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万回来了。
老万来的时候,梳着油亮的大背头,穿一棉布的花格衬衫,手里还托着一个黑色的砖头块子样的东西。老万刚从广州那边回来,嘴里不时夹杂着一两句“鸟语”。他告诉我们说,这叫“大哥大”,全称为:Cellphone(制式无线移动电话)。老万召见我们的时候,有些显摆地对骆驼说:老表,给家里打个电话吧。现在就拨……老万甚至还拱着手许愿说,只要合作愉快,闹好了,他一人给我们送一“大哥大”!看来,广州之行,老万是挣了大钱了。
老万这次来,显得很大方,也很谦恭。他先是请我们四人去吃了一顿“北京烤鸭”。在饭桌上,他一句一个“老师”地叫着,挨个给我们敬酒。老万说:老师们辛苦了。我都听说了,苦大发了。吃的是泡面、泡饭,就咸菜……来,来,请请。我先给各位赔个罪!不说了,不说了,这叫苦尽甜来!喝喝,都喝!……听他这么一说,我们心稍安了些。接下来,老万又拿过他放在桌边的手包,从里边抽出一叠钱来,每人数了十张,拍在我们的面前:我怕各位老师喝不痛快,就先把订金付了吧。我这个人,一向不算小账。老师们不给我计较,我也不跟老师们计较了。我说了,这只是订金。稿子只要通过了,一万还是一万,一分不少各位的。这放心了吧?喝酒!……
骆驼也激动了,说:老万,这才像句人话。兄弟们,喝。喝他一个昏天黑地!
酒过三巡,老万的电话响了,老万拿起“大哥大”,“噢”了一声,说:怎么了?……北京站?你他妈屁大一点事也办不好?!……好,知道了。我马上过去!说着,老万站起身,鞠了一躬,说:老师们,对不住了。我发的货,在站上出了点小问题,我得马上赶过去。账我已经结过了。你们慢慢喝,喝好……说完,他拿上手包,又夹上我们四个人没明没夜熬出来的“脑汁”(稿件),扬长而去。
老万走后,我们先是怔了一下,突然头碰头,抱在了一起。我们四人抱在一起,放声痛哭……骆驼甩了泪,说:我们在一起苦过,我们比亲兄弟还亲!喝酒!
喝酒……小闭辣子!
喝酒……板麻养的!
喝酒……驴日的,狗操的!
干杯!……他娘的狗娃蛋。
干杯!……尔、尔、尔们。
干杯!……串、串、串串烧。
干杯!……你瓜笑啥呢?
我们马上就是万元户了。我们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我们醉得一塌糊涂!我们各自趴在桌子角上傻笑,开始唱家乡的歌,一首又一首……直到饭馆打烊。
酒醒之后,已是第二天的中午时分了。我们又聚在了一起,我们已经开始谈论“大哥大”的用法了……不是么?老万已经口头许过愿了。再说,我们已经尽力了。我们都吹嘘自己写得好……我们猜,到时候,老万会不会带着送我们的“大哥大”一块来?那年月,“大哥大”很贵,一只要一万多呢。可我们仍然相信他会送。老万这人江湖,多义气呀。那订金,他掏得多痛快,“啪啪啪”一人拍出十张!还特意说,在稿费之外。我们都夸老万这人不错,够意思!老万还说了,他抓紧请专家审稿。三天时间,很快。
这三天,是我们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此后,我们分头行动,廖和朱爬长城去了。廖说:么子事?走咯,不到长城非好汉嘛。我曾经读过一篇“香山红叶”的散文,很想去香山看看。骆驼本要跟我一块去爬香山的。可临行前,他说,他有别的事,要单独行动……于是,我一个人去爬了香山。
已是暮春时节了。四月的香山,虽然没有红叶,但花红叶绿,空气清新,玉兰绽放,白梨花一树一树,行人三三两两,静处寂无人声,别是一番韵味。那时候,山路上已有穿裙子的女人了,裙摆一甩一甩的,很诱人。看见女人的时候,我猛然想起了梅村。我想梅村想得肝疼。如果梅村跟我一起游香山,那该多好!梅村太漂亮了,梅村会不会……要是老万真的给我们每人送一“大哥大”,我就可以天天跟梅村通话了……等我登到香炉峰时,只见远山如黛,白云缭绕,犹如梦境。此时此刻,我脑海里只有梅村,我分外想念梅村。于是,一念之下,我飞快地奔下山去,跑到最近的一家邮电所,给梅村所在的学院拨了一个电话。我在电话里说:……梅村么?一个月后(我怕话说早了),我回去见你。她笑着说:……带着阿比西尼亚玫瑰?我说:是。带着阿比西尼亚玫瑰(此时此刻,我仍然不知道世上到底有没有阿比西尼亚玫瑰)。我想,到那时候,我已是万元户了。反正是玫瑰,不管什么样的玫瑰,都买得起。可是,打完电话之后,我心里突然打起了小鼓儿。我说不清为什么,只隐隐约约的……心慌。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这期间,我们还一起到理发店理了发。我们有两个多月都没理发了,一个个蓬头垢面,看上去像犯人一样。理了发,清清爽爽的,我们又一同逛了王府井的商场、书店……各人都买了些书,还有衬衣和袜子……那会儿还都是高高兴兴的。到了第三天晚上,我们四人几乎同时拉开门,互相看着……我们都不是傻子。我们就像是未决的犯人一样——等待判决。
廖说:巧言令色,鲜矣仁。——这是孔子的话。
我说:信言不美,美言不信。——这是老子的话。
朱说:放马而随之。——这是管仲的话。
骆驼说:殷之法,灰弃于道者,刑!——这是韩非子的话。
我们都是学历史的。我们以史为鉴。可怎么“刑”?我们有对付他的办法么?一时,我们又慌神儿了。我们讨论了一个晚上,到了也没有拿出办法来。湖北佬让骆驼拿出合同来,灯光下,我们重新看了一遍,突然发现,漏洞很多……这时候,我们才明白,稿子一旦交到了老万手里,我们就丧失了主动权。
最后,骆驼安慰我们说:放心吧,不怕。如果老万变卦,退稿的话,我去联系书商,找出版社……咱再找一家!
