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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6年8月

        不知不觉,她来到了火车站。她向弗雷德·史密斯问好,对方拿她当大人对待,举了举乘务员的帽子致意。

        当他决然地走出房间,她感到不知所措。

        “你没事吧,小熊?”见厄苏拉飞奔进门廊,休问。又说:“怎么气喘吁吁的?”

        “不,我没事,真的。”她说。要是把男人的事告诉休,不知他又要怎样担心了。

        “真好。”希尔维说,因为在意白盘里装的东西而有些心不在焉,其中很大一部分将要在稍后喂给一只不大挑食(或按格洛弗太太的说法,更不“鸡毛蒜皮”)的西高地猎狐梗。

        “相当明显,不过别气馁。”南希拍拍她的手臂,仿佛大四岁的不是厄苏拉而是她自己。她又说:“好像回家晚了。我不想晚饭迟到。”说完,抱一堆宝贝树叶往家门口跑去,嘴里“嗒啦啦啦”哼着歌。且把“嗒啦啦”哼得字正腔圆。厄苏拉多么希望自己成为南希那样的女孩。她转身往家走,心想自己的晚饭恐怕也迟了,却听见自行车铃乱响,这是本杰明(本!)来了。“我忘了说,”他说,“下周我家办聚会——周六下午——母亲让我邀请你。是丹的生日,我家男孩太多,她想请些女孩来稀释一下。这是她的原话。她想请你和梅丽来。南希还太小,对吧?”

        “太多人。”

        她十六岁,一切正要开始。她甚至已经初尝了亲吻的滋味,就在这一年的生日上,与莫里斯吓人的美国朋友。“只能让你亲一下。”她这样说。因为他越来越冒进,她不得不推开他。可怜他绊在自己的大脚上,倒进一丛栒子木,看来摔得不轻,且颜面尽失。她将此事告诉梅丽,后者大笑。但是,梅丽说,亲还是亲到了。

        “布鲁塞尔,”厄苏拉说,“布鲁塞尔总挑不出错了吧?”

        是啊,这么瘦的小东西,厄苏拉步履沉重、垂头丧气地往家走,边走边想,怪不得没有人看得见她呢。

        “除非我长大富可敌国。”厄苏拉说,“那样一来我又能整天闲晃了。”

        厄苏拉感到双颊发烫,暗自庆幸夏日的高温已将自己的脸烘成粉红色。她随手抓了把峨参叶,拿在手里扇着(没什么用)。原来刚才觉得即将发生的,就是这件事呀。

        希尔维与伊兹之间共识不多,也许只有一个,那就是对休母亲的这种反感。“她也是你的母亲,”休向伊兹指出。伊兹说:“噢,不对,她经常说,我是从路边捡来的。说我相当淘气,连吉卜赛人贩都不要我。”

        “不,”她说,“不,谢谢。”突然他伸手攥住她的手腕。她甩手就跑,只跑到家门前才敢回头看。

        她目送他吹着口哨骑车远去,再转身时,差点撞进一个男人的怀里。这个男人在附近游荡似乎就是为了候她。他举了举帽子,说:“晚上好,小姐。”他面相不善,厄苏拉往后退了一步。“能告诉我车站怎么走吗,小姐?”他说。她指着小路远方说:“那边。”

        “你知道吗?”希尔维突然走来,将厄苏拉从昏沉中唤醒,“像这样悠长、慵懒的日子,你以后再也不会有了。你以为还会有,其实不会了。”

        “那么维也纳。”

        那即将要发生什么事的感觉又降临到她的心里。

        “呵,巴黎,”希尔维耸耸肩,“大家对巴黎都过誉了。”

        “那要是我不想为人妻、为人母呢?”

        “也许吧,”希尔维说,“但夏天有一天也会结束的。”她在厄苏拉身边坐下,捡起那本克莱斯特的书。“一本要死要活的言情小说。”她不屑地说,“你真的要学现代语?你父亲说拉丁语似乎更有用。”

        “对,她是太小了。”厄苏拉迅速表示同意,“不过我愿意。梅丽肯定也愿意。谢谢你。”

        “大学不会教你怎么为人妻、为人母。”希尔维说。

        本杰明(“噢,请叫我本,”他说,“如今只有我父母还叫我本杰明。”)将两人送到肖克洛斯家门口,说一声“再见,我走了”,便跨上自行车,向不远处的家骑去。

        真是这样,希尔维对布鲁塞尔真说不出什么来,两人的欧洲漫游只好戛然而止。

        休走来看莫里斯和厄苏拉打枪,说:“哎呀,小熊,你成安妮·奥克莉了。”

