击。

        “大概没有机会了。”陈六还是不动声色,好像浑然没有看见杀机已在眼前,竟还有心情用衣袖掸一掸长袍上的灰尘。他的动作缓慢而悠然,简单到了竟没有一点变化。

        但谢三却看到了这个简单的动作背后藏着的三千一百一十六种变化。而谢三的“一海泛成满天泪”却只能使出三千一百一十五种变化,陈六的衣袖不仅能挡住谢三的攻击,而且还能在谢三招式用老,变得最脆弱的时刻,还他一击。这一击不用过于着力,哪怕只要小手指轻轻地一点,便足以致命。

        内力比拼输了,暗器比拼也输了。不过,谢三幸好还留了一招。

        “哦?”谢三顿了一顿,“不过,我倒觉得,没有机会的人可能是你。陈兄大概不会想到,你已经被‘一梦射千城’瞄准了,只要我一摁手上的这个木偶,你就会在片刻之间灰飞烟灭。”不知道何时,谢三的手上竟多出了一个布做的偶人。

        “一梦射千城,神佛也流泪。江湖上说孔雀翎虽厉害,但它的威力却不及一梦射千城的十分之一,只是没有人见到过这种一梦射千城。没想到,它竟落到了你的手里。”陈六淡淡地说,并不见丝毫的惊慌。

        “你大概不会想到,这个一梦射千城,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这幢大房子。我选这里做我的避难地,不仅因为这是我的世外桃源,更因为这里有一梦射千城。”陈六认真地听着谢三的话,然后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上上下下地看了一眼这幢木头做成的大房子。

        “你说得不错,我确实没有什么机会。”陈六点了点头。

        “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陈兄能封住自己的穴道,然后陪着我离开这里。说不定到时候我会放了你,还会把这件一梦射千城也送给陈兄。”“可惜你的建议来得晚了。这件大屋子外面有一百二十八个捕快,拿着一百二十八种机关暗器等在那里,虽然每种机关暗器的威力连一梦射千城的千分之一都不到,但是它们如果按照布置从各自的位置发动,可能威力要比一梦射千城还要厉害。而且,更不幸的是,进屋前我已经吩咐过那些人了,只要看到你从这个屋子出来时,只要有一根头发还在动,不管你手里有什么筹码,都一律杀无赦。你知道,那些人一向都很听我的话,所以只要你还活着,他们一定不会顾我的死活。”“哈哈哈……”谢三忽然笑了起来,把手上的布偶扔在了一边,“这不过是个普通的布偶,所以这幢房子也只是一幢普通的木头房子。陈兄这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实在让人佩服。”谢三从木桶里站起来,拿起桶边那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毛巾,浑身上下擦了起来。

        “真舒服啊。”擦干身子,谢三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对了,”陈六还是懒洋洋地倚在那张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说着,“我在东厢房还为你准备了一桌宴席,是京城天厨楼的名厨韩味亲手给你做的,酒是绍兴一品楼窖藏了五十年的女儿红。”“你想得实在太周到了。”不知怎的,谢三忽然斗志全无,长长地叹了口气。

        东厢房里果然已经备好了一桌丰盛的酒席。

        桌上的酒菜已经所剩无几。这顿饭,陈六和谢三已经整整吃了三个时辰。

        最后一坛酒都已快斟尽,谢三把坛子里的最后几滴酒分到了自己和陈六的杯子里。

        “喝。”谢三举杯。

        “喝。”陈六也举杯。

        但是两人都没有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只是拿着酒杯将碰而未碰。

        “上次我们俩呆在一起这么长时间大概是什么时候?”谢三忽然问。”十年前。”“我记得,好像我们是一起在岭南办一件案子。”“连环无头案。”“不错,作案的人好像是剑魔,为了能做到一剑削断人头,而又不让人头从脖子上掉下来,剑魔杀了很多人。后来好像居然真的被他练成了。”“如果练成绝世武功的代价是这么多人的生命,不练也罢。”陈六的神色有些萧索和无奈。

