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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生命不息下一句是啥1932年6月

1932年6月

        帕米拉为自己选了一匹白色锦织缎,替伴娘选了黄绸。黄绸的黄色有点刺目,伴娘们看上去个个像得了肝炎。伴娘有四个——厄苏拉、维妮·肖克洛斯(戈尔蒂被淘汰)和哈罗德的两个小妹妹。哈罗德家人口众多,一大家人热热闹闹地住在老肯特路上。那是个希尔维觉得“下等”的地段。哈罗德行医为生,这也没能改善他在希尔维心目中低人一等的形象(不知为何,希尔维十分鄙夷医生)。“你自己家不也败了吗?”休对希尔维说。他很喜欢自己的这个准女婿,觉得他“令人耳目一新”。他也喜欢哈罗德的母亲奥莉芙。“她是个直截了当的人,”他对希尔维说,“绝不搞假大空那一套。跟某些人不同。”

        “目录上看着倒挺好。”帕米拉审视第三次试穿礼服的厄苏拉,疑虑地说。两人身处伦敦西北部纳斯登区一家裁缝店的前堂,虽然此地并无任何制作婚纱的渊源。厄苏拉套在对角剪裁的裙装中,腰腹部绷得很紧。

        “您从上回试穿后似乎又胖了一些。”裁缝说。

        “我胖了?”

        “胖了。”帕米拉说。厄苏拉想起了上回体重增加的原因。贝尔格莱维亚。这次绝不是因为同样的原因了。她站在一把椅子上,裁缝手腕上戴着一只扎满针的小枕头,在她周围绕圈。“但还是很漂亮。”帕米拉补充道。

        “我工作时一坐一整天。”厄苏拉说,“应该多走走。”厄苏拉很容易犯懒。谁也不知道她其实一个人住。就住在贝斯沃特一栋楼的楼顶。同屋的西尔妲已经搬出去,不过,感谢上帝,还在继续支付房租。西尔妲与一个离不成婚的男人住在伊林区一幢“很一般的别院”内,对方叫欧内思特。此事必须对父母隐瞒,必须假装自己仍住在贝斯沃特,仍然清白,仍然单身。厄苏拉觉得,早晚有一天西尔妲的父母会不期而至,自己必须撒一个或好几个谎来解释他们女儿不归的原因。休和希尔维要是知道她一个人住在伦敦也一定会吓一大跳。

        “贝斯沃特?”希尔维一听厄苏拉要从狐狸角搬出去,就满腹狐疑地问,“真有这个必要?”休和希尔维仔细考察了公寓,也考察了西尔妲,后者对希尔维的问询应答得体。但希尔维仍感到,无论是公寓还是西尔妲,都达不到她的要求。

        房租由“伊林的欧内思特”支付(“被包养的女人。”西尔妲笑着说自己),这是厄苏拉给他起的名字。西尔妲每隔几周回来取一次邮件,给厄苏拉送房租。“我可以再找个人合租。”厄苏拉提议说,虽然她其实万分不情愿。

        “再等等吧,”西尔妲说,“还不知我这边能不能顺利。活在罪恶中也有好处,可以随时拍屁股走人。”

        “欧内思特也可以(离开伊林)。”

        “我才二十一岁,他已经四十二,他不会走的,相信我。”

        西尔妲搬出去,厄苏拉落得轻松。傍晚回家后,她可以穿着睡裙,戴着发卷,整夜吃橙子,吃巧克力,听无线电。虽然西尔妲在时也不见得会阻止她,西尔妲自己肯定也乐于如此,但厄苏拉从小就被教育要在人前举止优雅得体,要松弛下来并不容易。

        独居几周后,厄苏拉愕然发觉自己其实没有几个朋友,仅有的几个也疏于联络。梅丽做了演员,随剧院公司巡演,脚不沾地地各处跑。她因演出需要去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地方,给厄苏拉寄来了明信片——斯塔福德、盖茨黑德、格兰瑟姆——还在上面画了她演过一些角色的卡通造型(“我演朱丽叶,多滑稽的造型!”)。两人的友谊在南希死后变得难以为继。肖克洛斯全家因为悲伤几乎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等到梅丽的生活终于步上正轨,厄苏拉的生活却已发生巨变。厄苏拉很想对她说一说贝尔格莱维亚,却不敢妄动,怕破坏了两人之间一息尚存的联系。

        她在一家进口贸易公司做事,常听办公室女孩互道自己与谁去哪里做了什么,奇怪她们究竟如何结识男人。戈登们、查理们、迪克们、米尔德里德们、艾灵们和维拉们——一群整天乐呵呵的冒失鬼。她们与他们一起上剧院、看电影、溜冰、去泳池、海滨游泳、驾车去埃平森林、去伊斯特本。这些事,厄苏拉一次也没做过。

        厄苏拉喜欢独处,却讨厌孤独,这一矛盾让她头疼。同事们觉得她与众不同,处处高人一等,虽然事实并非如此。偶尔有一两个同事问过她下班后是否一起出去,意图和善,但颇似施舍,抑或就是施舍。她从不接受邀请。她怀疑,不,应该说她知道她们肯定在背后对她议论纷纷,大概并非不好的话,只是出于好奇。她们觉得她来历不凡。是一匹黑马,是静水流深。倘若知道她这个人其实毫无玄机,生活比过时了的流行文化更无聊,她们一定会失望的。她没有深度,没有不可告人之处(也许过去有,反正现在没了)。除非算上饮酒。这对办公室的姑娘们来说也许的确是不可告人的。

        工作很乏味,有数不清的海运提单、报关单和财务报表。货物本身——朗姆酒、可可、糖——以及它们原产地的缤纷灿烂,与公务的冗杂有天壤之别。她怀疑自己不过是帝国机器中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齿轮。“做齿轮没什么不好,”身居内务部要职的莫里斯这样说,“国家需要齿轮。”她不想当齿轮,但贝尔格莱维亚似乎终结了一切通往别处的途径。

        厄苏拉记得自己是如何开始饮酒的。理由毫无戏剧性,不过是因为几个月前,帕米拉说周末要来小住,厄苏拉就想着给她做红酒炖牛肉。她仍在格拉斯哥的实验室工作,想上伦敦来为自己的婚礼买些东西。哈罗德还要再过几周才会到伦敦皇家医院赴职,此时还没有搬来。“我们两个可以好好度个周末。”帕米拉说。

        “西尔妲正好出去了,”厄苏拉眼也不眨就撒了个谎,“跟她母亲去黑斯廷斯了。”实际上,她与西尔妲之间的安排没有必要瞒着帕米拉,她对帕米拉从来都是推心置腹,这次却不知为何没有如实相告。

        “太好了,”帕米拉说,“我把西尔妲的床垫拖到你房里去,就像过去那样。”

        “你很想结婚吗?”两人各自躺在床上时,厄苏拉问,感觉与过去完全不同。

        “当然啦,不然我干吗要结婚呢?我喜欢婚姻。婚姻有一种光滑、圆润、坚实的感觉。”

        “就像鹅卵石一样?”厄苏拉问。

        “就像交响乐。呃,确切地说应该是二重奏,我想。”

        “说话这么诗意可不像你。”

        “我喜欢我们父母拥有的那种生活。”帕米拉言简意赅地说。

        “是吗?”帕米拉已经很久没去看休和希尔维了。也许她不知道近来家里的气氛吧。更多的是分歧,谈不上和谐。

        “你有对象了吗?”帕米拉小心地问。

        “没,没有。”

