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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你有过坐在云端里的感觉么?

        在妙曼的音乐声中,你驾着五彩祥云,飘飘忽忽的。天空中到处都是鲜花和钞票,钞票漫天飞舞,一张一张地飘在你的周围,伸手可及……这时候,还会有更让你诧异的事。你低头一看,你居然坐在了月亮上。你又换车了。通体发光的、银色的月亮竟成了你的“坐骑”,仪表盘居然是星星做的,一颗颗在闪闪发光,你随便按一星钮,“日儿”一下就冲天而起,直上九霄……巡天遥看,一切都是那么好,那么美妙!

        可是,当你从梦中醒来,你发现你出汗了,通体是汗,一身的……冷汗。

        这说明什么?

        我告诉你,当一个人志得意满的时候,就该警惕了。

        有一段时间,骆驼不断地给我通电话。

        特别是厚朴堂的股票上市之后,他高兴起来一天给我打好几次电话。骆驼说:知道你的身价么?我说:多少?他说:一亿七。我说:我怎么就一亿七了?我值一亿七么?他说:装什么?裤裆里升起一股豪气吧?这叫气冲牛蛋。

        是的,骆驼就是骆驼。他的话,犹在耳边:我们必是成功!这时候,骆驼一定是在举杯庆祝……我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感觉,有些恍惚,就像在梦中。一亿七,虽然只是数字,虽然我还不能立刻兑现。但一亿七,毕竟是让人高兴的事。我甚至想,在我的老家,祖祖辈辈,世世代代,还没人敢说他值一亿七呢。钱是很撑人的。就是这个数字,使我走路的姿态稍稍地有些发飘,有些摇晃了。

        记得一天晚上,骆驼的电话又打过来了。骆驼说:看盘了么?我说:怎么了?骆驼说:涨了,咱双峰公司,又涨了,大涨!我说:多少?他说:你四亿三了。兄弟,还会走路么?顺拐了吧?成三条腿了吧?我说:你呢?他说:也就三十多“个”吧。他还说:你等着吧,还会涨,冲百亿大关。

        往下,骆驼说:我问你,那个女人,你找到了么?

        我说:哪个女人?

        骆驼说:装。不……那啥子阿比西尼亚、玫瑰么?

        我沉默。

        骆驼说:不用找了。好女人有的是。回来吧,兄弟,不就是个女人么。无论你找什么样的,无论是北大,还是清华的……哥哥包了。赶紧回来。

        我说:我找的不仅仅是……女人。

        骆驼说:那你找什么?

        我说:我找的是……跟你说不清。

        骆驼说:说什么疯话?矫情。啥年月了?回来吧,兄弟。

        我说:回去干什么?你已经有总经理了。

        骆驼在电话里气呼呼地说:那人不行。王八蛋,你交代个事,屁大一点事,他都能给你办砸!这个人尿泡得很,一副孙子样,我一天骂他三顿!

        听骆驼这么说,我就觉得更不能回去了。骆驼早已不是过去的骆驼了,他志得意满,身价数十亿,过些日子也许就上百亿了……一个人,由钱铺底,气场就大得没有边了。董事长跟总经理是一块共事的,是要相互配合的。虽然现在不说“同志”了,至少是合伙人吧。他就这么骂人家?不好。

        骆驼说:兄弟,回来吧。你只要回来,我立即开董事会,免了他。

        我说:别。你可别。人家干得好好的。

        骆驼说:兄弟,咱们可是共过患难的呀。

        我说:是。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

        骆驼说:哥哥想你了。来看看我,这总行吧?

        我说:行。你在哪儿呢?

        骆驼说:我在墨尔本。下星期去纽约,谈个项目……半个月后回北京。你过来吧。我给秘书交代一下,让她在北京饭店给咱哥俩订个房,赶紧过来。

        我怔怔地,不知该怎么说。如今的骆驼成了“世界飞人”,一会儿东京,一会儿墨尔本,一会儿又是纽约……还要我赶到北京等他?派儿真够大的。

        接着,骆驼顺嘴又说:兄弟,运气来了,山都挡不住啊!两年前这时候,我来北京,在路上撒泡尿……你猜,这泡尿,值多少钱?