朱说:咱们跟他谈判。咱们四张刀嘴,还说服不了一个“胡同串子”?
廖说:对头!告诉他板麻养的,订金是不退的。
说归说,我们终归心里没底。应该说,预感还是有的。个个心里都麻。往下,我们就剩下“侥幸”了……我们相互安慰着,姑且相信老万是仁义的。只是谁也不再提老万送“大哥大”的事了,不敢想了。
第四天上午,我们焦急地等着老万。等到九点的时候,老万没有来,电话来了。老万又要请我们吃饭。顿时,我们脸上有了喜色……骆驼袖子一甩,说:走!
廖问:啥子地方?
朱说:搞什么搞?
骆驼豪迈地说:杏林会馆!
人的耻辱都是自己书写的。
……我们到了地方才知道,老万说的“杏林会馆”并不是一家高级饭店,而是一家带有洗浴功能的茶社。
走进杏林会馆,我们是在一间摆有竹器的套房里见到老万的。这是一个有三间房那么大的雅舍,进门要换鞋的。待走上了竹地板铺就的台阶,见外面是一个很大的客厅,里边是卧室。进了客厅,迎面亮着白色鹅卵石的池子里种有一丛青竹,墙上挂着画有竹子的古画,房间里摆的也是圈式竹椅、竹桌,还有一套精制的竹编茶具……老万大背着头,裸身穿着一袭白色的浴袍,手执一泥壶,脚下趿拉着一双细竹篾儿编的拖鞋。看我们进来了,老万微微扬起头,淡淡地说:坐,坐吧。
我们的屁股刚刚坐稳,不料,突然间,老万竟勃然变色。他在屋里走了几步,蓦地转过身来,抓起手里泥壶,“啪”的一下摔在了地上!咬牙切齿地说:杂鱼!一班儿杂鱼!我瞎了眼了。好心好意,求爷爷告奶奶,竟请了你、你们这么一班儿杂鱼!
这时,门外突然蹿进来了三个精壮的小伙,三人站成一排,一个个看上去身手不凡,领头的说:万哥,有人闹事?
只见老万摆了摆手,说:没事。下去吧。
顿时,我们坐不住了,我们屁股下像扎有一万根针!骆驼站起来,说:老万,怎么了?你说清楚。
老万拿起放在桌上的一摞稿子,那是我们的“脑汁”。他用手托着,随手拨拉了一下,又“啪”一下摔在了桌面上,“啊——呸”,他竟朝上边吐了一口唾沫!尔后说:专家说了,不能用,一个字都不能用!都他妈是擦屁股纸,下脚料!……我请你们到北京来,像爷爷一样供着你们。供你们吃,供你们喝,你们就是这样做事的?!
我们都怔住了。我们让他给骂傻了,我们像孙子一样站在他的面前……廖最先慌了神,求告说:老万,别生气,老万。我,我们也是苦哈哈的,脑壳都累残了,一天都没歇呀……是吧?
朱说:老万,老万,你就行行好吧。
可老万继续骂我们“杂鱼”。他说:杂鱼,一班儿杂鱼!一班儿狗操的杂碎!还自称是“笔杆子”,我看是混吃混喝的烂杆子!你们自己看,你们拿回去自己看。干咂咂的,一点色都没有……什么玩意儿?!
我们脑子里乱哄哄的,我们已经没有了主意。我们都看着骆驼……骆驼说:老万,你翻脸不认人老万?!没有这样说话的!你说句痛快话,咋个办?
老万说:——凉拌。
骆驼说:咋个凉拌法儿?
