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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一九六九年,老杜结婚了,娶的是一个寡妇。

        这寡妇是老姑父给介绍的。寡妇姓刘,王家庄的,小名刘欢,大名刘玉翠。刘玉翠长得还算周正,就是个吊梢眼,颧骨高些,按平原乡村的说法,“克”男人。她男人王松球三个月前死在了煤矿上。

        那时候煤矿上虽然经常死人,因为工资高,还是有人争着去。按规定,死在煤矿上的工人可以领到三百元抚恤金。更有吸引力的是,还可以让一个直系亲属接班。据说,在葬礼上,刘玉翠竟然和婆家人打起来了。为的是争一张纸,那是一张“招工表”,这是待遇。寡妇刘玉翠和婆家兄弟为争这个顶替死人的“待遇”,与婆家人闹得天昏地暗,打成了一锅粥!

        王家人本就恨她,说她吊梢眼,是个克星,妨男人。可刘玉翠不识趣,大概她很想离开村子,到矿上去接男人的班(女人到矿上是不下井的,去了顶多是看磅,或是在食堂里当炊事员,这是好活儿),当工人。于是招来了王家一族人的反对。刘玉翠虽然要强,可她毕竟是在婆家的村子里,王姓一族人多势众,寡妇势单力薄,后来这张“招工表”到底也没争到手。不但“招工表”没争到手,刘玉翠还被婆家人打得满脸是血,赶出了家门……刘玉翠实在无法再在村里待了,于是就跑到公社告状去了。

        老姑父在公社开会时碰上了这个前去告状的寡妇。那天她穿一浆过的月白布衫,头上扎一白孝绳儿,看上去利利索索的,模样还周正……老姑父看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挺可怜。三说两说,于是就把她带回村里来了。

        尔后赶忙派人去叫老杜。那时,老杜正往菜地里挑尿……

        两人是在大队部里见的面。老姑父本意是让老杜换身衣裳再去跟人见面。老杜执意不肯,放下尿担子就来了。进了门,老杜半弯着腰,傻傻地站在那里。女人说:你坐吧。老杜这才抬起头,看了看女人。等他坐下后,老杜说:我得说清楚,我犯过错误。她说:我知道。老杜说:我戴着帽子呢。她说:我知道。老杜说:如今我不在学校教书了,我在村里挑尿……她说:我知道。于是,老杜不再说什么了。

        刘玉翠是个很有主见的女人。她一直向往城里人的生活,喜欢有文化的人。两村相距三里地,刘玉翠曾见过他在操场上打篮球的样子,见过他穿着皮鞋咔咔地走在校园里的样子。男人走了,从一个“煤黑子”身边改嫁给了一个“白镜子”,刘玉翠满心愿意。她说:你的情况支书都说了,我也不嫌你啥。不过,我有个要求。老杜说:你说。刘玉翠说:别瞎胡想,好好过日子。

        那时候,老杜觉得自己已经这样了,还挑什么呢?也就默认了这门亲事。于是,在老姑父的张罗下,选了个日子,把相邻的两座废了的烟炕房打通,又用白石灰刷了一遍,贴上了红“囍”字,凑合着摆了一桌酒席,就算是嫁过来了。

        新婚之夜,晚上睡觉时,女人很听话,也很配合。老杜让她喊什么就喊什么,她觉得这就是“文化”。听房的村人都很惊异,在烟炕房外,众人听见刘玉翠一晚上都在“犁地”,两人一声声喊着:犁、犁、犁,犁呀!……

        第二天,有人开玩笑说:玉翠,你牵了几犋牲口啊?就犁了一夜地?

        刘玉翠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等过了些日子,经女人们的嘴一传两传的,村里人才明白了两人夜里的事。最初,晚上睡觉时,女人还听话,两人亲热时,叫怎样就怎样。兴奋时,老杜顺嘴喊出一个字:“li”。她觉得新鲜,畅快,也顺音儿跟着喊:犁,犁,犁,快犁!快犁!老杜说:不是这个……她问他是哪个?老杜不说。后来她就猜,待琢磨了些日子后,刘玉翠终于明白了,那是一个女人的名字。便骂道:愿日就日,犁你娘那脚!就再也不喊了,咬紧牙,一字不吐。老杜也不再喊了。两人再睡时,闷闷的。

        刘玉翠本以为她是嫁给了“文化”,可“文化”中听不中用,成了一个摆设。况且,“文化人”整日里挑尿,一身尿气,臭烘烘的。再说,她嫁过来后才知道,这是一位要她管吃管穿的“二大爷”。老杜离开学校后,很失落。终日里一句话不说,闷闷的。回家来,他就像是一个需要牵线的木偶,你拽一拽绳子,他动一动,你不拽那绳子,他就坐着不动。

        以前,老杜的日子过得很凑合。有了女人后,老杜除了挑尿,把一切都交给了女人。刘玉翠也的确能干,每天都能给他做一顿热饭吃。不过,第一天生火时,她就把老杜带来的一个箱子上的锁给撬开了。打开箱子后,把他带来的一摞书撕成一页页的,分成两摞,一摞当成了揩屁股纸,一摞当成了引火的媒子。老杜挑尿回来,一怔,说:你怎么把书给烧了?她说:没有火引子。老杜说:那是书,不是火引子。刘玉翠说:你要不看书,能戴上帽子么?叫我说,都是这些书惹的祸。书一烧,什么也不想,咱好好过日子。老杜愣了好一会儿,说:也是。烧就烧吧。