        骆驼说:兄弟呀,就这泡尿,我挣了一千万。

        在电话里,骆驼又重复了他已多次给我讲过的“一泡尿的故事”。我记得,这已是第八次了。骆驼告诉我说,两年前,他带车进京,走到北京与河北交界处,突然想尿,于是就下了高速路,到处找尿尿的地方。结果,找来找去,见路边空地上有一两层的玻璃房,挺漂亮的,于是推门就进。谁知,人家看他慌慌张张的,进门后到处乱窜,就拦住问:你,干什么?骆驼说:撒泡尿。人家说:对不起,这里……不对外。骆驼急了,说:撒泡尿都不让?你们是……干什么的?那人说:我们这里是售楼处。骆驼说:噢,卖房子的?那人说:是。骆驼问:多少钱一平方?那人说:小高层,三千一平方。骆驼走到图板前,看了看,掏出一张银行卡,说:刷吧。我要二十套。那人傻了……接着,骆驼说:可以尿了吧?那人头点得像尿不净,连声说:请请请……一路小跑,慌忙引骆驼进了卫生间。骆驼说,今年来一看,吊吊灰,翻了一倍还多!

        骆驼骄傲地说:不是每个人撒泡尿都可以挣钱的。你撒一个试试?

        骆驼总爱给人讲“一泡尿的故事”,却从来不说他是如何“走麦城”的。当年,在北京的时候,我们二人去听一个讲座(那个讲座是收费的),为了省下听课钱,曾步行穿过半个北京城,可当我们赶到地方的时候,报告厅的大门已关上了。那时候,当着我的面,骆驼往地上一蹲,号啕大哭……是啊,现在,骆驼已不是当年的骆驼了。正像他说的,撒泡尿,就是一千万。

        接着,骆驼在电话里又说:兄弟,你来的时候,捎带着给我请个人。

        我问:请谁?——我知道,绕这么一圈,这才是“正题”。骆驼说来说去,是要我帮他做一件事。

        骆驼说:我听你说过,早年上中学的时候,你有一同学,名叫王世安?

        我真服了。骆驼的记忆力真好。我说:我知道了。你要找的是“王氏接骨”的传人。离我老家有几十里地。兄妹三个,一个叫王世平,一个叫王世香,一个叫王世安……

        骆驼说:对。对。就是他。说是从他爷爷那一辈起,就是乡间名医。解放前,他祖上在煤矿当煤师的时候,捏了一辈子死人骨头。后来又在乡里当接骨医生,门庭若市……是辈辈传下来的。

        我说:你怎么知道?

        骆驼说:我也是在香港听说的,这家人名声很大。在北京、在香港……凡是富人圈子,都知道王氏三兄妹。据说还给中央首长做过保健呢。老大现在在意大利,老二在香港,省城那边,还剩个老三。老三没出来……

        我说:巧了,我还就认识老三。上中学的时候,老三王世安,跟我是同班同学。

        骆驼说:好。太好了。你能把他请到北京来么?

        我说:去北京干什么?

        骆驼说:有位领导,副部级,还是范省长给牵的线,给咱帮过忙的……他腰椎间盘突出,下不了床了。我想请他来给治治。

        我迟疑了一下,说:北京那么多大医院……

        骆驼说:是啊。邪门,那么多大医院,就是治不好。

        我说:我试试吧。

        骆驼说:必是请到。一定要把他请过来。钱好说,让他说个数。——尔后,骆驼就把电话挂了。

        请王世安,我确实没有十分的把握。虽说上中学时我们是同班同学,可我跟他已很多年没见过面了……我还是从骆驼那里得知,王世安被特招进了省体育局,如今在体工大队当中医保健大夫呢。

        于是,我专程去了省体工大队的门诊部,找到了王世安,王大夫。王大夫穿着一身白大褂,弯着腰,一身汗,正扎着架势给一位运动员做中医按摩呢。多年不见,我依稀记得他当年的影子,就上前试探着问:王……大夫,还认识我么?