老万说:活儿太糙。拿回去,改!
骆驼说:怎么个改法?
老万扔过来一叠打印纸,说:专家的意见都在上边附着呢,重新来!先说,订金我已经付过了,一分钱我也不出了。愿改改,不愿改滚蛋!
……一片沉默。我们万念俱灰,死的心都有了。
这时候,看我们一脸霜,老万改了口,又说:……老师们,别嫌我说话糙。我也是没有办法,逼到了份儿上。我说过的话,决不改口,改好了,还是一本一万!……说完,他看了骆驼一眼。
骆驼喉咙里咕噜了一下,吐出一个字:走!
我们像是被缴了械的败兵。我们一口饭也没吃,一个个灰溜溜的,各自夹着自己的“脑汁”离开了杏林会馆。
一路上,我们悻悻地走着。我们知道上当了。我们上了那“胡同串子”的当了。一个北京的“胡同串子”,竟然按旧社会地痞的路子,请我们吃“讲茶”!我们低估他了。我们心里翻江倒海,牙咬着一股一股的血气,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老万!同时,我们也暗暗地检视自己,觉得羞愧难当……脸呢?这是京城啊!
回到地下旅馆,我们这些“杂鱼”已无颜相对,谁也不看谁,一个个溜回屋去……各自偷偷地看“专家”的意见去了。
这一夜是最难熬的。我突然发现,这地下室的格子房,空间是那么狭小、逼仄,空气是那么污浊、憋闷,那久存的烟味简直令人窒息!我都快要憋死了!我一分钟也不想在屋子里待了。我推开门,匆匆走出房间,像逃跑一样地上了台阶,一直到跑出了地下通道口,我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走在北京的夜色里,我已经失去了方向感,我只是在走,不停地走……我狼行在曲里拐弯的胡同里。我看见卖餐点的小贩正在收摊;我看见在胡同口修自行车的汉子哼着小曲儿;我看见蹬板车的搬运工在狭窄的胡同里行走自如……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有一份自己的日子。可我的日子呢?我无路可走,我已经回不去了呀!我继续往前走,瞎走,走不通的时候就折回头,再走……后来,我一直走到了长安大街上,走过北京饭店,走过天安门,走过人民大会堂,我看见了一片灯火!
等我走回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了。微风中,我看见骆驼在地道口上孤零零地站着,风飘着他的一只袖子……看见我的时候,骆驼突然背过身去,我知道,他掉泪了。
尔后,他一步步下了台阶,走回了地下旅馆。在地下室的过道里,他回过头,对我说:你也要走么?没等我回答,他袖子一甩,又朝前走去。这时候,我才发现,廖和朱的房门都开着,只是人不见了。
我们一前一后走进了廖的房间,只见地下扔着一片碎纸;墙上,用墨汁画着一个大乌龟,乌龟的背上写着两个字:老万!……骆驼说:廖亦先,朱克辉,都走了。不辞而别。
这时候,住了这么久,我才知道湖北佬的名字,原来他叫廖亦先。廖亦先太聪明,当他发觉上当了的时候,就私下里串联了朱克辉,两人在屋子里嘀咕了很长时间。尔后,悄悄地收拾了东西,就不辞而别了。
骆驼说:是我对不起弟兄们。你要想走,我不拦你。
我说:你呢?
骆驼说:我不走。我不能走。我必是拿到钱,我血拼到底了!
我看着骆驼,这也正是我欣赏他的地方。
骆驼看着我,说:你瓜要走,我送。我送你到车站。你要不走,从今往后,咱就是换血的弟兄了。
我说:我不是不想走。我是……无路可走。
骆驼说:那好。来,上我屋……说着,我跟着进了他住的房间。这时,我发现,骆驼一直在等我呢。他的桌上已摆好了酒菜:一包花生米,一包酱牛肉,一瓶二锅头。骆驼用牙把瓶盖咬开,把酒倒在两只茶杯里,推给我一杯,说:先暖暖身子。
酒很辣,一气辣到了喉咙系里……我哈了口气,说:真辣呀。
骆驼说:辣气好。兄弟,我给你赔个罪呢,都是哥哥的错……
我说:狗日的老万,真不是东西。
骆驼说:染一个,咱哥俩儿敞开了喝,碰碰心!