        我清楚地记得,我曾经从杜老师家里的灶屋里偷出了一叠散了页的书,那本书的书皮已经被撕掉了,书里边的句子怪怪的,意思也怪怪的……一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想起那本书的名字是《修辞学发凡》。那是刘玉翠当年给孩子擦屁股用的。

        有一段时间,“运动”不那么紧了。又有人来烟炕屋听老杜“喷空儿”,听他说“尼克松访华”的事……这时候,家里有了女人,女人爱面子,就埋怨老杜,说:你看看,说起来你也是个文化人,家里连个坐的凳儿都没有?说的次数多了,老杜气了,就说:我做。我自己做。于是,他找来一些旧木料,又借了木工用的工具,还特意去镇上的书店里买了一套最新样式的家具书,回来就比葫芦画瓢做起来……老杜本意是想做一件实实在在让女人满意的事。他每天下了工就做,整整做了一个月,终于做成了两把小椅子。他原本是要做四把新式椅子的,可磨了两手血泡,只勉强做成了两把。这两把小椅子太不像样子了,一把靠背是直的,没有弧度,还歪歪斜斜的,勉强能坐人。另一把有了弧度,却锯坏了木料,刚扎好就散了架……气得刘玉翠掂着那把小木椅整整走了一条村街,逢人就说:看看,都看看,这是人做的活么?!

        苦了一个月,却连一把椅子都没做好,老杜觉得脸上无光。一时恼羞成怒,在家里摔了一只空碗……两人还撕扯着打了一架!

        此后,老杜挑完了尿,就不急着回家了,常坐在村街里的阳光下晒暖儿、跟人“喷大空儿”。有时候,也学着乡人拧一枝旱烟抽,大声咳嗽着,大口吐痰。到了吃饭的时候,女人大声喊:老杜,吃饭了。这时候,老杜才挑上空尿桶,慢慢往家走。

        后来,刘玉翠怀孕了,生了一个女儿。生了孩子后,事多了,也常喊老杜帮忙。每次喊老杜,她都要气个半死。比如,她正和面呢,孩子拉屎了。她两手面,从灶屋里跑出来,喊:老杜,屙了。老杜怔怔的。她气呼呼地说:孩子屙了,你不会把把?他问:怎么把?刘玉翠没办法,就赶忙把手洗出来,把孩子从床上拉起来,蹲在门外,给他做一示范……有时候,女人喊:老杜,淤了。老杜仍怔怔的。后来才知道,灶里火大,是锅里熬的玉米面粥扑出来了……再喊:老杜,芝麻秆!老杜仍呆呆的。女人就恶狠狠地说:老杜,添柴烧锅呀,你还不如那个死鬼,死鬼还能给我烧个锅!你木头人哪?

        家常的日子,有许多话语是省略的。这是一种默契。比如,滴星儿了么?(这是问外边是否下雨了。)比如,抬一下头?(这是要他把挂在梁上的篮子取下来。)比如,你是秋娘?(这是说他像蝉一样懒,叫他起床呢。)……老杜与刘玉翠始终也没有达成默契。没有默契也可以过日子,只是磕磕碰碰的,日子过得凑合。刘玉翠恼的时候,就骂他。骂他就像骂一个三岁的孩子,把他骂得七窍生烟……有时候,两人也打架,可吃亏的总是老杜。的确,在生活上,有错的大多是老杜。老杜既在“理”上说不过刘玉翠(“理”是乡村的),动起手来也打不过刘玉翠(刘玉翠嘴一份手一份)……老杜只好投降。刘玉翠就罚老杜请罪。

        在日常生活里,老杜实在是太没用了。老杜也觉得他自己是个没用的人,于是让请罪就请罪吧。饭锅淤了的时候,她逼着老杜弯着腰站在灶屋里,嘴里念念叨叨地背语录,向领袖请罪……刘玉翠很喜欢看他请罪的样子:他勾着头,虾一样弓着腰,每一个扣子都扣得整整齐齐的,很正式地背诵着领袖的语录。于是,过不几天,她就找一茬儿,再来一次。刘玉翠一边让老杜请罪,一边又隔三差五地弥补一下。他一请罪,刘玉翠就笑了,气也消了。每次请罪后,她都会再给他点甜头儿,给他煮个鸡蛋或是砸个核桃什么的,说是给他补脑子用。弄得老杜没有办法。后来,老杜也习惯了。

        有一段日子,刘玉翠走出来的时候,村里人就问:老杜呢?

        刘玉翠响快地说:在家请罪呢。

        人们就笑。

        老杜与刘玉翠彻底翻脸是十多年之后的事了。

        那一年夏天,最先,有人从流窜犯梁五方那里带回了一个消息:说是北京城里下放的人,有的调回去了。还有的已经平反了,还补了钱呢……这时候老杜穿着一个大裤衩子,正蹲在饭场里吃饭。听了这话,他怔怔的。在饭场里吃饭的人也都望着他,人们说:老杜,跑跑吧。说不定,你也能回去。

        老杜嘴角哆嗦着,什么也没说,端上碗回家去了。

        第二天,老杜借了辆自行车,就到城里去了。他一直到天黑透的时候才从城里回来。人们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就追着问:老杜,咋样了?老杜摇摇头,什么也不说。第二天,照常挑尿。

        村里人慢慢才知道,老杜去问了,人家说老杜犯的是男女关系错误,不在平反之列……有一段,老杜闷闷的,很失落。

        后来,再到饭场里吃饭时,村里人教育他说:老杜,你傻呀,你以为平反就那么容易?你得送啊!老杜说:送?送啥呢?人们说:送礼呀。你不送,谁给你平呢?你得送!众人都说:对了,送吧!