        王世安扭过头,看了我一会儿,笑了:志鹏?这不是志鹏么。老同学,多少年没见了?

        我说:是啊。一晃多少年了……

        王世安说:志鹏,这样,你先去对面的医务室坐一会儿。我给病人做完,立马就过去。

        我说:你忙。你忙。

        记得上中学时,王世安是很腼腆的一个人。现在,虽说他是赫赫有名的“王氏接骨”的传人,却仍不爱多说话。人嘛,看上去很文气,白净,只是胖了些。

        中午,当我们两人坐在酒馆里的时候,他像上学时一样,话不多。我说:世安,你知道么,上中学的时候,我曾经偷吃过你的点心。

        王世安笑了,说:哪有这回事?我带去,就是让同学们吃的。

        那时候,王世安的爷爷是乡间名医,造福乡梓,给人接骨看病从不收钱。乡人为了答谢他,每每都会提两匣点心过去。曾记得,当时方圆百里,都知道王家有一景:那就是成摞成摞的点心匣子,挂满整个屋子的花花绿绿的点心匣子!

        是啊,上中学时,我偷吃过王世安家的点心。那时候,我们是那样那样的穷……

        接着,当我说明来意,王世安迟疑了一下,说:我哥、我姐都在外边。上边老人年岁大了,只有我离家近些。按说……可老同学轻易不求人,我去吧。

        我望着他,说:钱的事……

        这时候,王世安伸出手来,制止说:不说钱。

        王家是世传的名医,家教好,为人也好,人家还有一门祖传的手艺……我想,在如此喧嚣的一个年代里,做人能做到这份儿上,不简单。

        于是,由我开车,驱车七百公里,把王世安送到了北京……然而,就在我们动身的时候,骆驼的电话又打过来了。他非要我带上小乔。说实话,我对小乔没有好印象。对她那双像魔爪一样的手(涂着油亮的黑指甲)尤为反感。此事,我不由地心里“咯噔”了一下,预感不好……可没想到的是,就因为小乔,却造成了我和骆驼的彻底决裂。

        我后来才知道,这时候骆驼身边已危机四伏。

        在北京,我和骆驼终于见面了。

        骆驼还是过去的骆驼。他并未发胖,只是剃光了头。他摸了一下新剃的光头,说:有人说,我有佛相。

        那年夏天,光头骆驼在五星级的北京饭店大堂里大步走着,穿着一件黑色的油纱休闲褂,走路仍然是袖子一甩一甩的,不时摸一下光头,就像天生就该是走在红地毯上的人,天生就是领袖人物。他的气派也大(大约有厚朴堂价值一百六十七亿的股票撑着),行走中,他的脚步重了,厚吞吞儿的,脚下就像铺满了金砖,仿佛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自己的家。更让人吃惊的是,他已到了走路不再看人的程度。就是说,他眼里可以不装人了。他连“吊吊灰”都不大说了,他说:鸟!

        骆驼把我们安排在北京饭店的贵宾楼,一人一个套间。我知道,北京饭店涉外,套间是很贵的,好像四百美金的样子。我说:不住套间吧?这么贵。骆驼说:鸟。什么话?咱们是兄弟,王大夫是名医。小乔嘛,小乔是美女,都有资格。

        王世安笑了笑,没说什么,也是客随主便的意思。只有小乔,斜了骆驼一眼,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接着,骆驼说:今晚,这顿饭怎么吃,就看王大夫了。

        我们都看着骆驼,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骆驼说:王大夫,请你来为他瞧病的这位领导,曾经当过很多部门的要职,现在分管证劵,给咱企业贡献很大,帮过不少忙……近一段患腰椎间盘突出,原来还可以走路,现在连路也走不成了,在床上躺着呢。我想王大夫是名医圣手,能不能先给他治一次?如果他能下床的话,咱们就拉上他,一起去吃北京最有名的“私家菜”……如果还下不了床,咱就在北京饭店吃。改日再去。怎么样?

