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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好的明天1939年9月2日

        “别生气,帕米,”哈罗德说,“家里怎么这么静?你把孩子们怎么了?”

        “卖了。”帕米拉打起精神,开玩笑道,“买二送一。”

        “你今晚应该住下,厄苏拉,”哈罗德好心劝道,“明天那种日子,不该独自一人待着。你就当这是医生的命令吧。”

        “谢谢,”厄苏拉说,“但我有安排了。”

        那天早些时候,她在肯辛顿高街做战前最后一次疯狂购物时买下一条黄色绉纱茶裙。她将它穿起来。茶裙上规律地印着飞燕图案。她喜欢,觉得穿起来很漂亮,或者说觉得梳妆镜内照出的各部分很漂亮。为了照到下半身,她必须站在床上。

        透过阿盖尔路淡薄的墙壁,厄苏拉听见阿波亚德太太正用英语与一个来去毫无明确规律、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男人争吵——也许他正是神秘的阿波亚德先生。厄苏拉只在楼梯上与真人打过一次照面,当时他情绪欠佳,瞪她一眼就继续走了,也没有打招呼。他身量高大,面庞红润,有一点让人联想到猪。厄苏拉想象他站在肉铺柜台后面或者大力拖动酿啤酒的麻袋,觉得都很合适,但据两个内斯比特小姐说,他其实是干保险的。

        与之一比,阿波亚德太太显得又黄又瘦,每当她丈夫出门,厄苏拉就听见她拿一种自己听不懂的语言唱忧伤的歌。听起来是某种东欧话。卡夫先生教的世界语此时该派多大用场啊。(当然得在人人都说它的基础上。)尤其那段日子,伦敦突然拥入许多难民。(“她是捷克人,”内斯比特小姐们终于告知,“以前我们可不知道捷克斯洛伐克在哪儿。真希望我们永远都不知道。”)厄苏拉猜想,阿波亚德太太一定也是个想在英国绅士怀中安然度日的难民,没想到却找到了暴脾气的阿波亚德先生。厄苏拉决定,一旦听见阿波亚德先生打起他的太太来,她就去敲门制止,虽然还不清楚具体的制止办法。

        随着隔壁的争执到达顶峰,阿波亚德家的门被重重摔上,争吵声静了下来。可以听见进出动静极大的阿波亚德先生,咚咚咚咚跺着楼梯下去了,边走边甩出一通脏话,关于女人和外国人。被迫偃旗息鼓的阿波亚德太太恰好既是这个,又是那个。

        一种不满的酸楚,连同水煮卷心菜令人作呕的气味,从墙壁那边渗透过来,叫人消沉、难耐。厄苏拉希望她隔壁的流亡者充满灵性和情怀——为追求文化生活而来,不愿她是被虐待的保险职员的妻子。虽然这种荒唐的希望对隔壁的女人不大公平。

        她从床上下来,在镜前微微旋转,觉得茶裙的确很合身。她快三十岁了,但还保持着年轻人的身材。何时才能发展出希尔维护士长般饱满的腰腹呢?有孩子的可能性如今看来越来越渺茫。她抱过帕米拉的孩子——抱过泰迪和吉米,她记得那种怜爱与惶恐并存的感觉,那种誓死保卫的本能愿望。假若是自己的孩子,这感觉会强烈几分?也许会强烈得难以承受。

        在约翰·刘易斯百货喝茶时,希尔维曾问她:“你从来没有很想抱窝的感觉?”

        “你是说像母鸡那样?”

        “‘职业女性’。”希尔维的语气仿佛职业和女性二字不该出现在同一场合。“老姑娘。”她又深思熟虑地加上一句。母亲如此费心地刺激她,厄苏拉感到莫名其妙。“你大概是不会结婚了。”希尔维总结道,似乎说厄苏拉的生命等于就此结束了。

        “‘不结婚的女儿’真有那么糟糕?”厄苏拉恣意享受了一番这个诱人的可能性,说,“简·奥斯丁就认为不错。”

        她从头上脱下茶裙,只穿胸衣、丝袜,无声地走到水池边,在水龙头前接了杯水,又搜刮出一片奶油饼干。这是典型的监狱伙食,她想,对即将到来的日子是一种很好的历练。除了在帕米拉处吃的蛋糕外,她早上只吃了一片吐司。她本希望晚上与克莱顿一起吃顿好的。他约她在萨沃伊饭店见面,两人绝少在这样的公共场合私会,她心想不知会不会发生戏剧性场面,抑或他只是想谈谈这场依然戏剧得过了分的战争。

        她知道明天英国就要宣战,虽然在帕米拉处装了傻。克莱顿把许多不该说的都说给她听了,原因是反正两人“都签署了秘密行动协议”。(她则什么都没告诉他。)最近他为两人的事又动摇起来,厄苏拉对他究竟会采取什么动作心中无底,也不清楚自己希望他怎么做。

        他邀了她出去喝一杯。要求以海军部文件的形式,在她暂离办公室时神秘出现。厄苏拉不止一次疑惑究竟是哪个精灵在送这些字条卡片。您的部门即将接受审计。卡片上这样写。克莱顿喜欢文字游戏。厄苏拉但愿海军密报部门的水平千万别像克莱顿一样拙劣。

        助理职员福塞特小姐看见躺在桌上的文件,惊慌地看了她一眼。“奇怪呀,”她说,“真的要接受审计?”