        听众人都这么说,老杜心也活了,于是就送。老杜家里穷,没什么可送的,就打发刘玉翠去村里借。刘玉翠听说只要一“平反”,就成了国家的人了,就可以发工资了,多好的事呀。于是刘玉翠说:我知道你脸皮薄。我去,我去借……刘玉翠就一家一家串,诉说老杜平反的事。这时候,村里人都显得很厚道,柿饼、核桃、鸡蛋,还有油,一家一家地给他凑。说老杜要是平了反,就成了官身了……

        听村里人说,那时候老杜常常骑着借来的自行车,带着村里人凑的礼物,一次次地往城里跑。渐渐地,老杜脸上有了喜色。有人问:跑得咋样啊?他说:快了。

        就这么跑着跑着,一年过去了,“平反”的事仍然没有着落。老杜一日日在路上奔波着,希望似乎很渺茫,可他已经不再下地干活了。村里人也都知道他在跑事呢,落难之人,队里也不再勉强他。大多时间,他不是跑在路上,就是躺在床上发愁,脾气也大了,动不动就发火。这时候,刘玉翠每次喊他吃饭都是小心翼翼的,说:爷,你起来吧,我给你擀了酸汤面吃。

        老杜挥着手说:别烦我。不吃。

        刘玉翠赔着小心:你多少吃一点……

        老杜喝道:端走!

        一天早上,“吃杯茶”叫的时候,老杜仍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着,他做了一个噩梦:他跑来跑去,不但没有平反,还罪加一等,又戴上了一顶帽子,他现在头上戴着两顶“帽子”,他正在梦中痛哭流涕地做检查呢……老杜哭着哭着,醒了。就觉得有人拽他,待他睁眼一看,是刘玉翠。

        刘玉翠站在床前看着他,尔后往他的枕头边放了一叠钱,说:日头大高了,赶紧起来吧。进城还有一段路呢。

        老杜怔怔地,说:这钱,哪来的?

        刘玉翠说:爷,一个村都借遍了,我再也给你借不来了。我叫人把院里的三棵桐树出了。卖了三百一十块钱。你拿上去吧。

        老杜叹一声,说:不好。我刚做了个噩梦……算了,今儿不去了。

        刘玉翠说:啥梦?我给你圆圆。

        老杜长叹一声,说:嗨,跑来跑去,不但没平反,又加了一顶帽子,两顶……

        刘玉翠说:妞他爹,我看有指望了。梦是反的,这叫顶上加顶。

        老杜半信半疑,说:是么?

        老杜本是不信命的。可人到了这一步,不信也信了。他慌忙下床,洗了把儿脸,出门一看,刘玉翠已把自行车给他借来了,还打足了气。于是骑上车就走。刘玉翠追着屁股教育他说:别惜乎钱,多买些烟酒。你没听人家说,“研究研究”么?

        人们在村街里撞见老杜的时候,一个个都“点拨”他说:老杜,还没跑成呢?送,你得送呀!一个“送”字,是土壤里生长出来的哲学,人民的哲学。

        老杜点点头,说:知道,我知道。

        ……就这么跑着跑着,又小半年时间过去了。

        一天,傍晚的时候,治保主任背着两只手,在村口等着了从城里回来的老杜……治保主任问:老杜,跑得咋样了?老杜一看是他,手一哆嗦,差点从车上摔下来,就随口说:快了。快了。这时候,治保主任从背后伸出手来,他手里掂着一双破皮鞋,三接头的。治保主任说:这鞋,还给你吧。鞋小,墩儿一天也没穿过。你跑事呢,不是得、那个啥……仪表么。

        老杜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鞋,突然说:这鞋送你了。我不要了。说完骑上车就走。

        治保主任追着他的屁股喊:老杜,老杜……老杜哭了,一脸泪。

        第二天一早,老杜给车子打打气,又上路了……他实在是不愿再看治保主任那张脸了。

        冬去春来,老杜的情绪一天一个样儿,有时面带喜色,有时又嘟噜着个脸,垂头丧气的。老杜本是个很有涵养也很爱面子的人,可他在奔波中已把仅有的一点脸面丢尽了。后来,老杜都跑得快没有信心了,他已经到了几近绝望的程度。

        记得那时候,我还在一所大学里读研究生。突然有一天,杜老师竟然跑到学校里找我来了。那是个星期天,寝室里就我一个人。他进门时绊了一跤,踉踉跄跄的,一头栽到了我的怀里。我惊讶地望着他,发现他的脸是紫的,一脸紫黑,简直是怒不可遏!我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他气得嘴唇哆嗦着,结结巴巴地说:志鹏(他一直叫我的学名),你帮我一个忙。帮老师一个忙。