        “还没有,不过会有的。”帕米拉鼓励她。

        做红酒炖牛肉当然要勃艮第葡萄酒,于是午休时,厄苏拉去了每次上班都要经过的红酒店。那店面透着古老,店内的老木头仿佛经历了几个世纪,根根浸透了红酒,贴有美丽标签的深色玻璃瓶只只看来都比里面装的酒更高级。酒倌为她挑了一瓶酒,有些人烧菜用下等酒,他说,其实下等酒只能用来酿醋。酒倌本人的态度过分积极,令人难以拒绝。他给予酒瓶以对待婴儿般的温柔,怀着无限爱意用软纸将它包好,送到厄苏拉怀中的藤编购物篮内。酒瓶被提回办公室,在篮内躲藏了一下午,以免同事们疑心。

        勃艮第买了,牛肉还没买。那天傍晚,厄苏拉想到酒倌竭力夸赞这瓶酒,决定开瓶尝上一尝。她以前当然也喝过酒,并非滴酒不沾,但她从没独饮过。从没有给勃艮第开过瓶,从没有只给自己倒酒的经历(身穿睡裙,头戴发卷,偎着煤气烧出的火)。深沉、温软的酒突然带来了巨大的安慰,仿佛在一个冷夜踏入一池暖水。这就是济慈所说的“一杯南国的温暖”吧?她素日的消沉感消散了一点,于是又斟满了酒杯。再次起身时,她脚下发飘,顾自笑起来。“我有点醉了。”她对无人的空间说,突然很想要一条狗。有了狗就有了说话的对象。狗会像乔克那样情绪乐观,每天兴高采烈地对她问好,会用身体蹭她。乔克已经死了,兽医说是心脏病。“可它的心脏一直都很健康有力。”心碎的泰迪说。它的位置由一条目光忧伤的小灵犬代替,它很娇弱,令人担心它挨不过狗类艰辛的一生。

        厄苏拉冲净酒杯,重新塞好酒瓶,留下足够的红酒明天烧菜,然后才跌跌撞撞地向床边走去。

        她很快睡熟了,与往日不同,这次直到闹铃响起才醒来。一饮而悄然离开尘寰。醒来后,她意识到自己没有能力养活一条狗。

        翌日,厄苏拉在公司做了一下午账,家中控水板上剩下的半瓶葡萄酒便成了她心中唯一的寄托。虽然还要做牛肉,但再买一瓶也就是了。

        “牛肉炖得好吧?”两天后厄苏拉再次出现时,酒倌说。

        “不,不。”她笑道,“我还没做那菜呢。突然想起要买瓶合适的好酒配菜才是。”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回到这里——这个可爱的小店铺——来了,正常人一般是不会做那么多红酒炖牛肉的。

        为迎接帕米拉,厄苏拉做了个大小适中的马铃薯肉饼,配苹果蛋奶布丁。“我从苏格兰给你带了样东西。”帕米拉说着,拿出一瓶苏格兰大麦威士忌。

        威士忌一喝完,她就寻访到另一家酒商。这家的主人对自家货色并不视若珍宝。“用来做红酒炖牛肉。”她解释道,虽然对方看来毫不关心,“还是拿两瓶吧,人多。”她又在街角的啤酒屋买了两瓶健力士黑啤。“给我弟弟买的。”她说,“他突然来看我。”泰迪还未成年,想必不怎么喝酒。几天后她又去啤酒屋买健力士,老板眨眨眼说:“小姐的弟弟又来了?”问得她涨红了脸。

        一家她“刚好路过”的意大利餐馆什么也没问,爽快地卖给她两瓶基安蒂。街尾合作社的人从大木桶里让她打了一水罐“散装雪利酒”(“给我母亲。”)。离家极远的酒吧卖了她一些朗姆酒(“给我父亲。”)。她像科学家一样尝试了各种酒精饮料,但她最爱的仍是那第一瓶血色的红酒,她红彤彤的灵泉。她计划着如何再让他们往家里送一瓶(“为了家庭聚会。”)。

        就这样,她偷偷变成了酒鬼。饮酒,一项私人活动,独自进行,秘而不宣。一想到喝酒,她的心就伴着恐惧和期待怦怦直跳。不幸的是,由于售酒法令的约束,也由于本心的惭愧,一个住在贝斯沃特的女人要满足自己的酒瘾有相当的困难。对富人来说,这要容易得多。伊兹大概就是哈罗德百货的贵宾,所有货物可以直接送到家门口。

        她不过用脚尖小心地点了点忘川之水,便惨遭没顶,在几周内从一个清醒的人变成了酒徒。这令人羞耻的习惯同时也令人忘却羞耻。每天早晨她醒来时都提醒自己,今晚不行,今晚不能再喝了,每天下午她一想到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空无一人的房间,饮酒的欲望便欲罢不能。她读过耸人听闻者讲述莱姆豪斯区大烟馆的见闻,不知那是不是真的。据说鸦片在缓解存在之苦方面比勃艮第有效得多。也许伊兹能告诉她一个中国烟馆的位置,她是抽过大烟的,她以前若无其事地说起过,但这种事厄苏拉无法张口。或许大烟不会促成涅槃(她终究证明了自己的确是科莱特大夫的好学生),而会导致另一起贝尔格莱维亚。

        伊兹偶尔获准回家。(“婚礼和葬礼可以来,”希尔维说,“洗礼不能让她来。”)帕米拉的婚礼请了她,但她寄来一张致歉函。“周末去柏林。”她说。她认识一个有飞机的人(带劲),答应送她。得知她不来,希尔维大感轻松。厄苏拉偶然会去看看伊兹。她们之间有着贝尔格莱维亚的秘密,此事二人谁也不提,却将把她们永远联系在一起。

        人没来,但寄来了一件贺礼,一套银蛋糕叉,这件礼物遭到帕米拉的嘲笑。“竟送这样老套的东西,”她对厄苏拉说,“她总是叫人吃惊。”

        “就快完了。”纳斯登的裁缝衔着一嘴定位针说。

        “我好像真的有点胖了。”厄苏拉看着自己镜中黄缎绷紧的小肚子,“得去参加妇女健美联盟了。”

        下班回家的路上,她在彻底清醒的状态下绊了一跤。那是十一月一个难熬的傍晚,帕米拉的婚庆已经过去好几个月,空气潮湿,天色阴暗,她没看见人行道上一块铺路石在树根边微微突起。她双手占满——午休一小时匆忙从图书馆借来的书,蔬果店里买来的菜——本能驱使她拯救手中的书和菜,放弃她自己。结果她的脸便狠狠拍在了人行道上,鼻子承受了所有的冲击。

        疼痛让她吃了一惊。过去经历过的痛苦没有哪一次能够与之匹敌。她跪在地上捂住脸,买的东西和借的书都扔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不管了。她听见自己哭丧般的呻吟,怎么也停不下来。

        “噢,天哪!”一个男人的声音,“您摔得真不轻。让我来帮您吧。血把您桃红色的围巾都弄脏了。是桃红色吗,还是三文鱼色?”

        “是桃红色。”厄苏拉嗫嚅着,虽承受着剧痛仍不忘礼貌。她其实从没留意过自己这条马海毛围巾的颜色。自己仿佛流了很多血。她觉得整张脸都肿了起来,鼻内充塞黏稠血液的阵阵铁腥味,但疼痛减少了一两分。

        男人很好看,不太高,发色沙黄,双眸湛蓝,皮肤洁净光滑,颧骨高,生得很漂亮。他扶她起身,他握她的手有力而干燥。“我叫德雷克,德雷克·奥利芬特。”他说。

        “艾利芬特?”