        “但是,你不得不承认剑魔的这招嗜血之剑,已真的就是剑中之魔,一剑过喉,竟如春风拂面,不仅脑袋不会掉下来,而且既不会觉得疼痛,也不会有鲜血流出,中剑的人甚至会以为自己根本没有中剑。直到他们一动,才会发现其实他们的脑袋早已经不属于他们了。这一剑的速度、力量和拿捏的分寸已经臻于化境。”“这一剑的威力,确实不可小见。”“但是剑魔这一剑却败在了你的剑下。剑魔的剑看上去很快,就像一道闪电。而你的剑看上去却很慢,好像是一寸一寸递出去的。但是你这慢得就像龟行的一剑,却反而先刺中了剑魔的咽喉。”“快和慢不过是幻象,其实当不得真。”“不错。你刺出这一剑时,我也正好就在旁边。剑魔虽快,但时间更快。而你的剑却好像让时间都停了下来,所以你的剑虽慢,却已经快过了时间。我当时甚至有一种感觉,觉得你这一剑其实是从昨天刺出来的。如果说剑魔的嗜血之剑是剑中之魔的话,那么你的这招昨日之剑则无疑是剑中之神。”“你也不差,只用了半招绝境之剑,就已经制服剑魔夫人剑妖的那招幻象万千的诱惑之剑。”陈六缓缓说道。

        “只可惜自那以后,我再没机会和你一起办案了。”“只因很少再有案子值得我们同时出马。”“这十年来,不知道你的剑练得怎样了?”“你想试一试?”“不知道陈兄是否赏脸?”谢三将酒杯向回一收,举在自己的胸前。

        “你既然开了口,我又怎么好意思拒绝呢?”陈六也将酒杯收了回来。

        两人不动,各自凝望对方。

        忽然,谢三杯中的酒液竟像条透明的银线,从杯中伸展了出来,却一点都没有向下坠落的意思。

        银线飞舞,一瞬间,谢三已经攻出了九九八十一剑。

        陈六杯中的酒液却没有任何反应,陈六甚至悠然自得地拿着筷子从桌上夹起了一个珍珠丸子。

        而这缓慢的一个动作却恰好避过了那从九九八十一个角度刺出的九九八十一剑。

        银线在空中一扭,又攻出了一百零八剑。

        而陈六还是慢条斯理,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两人一个动到了极至,而一个却静到了极至。

        谢三已经出了两百招,陈六却还没有出剑。他的”剑”还静静地躺在他的酒杯里,波澜不惊。

        谢三的剑虽然变化万千,却每一招都是虚招。陈六动作不多,但每个动作都恰到好处。

        两个人其实都在等。等待对方发出最致命的一剑。

        忽然,屋子好像一下子静了下来,连空气都不再流动了,屋檐上灰尘落叶一样簌簌落落地掉了下来,灰尘掉得很慢,竟然在半空中停了下来。一切似乎都突然静止了。只有从谢三杯中伸出的那根银线还在动,而且因为动得太快,幻化成几千根几万根银线。

        谢三的绝境之剑终于出手了。

        陈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他觉得连自己的呼吸都已经停了下来。

        这时,陈六也出手了。他杯中的酒也变成了一根透明的银线,慢慢的,慢慢的,一寸一寸地向前伸展着。连一点变化都没有。

        但是它每往前伸展一寸,周围那些舞动得眼花缭乱的银线,却突然凝固了,变成了一粒粒细碎的酒滴,像那些灰尘一样在空气中凝固了下来。

        半个时辰后,陈六杯中伸出的那根银线终于到达了谢三手中的酒杯里,把那个已经空了的酒杯注满。

        注满酒杯的时刻,正是满天酒液重新苏醒,向下掉落的时刻。

        陈六好像只是轻巧地转了几个身,便将这些比灰尘还细小的酒沫一滴也不漏地接到了酒杯中。陈六的酒杯也终于重新满了起来。

        “干杯。”陈六主动和谢三碰了一下杯。”陈兄已经等不及了,连杯都跟我碰了,看来我只有成人之美,把这最后一杯酒给喝下去了。”谢三微笑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多谢。”陈六向谢三作揖,也一口饮尽了自己手上的酒。