我说:好,豁出来了。
往下,借着酒意,就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骆驼跟我交心了。骆驼这时候才告诉我,他的副处级,并不是主动辞的,是另有缘由。我已经说过,骆驼虽然身有残疾,但他才华过人。当年,骆驼山盟海誓地摘走了中文系的“系花”,系花名叫林晓娜。他把小林带到了兰州,两人一起分到了市直机关。林晓娜在组织部工作,骆驼分到了市计委下属的一个部门。本来,两人的生活是很美满的。按兰州话说:“沃也得很”。“满福得很”。况且骆驼用了仅仅三年的时间,就官至副处,可谓前途无量。可骆驼命犯桃花,他跟计委刚分来的一个女大学生好上了。按骆驼的话说,“呢鲜嘎嘎的,水气潮,冇得办法”……这事后来被林晓娜发现了。林晓娜悲痛欲绝!她怎么也想不通:你一个残疾人,我一朵鲜花让你采也就罢了,你怎么还长着一副“花花肠子”?!骆驼是条汉子,碰上这样的事,骆驼往地上一跪,说:咱们离婚吧。可林晓娜坚决不离。不但不离,还到处跑着收集证据……林晓娜表面上不动声色。可到了关键时刻,林晓娜终于使出了杀手锏!于是,有一天,骆驼得到了一个出国的机会。当林晓娜得知他将要和那位担任翻译的女大学生一块出访欧洲的时候,她突然下手了……骆驼是在机场上被人拦回来的。就在骆驼将要登机的那一刻,却突然被拦下了。拦他的是纪委和组织部门的人。人们把他带到了纪委审干处,当众宣布免了他的职,尔后又命他交代他的“作风问题”……那年月不像现在,犯了“作风问题”处理很严重。骆驼先是被免了职,又夹在两个女人的中间,实在是待不下去了,这才有了出走北京的“计划”。
人只有交了心,说出了藏在心里的“短儿”才能共事。骆驼睁着一双泪汪汪的酒眼,说:兄弟,一样的柴呀,俄也回不起了。
再往下,酒喝到九分九的时候,骆驼再一次给我交底说:兄弟,不能再瞒你了。我跟老万不是亲戚,也说不上有多深的关系。那一年,我编写了一部《“道德经”新注》,豁着胆来北京联系出版的事,结果碰了一鼻子灰……我跟他是在出版社大门口碰上的。他夸口说他也要出经典,出一百本精装的。还请我吃了顿饭。在饭馆里论起旧,他称我老表,那是套磁呢。就这么一来二去的,认识了……坦白说,抓挖这事,我跟老万私底起有过交易。他说过要给我“回扣”的。我算是牵线人,也是一本一万。我当时虽没有应起,也没拒绝呀!这事,也算是我瞒着你们三个人的。我对不起弟兄们。吊吊灰,这人棒槌得很,说了不算。兄弟耶,我给你交了底了,瓦不上光,你不会骂我吧?喝起!……往下,你放心。不管抓挖多少,一分一厘,都是咱哥俩的,咱哥俩平分。哥再有半句假话,哥是畜牲养的,刀劈了俄!
骆驼也要吃“回扣”?我不由心里一惊!可骆驼已经把话说到这种地步,他把自己的短儿全亮出来了。我们已是亲哥哥亲弟弟了。我自然也交了心:我说了我的家乡、童年,说了我是一个孤儿,说了自己上学、工作的经历……骆驼泪眼哈哈望着我,拍拍我的肩膀,哭着说:兄弟,我的亲兄弟,你娃也是个苦命人儿啊!现在,兄弟耶,从今儿往后,你有个哥哥了,我就是你亲哥哥!
接着,骆驼问:呢的好儿,叫呢个啥子……梅村?
我说:梅村。
骆驼说:一水水嫩儿?
我说:一水水嫩。
骆驼说:送啥子呢,阿、阿……玫瑰?
我说:阿比西尼亚玫瑰。最好的玫瑰。
骆驼说:哪、哪嗒有阿比西尼亚玫瑰?
我笑了,说:我也不知道。从书上看的。外国的吧?玫瑰……
骆驼拍拍我说:哥给你寻。哥记扶着呢。等有了钱,哥头一件就去给你寻这阿、阿、阿比西尼亚玫瑰!走遍天涯,也要寻达来这阿、阿比西尼亚……玫瑰!
记得,在学校读研的时候,骆驼的普通话就比我说得好。骆驼学什么像什么。骆驼只有在形容什么、或喝醉酒的时候才说家乡话。骆驼的普通话里不时地夹杂着几句兰州话,就显得格外生动。我又一次被他征服了。
但是,我仍然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就在骆驼醉了的时候,就在骆驼扒肠扒肝地跟我交心的时候,在他醉眼的后边,仍醒着一双眼睛!……这也许是我的错觉。
下午,我一觉醒来,因酒喝多了,头疼得很厉害。往下,究竟该怎么办,我还是很担心。可是,当我去推骆驼住室的门时,却发现骆驼不见了。
我一个人回到房间,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心里五味杂陈……我一个研究生,上了十八年学,堂堂的大学讲师,怎么就沦落成了“漂”在北京地下室里的一只老鼠?
可悲呀。
骆驼很晚才回来。
骆驼一进门就显得很激动。骆驼甩着一只袖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说:兄弟,错了。我们错了。大错特错!