        “奥利芬特。”

        三个月后,他们结婚了。

        德雷克祖籍巴尼特,与哈罗德一样,德雷克也得不到希尔维的承认。而这当然正是厄苏拉喜欢他的最大原因。他在一所普通公立男校布莱克伍德教历史。(“培养未来的售货员。”希尔维不屑地说。)他陪厄苏拉上威格莫尔音乐厅看过演出,去樱草山散过步。他们长久骑行去郊外,在啤酒屋小憩,他喝半品脱轻啤,她喝柠檬汁。

        她的鼻梁骨的确断了。(“你真可怜,”帕米拉在信中写道,“你以前鼻子很好看。”)德雷克送她去医院前,先带她去附近一家啤酒屋里做了适当清洁。“我给您叫一杯白兰地吧。”她坐下后,他提议。她马上说:“不不,我没事。喝水就行了。我不太会喝酒。”虽然她前夜才刚喝了从伊兹家私拿的一瓶金酒,醉倒在自家卧室的地板上。她在伊兹家顺手牵羊毫无愧疚,伊兹从她这里拿走的东西太多了。比如贝尔格莱维亚,以及等等。

        厄苏拉的戒酒行为与她的酗酒行为一样,到来得极为突然。仿佛贝尔格莱维亚在她体内挖了个洞,她一直在用酒精填那个洞,而如今她对德雷克的情感代替酒精,将洞填上了。那是怎样的情感呢?首先是为有人愿意照顾自己而感到释然,其次也因为这个人对自己羞耻的过去一无所知。“我恋爱了。”她意乱神迷地给帕米拉写信。“噢耶!”帕米拉回信说。

        “有时候,”希尔维说,“人会错将感激当作爱情。”

        德雷克的母亲仍然住在巴尼特。他的父亲已去世,妹妹也不在了。“一起可怕的意外,”德雷克说,“四岁时掉进了火里。”希尔维对防火一直相当警惕。厄苏拉将康沃尔一事告诉德雷克后,德雷克说自己小时候也有差点淹死的经历。厄苏拉觉得康沃尔事件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少数冒险事件中自己完全没有责任的一件。德雷克的经历怎样呢?一个巨浪,一条打翻的划船,一个向岸边奋勇游去的人。文登先生再一次失去了用武之地。“我自己把自己救起来了。”他说。

        “那他就不是全然的平庸之辈。”西尔妲说着,向厄苏拉敬了一支烟。她踌躇后拒绝了,因为不希望再对什么上瘾。她正在为自己的所有物什打包,等不及要离开贝斯沃特。德雷克买的房子即将交房,虽然目前他还在霍尔伯恩的出租屋里凑合着。

        “噢,对了,我给房东写过信。”西尔妲说,“我说我们都要搬走。欧尼的妻子终于肯离婚了,我告诉你了吗?”她打个哈欠,“他问我肯不肯嫁给他,以为必定十拿九稳。很快我俩就都是明媒正娶的女性啦。我会去看你的。你住哪里来着?”

        “威尔斯通。”

        根据德雷克的希望,在登记处举行的婚礼聚会只邀请了三个人:他母亲,休以及希尔维。帕米拉对此极为不满。“我们不想等太久,”厄苏拉说,“德雷克也不想太张扬。”

        “你呢?”帕米拉问,“结婚不就是为了大办一场吗?”

        其实她也不想。她即将归属一个人,即将获得安全的保证,这就足够了。做新娘和做妻子,两下一比,前者根本无足轻重。“我们都希望简简单单的。”她决意说。(“而且看来还很省钱。”伊兹说。她又送了一套银蛋糕叉。)

        “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休在勉强可以称为婚宴的午餐会上说——餐会设在婚姻登记处附近的一家餐厅里,只上了三道菜。

        “是呀,”厄苏拉同意道,“相当不错。”

        “但跟帕米的婚礼比起来呢,小熊?”休说,“还是办得有些太潦草了,对不对?帕米结婚时,老肯特路半条街的人都出动了。可怜的泰迪,因为没人邀请他,今天都有些不高兴了。不过你高兴才是最重要的。”他安慰道,“主要是你高兴。”

        仪式中,厄苏拉身穿一套鸽灰礼服。希尔维让花店给每个人做了一束温室玫瑰捧花。“可惜不是我种的玫瑰。”她对奥利芬特太太说,“您要是有兴趣,我种的是一季开的粉色莹辉玫瑰。”

        “一定十分好看。”奥利芬特太太的恭维完全没有恭维的语气。

        “结婚仓促,后悔的日子可长了。”大家正要用仅有的一点雪利酒向新人祝酒时,希尔维喃喃说。

        “你后悔了?”休不露声色,问她。希尔维佯装听不见,她的情绪相当不稳定。“可能生活变化让她感到不习惯吧。”休尴尬地对厄苏拉讲。

        “我理解。”她轻声说。休紧紧握了握她的手说:“真是乖女儿。”

        “德雷克知道你不完整吗?”补妆室里四下无人时,希尔维问厄苏拉。两人坐在小软凳上对镜修补唇色。奥利芬特太太没涂唇膏,无须修补,所以留在席间。

        “完整?”厄苏拉重复道,盯紧镜中的希尔维。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有瑕疵?难道我坏了?

        “也就是一个人的处子之身。”希尔维说,“你的花被摘走了。”她看到厄苏拉满脸不解,不耐烦地解释,“又不是清纯少女,怎么还这样无知呢?”

        希尔维过去爱我,厄苏拉想,现在她不爱我了。“完整。”厄苏拉再次重复。她以前从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我不说他怎么看得出来?”

        “当然是看血啦。”希尔维要气疯了。

        厄苏拉想了想紫藤壁纸。被摘走的花。她没有意识到两者之间的联系。她以为出血是受伤的缘故,没有意识到那是穿越凯旋门的后果。

        “总之,他也可能不会留意。”希尔维叹息道,“反正他肯定也不是第一个在新婚之夜被欺骗的丈夫。”

        “你们去重整旗鼓了?”两人回到席间,休调侃说。泰迪与他父亲一样爱笑。德雷克和奥利芬特太太都爱皱眉。厄苏拉想,不知已故的奥利芬特先生是什么样。很少有人提他。

        “虚荣,你的名字是女人。”德雷克强装活跃,想开一个玩笑。厄苏拉发觉,他并不如想象的那样善于社交。她对他微微一笑,感到两人之间又多了一个共同点。同时意识到自己对新郎还相当陌生。(“谁结婚时不是这样?”休说。)

        “应该是‘脆弱’。”希尔维和和气气地说,“脆弱,你的名字是女人。语出哈姆雷特。很多人不知为何总是引用错。”

        德雷克的脸上飘过一片乌云,但他很快一笑带过,说:“向您渊博的学识致敬,托德夫人。”

        两人在威尔斯通买房是专门为了那里离德雷克教书的学校近。因为他无人提起的父亲生前投资有方,他得到一份遗产,“金额不值一提”。新房位于梅森大道一排“体面的”连栋公寓楼内。楼体是都铎时代风格,从正面看得到木骨架,前门花窗上用彩色玻璃拼出一艘扬帆疾行的盖伦大帆船,虽然威尔斯通似乎离海很远。房内设施完全现代化,周边商户林立,有诊所、牙诊所、儿童公园,和年轻妻子(未来的母亲,德雷克说“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所需的一切。