        谢三缓缓地坐了下来,闭上眼睛,一股白色的蒸汽从他的百会穴慢慢地向外散去,蒸汽由白转蓝,谢三的身体像一个泄了气的气球,一下子变得又小又枯,他的脸色红得像血,又慢慢地苍白起来,鲜血从他的眼睛、鼻孔、嘴角、耳朵流了出来。

        然而,此刻陈六也不好受。在使出昨日之剑的那一刻,潜藏在他身上的千擒千纵千毒砂终于开始发作。一根无形的绞索紧紧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一阵紧过一阵,把他的身体好像割成了无数碎片。然而,他强逼着自己一定不能露出丝毫异样。否则,他所有的布置便会前功尽弃。

        那一剑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量,千擒千纵千毒砂的毒也侵入了他的心脉。

        看着谢三倒在了地上,陈六却不能走过去摸他的脉息。即使现在谢三真的是在诈死,他也不敢去戳穿他。

        他必须装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平静地从这里离开。

        虽然身体已经疼得没有了知觉,陈六的脸上还是在微笑。他用尽全身力气,一步一步向外挪去。尽量让每一步都走得又稳又平。

        门外,没有陈六所说的一百二十八个拿着暗器机关的捕快,只有五十个已经疲惫不堪的捕快和王船行等在那里。

        陈六没有说话,直接上了自己的马车。进了马车,陈六的脸色一片惨白,只剩下一片喘息之声。

        “陈总捕头,谢三怎样了?”跟着陈六进马车的王船行焦急地问。

        “也许死了。也许没死。”陈六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那我进去看一下。”王船行说。

        陈六摇了摇头,喘了好几口气后,说:”放火,然后带着那些小孩,速速离开。”虽然陈六的一百二十八个捕快是假的,但陈六却看出来谢三的”一梦射千城”是真的。

        “他死了,就是死了。他没死,你看了也于事无补。”陈六对一脸狐疑的王船行摆了摆手,然后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马蹄飞扬,灰尘满天。

        身后的梦村已是一片火海,只有乌鸦还在空中盘旋。

        张横舟的眼皮一直在跳。所以当捕快们簇拥着马车回来时,张横舟几乎忍不住想认为马车里装着的是陈六的尸体。

        但是,陈六却自己从马车里走了出来。

        他的脸色很苍白,走起路来也有些蹒跚,看上去虚弱极了。

        “谢三中了我的计。”一说完这七个字,陈六便一头栽倒在张横舟的怀里,昏了过去。

        陈溪桥并不知道陈六已经回来了。

        这两天,他已经把城里怡春园那些相好的姐姐妹妹请回家中,和她们嬉玩在了一起。

        此刻,他正带着这些姐姐妹妹们玩着捉迷藏。

        虽然,平时练武时,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但现在陈溪桥却发现,练武也并不是一点好处也没有。至少,现在他和这些女子玩捉迷藏的时候,他可以玩出更多的花样来,让那些姐姐妹妹不断为他欢呼不已。

        他时而像片云一样,凭空横卧在半空之中。一手枕头,一手拿着个夜光杯,喝着从西域来的葡萄美酒。任由那些女子在他身体下面雀跃欢叫,抓挠着他像风一样飘动的衣袂。

        时而他又会像条会飞的蛇一样,在花丛和女子与女子之间绕来绕去,一会儿绕到一名女子背后搂住她的腰;一会儿又又呈金鸡独立之态,立在花枝上,和站在下面的女子对面而舞;一会儿又从花蕾上倒悬下来,双手捂住另一名女子的眼睛;或者跟着一只翻飞的蝴蝶,在后面追逐它的影子。

        紫荷也在花园里,一个人坐在亭子里冷冷地看着这一切。无悲也无喜,好像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

        陈溪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飞到了她后,一把把她抱在了自己的怀里,一脸讨好地笑着,凝视着她白玉一样的粉颈,轻轻地吹着垂到她颈上的几缕青丝。