我扭了一下身,呆呆地望着他……
骆驼伸手一指,哇哇叫着,说:你猜我干什么去了?我去清华听了一堂讲座。那娃(教授)是南方人,刚从国外回来的。他讲的是美国斯坦福大学威廉·F·夏普教授的“投资学理论”……真见光啊!兄弟。我们的投资方向错了。我们应该到南方去。南方!
骆驼真是个天才!后来我发现,骆驼的天分极好,感觉是一流的……我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说:你怎么不叫上我呢?
骆驼仍沉浸在幻想之中,骆驼喃喃地说:错了。打起就错了。我们应该去南方。南方是火地,我们的财源在南方……
骆驼的思绪是跳跃的,他又想到上去了……我愣愣地望着他,说:现在么?
骆驼怔了一下,又回到现实中来了。他摇了摇头,说:不。现在还不能去。我们两手空空,怎么去?
是呀,我们两手空空,我们现在还住在地下工事里,一分钱也没有拿到……何谈投资?这不是笑话嘛。
骆驼突然说:我现在就上街,买把刀,揣腰里……我必是拿到钱!老万这人棒槌得很,得防着点。我跟他血拼到底了!
我有点怵。我发现,到了这一步,骆驼想玩邪的了……
我有些不安,问:这活儿,还干么?
骆驼说:兄弟,你别怕。咱站在理上,活儿还是要干的,咱就做这最后一次,改就改,再熬上一个月……到时候,他如果还不给钱,再说。
骆驼又说:兄弟,咱也别熬血熬油了。白天咱去听讲座,北大、清华都开有“经济学讲座”……晚上回来给他干,反正又不署名,凑合事吧。
往下,我们的日子不是那么苦了。虽然仍窝在地下室里,白天我们到处跑着听讲座,听关于股票、证劵的理论……晚上回来,趴在桌上,继续做“艾丽丝”,“美国”的。我和骆驼把廖亦先、朱克辉撂下的半拉子活儿也接过来了,一人修改两部……草草改了一遍,交上之后,就没有消息了。
……不久,骆驼真的买了一把刀,揣在了腰里。
等了十天,骆驼又拿回了一千块钱,说:老万说……专家说了,不行,还要改。你的意思呢?
我说:他这是钓鱼呢。不改了。一个字也不改了。
骆驼也说:不改。什么狗屁专家?都是拿钱砸的。只要给钱,让他们怎么说,他们就怎么说!(我们是学历史的。多年后,当专家在社会上被人称为“砖家”的时候,连汉字都流泪了)……
眼看六月了。树上的“知了”一声声叫着,天热了。我们的耐性也熬到了极限……一天下午,骆驼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把一摞子书摔在了桌上!
我一看,傻眼了。这狗日的老万,真做得出来呀!书,他已经偷偷地印出来上市了。还让我们改?真蝎子!……骆驼咬着牙说:我防着他这一手呢。这书是从兰州我一个朋友那儿寄来的,“特快专递”!
书在桌上撂着,四本,作者为:(美国)艾丽丝……版式是国际流行的大三十二开,封面是覆亚光膜的。看上去花花哨哨,很西方,很洋气。这就是我们四个人“捉刀”炮制出来的。汗颜啊!
老万很狡猾,老万知道我们还在北京窝着,所以,北京市面上一本也没有,老万把书都发到外地去了……
骆驼气疯了。骆驼拍了拍揣在腰里的那把刀,说:走。带上书,找狗老万算账去!
这时候,我冷静下来。我说:真要跟他拼命啊?
骆驼说:必是拿到钱!这是我们的血汗钱。他要敢不给,血拼了!
我说:骆哥,你先坐下。我再问一句,真要跟这狗日的拼命么?
骆驼急了,说:兄弟,你不知道,这人棒槌得很。私下里给我许了一百个愿,一条也没兑现。他连汤带肉一锅烩了,骨头渣子都不给我们剩,只有拼了!
我说:那就……命对命?
骆驼再次拍了拍揣在腰里的刀,咬着牙说:血对血,命对命。他要不给,我捅他一身血窟窿!
我说:骆哥,你要想好了。咱出来是干什么的?你说,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他就一胡同串子,为几个钱儿,咱把命兑上,值么?
骆驼怔住了。骆驼极聪明,他眨了眨眼,猛地握住我的手,说:好兄弟,你说得对。咱们还要到南方去呢。你说怎么办?钱,必是拿到手。……诈他?
我沉默着。当我还没想好主意的时候,骆驼的思路已转了很多圈了……骆驼说:我不相信,咱们会输在一个胡同串子手里。好好想想,多备起几个方案。到时候,咱哥俩,一个唱红脸子,一个唱白脸子,诈他!
于是,我们两个面对面坐着,思考了许多方案……临行前,骆驼特意嘱咐我说:兄弟,我是个夯客。你比我冷静。从今往后,当我脑壳发热的时候,你醒着我点。这样,咱们定一个暗号。到时候,你瓜一说,我就灵醒了。
骆驼是唱“红脸”的。我知道,两人配合起来需要默契,这得有个限度,万一过了火,就不是那回事了。可这个“度”不好把握。此时此刻,我突然想起了家乡,想起了无边的黄土地……于是,我说:这样,需要我提醒你的时候,一般性的提醒,我会说:“老蔡”来了。
骆驼问:老财是谁?