        厄苏拉完全可以想见自己与德雷克共进早餐,然后挥手送他出门上班的情景。可以想见自己推着摇篮车、推着童车、推着秋千的情景。她看见自己在傍晚为孩子洗澡,睡前在漂亮的小卧室为他们讲故事。傍晚,她与德雷克安安静静地在起居室听无线电。他会继续编他的书,一本历史教材——从金雀花王朝到都铎王朝。(“上帝,”西尔妲说,“多么激动人心。”)威尔斯通与贝尔格莱维亚相去甚远。感谢上帝。

        因为德雷克从买房到装修,一直都独自完成,所以直到蜜月后,厄苏拉才真正见到了那几个即将容纳自己婚姻生活的房间。

        “这样有点怪,不是吗?”帕米拉说。“不会啊,”厄苏拉说,“这是一种惊喜,仿佛在向我赠送一份结婚礼物。”

        等德雷克终于笨拙地领着厄苏拉跨过威尔斯通的门槛(经由一片无论是希尔维还是威廉·莫里斯都要嗤之以鼻的红砖铺就的前廊),厄苏拉禁不住涌上一阵穿心的失望。室内装饰比她想象的还要老气。她觉得色调偏灰,心想一定是因为装饰时少了女人,但又听德雷克说“母亲也帮了忙”,便感到隐隐吃惊。不过话又说回来,遗孀奥利芬特太太克扣成性,巴尼特的老家也具有同样的逼仄感。

        希尔维在法国多维尔度蜜月,帕米拉蜜月时去瑞士徒步,厄苏拉却在沃辛度过了潮湿的一周,以此开启了婚姻的大门。

        她的丈夫结婚时是一个人(“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婚后却彻底变得像希尔维的小金钟一样,上紧发条,一丝不苟。

        反差是剧烈的。蜜月仿佛一个转换媒介,让他从关怀备至的追求者,摇身变为令人失望的配偶。厄苏拉将这个变化归咎于糟糕的天气。出租屋的房东要求两人在早餐后离开,到下午六点的晚餐时间才许回去,于是两人不是整天待在咖啡厅或画廊里,就是上码头与狂风搏斗。傍晚就结队与其他(更有精神的)住客玩惠斯特纸牌游戏,最后才回到他们冷飕飕的卧室里。德雷克似乎什么牌都打不好,两人每局必输。无论厄苏拉怎样向他暗示自己手中的牌,他就是不领会。

        “你为什么出将牌?”两人相敬如宾地脱衣上床时,她问他——纯粹出于好奇。“你觉得这破游戏很重要吗?”他说话时,眼里透出深深的鄙夷,让厄苏拉打消了与他在未来玩任何游戏的念头。

        初夜无血一事被忽略了。厄苏拉松了口气。“我想你应该知道一下,这可不是我的第一次。”两人首次同床时,德雷克相当自豪地说,“我认为丈夫应该多认识世界。不然,他如何保护他纯洁的妻子?”这话听来不免冠冕堂皇,但厄苏拉觉得自己没有什么立场去争辩。

        德雷克每天早起,一丝不苟做几组俯卧撑——仿佛身处战壕,而非蜜月。“Mens sana in corpora sana(健康的精神属于健康的身体)。”他说。还是别纠正他的好,她心想。他对自己的拉丁语和半吊子的古希腊语最为自豪。他的母亲省吃俭用才让他上了好大学。他说:“我家的所有成绩都是奋斗出来的,哪像某些不劳而获的人。”厄苏拉精通拉丁语和希腊语,但她觉得此事还是不张扬的好,毕竟那是另一个时期的厄苏拉了。那个厄苏拉已经被贝尔格莱维亚一笔勾销了。

        德雷克行房的办法与他锻炼身体时的办法很相似,甚至脸上痛苦、努力的表情都差不多。他似乎很乐意将厄苏拉当作床垫的一部分。但她如何衡量德雷克房事的优劣呢?难道与霍维相比?厄苏拉后悔自己没有多问问西尔妲在伊林的“快乐行宫”里发生的事。她想起伊兹竭力挑逗的模样,想起帕米拉和哈罗德之间的脉脉含情。这些图景暗示出幸福,即便不是幸福,至少也是令人忘却忧愁的短暂乐趣。伊兹曾说过,“没有乐趣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厄苏拉预感到,威尔斯通的人生将没有多少乐趣可言。

        厄苏拉婚前的工作十分冗杂,但完全比不上婚后日复一日照料家事的无趣。家里所有东西都须反复洗涤、擦拭、掸抚、打磨、清扫,除此还有熨烫、折叠、晾晒、拉抻和各种调整要做。因为德雷克是个对角度、棱线都相当挑剔的人。毛巾、茶巾、窗帘、地垫都需要不断对正,彼此之间的位置关系需要反复调整。(厄苏拉与周遭事物的位置关系也需要反复调整。)但这些难道不是她的分内事?难道不是婚姻本身做出的安排、签订的协议?尽管明白这个道理,厄苏拉仍然觉得自己仿佛被判了死缓。

        为使日子容易些,厄苏拉决定服从德雷克对家政的苛刻要求。(“万物有序,应各归其位。”)碗盘必须一尘不染,刀叉必须擦亮,整齐地放入抽屉——刀具须像士兵般排好队,勺子要对齐勺头,一把一把贴在一起。他说,主妇须对家政圣台顶礼膜拜。她想到自己每天花很多时间扫炉灰、掸炉钳的事,心想哪里是“圣台”,分明是“炉台”。

        德雷克对整齐也相当苛刻。他说如果物品不在其位,或有几分歪斜,他便无法思考。“房间整齐,思路清晰。”他说。厄苏拉逐渐发觉他很喜欢使用格言。厄苏拉走到哪个房间,他便觉得哪个房间出现了紊乱,而在这样大的紊乱中,要他“从金雀花王朝写到都铎王朝”简直是不可能的。威廉·柯林斯父子公司准备出版这本教科书——他将出版的第一本教科书,他们指望着它来挣钱。为此,德雷克将里间狭小的餐室(包括桌子、餐柜等)划归为自己的地盘,严禁厄苏拉在傍晚进入,以便他能专心写作。一人份的钱要当两人份来花,既然她不懂节流,搞得二人入不敷出,那就请她至少给他点空间,让他去开源。而且,不,谢谢,他不需要她帮忙打手稿。

        厄苏拉回首过去,发觉婚前的独身生活懒散得连自己都有些不齿。在贝斯沃特,她常常不铺床也不洗碗。早餐就往面包上涂些黄油。喝茶时配一只白煮蛋,在她看来完全没有不妥之处。婚后生活则须劳心费神。早餐必须特别准备,且在特定时间上桌。德雷克上班不能迟到,且将早餐——固定的清粥、鸡蛋、吐司面包——当作庄严(且必须单独进行)的圣礼。一周七天,每天的鸡蛋制作方式都安排好。周一炒,周二煎,周三煮,周四煨,周五添一条熏鲱鱼,就算激动人心。周末则用德雷克喜爱的熏肉、肉肠和血肠来配。鸡蛋不是从商店买的,而是来自三英里外一户自耕农处,厄苏拉每周步行前往,因为搬到威尔斯通后,德雷克为“省钱”,卖掉了他们的自行车。