        这时,书童三思匆匆闯进了花园。

        “少爷,不好了,老爷回来了!”三思高声叫着。

        “什么?”陈溪桥连说话的声音都在微微发颤。然而,这时,陈六已经在张横舟和王船行的搀扶下,走进了后花园。

        虽然样子很虚弱,但眼神里的威严却已经把要说的话全部表达了出来。

        七天过去了。

        谢三看起来真的好像是在梦村一役中自尽身亡了。根据总捕衙门情报组的消息,各地并没有谢三重新露面的迹象,而被派到梦村去打探情况的人马也已经回来。“除了灰烬,那里连一片瓦砾也没有留下!”探子们在述职报告中,这样描述火后的梦村。

        霹雳堂的“神火连天烧”果然厉害,只用了三颗,便把谢三苦心经营十八年的梦村给烧得荡然无存,里面还有天下第一暗器,一梦射千城。

        陈六觉得,现在他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准备自己的后事了。

        千擒千纵千毒砂的毒已经侵占了他大半条心脉,他的生命大概已经只剩下最后的十几天了。

        他把王船行安排进了总捕衙门。如果还能有两三年的时间,陈六觉得自己一定可以把王船行栽培成自己的接班人,然后把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总捕衙门交到他手里。

        不过,陈六对此并不是很担心。是金子总会发亮,以王船行的资质和心胸气度,陈六觉得即使没有他的栽培,王船行也一样会成为捕块行中的翘楚。而且自己闯出来的名头也会更有说服力。

        所以,陈六只是吩咐张横舟,把自己手上掌握的资料和线人全部转给王船行就行了。

        陈六真正担心的是自己家里的那个混世魔王。他怕自己死后,就再也没人能制得住他。

        张横舟虽然可靠,性格却过于和善,对陈溪桥也一向宠爱有加,一旦陈溪桥犯浑,他根本就奈何不了他。

        这时,陈六就想起那个最古老却也最有效的方法。如果你家里有个不肖的浪荡子,那么就马上给他娶一个有头脑能软能硬的厉害老婆,即使不能让浪子回头,至少家里也能有个可以主持大局的人。

        陈六给陈溪桥挑的老婆叫司马无盐。

        司马无盐是当年陈六手下五虎将智多星司马折冲家的九小姐。司马折冲一共有十个孩子,只有老九司马无盐是女儿。当年司马无盐生下来时,其丑无比,司马折冲失望之下,只能希望自己的老九虽然无貌,却能有德有才,所以按史上第一丑女也是第一才女钟无盐的名字,给她取了这个司马无盐的名字,从小就对她悉心培养,把自己的一身本领全部都教给了司马无盐。而司马无盐也很争气,天资聪颖,无论什么东西都一学就会。以至于一向为人低调的司马折冲都不无骄傲地宣称,如果我们家的老九是个男孩,绝对可以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来。而更让人欣慰的是,司马无盐虽有钟无盐之才,终于却无钟无盐之貌。黄毛丫头十八变,小时候其丑无比的司马无盐,后来竟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美女。

        司马无盐今年只有十六岁,但是司马折冲死后,司马家的当家人名义上虽是司马夫人,真正主持家务却是这个十六岁的九小姐司马无盐。一个庞大的家族,在这个小姑娘的操持下竟能井井有条、妯娌和睦,足见她也是个持家的高手。

        更重要的是,这个司马无盐还是陈溪桥小时候最好的玩伴,平时一起玩时,陈溪桥虽然年纪比司马无盐大,但他却很听司马无盐的话。

        陈六实在想不出,世界上还能找到第二个更好的人选来做自己的儿媳。而且他相信,即使儿子不争气,只要有这个媳妇在,陈家的威名就仍能保持下去。

        所以他给司马家下了一份言辞恳切的聘书,司马夫人也很快答应了这件婚事。

        婚期已经确定,就在七天之后。

        陈溪桥并不知道自己的婚事已经被安排好了。

        此刻,他正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趴在床上一脸苦恼地哼哼着。

        七天前的那五百下家法,把他的屁股和大腿打得皮开肉绽。如果不是张横舟早给执法的家人打了招呼,陈溪桥几乎怀疑自己可能连两条腿都保不住了。

        七天他都这样趴着呆在床上,只有紫荷一直陪着他。

        此刻,紫荷正在给陈溪桥已经结疤的伤口换药。虽然板着脸,她手上的动作却很轻柔,好像生怕陈溪桥被弄疼了。

        陈溪桥一边哼哼着,一边不时用眼睛瞟着紫荷,似乎盼着能从她脸上看到同情的表示。

        然而紫荷却没有任何表示。陈溪桥自觉没趣,便止住了哼哼,两只贼兮兮的眼睛骨碌碌地转了几圈,然后伸手在自己怀里摸索了一遍,摸出了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讨好地把它递给了紫荷。

        “姐姐,这是给你的,你理我一下好不?”