        我知道他一直在跑平反的事。可我一个还未毕业的学生,能帮他什么忙呢?我看他这个样子,就快要崩溃的样子,说:你说吧。不料,杜老师突然哭了,他扑哧一下,放声大哭!他哭着说:你知道我敲过多少人的门么?你知道我赔过多少笑脸么?你尝过夕阳西下站在人家门外等人的滋味么?……可以想见,他在常年的奔波中受了多少委屈,看了多少人的脸色……哭着哭着,他擦了擦眼里的泪,喃喃地说:人心险恶,人心险恶呀。

        接着,他快速地说:这样,长话短说,我托了一个人。这个人答应帮忙的。他说他一定给我办成……送的礼就不说了。这一年多,我给他送了多少礼就不说了。他答应我的,可他一拖再拖……今儿个,我又找他了。他说,他马上去市委找人。我已经不再相信他了。这样吧,你帮我个忙,待会儿,他出来的时候,你跟着他。我要证实一下,看他是不是在帮我。接着,他轻声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这人我知道,是他的一个大学同学,如今是我们学校的中层领导。于是,我硬着头皮答应了。

        这也是我此生第一次去跟踪一个人。一个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既有着教授学衔又有一定的职务、名声很好的人。他一脸祥和地骑着一辆新的女式斜梁“凤凰牌”自行车(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这比现在开着一辆小轿车还神气呢)。他自行车上挎着一个篮子,那篮子是细竹丝编成的花篮,很像是一件艺术品……我骑着借来的一辆破车偷偷地跟在他的后边。我看见他慢慢悠悠地骑着车,很审美地在路上走着。他先是去了菜市场,他在菜市场上买了几根嫩黄瓜,几个西红柿,两斤瘦肉,一把蒜薹和一根牛鞭(很贵)……尔后他悠然地穿过人群,骑过了菜市场,又骑到了市里的百货大楼门前。他在停车处扎了车子,尔后走进百货大楼。五分钟后,他出来了,手里提了几卷卫生纸,他把买的卫生纸放在后边的车架上,骑上继续往前走……他骑到了市委、市政府大门前,可他慢慢骑着过去了,没有下车。我想,这是星期天,他可能会去市委家属院找人,可市委家属院紧挨着市政府呢,他仍然是悠悠地骑过去了……我就这么一直跟着他。等我跟着他回到学校,我看了看表,我整整跟踪他了一小时又三十六分钟。这次跟踪,使我获得了一条最重要的人生经验。那就是:不要轻易相信人。特别是那些梳大背头的人,要远离他。

        杜老师还在寝室里等着我呢。我不知道该怎么给他说,我想他一定会暴跳如雷,说不定还会找那人拼命……可他听了我的话,却半天沉默着。好久才喃喃地说: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不会再找他了。说完,他扭头就往外走。出门时,他整个人像是被击垮了似的,背驼得很厉害。我追出门,灵机一动,突然说:杜老师……他回过身,望着我。我手往天上一指,说:市里不行,你去省里。他说:找上面?我说:对,上面。他突然扑过来,紧抓住我的手,说:我知道了。谢谢老弟。

        此后,有一段时间,杜老师常骑着那辆从老姑父那儿借来的破自行车到学校里来。他把自行车放在我寝室门前,尔后再赶火车到省城去……每次,他都悄悄地叮嘱我说,去省里跑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对谁都不要说。

        三个月后,突然有一天,老杜下午早早地就回村了。老杜回来后往院子里一坐,也不进屋,就在院子里坐着,很沉默。刘玉翠看他不高兴,先是把扇子递给他。怕他上火,又把泡好的野菊花茶递给他,可他仍是一句话也不说。

        夜深了,星星在天空中闪烁,老杜仍呆呆地在院里坐着。晚饭给他盛上了,他不吃。又给他热了几次,他还是不吃。刘玉翠也不敢叫他,连走路都小心翼翼的。有几次,刘玉翠从屋里出来,站在他跟前,说:老杜,天不早了。老杜不吭。过一会儿,刘玉翠又从屋里走出来,说:老杜,夜气凉,披上衣服吧。说着,给他披上褂子。老杜仍然坐着不吭,很沉痛的样子。最后,刘玉翠说:爷,你也别心里不是味,实在跑不成,就算了。花那些钱,只当肉包子打狗了。

        这时,老杜慢慢地站起来,展了展身腰,默默地说:还要我请罪么?

        刘玉翠笑了,说:我都忘了这茬儿了……请吧。

        于是,老杜就站在院子里,整整衣服,扣好扣子,弯下腰,勾着头,对着刘玉翠背诵道:我有罪。我是个罪人。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错误和挫折教训了我们,使我们变得比较聪明起来……刘玉翠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她摆摆手说:算了,算了,这又不怨你。

        此时此刻?99lib?,老杜突然哭了,老杜泪流满面,痛得不成样子。刘玉翠吓坏了,忙说:老杜,老杜,你这是咋的了?我可没让你请,是你自己要请的……老杜摆摆手,什么也不说。

        这天夜里,老杜进屋后,先是四下打量了一下房子,像不认得似的:那烟炕房的屋顶被烟熏得很黑;墙头上,曾经挂烟杆用的穿杆眼上塞着一窝一窝的麦秸;房梁上挂着一个黑黢黢的竹篮子,篮子是防老鼠的“气死猫”,篮子里放着两匣串亲戚用的点心,还有一包熬好的猪油……尔后,他斜靠在床上,怔怔地望着这一切。

        这边,刘玉翠洗洗涮涮,收拾了锅碗瓢盆,回房后,看着老杜,也愣住了……后来,她对人说,她早就看着老杜不对劲。老杜的魂走了,老杜变得越来越陌生了。

        这天夜里,吹了灯,老杜突然说:平了。

        刘玉翠惊喜地扭过身来,看着他,说:老天,给你平反了?