        茶点也是一场噩梦,不过与早餐这场噩梦的性质不同:厄苏拉不得不绞尽脑汁变换花样。生活变成了肉块、牛排、馅饼、炖菜、烤菜的圆舞曲。不用说,还有每天必须花样翻新的布丁。我被食谱奴役了!她在给希尔维的信里强作欢颜地写到,虽然她每天研读食谱时心情毫无欢欣可言。她心中对格洛弗太太产生了一种新的敬意。当然,格洛弗太太有一个大厨房,采办食材的经费也比她充裕许多,且有一整套烹饪器具;威尔斯通的厨房装备却相当简陋,厄苏拉的持家预算又每每不到一周便花完了,因此常被斥责铺张浪费。

        贝斯沃特时期的她很少为钱的事烦恼,经济吃紧时她便吃得少,以步当车。实在不行还有休和伊兹可以依靠,现在有了丈夫,她便不能再往他们那儿跑了,以免德雷克感到自己的男性尊严受到了羞辱。

        被迫干了几个月无休止的家务活后,厄苏拉觉得如果再不找个漫漫长日之后的消遣,自己就要疯了。每天采购的路上,她都会经过一个网球俱乐部。木栅栏后竖着高高的铁丝网,白石子墙临街开着一扇绿门。她看不见里面,但可以听到令人神往的“乒”“乓”声,仿佛夏季已至。有一天,她敲响了那扇绿门,询问可否加入。

        “我加入了附近的网球俱乐部。”那天傍晚德雷克回家后,她对他说。

        “你没问过我。”德雷克说。

        “我以为你不打网球。”

        “我不打,”他说,“我的意思是,你没有问过我让不让你参加。”

        “我以为不用问你。”他的脸上掠过一片乌云,那是他援引莎士比亚出错被希尔维纠正时的同一片乌云。不过这一次,乌云花了较长时间才散去,乌云过后,他身上起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变化,似乎心里有一块东西硬硬地缩了起来。

        “那,我能参加吗?”她决定不妨显得驯顺,免得坏了和气。帕米会问哈罗德这种问题吗?哈罗德也希望帕米先问他吗?厄苏拉不知道。她发觉自己对婚姻一无所知。休与希尔维之间的婚姻对她而言也仍然是个谜。

        她想不出德雷克能有什么理由去反对她打网球。他似乎也有相同的困扰,沉默了半天才终于不情愿地说:“可以吧。只要不影响家务。”然而茶喝到一半——炖羊肉、马铃薯泥,他突然起身,抓起盘子狠狠扔向房间尽头,一语不发地出去了,到厄苏拉准备就寝时才回来,脸上仍是走时那副扭曲的表情,仍然一语不发,只在两人上床时呜咽般地说了声“晚安”。

        夜半,她被他弄醒,他正趴在她身上一语不发地动作着。紫藤花壁纸跃入她的脑海。

        那种扭曲的表情(她在心里默默将它称为“那个表情”)出现得越来越频繁,厄苏拉为了安抚它用尽了一切办法,连自己也感到惊讶。但它是无法安抚的。一旦他陷入这种情绪,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只能惹他心烦。事实上,她对他的安抚即便有一点效果,也只能是负面效果。

        继婚礼后,两人首次策划去巴尼特拜访奥利芬特太太。婚礼前,他们为宣布订婚,曾短暂拜访过一次——喝了茶,吃了隔夜松饼。

        这一次,奥利芬特太太准备了软塌塌的火腿三明治,以及一腔琐碎的废话。茶毕,她说自己“攒”了几样奇怪的活要让德雷克帮忙做,后者于是拿着工具消失了,留下女眷收拾桌子。洗完杯盘后,厄苏拉说:“不如泡些茶吧?”奥利芬特太太毫无热情地说:“随便你。”

        二人勉勉强强地坐在会客桌边,小口呷着茶。茶席边的墙上框裱着一幅奥利芬特太太和先生的新婚照片,两人身上紧裹着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风格的礼服。“真漂亮。”厄苏拉说,“您有德雷克小时候的照片吗?”然后想到不该将死者排除在家庭成员之外,于是补充道:“或者他妹妹的照片?”

        “妹妹?”奥利芬特夫人皱起眉头,“什么妹妹?”

        “他去世的那个妹妹。”厄苏拉说。

        “去世?”奥利芬特太太看来相当震惊。

        “您的女儿呀。”厄苏拉说,“掉进火里的那个。”她补充说,觉得自己嘴很笨,那最后一句添得毫无必要,一般人不可能忘掉这种细节。她心想,也许奥利芬特太太的脑子有问题。奥利芬特太太则如坠云雾中,仿佛正努力回忆自己是否还有一个孩子。“我只有德雷克这一个孩子。”她终于自信地说。

        “既然如此,好吧。”厄苏拉说,仿佛这是个随时可以抛却的话题,“但既然我们现在安顿好了,您可一定要来威尔斯通看我们。您知道,受惠于奥利芬特先生留下的遗产,我们真是感激不尽。”

        “留下?他留下什么遗产?”

        “好像在遗嘱里留下了股份。”厄苏拉说,心想奥利芬特太太也许没有出席遗嘱听证会。

        “遗嘱?他走时除了债务什么也没留下,而且他也没有死。”她补充说,仿佛厄苏拉的脑子有问题,“他住在马盖特。”

        还有多少谎言和虚实参半的故事?厄苏拉心想。“德雷克小时候真的差一点淹死吗?”

        “淹死?”

        “从船上掉下来,游到岸边?”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好了,”突然出现在门口的德雷克说,把两人都吓了一跳,“你们在嘀咕些什么?”

        “你瘦了。”帕米拉说。

        “是呀,好像是瘦了。我在打网球。”这话说得仿佛一切安好,仿佛她过着再平常不过的岁月。网球俱乐部是她在梅森大道幽闭生活之外唯一的安慰,虽然常常为此受到盘问,她仍坚持前往,一次不落。每天傍晚,德雷克回来后都要问她是否去了网球课,虽然她每周只去两个下午。他总是问起她的搭档,牙医太太菲丽斯。虽然根本不认识菲丽斯,他却对她充满了成见。

        帕米拉从芬奇里远道而来。“不然我就见不到你啦。你不是婚姻生活过得乐不思蜀,就是特别喜欢威尔斯通这地方。”她笑道,“母亲说你根本不让她来。”厄苏拉婚后没有接待过任何人。休提出“顺道”来喝个茶,希尔维暗示他们周日不妨去狐狸角午餐,都一一被厄苏拉拒绝。吉米住校去了,泰迪在牛津大学读一年级,但常给她写感情洋溢的长信,莫里斯则对看望家人毫无兴趣。

        “她才不在乎来不来呢。威尔斯通也好,别处也好。她根本就不喜欢出门。”

        两人都笑了。厄苏拉都快忘了笑的滋味。她觉得眼里有泪意,为掩饰而转身摆弄起茶具来。“见到你,我真高兴,帕米。”

        “你呀,你什么时候想来芬奇里,我们都欢迎。你应该买一部电话,这样我们可以常常通话。”德雷克觉得电话是奢侈品,但厄苏拉怀疑他只是不希望她与任何人说话罢了。她当然不能把这层怀疑说出来(而且对谁说?菲丽斯吗,还是早晨的送奶员?),不然,人家会觉得她精神失常。厄苏拉像人们期盼节日一样期盼着帕米拉的到来,周一便对德雷克发出通知:“帕米拉周三下午来。”他听了只说:“哦?”看来漠不关心,并没露出扭曲的脸部表情,厄苏拉松了口气。

        一喝完茶,厄苏拉立即收拾茶具,将杯盘洗净擦干,各归原处。

        “上帝,”帕米拉说,“你什么时候变成井井有条的小主妇了?”