        我明白了。骆驼虽然口口声声称王世安为“名医”,可他心里还不确定……他是想试试王世安的医术,看到底怎么样。

        我看着王世安。王世安的医术是祖传的。也正是那一次见面,我才知道王世安之所以被招进省体育局当保健大夫,是有原因的。他也算是“考”进去的。当时,省里有一位最有希望在全国拿名次的田径运动员在初赛时扭伤了脚,走路一瘸一拐,眼看不能参加复赛了。情急之下,就找到了王世安,让他试一试。结果,王世安临时被接到了赛场上,在休息室里治了一次。结果,那位田径运动员重又上了赛场,拿了个第三名……

        王世安只是腼腆地笑了笑,说:我还不了解病情。试试吧。

        骆驼说:有王大夫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尔后,骆驼带着王世安给人瞧病去了。他让我们在饭店候着,等他的电话……我当然明白,这又是一笔感情投资。骆驼做事,是很下功夫的。

        骆驼走后,小乔到我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我看她郁郁寡欢,似有怨气,可我又不便多说什么……她说:吴总,我对你一直很尊重。可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支支吾吾地说:谁说的?哪有的事。你,很能干嘛。小乔说:有些人,你就是给他干死,他也看不见。是啊,我虽然不喜欢她,这时候,我倒真有些同情她了……她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站起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两个小时后,骆驼把电话打过来了。骆驼高兴地说:兄弟,果然出手不凡!王大夫就治这一次,人就可以下床了。你们过来吧。去府右街,吃私家菜。

        等我叫上小乔,一块出门的时候,却发现小乔已重新梳洗打扮过了。看上去光彩照人,显得特别性感。这晚,她连指甲都改色了,这次特意涂了银色……小乔嗔了我一眼,说:不认识了?走啊。

        这天晚上,究竟吃了什么菜,我已忘记了……只记得是在一个朱漆大门的院落里,有两个穿旗袍的小姑娘打着灯笼把我们迎进去。一个大院落,庭院森森,园林的格局,花木葳蕤。待走过一进一进的院子,一个一个的红漆大门,到了一间有着皇家气派的房间里,屁股下坐的是清朝的椅子,带金黄绣龙靠垫的那种,所用餐具也均为明黄……后来骆驼说:这顿饭花了三万一,不贵。

        这晚在饭桌上,最活跃的是小乔。小乔一改往日我所见的那种冷面孔,就像是一只花蝴蝶似的在整个宴席上飞来飞去,一会儿给这个敬酒,一会儿给那个布菜……还挨个给人派发名片。这饭局,骆驼还请了一些在部委里有实权的人物,小乔都一一照应着,很是周到。尤其是对那位患病的副部级领导,小乔极尽奉承,但又做得恰到好处,让领导十分满意。领导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整整一晚上,我记得,领导只说了寥寥几句话。一句是:谢谢王大夫,王大夫是真人不露相。一句是:这里的菜,要品。一句是:这个小乔,这个小乔啊。

        酒席散了的时候,小乔一路搀扶着这位患腰疾的领导,小声在他耳边说着悄悄话……扶他跨过一道道门坎,一直把他送到了车上。

        回到宾馆后,王世安折腾了一天,有些累,就先去歇息了。小乔幽怨地看了骆驼一眼,也回房去了……骆驼拍拍我,说:兄弟,你来。

        进了骆驼的房间,我们两人坐下来,就那么相互看着,有一刻,仿佛都有些不自然,老友重逢,却像是不认识了。

        骆驼说:兄弟,近来,怎么样啊?

        我很含糊地说:还行。我还行。

        骆驼看我不想多说,就改口说:这王大夫,医术确实不错,给咱帮了大忙。回头我给他封个大红包。你看呢?