        老杜说:平了。

        刘玉翠说:我的爷,你咋不早说呢?真平了?

        老杜点点头,说:明儿就可以办户口了。

        刘玉翠说:证呢?

        老杜说:啥证?

        刘玉翠说:平反的证,让我看看。

        老杜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了那张纸,给了刘玉翠……刘玉翠又忙把灯点上,拿着那张盖有大红印章的纸看了又看,还在灯前照了照,说:真不容易呀,到底给平了……尔后说:给我念念。

        老杜脸色陡然变了,厉声说:念什么念?有啥好念的。平了就是平了。说着,他忽一下把那张纸从她手里夺过来,重新叠好,装在贴身的衣兜里。

        刘玉翠望着他,小心翼翼地说:你看你,我又没说啥。不念就不念。那,睡吧。

        两人重新躺下来,背对着背,各自都有些心思……吹了灯,刘玉翠睡着睡着,突然一猛子坐起来,一拍床,说:老杜,我呢,孩子呢?

        老杜躺在黑暗中,说:我先过去。你……跟孩子,回头再说吧。

        刘玉翠说:你拍拍屁股走了,不会……不要俺娘们了吧?说话呀。

        老杜沉默了一会儿,说:不会。

        刘玉翠说:我想你也不会,你不是那狠心的人。

        老杜说:睡吧。

        刘玉翠说:妞他爹,你可不能撇下俺娘们哪……不管咋说,俺跟你这么多年了……

        老杜说:睡觉。睡觉。

        刘玉翠用脚踢踢他:你要是敢不要俺娘们,我可不依你!

        老杜说:现在刚平反,没房子没啥的,等我安置好了,回来接你。

        刘玉翠吞儿笑了,说:这还差不多。

        尔后,刘玉翠回身搂住他,很温柔地说:妞他爹,你,犁吧。你叫我啥我都应着,咋叫都行。你犁……犁犁犁犁,犁!

        老杜翻身上马,却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说:一股子蒜气。去,刷刷牙。

        刘玉翠很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嘴里嘟哝说:都半夜了,刷啥牙呢?你将就吧……可她还是去了。这一夜,刘玉翠心甘情愿地喊了很多“犁”。

        老杜走的那天,见人就谢,对村人说了很多感激的话……他还流着泪说,是无梁改造了他。无梁是他的再生父母。他还说,这些年,这些日子,他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老杜走后,刘玉翠天天在村口望。望着望着,有一天,她突然在村街里跳脚骂道:上当了。这么多年,我养了个白眼狼啊!

        村里人都劝她说:咋会呢?老杜这人,不会。

        一年后,老杜回来了。

        老杜是回来离婚的。

        据说,老杜执意要离婚,是因为一张报纸……村里人都说:瞎掰。没有人因为一张报纸闹离婚,这不过是一个借口。

        老杜回来先去拜见了老姑父,给老姑父送了烟酒。后又一家一家拜,送的是饼干糖果之类,还挨个敬烟……人们都说:不赖,不赖。老杜终于熬出头了。

        老杜这次回来变得更谦虚了。虽然平反了,他已经是国家的人了,可他还穿着他平时穿的那身衣服,显得很邋遢。连村里人都看不下去了,说:老杜,你如今是国家干部了,该置置装,换身新衣裳了。他只是笑笑,什么也不说。

        后来刘玉翠说,他是装的。那时老杜已学会说假话了。老杜原来不会说假话,一说假话脸红,现在老杜说假话脸也不红了。刘玉翠忿忿地说:他练出来了。老杜很狡猾,老杜给她下了个套儿。老杜先不说离婚,只说是给刘玉翠娘俩转户口。

        那时候刘玉翠还不知道老杜会骗她。最初,刘玉翠美死了,美得一夜都没睡好觉。

        那天早上,她还特意梳梳头,换了身衣服,收拾得青菜儿一样,利利索索地上路了。走上村街的时候,她见人就说:要转户口了。往后就是城里人了。到时候你们可去呀,都去……张扬得一个村的人都知道了。说了这些后来成为笑柄的“打嘴话”之后,她就高高兴兴地跟老杜到镇上去了。

        在镇街上的一家商店里,老杜先是领着刘玉翠扯了两块做衣服的布料。刘玉翠说:花这钱干啥?老杜说:得花。这些年苦了你了。说得刘玉翠心里软乎乎的。

        在镇上的一家饭馆里,老杜要了四个硬实菜:一扣肉,一蒸碗,一油炸花生,一红烧鱼,两碗米,都是刘玉翠最爱吃的。等刘玉翠吃得满嘴流油的时候,老杜摊牌了。

        老杜说:翠,有些事,咱得慢慢来,一步一步来。

        刘玉翠打了一个饱嗝儿,说:你,啥意思?

        老杜说:本来,是给你们娘俩一块办的。现在只能一个一个办了。你看先办谁的?

        刘玉翠一怔,说:你不是说都转么?

        老杜说:我是想都转,可人家不给办。

        刘玉翠急了,说:你送啊。该花的钱得花。

        老杜说:你以为我没送,我天天给人送礼,腿都跑断了,才批了这一个。咱慢慢来,你看行不行?