我说:不是老财,是“老蔡”。他姓蔡……是谁你不用管。你记住,我只要一提“老蔡”,你就要注意分寸了。
骆驼说:好。那就“老蔡”。
我说:再进一步,我会说:“梁五方”来了。这就是说,戏过头了。
骆驼默念了两遍,说:“梁五方”。“梁五方”……我知道,意思是“过头了”。
我说:再往下,面临危险,要你立即回头的时候,我会说:“杜秋月”,或是“老杜”……
骆驼说:你瓜这暗号,怪怪的……
我说:这都是人名。人名好记。我告诉你,此人有一绰号:“八步断肠散”。你想吧。
骆驼一把抱住我,说:兄弟,我记下了。这是我们两人间的语码。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以后,无论走哪瓜,一生一世,这都是咱哥儿俩的秘密!
我说:好。
往下,我和骆驼做了很充分的准备。凭着记忆,我们两人分别去邮局给分在各省工作的大学同学打电话,查问“艾丽丝”在各省市的发行情况……打完电话后,一分析,就更觉得老万这人不地道!他已经把“艾丽丝”铺向全国了。略略估算一下,就这四本书,他至少能挣一百多万!……骆驼气得直骂娘!
再往下,我们潜入北京火车站的货运处,通过站上的搬运工,悄悄地查了老万发书的托运点。一查才知道,老万在铁路货运处托了熟人,他没走大宗货运,走的是小件托运。大宗货运需要批车皮,慢;小件托运可以随客车走,当天发货,当天就可以随车发往外地……我们顺藤摸瓜,甚至不辞劳苦地跑到了通县,那里有一个个体的小印刷厂,老万的“艾丽丝”就是在那里印出来的。
接着,我们又悄悄地跟踪了老万。我们又发现,大背头老万买车了。他坐的是一辆德国与上海联营生产的“帕萨特”,价值二十多万呢!这说明,老万手里有钱,而且有现钱!
我们还发现,老万有钱后,甚至不常回家了。老万的“据点”就是那个“杏林会馆”。老万喜欢泡澡,他在“杏林会馆”包了个套房,常年住……我们整整跑了一个星期,把老万的底全都摸清了。
骆驼脾气暴躁,骆驼气坏了,骆驼说:吊吊灰,要见血,必是见血!……真要不回来,就鱼死网破!
话虽然这样说,我们当然不愿“鱼死网破”,我们的目的是拿到钱。于是,一天上午,我们把老万堵在了“杏林会馆”。
老万看见我们来了,倒是显得很热情。他先是让座,又唤人泡上茶……尔后,大背头一扬,对骆驼说:哥哥,没办法,还是通不过呀。专家说了,还得改呀。
骆驼冷冷地说:是么?还得改。
老万说:还得改。
骆驼说:改到死呢,是么?
老万怔了一下,脸上出现了一丝警觉……
骆驼说:老万,你不做人事,也不会说人话了么?兄弟,拿出来吧,让这瓦不上光的货看看!
我把书从包里拿出来,“啪!”一下放在茶桌上……
骆驼火一下上了头,甩着袖子,一蹿一蹿地说:看看这是什么?你不是说我们做的活儿糙,都是下脚料么?你不是说一个字都不能用么?!……看看,好好看看!
老万先是有些慌,他说:哥哥,别急,你别急。让我看看……接着,他走上前,看了一眼,翻开书的封面,随手拨拉了一下。尔后,捋了一下大背头,眼珠子一转,说:哥哥,这是“水货”。这是走了“水”了!这是哪王八蛋干的缺德事?!叫我想想,我想想……稿子,稿子只在专家手里留过几天,会不会是哪个专家起了歹心?私下里又卖一道?不会。不会吧?都是名家呀。要不,就是去给专家送稿的小崔?这死孩子……我想,他也没这个胆。我废了他!这得查。我马上派人去查,一查到底!
骆驼说:老万,扮猪吃老虎,真不要(脸)皮子了?你猪窝窝里生的?一嘴嘴屎?!好,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皮子的!那就撕,撕个稀巴巴烂!
老万仍然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说:哥哥,我给你赌个咒?青天在上,我会干这样的事么?真是走“水”了。我要是存心干这样的事,让龙抓了我!