        紫荷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脸上却已经忍不住露出了微笑:”唉,真是拿你没有办法。”“我知道,你虽然看上去对我很凶,但实际上还是很关心我的。”陈溪桥眨了眨眼睛说。

        “谁关心你了,少臭美。知道这次你为什么会吃苦头吗?”紫荷又强绷起脸,做出一副教训他的样子来。

        “命苦呗,我妈死得早,我爸这个老鳏夫心情不好,所以老拿我来撒气。”陈溪桥撇了撇嘴,不屑地说。

        “唉,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老爷对你这么好,你还这么说他。”紫荷说着,故意加重了手上抹药的动作。

        “唉哟!唉哟!”陈溪桥煞有介事地大叫起来,”没想到,姐姐你也是个马屁精,跟那些家伙一样,就知道拍老头子马屁。”“你再贫嘴,我就不理你,让你一个人呆在这里。”“好好好,我不说了还不行。反正我知道,这世界对我最好的还是姐姐你。”紫荷又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唉,真是拿你没办法。”“姐姐……”陈溪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又怎么了?”紫荷没好气地问。

        “我有话跟你说。”陈溪桥向紫荷招了招手,示意她把耳朵凑过来。

        虽然猜出这个古灵精怪的少爷可能又在转什么不好的念头了,紫荷还是忍不住把头凑到了他的嘴边。

        “你生气的时候样子真好看,我一定要娶你做老婆。”说完,陈溪桥在紫荷的脸庞上狠狠地吻了一口。”谁要嫁给你!”紫荷假意将陈溪桥推开,脸上却还是露出了抑制不住的喜悦。

        陈家的少爷失踪了。就在他大婚之日即将举行前的三天。

        走得无声无息,甚至连片言只语都没有留下。

        陈家的家人都以为,少爷这次一定是逃婚。谁都看出来,少爷和他的贴身丫环紫荷平日关系暧昧。

        但是大家很奇怪,少爷逃婚为什么没有带着紫荷一起走。

        只有陈六认为事情没这么简单。

        他相信,谢三不仅没有死,而且还回来找他寻仇了。

        多年的捕快生涯让他拥有别人所不具备的警觉,他感到一股很强的杀气正在逼近自己,而且越来越强。

        不过谢三想要对付的并不是儿子,而是他这个老子。儿子其实只是一个饵。

        所以陈六觉得根本不用去找谢三,谢三也一定会自己找上门来的。

        果然,将近黄昏的时候,谢三派人给陈六送来了一封信。

        信是这样写的:

        令公子现在我手,三更时分,独来城西坟场一晤,一切好说。

        老友谢三

        薄雾水一样地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今夜的月亮本来就亮得诡异,但现在因为这层薄雾,月色一下子变得朦胧而凄凉,让这秋夜有了更多的寒意。

        荒芜的开阔地上到处是坟包、枯树和败草。隐隐约约中似乎有两个灰色的人影正分坐在两座墓碑上。人影正是谢三和陈溪桥。

        坐在墓碑上,陈溪桥的心跳得很快,都忍不住要浑身打颤了。他使劲晃着两条悬空的腿,希望这样能让自己看上去更自然一些。

        昨天上午,陈溪桥大伤初愈,才知道陈六已经把他的婚事都给预备好了。虽然,多年来陈溪桥一直都认为紫荷才是自己想娶的女人,但一想到,以后家里还能多一个美丽温柔、冰雪聪明的司马妹妹,陪着自己一起玩耍,就忽然觉得这件婚事也没有什么不好。所以满心欢喜之下,决定上艳姿斋去挑一些上好的胭脂水粉,在新婚之夜送给自己的司马妹妹,好讨她的欢心。