        刘玉翠头蒙了,她说:那那那……先、转孩子吧。

        老杜说:我也觉得孩子的前程要紧,你说呢?接着,他又说:你放心,接下来就给你办。

        刘玉翠愣愣的……她觉得有些不对劲,却一时想不清楚。

        在饭馆里吃了饭,他又领着刘玉翠去转女儿的户口。也许老杜早已打点过了,女儿的事办得很顺利,“啪、啪、啪”民警把章一个个都盖上了。

        从派出所出来,在镇政府的院子里,老杜装着突然想起来的样子,说:对了。有件事,咱也顺便办了吧。刘玉翠没有多想,问:啥事?老杜说:办了我再告诉你。这事与分房有关,办了我就可以在城里分房子了。刘玉翠说:到底啥事呀?老杜说:你别问了,就是证明一下,我在乡下没有房子。刘玉翠说:就这事呀?老杜说:就这事。尔后他又特意嘱咐说:进去后,你啥也别说。人家问你同意不同意,你说同意就行了。

        于是,刘玉翠糊糊涂涂地就跟老杜进了另一间屋子……

        再后来,刘玉翠逢人就说:这人真阴哪!他就是个慢毒药,一点一点地诓我!

        刘玉翠对村里人说:我真是瞎眼了。咋就没看出来呢?这都是老杜设计好的。老杜为平反整整跑了两年半,在人们的一次次诱导下,老杜已经学会送礼了。他不但学会了送礼,还学会了说瞎话。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瞎话篓子!

        老杜肯定事先就给镇上的民政助理送了份厚礼,所以离婚手续办得非常顺利。民政助理是寝办合一。老杜进屋后,先让刘玉翠在外间等着,尔后侧着身子从兜里掏出两张红颜色的结婚证书交上去,说:刘助理,忙着呢。民政助理朝外边瞥了一眼,只象征性地问了一句:来了?……都没意见吧?刘玉翠探头朝里间望了望。没等刘玉翠看清楚,民政助理就把两张蓝颜色的离婚证拿出来,照着填上姓名,“啪啪”就把章盖上了。尔后,老杜说了声:谢谢。出了里间,拽上刘玉翠就走。

        出了镇政府,一路上,老杜好话说尽了。他说:玉翠,你放心,我会对得起你们娘俩的。就是那个啥了,我也会对你好一辈子。翠,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心善,你是刀子嘴豆腐心,菩萨心肠。你一定要相信我。我这一辈子,要说对不起,就对不起你了。我会还报你的。有我吃的,就有你娘俩吃的。你信么?我月月给你寄钱……刘玉翠一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多的好话,她就像坐晕车似的,迷迷糊糊地跟着老杜往车站走。

        一直等老杜上了通往县城的公共汽车……车开走后,刘玉翠把手伸进衣兜里,这才发现老杜塞她兜里用信封装着的不光是三百块钱,还有一张蓝色的“离婚证书”。

        刘玉翠“哇”一声哭了。她后悔没注意老杜反复说的一句话,现在她终于明白老杜说的“那个了”是什么意思。

        老杜离婚是有原因的。

        据说,老杜在为平反奔波的那些年里,无意中在路上看到了一篇登在报纸上的文章,那文章的题目叫《月是故乡明》。这篇《月是故乡明》的文章最后一句写的是:家乡的月,你好么?就是这么一句“家乡的月,你好么?”使老杜陡然产生了离婚的念头,并且第一次阴谋成功。

        老杜很想回到从前,去找他心目中的“li”。许多年过去了,“li”一直是他心中的一个结。平反后,他更加怀念跟“li”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每每回忆与“li”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选择最美好的那一段。就像甘蔗,他取的是最甜的那一节,是最浪漫最有诗意的那段日子。那甜蜜的回忆就像陈年老酒一样,使他沉醉。

        老杜离婚后,就像是大海捞针一样,到处去打听“li”的下落。他写了无数封信,托了很多昔日的同学……可等他找到“li”的时候,“li”已经是人家的女人了。经打听,“li”已经调北京去了。如今已经是很有身份的人了。当老杜拿着地址,坐了一夜火车赶到北京,却连“li”的面都没见上。老杜找到“li”的那一天,也是他幻想破灭的时候。老杜在北京的一家宾馆里度日如年地住了三天,满心期望着能见上“li”一面。那么多年过去了,为什么就不能见上一面呢?可“li”很决绝,“li”不愿见他……最后,老杜只收到了经别人转达的一句话: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老杜很痛苦。老杜在北京的街头喝醉了。他醉了一天一夜,差点死在那里……在昔日一位同窗的劝说下,老杜又很失落地坐车回来了。据传话的同学说,“li”那篇文章并不是要回到过去,那只是前进中的一点点“忧伤”。那是要洗干净过去,展望新的未来……这么说,是老杜错领了其中的含意。可老杜仍然不能释然,老杜坚持认为不是传话人所说的那样,一个人不可能完全忘记过去。“li”对他还是有感情的,“li”肯定有难言之隐……话虽这样说,老杜还是很沮丧。这一次,他的心碎了。虽然没有见到他的“li”,可他也决不愿再回到过去了。

        可他没想到,刘玉翠也不是吃干饭的。刘玉翠不甘心就这么轻易地跟他离了。刘玉翠向往城市生活,她已盼了很多年了……所以,刘玉翠决不罢休。

        往下,就是“麻雀战”和“游击战”了。

        那天,刘玉翠回村一路走一路哭,回村时都快哭断气了,她悔呀!她肠子都悔青了……

        刘玉翠一回村就让村里人给围上了。老杜虽然骗着她离婚成功了,可刘玉翠回村后的哭诉招致了全村人的同情。人们都说,这老杜怎么这么阴哪,他怎么能干这样的事呢?太不是人了!你想,一村人给他张罗着凑钱跑事儿。家家都给他凑东西,一袋子一袋子的柿饼、核桃、花生,还有小磨香油……当年在村里挑粪挑尿的一个人,狗都不如的一个人,现在平反了,他竟撇下女人跑了。这啥人哪?!