这时,我插话说:骆哥,“老蔡”没来呢。这会儿不急着见血……我看着老万,慢声说:老万,骆哥是你的朋友,咱们不是朋友。事到如今,既然不讲情面了,那就好说了。摊开了说,你在哪儿印的,在哪个站发的货,走的是大宗还是小件托运,都发到了哪个省,哪个市……我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还告诉你,我们的同学遍天下。你想吧。
老万惊愕地望着我……接着,他有个下意识动作,老万不光是理了一下他的背头,还捏了一下左边的耳垂儿。尔后,故作镇定地拿起泥壶喝了一气茶水,伸出两手,用半无赖的口气说:好。好。我认,我认了。不错,书是发出去了。可钱没收回来。等钱收回来吧。钱只要收回来,我还是那句话,一本一万,一分不少。
骆驼脸红得冒血,他“啪、啪”地拍着桌子说:老万,油锅里滚皮子,你焦都不知咋焦起的?!你认得几个汉字?就敢墨池里跑马?杀个撒呢?!来,你一刀,我一刀,头对头,剁了!
我忙说:骆哥,慢,骆哥,不慌。“老蔡”一会儿就来……
老万当然不知道“老蔡”是什么意思,也不知我说的“老蔡”是何许人也。他愣了一下,说:不管谁来,没钱就是没钱。操,刀架脖子上也是没钱!有本事告我去!
我说:好。老万,这样吧,钱我们不要了。骆哥,钱不要了,咱走,咱走吧。走之前,我还想奉劝你一句:老万,不要把路走绝了。我告诉你三个地址,一个是北京火车站小件托运处,一个是通县东大街八十七号(印刷厂),一个是北京王广福斜街羊拐胡同(藏书的仓库)……我还留给你三个电话:一个是北京市文化局扫黄打非办公室的,一个是北京市新闻出版局执法大队的,一个是北京市公安局扫黄办的……告辞了。
这时,骆驼猛地把刀拔出来了。骆驼拔出刀来,对着自己的左前胸,说:兄弟,你走吧。我不走,跟狗日的血拼了!兄弟,记住,来年清明节,给哥烧把纸钱!……说着,他“咚!”的一下,把刀插在了左边的前胸上!血一下就冒出来了……
老万怔住了……
我也怔住了。我们是商量好的,我们的目的是“诈”出钱来。我们还上街买了一瓶西红柿酱,做了一个假的血浆包用胶布贴在了骆驼的胸口上……可是,临行前,骆驼又把那个假的“血浆包”拽下来了。骆驼说:兄弟,我想了,必是要见血。这事,就是诈,也要见血。不见血,万一露了馅,咱可就弄巧成拙,一分钱也拿不到手了。
当时,我也觉得骆驼说得有道理,默认了……可我没想到的是,骆驼竟然拔刀这么快!这天骆驼穿了一件半袖的白汗衫,那血很快就把半个汗衫给浸红了!我扑上去,两手(鼓起)捂住骆驼的刀口……说:骆哥,你不要命了?走,赶紧上医院!
骆驼手攥着刀柄,咬着牙说:兄弟,你走!我必是死在这里!不为钱,为我瞎了眼,交了这么个朋友!我对不起兄弟们,我这叫自裁!一罪谢天下呢……
骆驼是真疯了!刀子已进去半寸多了,我看骆驼手猛攥着刀柄,竟还有往下按的意思……我大叫:骆哥,你……醒醒!“老蔡”,“老蔡”说了,再等十分钟,他马上就到!
这时候,一直到了这时候,骆驼胸前已血红一片……老万怔了片刻,他终于想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他知道,万一出了人命,一旦东窗事发,上边真的追查下来,他就彻底完蛋了!……于是,他两手一抱拳,说:哥哥,服了。我服了……我在京城混了这么多年,头次见,还有比我更流氓的。等着吧。
说着,老万进了套间,一会儿工夫,从里边拿出一捆钱来。他把钱往桌上一撂,说:这是十万!带给你治伤的……够了吧?
我一看,钱,终于逼出来了……就拥着骆驼说:骆哥,老万已把钱付了。我看就算了。刀刀刀,刀千万别拔出来,拔出来就见风了!走,咱赶紧上医院!……说着,我提上那捆钱,往包里一装,推着骆驼就往外走……骆驼不走,骆驼大叫着:兄弟,我不走。你别拉我!我是为钱么?尊严!我是为尊严!……说着,骆驼“吼”一声,哭了。
出了杏林会馆,骆驼紧抓住我的手,低声说:快,快走!……这时候,我发现,骆驼脸色惨白着,浑身都在发抖!他的手抖得更厉害,几乎瘫在了我身上。
等我们上了出租车的时候,骆驼还回头望了望,喘着气说:……没人追出来吧?
我说:没有。
出租车拐了一个弯儿,我对司机说:师傅,快,去医院。
……骆驼前胸上的刀口有一寸多深,在医院急诊室缝了七针。医生说:真是万幸。偏一点就扎到冠状动脉了!再深一点,就伤了脏器了!……包扎后,骆驼悄声告诉我:兄弟,别担心。我那刀,在酒里泡了一夜,已消过毒了。
是呀,我们终于拿到钱了,可我们并不快乐。骆驼身上缠着绷带,像伤兵一样。出了医院大门,我跟骆驼互相看了一眼,这一眼,是“诛心”的一眼!