        一出门没多久,陈溪桥就发现有一个鬼魅一般的身影盯上了自己,正当他想跟这个家伙理论时,对方已经出手。只看到影子在面前一晃,陈溪桥就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等他醒过来时,陈溪桥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在这片坟地上。”我是谢三。”这是他醒来后听到的第一句话。

        远处的猫头鹰正在轻轻地嘶鸣,陈溪桥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你为什么不封我的穴,难道不怕我逃走?”陈溪桥忽然很想说话。虽然很不喜欢这个眼睛冷得像冰一样的谢三,但陈溪桥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能驱赶自己此刻心中的恐惧。

        “你不妨一试。”谢三连看都没看陈溪桥,只是微微地撇了撇嘴。

        “你到底想把我怎样?”“一会儿等你老子来了,你就明白了。”“你想拿我当人质,要胁我老子?”陈溪桥干干地大笑了几声,好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可惜你错了,抓任何一个不相干的人,都比抓我有用。幸亏我是我们家老头子的亲生儿子,要不然不等你下手,他自己就会把我给做了,这下正好,没了我这颗眼中钉,还不用担心别人骂他不仁不义。”谢三冷冷地看着陈溪桥,突然从墓碑上跳下来,一把揪住陈溪桥的头发,像提棵葱一样把他提留了起来。

        “干吗?干吗?你干吗?”陈溪桥急得在半空中双脚乱踹,一边挣扎一边叫嚷。

        谢三劈头盖脸给了陈溪桥几个大嘴巴。然后才把他放回到墓碑上,自己也坐回了原处。

        “这几个耳光是我替你老子打的。你老子情愿让自己死上一百回,也不会愿意让你死一次。他对你严,只是因为是他惟一的希望。你以为你刚才的那番话很硬气吗?等会儿你老子任我宰割时,我怕你想哭都来不及了。”一阵掌声在坟场里响起,一条灰色的人影缓缓地走了过来。陈六终于如约而至。

        “谢三果然是谢三,我早就说过,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中一定有一个是谢三。”陈六看上去疲惫极了,连说话的声音都听上去很虚弱。

        谢三站了起来,只随手一扒拉,就把陈溪桥扒拉在了地上,用脚尖封住了他的穴道。

        “谢谢。你还有什么话要交代?”谢三掸了掸身上的灰尘,打了个哈欠,好像已经很厌倦了,希望能尽快结束眼前的一切。

        “该交代的你都替我交代了。不过,你的代价也不小,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梦村一役为了诈死,你散掉了自己九成的功力。”“不错。”谢三冰一样的眼睛里面寒意更浓了,“可惜你不是我,如果是我,即使对手已经倒下,我也一定会在他胸口再补上一剑的,不管他看上去是不是死了?”“不错,我不是你。”陈六还是不动声色,好像并不打算把真相告诉谢三。

        “其实你不该去当捕快。”谢三停顿了片刻,看上去似乎有些忧郁,“一个人扫垃圾扫久了,一定会搞不清脏与不脏的区别。即使你不想,最后还是难免。但没想到,你居然做到了。”“听起来,你好像有些妒忌我?”陈六苦笑了一下。

        “就快不妒忌了。对这个局而言,我有一成的功力就已经够了。”谢三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陈溪桥,“我杀不了你,但杀你儿子还是绰绰有余。”说着,谢三拿出一条精钢炼就的铁链,向陈六抛去:“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喜欢用什么方法锁住那些最凶恶的犯人?”陈六接过铁链,看了儿子一眼:“你会放过他吗?”“他对我毫无威胁,我杀他干吗?没有你,他可能会活得更快活一些。”陈六向谢三深深地作了个揖:“谢谢。”陈六运气将铁链挥起,铁链像出洞的毒蛇,穿过陈六左肩的琵琶骨,然后在他背后长了眼睛似的转了一个弯,又穿过他右肩的琵琶骨,铁链两头向一块墓碑绕去,绕了几个弯,两头的锁舌和锁喉扣在了一起。陈六跌坐在了墓碑前面,这一刹那,他好像一下子老了二十年。