        于是,三天后,刘玉翠带着一群村人涌到城里的师范学院,告老杜来了。无梁人一群一群地围着学校的门口,大声喊着:大流氓杜秋月滚出来!

        可老杜根本不敢跟村人照面,老杜吓得躲起来了。老杜一辈子就耍了这一次阴谋,可阴谋又把他给害了。无梁人先是在学校大门口吆喝,尔后又冲进了校长办公室,一个个争着诉说杜秋月的劣迹,把老杜说得是一塌糊涂。人们拍着校长的办公桌说:这是个大流氓啊!

        后来,校长把老杜“请”到了校长室。校长是老杜昔日的同学,这位同学拍着桌子说:老杜,你咋一屁股屎呢?赶紧擦干净了。要是处理不好,你就别来上课了。

        听校长这么一说,老杜傻了。老杜本以为他只要离了婚,就与刘玉翠一刀两断了。可他没想到,刘玉翠竟会追到城里来,接着跟他闹。这么一闹,反倒更坚定了老杜的决心。既然到了这一步,他是决不回头了。他决定换个地方,调走。

        最初,老杜还是蛮有信心的,他说: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可他没想到,刘玉翠跟他打的是持久战。自从他回城后,刘玉翠就跟他摽上了。无论他调到哪里,刘玉翠就追到哪里,一次次找单位的领导告他……这仗一打就是三年。

        自打回城后,可以说,老杜没有过一天安生日子。老杜心里有短,怕见刘玉翠,整日里东躲西藏的。

        最初,老杜没有分到房子,他租住在学校附近的民房里。为了躲避刘玉翠,他只有不断地提着他那只破箱子搬家……老杜每周都要给学生上课,他上班的路线是固定的。刘玉翠却很自由(那时地已经分了,她把地包给了人家),想什么时候逮他,就什么时候逮他。老杜每天上班就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的,出门先四下看了,然后才惶惶地走出来。可他又时常被刘玉翠出其不意地堵在路上。开初老杜还想“流氓”一下。老杜想反正已离了婚了,你还能怎么着?老杜说:你是谁呀?你走,我不认识你。刘玉翠当着众人说:我是谁?你不知道我是谁?我是你老婆!老杜说:你是谁老婆?我不认识你!刘玉翠说:你不认识我?你敢说你不认识我?有种你把裤子脱了,我告诉你我是谁!大家都来看看,他屁股上有块胎记!我是谁?一床上睡了这么多年,你不知道我是谁?……老杜急了,说:你不是说我是流氓么?我就流氓了。咋?!刘玉翠说:好。你流氓。你流氓是吧?那你脱,当众把裤子脱了!你脱一个我看看,我看你是咋流氓的?脱脱脱,你脱呀!

        老杜一看这招不灵,扭头就走。刘玉翠在后边追着他……追得老杜一点办法也没有。接着就不停地赔不是、说好话。老杜求告说:翠,玉翠,姑奶奶,你饶了我吧?咱俩已经离了,咱俩没感情。刘玉翠说:你是个骗子。婚是你骗着离的。你要想离,这话你早说呀?你早干什么呢?一床上睡了这么多年,到这会儿,你平反了,成了国家的人了,你说没感情?!老杜哀求说:那时候,那时候,不也、也成天吵架么?你还、还让我请罪……刘玉翠说:那时候?你还有脸说那时候?那时候你是“坏分子”,你还戴着帽子呢。拍拍你的良心,我嫌弃过你么?!请罪,谁让你请罪了?那是你自愿的。你是人么?你干的这叫人事么?你要有一点良心,你会骗着我离婚么?!老杜说:翠,我是欠你的,我不是人,我猪狗不如,这行了吧?你放过我吧……可不管他说什么,刘玉翠死缠着他。

        后来老杜一看见刘玉翠,扭头就跑。他在前边跑,刘玉翠在后边追,刘玉翠还边追边喊:抓贼啊,抓贼呀!……老杜一边跑着一边给人解释说:我不是贼,真不是贼……老杜虽然回城了,可这样的日子,他依旧很熬煎。

        老杜实在是没办法了。他为躲避刘玉翠曾先后换过三个单位。他从这个城市调到那个城市,尔后又从市里调到了省里。每一次调动他都要请客送礼,耗费了他大量的精力……可每换一个地方,很快就被刘玉翠找到了。刘玉翠见人就诉说老杜骗着离婚的事,说他当年挑尿时的事……弄得老杜里外不是人。