        “房间整齐,思路清晰。”厄苏拉说。

        “整洁的作用显然被高估了。”帕米拉说,“你有什么烦恼吗?看起来怏怏不乐的。”

        “每个月的那几天。”厄苏拉说。

        “噢,真不走运。我得再过好几个月才会有这麻烦呢。猜猜有什么好事?”

        “你有孩子了?噢,这个消息真是太好了!”

        “可不是嘛。母亲又要做姥姥了。”(莫里斯已经率先制造了托德家的后代。)“你觉得她会高兴吗?”

        “谁知道?她这人的心思谁也猜不准。”

        “你姐姐可好?”是夜,德雷克下班回家问。

        “好极了。她就快有孩子了。”

        “哦?”

        次日晨,她煨出了一盘“不符合标准”的鸡蛋。连厄苏拉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她端到德雷克面前的这只鸡蛋仿佛被丢在吐司面包上等死的水母,的确令人不能直视。他的脸上掠过一抹狡黠的笑意,因为他终于成功地寻获了一项她的错处。这是一个新表情,比原来那扭曲的表情更令人胆寒。

        “你让我吃这个?”他问。

        厄苏拉的脑中闪过好几种回答,觉得它们都容易挑起事端,因此一一否决,只说:“我给你再做一个。”

        “你知道,”他说,“为了养活你,我每天都在做我看不起的工作。而你那颗蠢脑瓜却无须忧虑任何事,对吧?你什么都不做——哦,不不,抱歉,”他讽刺道,“我忘了你还得打网球——却连只鸡蛋都煨不好。”

        厄苏拉没想到他看不起他的工作。诚然,他对初三年级的纪律常满腹牢骚,且常连篇累牍地历数学校督导如何对自己的辛勤工作视而不见,但她从未想到他这样是因为痛恨教书。他看起来仿佛要潸然泪下,她意外地突然对他产生了怜悯,说:“我再给你做一个吧。”

        “不麻烦了。”她以为他会将鸡蛋掷向墙壁,自从她参加网球俱乐部以来,德雷克经常扔杯子盘子。不料,他竟张开五指对准她的脑侧重重打了一巴掌,扇得她滚翻在煤气炉上,继而摔倒在地。她就那样跪着,仿佛一个人在祈祷。头部的疼痛比自己挨了打更令她吃惊。

        德雷克端起鸡蛋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站在面前。她以为他要把整个盘子掼在她身上,他却只让鸡蛋滑落在她头上,然后愤然离开了厨房。少顷,她听见前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鸡蛋滑下她的头发,滑到脸上,掉在地上,静悄悄地摔碎,流出一汪蛋黄。她挣扎起身,去拿抹布。

        那个早晨似乎开启了他体内的某扇门。她开始处处犯错——生火用了太多煤,上厕所用了太多纸,不慎忘关了一盏灯。他查阅每一张收据、每一份账单。每一便士都数得清清楚楚,而她一分钱也拿不到。

        他向她证明自己有办法对蝇头小事发雷霆大火,且一旦发火便难以停下。每时每刻他都是愤怒的,而她是他愤怒的原因。每天傍晚,他要她详细汇报一天的作息。她去图书馆换了几本书,肉铺老板对她说了什么话,有没有人上门拜访。她不再打网球了。这样她的日子能好过一些。

        他没有再打她,但他体内似乎时刻隐燃着暴力,他仿佛一座活火山,会因厄苏拉而复苏。他对她一刻不停的挑剔使她无暇厘清内心的疑惑。她的存在本身似乎就构成他恼怒的理由。难道人生本应是一场漫长的惩罚?(为什么不,难道她不是咎由自取?)

        她开始在一种病态中生活,仿佛漫步在迷雾中。她想既然自己种下了事端,现在便只好自食其果。也许这就是科莱特大夫所说的amor fati(顺随命运)。而他对她目前的困境又有什么话要说?更确切地说,如果得知德雷克古怪的脾性,他会说什么?

        她即将参加校运会。这在布莱克伍德的日程上是相当重要的活动,督导们的妻子也会参加。德雷克给了她买新帽子的钱,且嘱咐她到时候“机灵些”。

        她来到附近一爿叫“流行”的妇女儿童服装店(虽然货色并不流行)。她常在此处购买丝袜和内衣。婚后,她一直没有置办新衣。与其为钱的事烦扰德雷克,她宁愿放弃对自己外貌的修饰。

        这爿死气沉沉的店铺位于一排死气沉沉的店铺——理发店、水产店、蔬果店和一家邮局——之中。她既无心情又无胆量(也没有那个钱)上伦敦城里的高档商店购物(对这种短途游乐,德雷克不知又要说出什么话来)。在婚姻的分水岭前,她在伦敦城内上班,时常光顾塞尔弗里奇百货和彼得·鲁逊森百货。如今它们恍若外国一样遥远。

        为使陈列的商品免遭日晒,商店橱窗铺了一层橙黄色薄膜,仿佛厚塑料纸,让她想起葡萄适饮料的外包装。这让橱窗中的商品完全丧失了吸引力。

        帽子虽然不是最好看,但应付运动会已经足够。她勉为其难地打量着三面通天大镜中的自己。三次倒影让她看起来比在自家卫生间的镜中(那是她唯一躲不开的镜子)丑了三倍。她觉得她已经不认识自己了。她行错了路,开错一扇门,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突然,她被自己可怕的哭声吓了一跳,那是希望全然幻灭时悲苦的声音。店主忙走出柜台上前说:“亲爱的,别难过。又是每个月的那几天了,对吧?”她领她坐下,端来茶水和饼干,厄苏拉的心中涌上难言的感激。

        去学校须坐一站车,再走一小段极静的路。厄苏拉随一众家长拥入布莱克伍德的大门。突然遇见这么多人,让她感到一阵兴奋——和些许惶恐。她结婚不到六个月,但已经忘记了置身人群的感觉。

        厄苏拉从没来过这所学校。它由普通红砖盖成,行道两侧不是灌木而是小草,与托德家男人们上的老牌名校相去甚远。厄苏拉觉得相当新奇。泰迪和吉米步莫里斯后尘,上的都是休的母校。那所学校的校舍由柔灰色花岗岩筑就,其华美不输给牛津大学任何一个学院。(虽然据泰迪说,“里面上学的可都是野人”。)校园也尤其美丽,连希尔维都不禁赞叹其中洋溢的花香。“植被的选择相当富有情调。”她说。德雷克的学校里没有这样的情调,该校的重点放在操场上。布莱克伍德的男生并不特别精于学业,至少德雷克这样说,他们的校园生活围绕橄榄球和板球进行。这里有更多健康的身体,包含更多健康的精神。德雷克的精神是否健康呢?

        现在问妹妹和父亲的事已经来不及了,厄苏拉想这无疑会引起喀拉喀托火山大爆发。但一个人究竟为什么要编这样的故事呢?如果科莱特大夫在,一定能知道答案。

        运动场一头的长条野餐桌上,摆满为家长和教员准备的点心。茶水、三明治、切成指宽的条状水果杏仁蛋糕。厄苏拉在茶炊附近徘徊,寻找德雷克。他对她说过,自己必须这里那里地“帮差”,不会有多少空闲来理会她,她终于在运动场的另一头看见了他,他正吃力地抱着一大摞用途不明的铁环。

        聚在野餐桌边的人似乎都彼此相熟,尤其是几位督导夫人。厄苏拉猛然想到,布莱克伍德大概举办过很多社交活动,但德雷克都没有告诉她。

        两个罩着蝙蝠样长袍的高级督导坐在茶桌边,她听到一句“奥利芬特”,便尽量若无其事地靠近去,假装全神贯注在自己盘中三明治的蟹酱上。

        “我听说小奥利芬特又惹祸了。”

        “是吗?”