骆驼说:……那“胡同串子”,骂咱什么?
我说:流氓。
我们都是读书人,我们是学历史的,古风何在?——后来,社会上广泛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那就是骂我们的呀!
骆驼眼里突然涌出了泪水,喃喃地说:……兄弟,贱么?
我说:贱。
骆驼流着泪说:真下贱哪!兄弟,以后,咱再也不干这样的事了。
路上,走在道路两旁的树阴下,北京在我们眼里变得美丽了。迎七一呢,到处都摆满了鲜花。虽然夏天很热,但我们的心情已渐渐地好起来了。我们两人找了一处干净的、有空调的饭馆吃了顿饭,稍稍地喝了些冰啤,举手投足竟然又重新找回了些“文化人”的感觉。
可是,当我们再次打车回地下工事的时候,出租车刚开了一百多米,骆驼突然说:停。师傅,停车……我说:怎么了?骆驼二话不说,抢先下了车。我只好也跟着下了车。
骆驼把我拉到了路边上,小声说:咱们不能回去了。咱们别回去了。
我说:房间还没退,东西还在那儿呢。老万……
这时候,骆驼脸上出现了一丝羞涩。他吞吞吐吐地说:兄弟,还是别回去了。咱另找一家宾馆,先住下再说。
我看着骆驼的眼睛。骆驼的目光一向锐利,可此时此刻,竟然有些躲闪,有些暧昧……我说:到底怎么了?
骆驼吭哧着,说:兄弟,瓦不上光,哥哥张不开嘴呀。
我说:都到这一步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吧。
骆驼脸一红,有些为难地说:前天晚上,小莉当班时,我听见、她、在洗脸间呕吐呢……
我急了,说:你招惹她干什么?就一胖妞。
骆驼赶忙解释说:兄弟,我没招惹她。我真没招惹她,是她招惹我的……这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那时候,咱们苦哈哈的,太闷了,我唱了一曲“花儿”,谁想,她推门就进来了……
我十分惊讶!就在那个地下工事里,就在那个用五合板隔成一间一间的格子房里,就是那个三米见方、有一丁点儿动静隔壁都可以听到的“囚室”一般的地方,骆驼竟然把事办了?!况且,骆驼身有残疾,他只有一只胳膊,魅力何在?
我说:骆哥,你可真是个风流才子呀!到哪儿都不省心,让我给你擦屁股?
骆驼碍口,骆驼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脸,说:哥哥该打,哥哥一盆烂酱,委屈兄弟你了。哥哥这厢有礼了,给你赔罪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
不管怎么说,骆驼还是仁义的。当我们在一家宾馆住下,坐下来分钱的时候,骆驼先是(执意地、不容拒绝地)把五万块钱推给我。这钱是骆驼用血换来的呀!……尔后又从自己那五万里数出一千块钱,装在一个小信封里再次推给我,说:兄弟,不好意思,拜托了。你回去收拾东西的时候,把钱捎给小莉。虽然就一次……不管她怀没怀(孕),咱是男人,都要负责。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接着,骆驼又说:咱们要去南方。这钱,是咱们去南方打天下的本金,得省着点用。但是,要记住,咱哥俩还欠着债呢。廖兄一万,朱兄一万。这是死债。一定要还的!将来,咱哥俩亮活了,加倍还吧。
我郑重地点了一下头。骆驼大气,这也是我佩服他的地方。
第二天,当我提心吊胆地回到那个地下工事,办完了一切手续,将要离开的时候,我在地道口站了很久很久……我们在北京的地下工事里住了半年多,那日子很苦,恍若隔世,可要走的时候,却还是有些留恋。
这时候,那位名叫小莉的服务员突然追上来,说:吴老师,有你一封信。
我吃惊地望着她:我的?不会吧。
小莉说:这信封上写的是:吴志鹏。是你吧?
我愣了。老天,这是谁呀?没人知道我在北京……在接信的同时,我问:哪儿寄的?
小莉说:……没有地址。匿名的。
我把信接在手里,没再说什么……这时,小莉站在那儿,磨磨叽叽的,突然问:骆老师呢?
我赶忙说:骆老师有急事。先走了。对了,他给你留了封信。
她急急地问:信呢?
我说:给小崔了。
她扭了一下头,往回看了看,说:骆老师他还……回来么?
我说:他去南方了。
这个名叫小莉的胖姑娘,有些迷茫,说:南方?
我说:南方。
我告诉你,小莉转给我的,的确是一封匿名信。
当我撕开那封信的时候,你猜怎么着,我就像是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里!那是一封让我头皮发奓的信。真是活见鬼了!信封里装着一张二指宽的纸条,纸条上是老姑父的笔迹——那是我童年里常见的。上边只有四个字:给口奶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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