        老杜工作上也不顺心,他夜夜失眠,后来得了偏头疼的病。一站在讲台上就头晕,脑子里一片空白,还住过一段医院。更要紧的是,在长达十多年的时间里,他一直是东躲西藏,与刘玉翠周旋,竟然没能通过教师资格考试。据说,在考场上,有一次,他居然忘记了“白居易”是哪一朝代的诗人,忘记了他是“什么主义的诗人”。他看着手里的卷子,却满眼都是刘玉翠……他丢的时间太久了,过去学的那些汉字,都在乡下就着烙饼卷吃了。这让他十分羞愧。他先是从师范学院调到一所中学,尔后又从中学调到小学,就这么调来调去的,居然连小学教师的资格也荒掉了。到后来,他完全成了一个病人,课也上不成了。他脑子坏了,课上得不好,名声也不好,学校有意见,学生家长更有意见……没有多久,就让他提前退休了。

        终于有一天,老杜走着走着,一头栽倒在路上,还是刘玉翠把他送进了医院……

        后来,我在省城一个街角里见到了他。他一个人在街边上坐着,一头苍老的白发,裤腿高高地“扁”着,一只脚光着,一只脚趿拉着一只布鞋,另一只鞋在屁股下垫着,身边放着一个破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烟、火柴和速效救心丸之类。他就那么愣愣地在路牙子上坐着,大声地咳嗽,大口地吐痰,嘴里还大声地日骂着……我的老师,曾经能通篇背诵《离骚》的老师,现在却完全是一副乡下人的做派了。

        如今,老杜又复婚了。

        他的老婆仍然是刘玉翠。

        无比顽强的刘玉翠,终于在城里扎下来了……在常年的奔波和斗争中,刘玉翠越闹劲头越足。开初,有一个信念一直支撑着她,那就是她过不好,也决不让这个忘恩负义的人过舒服了。据说,她女儿长大了,早已参加工作了,也不止一次劝过她:算了。离就离了,别再闹了。可她仍顽强地坚持着。她说:不行。我豁出来了,我就是要跟他闹。我得让他知道,离了我刘玉翠,他一天也过不好!

        然而,正因为她一次次地追逐,一次次地找人诉说、央求、控诉……她对学校周边的环境也越来越熟悉了。后来,为了生存,她一边跟老杜作斗争一边还兼做着小生意。刘玉翠经人指点,先是给一个在学校门口卖羊肉串的人当帮工(给人往铁钎子上穿羊肉),又兼着给学校的老师打扫卫生当钟点工,同时挣两份工钱。后来遇上了机会,居然在学校门口盘下了一个卖烟酒杂货的小店,生意还很红火。

        待追到省城后,她先是卖了市里的小店,倒腾了一笔钱,尔后在省城一家中学门口租了个卖文具、书籍的小卖部。一个内心有支撑的人是不怕吃苦的……她一边坚持跟老杜作斗争一边做着生意,活得很充实。在城市里奔波的时间长了,见的世面多了,她也在逐渐地修饰自己,包括对老杜的控诉的方式也有所改变。她不再大声嚷嚷了,也不是张口就骂,她的声音逐渐低下来,说得很客观,很有分寸,这就赢得了更多人的同情。况且她还算是有几分姿色的女人,自然有很多人愿意帮助她。就此,在省城里,她的生意也慢慢地有了起色……一直到后来竟扩展成了一个有三间门面的书店,卖一些正版和盗版的书籍。

        如今,刘玉翠的穿着也已完全城市化了。她已经是雇了四个营业员的小老板了。也是一套淡蓝色的西装裙,头发烫成了卷卷儿,脚下是一双高跟皮鞋,鲜艳地在店里站着,听雇来的小姑娘甜丝丝地叫她:刘经理。

        据说,刘经理在省城已买下了三室一厅的房子,买下了户口,已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了。老杜得了脑中风住医院后,穷困潦倒,身边也没有什么人,着实也离不开刘玉翠了。

        如今,刘玉翠刘经理跟人谈生意时,时常笑眯眯地对那些书商说:你别糊弄我,俺家那口子,可是名牌大学毕业的。

        据说,刘玉翠也时常去美容店里做做美容。她脸上糊着一层面膜,躺在美容椅上,闭着眼对那些一同做美容的女人说:俺家那口子,名牌大学毕业,早年被打成了右派。平反后才回来的。人是好人,一百层的好人,学问也好,学校都争着要他。就是个倔,死倔,拗。要不是他,我也不会到城里来……

        可是,当她回到店里,她望着窗外老杜坐着的地方,鼻子里哼一声,伸手一指,对那些小姑娘说:看见了吧?那就是一废物。我养活了一个废物。不过,他可是名牌大学毕业。当年,风流着呢,帅着呢,后头跟一群女大学生!那不,就是他。路牙子上,就在那儿坐着呢……啥人哪,当年还闹着跟我离婚哪。真不是东西。啊呸!……接着,她又对那些小姑娘说:你们可不能叫他“废物”。我能叫,你们不能叫,要喊教授。

        姑娘们说:是。

        老杜坐在马路牙子上,晃着一头白发,挥着手,大声日骂着:……腐败呀。太腐败了!得用老包(宋代的府尹包拯)的虎头铡装上电动机,铡个小舅!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手里至今还握有老姑父写给我的五张“白条儿”,两张写在烟纸盒上,是要我帮杜老师跑事的;另外三张写在信纸上,是要我帮刘玉翠打离婚官司的……这很矛盾。

        老姑父的字仍然是:见字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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