        “好像打了学生。”

        “打男生没什么错。我自己就常打。”

        “这次打得挺重。家长威胁说要报警了。”

        “他连一个班也管不好,实在无能。”

        两人在盘中装满蛋糕,信步离开了,厄苏拉慢悠悠地跟着。

        “据说还负债累累呢。”

        “也许他的书能挣些钱吧。”

        两人仿佛听了笑话一样,哈哈大笑一番。

        “他太太今天好像也来了。”

        “是吗?那我们最好留神。我听说她精神失常。”从两人接下来的反应看,这句话好像也很好笑。此时,跨栏比赛开始的枪声突然响起,厄苏拉吓了一跳。她放走两个督导,无心再偷听下去了。

        她看见德雷克大步向自己走来,原先的铁环换成了一束更难携带的标枪。他大声叫两个学生来帮忙,两个学生听话地跑来了。跑过厄苏拉时,她听到其中一个强压笑意低声说:“是,大象先生;来了,大象先生。”德雷克哗啦一声将标枪扔在草地上,对两个学生说:“送到跑道另一头去,快点,动作快。”他走向厄苏拉,轻吻她的面颊,说:“你好,亲爱的。”她突然难以自持,哈哈大笑起来。这是几周来他说的最温柔的一句话,却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近旁几位督导太太能听见。

        “你笑什么?”他问,为表现关切,还久久打量着她的脸。她看出他的怒气正咕嘟嘟地升温。她摇摇头以示回答。她觉得自己可能会尖声大叫,为此有些担心,她感到自己的火山也冒着泡泡,时刻准备着爆发。她可能真的疯了,真的“精神失常”了。

        “我要去高年级那边管跳高。”德雷克对她皱皱眉,“一会儿见。”他走开时仍然皱着眉,她又笑出了声。

        “奥利芬特太太?是奥利芬特太太吧?是吗?是不是?”两位督导太太仿佛两头母狮,遥感到猎物受了伤,纷纷向厄苏拉扑过来。

        因为德雷克说自己要监督晚自习,不回家吃饭,她只好独自一人回家。她用煎鲱鱼和冷山芋给自己随便弄了些茶,突然很想喝一瓶上好的红酒。不,不是一瓶,而是一瓶接一瓶,直到喝死。她将鲱鱼骨头推进垃圾桶。在午夜里溘然魂离人间。什么都比这可笑的生活好。

        德雷克在学生和同事的眼里是个笑柄,是“大象先生”。她能够想象到调皮的初三年级怎样让他气得发疯。而他的书,他的书写得怎样了?

        厄苏拉过去没有留意过德雷克的“研究”内容。不管是金雀花王朝,还是都铎王朝,她都没有多少兴趣。他严禁她在餐室(她仍乐于这样称呼那片空间)掸扫、擦拭时碰触桌上的书籍和纸张,她自己反正也不在乎,很少注意桌上那个大坟堆的进度。

        近来他创作相当勤奋,桌上堆满各种笔记和小纸片。都是彼此缺乏联系的句子和感想——十分可笑且颇为原始的信仰——金雀花,这一寻常的灌木植物,催生了安茹这个名字——从邪恶中来,也必将回归邪恶。找不到成文的稿件,只有经历修改、再修改的残章,对一段文字的不断微调,以及许多尝试性的开篇,写在印有布莱克伍德校标和座右铭(A posse ad esse——化可能为实际)的练习簿上。难怪他不要她帮忙打手稿。她发觉自己原来嫁给了一个卡苏朋。

        德雷克一生都在编故事。他从第一次对她说话(噢,天哪!您摔得真不轻。让我来帮您吧)起就不诚实。他究竟图什么?难道是一个比他弱小的角色?难道是要一个妻子,要他孩子的母亲,要管他家的保姆,要躲在日常生活之中,而又杜绝日常附带的一切紊乱?她曾因需索保障而嫁给他。现在她明白了,他娶她也是为了保障。然而两人都是世上最无法向任何人提供保障的人。

        厄苏拉翻遍餐具柜,找到一沓信件,顶上一封抬头为威廉·柯林斯父子有限公司,“沉痛地”婉拒了他要出版书籍的提议,理由是“已有许多同一主题的教科书问世”。其他教育出版商的回函也大致如此,信件中还有许多未支付的账单,以及催债的最后通牒。其中措辞最严厉的一封要求立即偿还显然是为购房而贷的一笔款子。这种信函,厄苏拉在秘书学院学习时曾经听写过。亲爱的某某先生,近期我们注意到——

        她听见前门打开的声响,胸口沉了一沉。德雷克幽灵般出现在餐厅门口。“你在干吗?”

        她举起威廉·柯林斯父子公司的来信,说:“你是个骗子,一直在撒谎。你为什么娶我?为什么要跟我这样活着?”他的脸上出现了那个表情。她在寻死,但这难道不比自杀更容易?她已经放弃了,她不再挣扎了。

        厄苏拉料到会挨打,但当他抡拳狠狠击打她的脸时,她还是为那力量大得吃了一惊。他仿佛要彻底抹去她的脸。

        她睡在厨房地板上,也许她是晕倒了,六点前她醒了。她头晕、恶心,身体每一寸都又酸又疼,铅一般沉。她很想喝杯水,却不敢开龙头,怕吵醒德雷克。她攀着桌椅,终于站起来,找到了鞋子,蹑手蹑脚来到门厅,从衣帽架上摘下大衣和头巾。她从德雷克放在外套口袋的钱包里拿了一张十先令,够她坐火车,转出租。她预想着旅途的劳顿,已经精疲力竭——连能否走到哈罗—威尔斯通火车站都难以确定。

        她套上大衣,用头巾挡住脸,尽量避开门厅的立镜。无疑那里面将会有一张可怖的面孔。她任前门虚掩,怕关门的声音吵醒德雷克。她想到易卜生的《玩偶之家》里娜拉摔门。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娜拉是从德雷克·奥利芬特家出走,绝不会冒险示这种威。

        这段路,是她一生走过最长的一段路。她的心脏高速跳动,她觉得它很可能就此失灵。她一路惧怕他从后面赶上来,喊她的名字。她在售票亭前含着满嘴鲜血和松动的牙,含糊报出“尤斯顿站”,售票员抬头看了看,一见她的模样便赶紧避开眼睛,过去恐怕没有接待过仿佛刚打完一场赤拳格斗的女乘客。

        为了等待那天的头班车,她在女候车室又痛苦地待了十分钟。幸好她喝到了水,还洗去了脸上一些干涸的血迹。

        来到车厢,她垂头坐着,一手遮脸。男人们穿戴礼服礼帽,都强装看不见她。等火车出站的时间里,她冒险往站台上从头到尾扫了一眼,未见德雷克,心内涌上难言的欣慰。这是天大的好运,他显然还没想起她来,还在卧室地板上做俯卧撑,还以为她在楼下厨房给他做早饭。今天是周五,是加熏鲱鱼的日子。鲱鱼还裹着报纸躺在食柜里。他即将大发雷霆。

        抵达尤斯顿站时,她已双腿发软。行人纷纷绕行,她开始担心出租车司机会拒载。但她一拿出钱来,司机就答应送她了。两人安安静静在伦敦城中穿行,沐浴连夜未停的雨,石砌楼宇在清晨第一抹阳光中通体晶莹,密布云朵的天上,荡漾着粉红、幽蓝的蛋白石一般的光华。她这时才想起自己是多么喜欢伦敦。她的心升起来了。刚刚决定了不死的她,此时燃起了活下去的愿望。

        旅途末,司机帮她下车。“您确定是这里吗,小姐?”他看看梅尔伯里路上的这座红砖大房子,表示怀疑。她无声地点点头。

        自然要来这里。

        她摁响门铃,前门就开了。伊兹看见她的脸,一阵惊惧,两只手立即捂到嘴上,“噢,我的上帝!这是怎么了?”