        谢三鼓掌:“好功夫!太精彩了。”谢三边说边走近陈六:“听说你右手的金刚指已经练到了第九重,是吗?”陈六闭起眼睛,好像从此刻开始,他已经不再准备开口。

        谢三慢慢地抽出佩剑,在初升的旭日中,宝剑闪出一片寒光。

        “你说,是你的金刚指硬呢,还是我的宝剑更硬一些?”谢三的剑削在了陈六右手的手指上,陈六的手指掉落在地上。陈六闷哼了一声。

        谢三冰一样的眼睛里放出一束亮得可怕的诡异光芒,一瞬间浑身上下精神焕发,好像有一头沉睡的饿虎正从他的身上苏醒过来。

        “你放心,我不会一下子就让你死的。”因为兴奋,谢三连声音都有些嘶哑了,“也许以后很难再遇到像你这样的对手了,我一定会好好享受现在的感觉,用最慢的速度杀死你。”谢三一次又一次将剑挥起放下。每一次挥动都像是在进行一次庄重的仪式。

        只有陈溪桥才知道这仪式有多可怕,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此刻正在承受着怎样的痛苦,现在他真的开始后悔了。

        他很想闭上自己的眼睛,然而他的瞳孔却因为极度恐惧而变得麻木了,甚至连怎么闭上都不知道了。他眼睛里看到的景象正在变得越来越模糊,最后只剩下了一片血的世界。他的听觉却变得灵敏异常,嗤!嗤!嗤……,每一下剑削皮肉的细小声音都像锤子一样砸在他的鼓膜上。他感觉到身体正在被一种滚烫的液体所包围。

        陈溪桥知道,那正是从他父亲身上流出的热血。

        京城的街市像往日一样喧闹不堪。今天又是一个大集之日,街道上人来熙往,沿街铺子里的掌柜和小二正在热情招呼各路客人。街边也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临时摊位,让大街陡然变得就像一条淤塞的河流。每往前挪动一步,便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

        大街中段的望江书院前面,人群尤其拥挤。大家好像正挤在院子前面看什么热闹。

        人群被一队全副武装的捕快挡在了院子外面。捕快们脸上的神色都很凝重,虎视眈眈地注视着院落深处,却没有马上行动的意思。

        院子的前方有一条很长的小径,小径通向一间敞开大门的大屋子。大屋深处的阴暗角落里,一个粗壮的大汉正挟持着一名捕快,明晃晃的刀架在了捕快的脖子上。

        小径的这一头,新任三级捕尉丁风波的头上现在连冷汗都冒出来了。

        今天早上,他带着兄弟们在街上巡逻的时候,突然发现被刑部通缉了三年的江洋大盗汪近楼。丁风波当时一阵兴奋,为自己刚刚升职就能马上得到立功的机会而庆幸不已。

        一番布置之后,汪近楼被逼进了望江书院的死角里。

        然而困兽犹斗,汪近楼还是逮了一个空子,把丁风波手下的一个兄弟押作了人质。

        丁风波既不愿让汪近楼就此逃之夭夭,也不愿让自己的兄弟成为牺牲品。

        谁都看出来了,这是一个进退两难的僵局。

        “恶捕头来了!恶捕头来了!”后面看热闹的人群忽然骚动起来。原来挤得密密麻麻互不相让的人群忽然自觉闪出了一条宽阔的缝隙,不,更确切地说,是一条被人群隔出来的小道。小道悠长,尽头走着一个黑色的人影。

        黑色的人影落寞、阴冷、苍劲,好像浑身上下都带着毒药一样的不祥气息,所到之处,每个人都惟恐避之不及,不要说碰到他,就算闻到他的气味看到他的影子,就已经毛骨悚然了。这个人见人怕的”恶捕头”不是别人,正是已经二十出头的陈溪桥。只三年时间,他就老了很多,好像一下子就从一个少不更事的大男孩变成了一个心事重重的中年人。虽然他的面貌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但脸上的神态却苍老得就像一个饱经世故的老人,只有那双眼睛像是一堆灰烬上仍在燃烧的火星。