        她告诉弗里妲,如果可以保护她,自己愿意余生永远在刀尖上行走;如果能拯救她,她愿在地狱的烈火中煎熬;如果她能够浮起,她愿在最深的河底溺水身亡。现在她要为她做这最后也是最难的一件事了。

        “A la Russe(俄式)小牛肉片,”格洛弗太太将一只大白瓷盘放到桌上,说:“特意告诉你们是因为,上次我做这道菜时,有人见了说看不出盘里装的是什么。”

        晚餐后,厄苏拉去小路散步,乔克高高兴兴地打着头阵。(它是一只相当快乐的狗,伊兹做出如此正确的选择简直叫人不敢相信。)这是一个令厄苏拉想要独处的夏夜。“哦,”伊兹说,“你这个年龄,正好是满心渴望雄浑伟大的时候。”厄苏拉不是很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这个(“伊兹的话什么时候能听明白过?”希尔维说),但她感到自己明白了一点。空气摇晃,弥漫着一种古怪气氛,一种紧迫感让厄苏拉心脏膨胀,仿佛充满了整个胸膛。她觉得那也许是一种无上的神圣——她没有其他词汇形容它。也许可以叫作未来,她想,那就是时刻逼近的未来。

        派对令人失望。整个场面很吓人,猜字游戏不断(不用说正中梅丽下怀),还有许多抢答游戏,厄苏拉虽然知道所有的答案,但柯尔家兄弟和他们的朋友嗓门实在太大、抢速实在太快,没有人听见厄苏拉说什么。厄苏拉感到自己像空气,本杰明(现在已经不觉得他是亲切可人的本了)只问她了一次是否想吃水果杯,却忘了将她要的水果杯拿回来。没有舞会,只有成堆的吃的喝的。为自我安慰,厄苏拉在各式甜点中精挑细选。监视食物的柯尔太太对她说:“天哪,你这个小东西,这么瘦,蛋糕都吃到哪里去了?”

        “能给我带路吗,小姐?”他说着,又向她逼近。

        “柯尔家有个派对。”厄苏拉对希尔维说,“请我和梅丽去。”

        “反正要等大学毕业以后了,”厄苏拉说,“还有好几年呢,你就别担心了。”

        “你吃蛋糕了吗?”她一进门,泰迪就急着问。

        “德国乱得很。”

        她目送他的火车呼哧呼哧向伦敦方向开去,那即刻就要发生的事仍未发生,甚至少了一丝迫在眉睫感。她往回走,遇见正为自己的自然粘贴簿寻找素材的南希,两人相伴同行一阵,本杰明·柯尔骑着自行车从后面经过,刹停,下车来说:“我能送二位小姐回家吗?”这像是休才会说的话。南希咯咯直笑。

        莫里斯由于实在无聊,竟答应教厄苏拉射击,甚至同意用旧瓶旧罐,而不打自己经常对着放冷枪的各种野生动物——兔子、狐狸、鼬獾、鸽子、雉鸡,甚至打过一只幼狍,为此帕米拉和厄苏拉谁都无法原谅他。厄苏拉喜欢射击,只要不打活的就行。厄苏拉用休的旧鸟枪,莫里斯则有一把帅气的普迪猎枪,那是祖母送他的二十一岁生日礼物。阿德莱德嚷嚷自己快死了嚷嚷了好几年,但仍健在,希尔维说她“一直说话不算数”,伊兹形容她“像大蜘蛛”一般还继续盘踞在汉普斯泰德。说着还冲面前的à la Russe(俄式)小牛肉片打了个抖,虽然打抖也许是为了肉片本身。这道菜并不是格洛弗太太菜谱里较受欢迎的一道。

        “那么去柏林。”

        “我是不是太明显了?”厄苏拉整个人都沮丧了。

        “怎么会有用?已经没有人说拉丁语了。”厄苏拉提出合理分析。为这事,两人已周旋了整整一夏。她举手伸了伸腰,说:“我应该去巴黎待一年,只说法语。这才叫很有用。”

        “啊,”南希替她感到失望,轻声道,“我还以为他会送到你家呢,就你们两个人。”

        希尔维笑了。“你只是为反对而反对罢了。草坪那边准备了茶。”她不情愿地站起身,“还有蛋糕。不幸得很,还有伊兹。”

        蜜蜂嗡嗡吟着夏日的摇篮曲,苹果树树荫下,昏昏欲睡的厄苏拉扔下小说《O侯爵夫人》。从耷拉的眼皮下,她悠悠看着几码外的远处,一只白兔正满足地啃食青草。它不是没注意她,而是相当大胆。莫里斯处在她的位置一定会向它射击。他已毕业回家,等待暑期后的法律学习,整个暑假在家过得无所事事,且聒噪不堪。(“明明可以去找个暑期工打一打,”休说,“精力旺盛的年轻人打暑期工,又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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