        “我丈夫要杀我。”

        “先进来再说。”伊兹说。

        乌青慢慢消退了。“这是战斗的创伤。”伊兹说。

        伊兹的牙医补好了厄苏拉的牙。她的右臂还要在脖子上挂一段时间。鼻子再次断裂,颧骨和下颌骨也都骨折了。她有了瑕疵,不再完整。但又觉得自己仿佛被洗净了一般,过去在现在面前失去了原来的分量。她给狐狸角发电报,说自己出去夏游,“同德雷克去苏格兰高地一周”。她自信德雷克不可能找到狐狸角去。他会打落牙往肚里咽。也许回了巴尼特。感谢上帝,他不知道伊兹住在哪里。

        这一次,伊兹意外地富有同情心。“请尽管住下去。”她说,“同住比我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要好。而且上天作证,这次我的钱养你是绰绰有余了。你就安心住吧,”她补充道,“不着急。而且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你才二十三岁,来日方长。”厄苏拉不知对什么更应该惊讶,是伊兹的慷慨,还是她记得自己岁数这件事。也许贝尔格莱维亚也改变了伊兹。

        有天傍晚,厄苏拉一人在家,泰迪突然造访。“找你真不容易。”他说着,用力抱了抱她。厄苏拉的心搏动着喜悦。泰迪似乎永远比别人真诚。他在庄园农场干了一夏天农活,黑了,也壮了。不久前,他宣布想种田为生。“你先把上大学的钱还给我。”希尔维口中这样说,脸上却笑眯眯的,因为她最最喜欢的就是泰迪。

        “那好像是我的钱吧。”休说。(休有没有最喜欢的孩子?“好像是你。”帕米拉说。)

        “你的脸怎么了?”泰迪问她。

        “一桩小意外,前几天更惨。”她笑道。

        “你没去高地。”泰迪说。

        “这么看来好像是没去吧。”

        “这么说,你离开他了?”

        “对。”

        “太好了。”泰迪和休一样,不爱流连在一个话题上,“我们疯疯癫癫的姑姑哪里去了?”他问。

        “出去疯了。好像去了使馆俱乐部。”两人为庆祝厄苏拉重获自由,对饮了伊兹的香槟。

        “这下母亲会觉得你让家里丢脸了。”泰迪说。

        “别担心,她早就觉得了。”

        两人一起做了鸡蛋卷和番茄沙拉。把盘子摆在膝头,一边吃一边听无线电播放安布罗斯和他的交响乐团。吃罢,泰迪点起一支烟。“你近来变得像大人了。”厄苏拉笑道。“我还有肌肉呢。”说着,泰迪像马戏团大力士,露出自己两侧的肱二头肌。他本来在牛津念文学,他说,“在田里干活”时不用动脑,日子很惬意。还说,自己在写诗。关于土地,而非“情感”。南希死后,泰迪的心碎了。他说,碎掉的东西是不可能完美复原的。“简直像詹姆斯的小说。”他沉郁地说。(厄苏拉想到了自己。)

        泰迪心里,南希被生生扯去的地方留下了一道疤、一个空洞。他对厄苏拉说:“我似乎来到了一个地方,在那里,生命已经结束,但人还活着。”

        “我想我明白。我明白。”厄苏拉说。

        厄苏拉头枕着泰迪的肩睡着了。她还没有从无边的疲倦中恢复。(“睡觉最养人。”伊兹每天早晨都把早餐端到厄苏拉的床上。)

        最后,泰迪叹息着伸了伸懒腰,说:“我要回狐狸角了。故事怎么编?是说看见了你,还是说你在苏格兰的世外桃源?”他将两人的盘子拿到厨房去,“我洗碗的时候,你想想怎么说。”

        门铃又响了,厄苏拉以为肯定是伊兹。自从厄苏拉来了梅尔伯里,伊兹就不怎么带钥匙了。“反正你总是在家呀,亲爱的。”她说。于是有时厄苏拉不得不凌晨三点爬起来给她开门。

        门前不是伊兹,却是德雷克。她惊呆了,说不出话。她离开得十分决然,已将他作为一个不存在的人。他应该永远待在意识中某个黑暗的角落,不该出现在荷兰公园区。

        他将她的双臂扭到背后,押着她来到客厅。他扫一眼重木雕花中式咖啡桌。香槟酒杯还立着,缟丝玛瑙烟灰缸里还有泰迪抽的烟头。他恶声道:“这是谁?”他整个人被愤怒点燃,“你跟谁在通奸?”

        “通奸?”厄苏拉说,因为这个词中的道德审判意味而感到惊讶。泰迪肩上搭着洗碗布走进屋里。“这是怎么了?”他说,“放开她。”

        “就是这个人?”德雷克问厄苏拉,“你就是跟这个人在伦敦鬼混?”他不等她作答,便将她的头撞向咖啡桌。她滑到地上。她头疼得厉害,且越来越疼,好像头上戴着一个越夹越紧的虎头钳。德雷克像举圣杯一样高举缟丝玛瑙烟灰缸,不顾烟灰烟头撒了一地毯。厄苏拉意识到自己的确精神失常了,因为她非但没有在恐惧中蜷紧身子,反而想起了煨蛋的事,觉得二者何其相似,生活何其可笑。泰迪对德雷克吼了句什么,后者将烟缸向他掷去,没有用它砸碎厄苏拉的头颅,又揪着头发提起她的头,再次撞向咖啡桌。厄苏拉看不见泰迪是否被烟缸击中。她的眼前劈下一道闪电,疼痛渐渐退远。

        她四肢休克,滑倒在地毯上。满眼的鲜血使她什么也看不清。头被砸第二下时,她感到自己的一部分做出了最后的放弃,也许那是她的求生本能。从地毯上翻滚和呻吟的声音听来,她知道德雷克和泰迪正在厮打。至少泰迪还站着,没有失去知觉躺倒在地,但她不希望他打架,她希望他逃走,逃离通往危险的路。只要泰迪安全,她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真的。她想说话,却只哼出一串不成句的声音。她冷了,也累了。她记得贝尔格莱维亚发生后,她在医院里也有这种感觉。当时有休在,当时休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留了下来。

        无线电继续播放安布罗斯,山姆·布朗恩唱着《太阳戴起了它的礼帽》。这是一首快乐的歌曲。谁能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歌曲中死去呢?

        黑蝙蝠来了。她还不想离开。黑暗从四周一点点围拢。这是死亡的解脱。真冷。她想,今天晚上要落雪了,虽然还不是冬天。可难道雪不是已经下起来了吗?雪花正落在她的皮肤上,仿佛泡沫般消融着。厄苏拉向泰迪伸出手,然而这一次,什么也无法阻止她堕入黑暗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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