        陈溪桥在人群中大踏步地走着,脸部肌肉微微颤动,手紧紧地握成了一个拳头。他连看也不看一眼身边的人群,好像他们根本就不存在,好像他不过是身处在一片空洞的荒原上。

        丁风波的心好像沉入了冰窖。从听到“恶捕头”三个字起,他就知道,那个被挟持的兄弟这次凶多吉少了。为了达到目的,陈溪桥从来都不惜一切代价,所以才赢得了一个“恶捕头”的名号。

        然而丁风波对此却无能为力,他苦苦奋斗了三年,才总算当上了一个从九品的三级捕尉,而陈溪桥从入行那天起就已经是三品带刀御捕。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像陈溪桥这样的三品大员。

        陈溪桥已经跨入望江书院,他什么话都不说,右手轻轻地甩了两甩,身上的黑色披风就已离开了他的身体,乌云一般腾空而起,然后慢慢地落下。陈溪桥身后早有一个捕快披风接住,诚惶诚恐地捧在了手里。

        陈溪桥定了定神。然后双手反背,步态悠然地沿着小径上往前走去,双目一动不动地注视远处的汪近楼。

        这双眼睛的目光实在太怨毒,连汪近楼也被吓着了。因为慌张,他把手里的刀抓得更紧了,刀刃紧紧地贴在了被挟持捕快的脖子上,捕快的脖子上出现了一条淡淡的血痕。

        “别……别过来!”汪近楼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

        陈溪桥的脚在小径上有节律地往前移动着,语调优雅,好像不是在办一件棘手的案子,而只是到茶院来饮茶。

        “你尽管动手。我保证只要你轻轻用力,你手上的这个人就死定了。”陈溪桥顿了顿,“这件事情想起来虽可怕,但实际上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很快他就会没有知觉,所以他几乎没有时间感到痛苦。”被挟持的捕快脸上露出绝望的神色。但是真正惊讶的却是汪近楼。

        “可是你知道,你会怎样?”陈溪桥脸上现出一丝耐人寻味的微笑,“你用来杀他的时间,已经足够我制服你。等我抓到你,我会找一根绣花针,先在你的眼珠上慢慢地绣花。然后我会用刀割开你的脚跟,把你的脚筋抽出来……”汪近楼的额头上沁出了汗珠,手中的刀勒得更紧了。现在陈溪桥的脸在他的眼睛里已开始变形,变得狰狞之极。

        “再以后,我会割开你的头皮,往里灌水银。水银会钻进你的身体,让你浑身瘙痒,你忍不住想拼命地蹭啊蹭……你知道蹭的结果是什么?”陈溪桥注视着汪近楼手里越勒越紧的刀,突然加大了声音,“你会从头皮上的洞里钻出来!这时候,我会放一些蚂蚁在你没有皮的身子上。”虽然拼命想做出轻松的样子,但汪近楼脸上的横肉却还是忍不住狂抖起来。

        “你是官,不是匪,你的上司不会让你这么干。”陈溪桥的手已经湿透,汗星子聚成汗珠,从他的腕上慢慢滚下,落到了地上,汪近楼和被挟持的捕快已经越来越近:“你不信可以试试。别忘了,你不过是一堆垃圾,谁又关心垃圾是怎样被清理干净的?你大概知道我的外号,一个人既然能被别人叫作‘恶捕头’,他的手段有多毒辣,大概可想而知。”陈溪桥的双脚终于踏入了屋子里。汪近楼的脸上也露出了绝望的神情,他神经质地向陈溪桥堆出了一脸谄媚的微笑。陈溪桥也还以微笑。

        刀被汪近楼举了起来。

        陈溪桥的心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刀终于狠狠地砍了下去。

        不过没有砍在捕快的脖子上,而是砍在了汪近楼自己的脖子上死里逃生的捕快连裤子都已经湿了,尿液顺着他的腿流到了地上,他软软地瘫在了地上。汪近楼的血喷了他满满一脸。

        院子门口的捕快迅速地涌了过来。

        陈溪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得意地拍了拍软瘫在地的捕快的脸,凑在他耳边轻声地说:”你该换一条裤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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