        “有人开玩笑而已。”厄苏拉说着,沮丧地发觉自己正在脸红。这些表面无辜实则放荡(甚至下流)的字条里有一种与克莱顿不符的东西。我发觉铅笔不够用了。或者,您瓶中的墨水是否充足?他如果学过皮特曼速记法,或者行文风格更谨慎些就好了。完全停止这种递字条的游戏自然更好。

        萨沃伊的门童侍候她走进门,克莱顿已经在开阔的大厅等候。他没有陪她向底层的美国酒吧走去,而是上二楼来到一个套房。整个房间似乎都被一张大床占据了,床上装点了许多枕头。噢,原来我们是为了这个来的。她想。

        中国绉纱裙看来有失时宜。她也后悔在里面穿了皇家蓝丝长裙——她最好的三件晚装之一,克莱顿很快就会把它脱下来,假设他还顾得上。丰盛大餐已然泡汤了。

        他喜欢替她脱衣,喜欢看她。他说“像雷诺阿”。虽然对美术知之甚少,她想这至少比说她像鲁本斯好。或者毕加索。他赋予她对裸体的一种习以为常。莫伊拉则是个以法兰绒及地长裙裹体、做爱必须关灯的女人。厄苏拉有时候怀疑克莱顿也许夸张了他妻子的刻板。有一两次,她想到要长途跋涉去沃格雷夫看看那饱受非议的妻子是否真是个灰头土脸的女人。问题是,假设亲眼见到莫伊拉(她想象她更为鲁本斯,而不是雷诺阿),莫伊拉便不再是想象,而成为现实中的一人。厄苏拉将无法再毫无负担地背叛她。

        (“但她本来就是现实中的一人,”帕米拉不解,“你的逻辑太狡猾了。”

        “没错,我心里是明白的。”厄苏拉在休吵吵嚷嚷的六十大寿春庆上承认道。)

        由套房望去,从滑铁卢桥到国会大厦和大本钟之间的泰晤士河尽收眼底,河面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变得影影绰绰。(“紫蓝色的一小时。”)她只隐约辨出了像手指一样在黑暗里指着天空的克娄巴特拉方尖碑。不见了伦敦往日的灯火闪烁。灯火管制开始了。

        “二房里有人占着,还是我们的事见得天日了?”厄苏拉问,克莱顿正打开一瓶在缀满汗珠的小银桶里等了许久的香槟。“这是为了庆祝?”

        “为了永别。”克莱顿说着,也走到窗前,递给她一杯酒。

        “永别,我们的?”厄苏拉很纳闷,“你把我带到上等宾馆,准备了这么多香槟,就是为了结束我们之间的事?”

        “对和平的永别,”克莱顿说,“对我们所熟知的世界的永别。”他向窗外暮色中辉煌的伦敦举了举酒杯。“为了终结的开始。”他沉郁地说,又仿佛突然想起似的补充道:“我已经离开莫伊拉了。”厄苏拉吃了一惊。

        “那孩子们呢?”(只是顺便一问,她想。)

        “都离开了。生命短暂,不该为不快乐的事活着。”厄苏拉想这天晚上伦敦城里不知有多少人在说这句话。虽然说话的环境也许不那么考究。虽然有些人说它时,不是要破釜沉舟地抛弃,而是要更珍惜身边人。

        厄苏拉突然感到一阵意想不到的惶恐:“可我不想嫁给你。”她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确极其反感嫁给他的念头。

        “我也不想娶你。”克莱顿说,厄苏拉还是感到了一阵失望。

        “我在艾格顿花园租了房子,”他说,“我想也许你会愿意一起来。”

        “你是说同居?不清不白地住在骑士桥区?”

        “只要你愿意。”

        “天哪,你可真大胆。”她说,“你的事业怎么办?”

        他无所谓地“哼”了一声。这么说,他新的日德兰半岛将不是这场战争,而是她这个人了。

        “你答应吗?厄苏拉?”

        厄苏拉透过窗户凝视着泰晤士河。天黑得几乎看不见河水了。

        “我们应该说句祝酒词。”她说,“海军里是怎么说的——‘祝情人和太太老死不相往来’?”她将自己的酒杯碰在克莱顿的酒杯上,“我饿了,我们去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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