        我说:世安人厚道。人家是辈辈传,悬壶济世,不图钱,你看着办吧。

        骆驼“灭”我一眼,说:不图钱?

        我说:是。真的。

        接下去,骆驼定定地看着我,说:兄弟,回来吧,我需要你。我有个新的收购方案,大计划!这个要能拿下来,就不是几百亿的事了。你心细,冷静。我没有得力的人,需要你亲自坐镇……怎么样?

        这时候,在心里憋了很久的话,我终于说出来了。我说:骆哥,过了……收手吧。

        骆驼怔了一下,说:鸟,你啥意思?

        我说:你说的这个方案,好是好,但收购的过程太复杂,要过一道道关卡。我有一种预感,不好的预感……双峰公司走到今天,股票市值一百六十七亿,做得够大了。你已经不缺钱了。收手吧。

        骆驼说:鸟。收什么手?做得好好的。我为什么要收手?我花了这么多心血,上上下下都疏通好了。九十九个头都磕了,就差一哆嗦了。你让我收手?

        我说:老兄,还是那句话:咱得有……底线。说句不好听的话,早些年,咱无路可走,不得不投机。说得好听些,那叫抢抓机遇。现在,晚了。已不是投机的年代了。

        骆驼说:什么底线?底线在哪里?我怎么看不见呢?鸟。在我眼里,在这样一个时代,必是投机。也就是抢时间。时间——就是底线。我知道,以后会越来越严,这很可能是最后一班车了……不抢,哪有咱的座位。兄弟,拍拍你瓜那榆木脑瓜,当初来北京那会儿,咱有底线么?

        我脱口说:再怎么着,也不能当皮条客吧?

        这话有点难听。骆驼脸一下子愣住了,满脸通红……久久,他勃然大怒,说:放肆!你……怎么能这样说?

        我说:你自己心里清楚。

        骆驼自做了董事长后,脾气越来越大。尤其是这一段,厚朴堂的股票大涨,药也卖得好,整个公司上下一片叫好声。政府部门又给了他很多的荣誉,他已成了省里的十大新闻人物……骆驼受到的恭维太多太多了。人是经不住夸的。一个人,要是一天到晚有人捧,那就像是在云端里坐着。他大约从未受到过如此的贬低。骆驼忽地站起身来,伸手一指,说:鸟,你给我滚出去!

        我笑了。这一刻,我摇摇头,不由地笑了。就他这脾气,我能再回去给他当副手么?我慢慢地站起身,严肃地说:哥哥,我是最后一次劝你,听不听在你了。——“杜秋月”。

        骆驼瞪着眼……可骆驼就是骆驼。骆驼骂完之后,等他一转过念头,拍一拍脑袋,很快地做一打嘴的姿势,也跟着笑了。他站起身,说:兄弟呀,也就你敢指着鼻子骂我。

        我说:骆哥,忠言逆耳,良药苦口,我是劝你。

        骆驼一摆手,说:罢了。兄弟之间,骂也就骂了……坐,坐吧。可有句话你得说清楚,凭什么说我是“皮条客”?

        我说:骆哥,咱们之间,就不用……打哑谜了吧?

        骆驼怔了一下,说:哦,你是说小乔?吊吊灰,小乔进京,不是我让她来的,是她自己要求来的。

        我说:不管怎么说,也是跟你好过的女人。

        骆驼沉默着。原来,骆驼跟我无话不谈,经常给我夸耀他征服女人的本领。现在,他成了一个公司的董事长,开始注意形象了。再也不跟我推心置腹地谈他的女人了……他强按下心中的不快,从茶几上拿起烟,点上一枝,说:这烟真好。你也尝一枝,古巴的。

        此刻,我低下头,这才发现,骆驼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把造型别致的小金剪,和一个精美的盒子……他手里执着一枝特号的古巴雪茄。

        骆驼说:尝尝。你知道吧,美国封锁了整个海岸线,搞古巴禁运,这种特号雪茄是通过私人飞机偷运出境的。还有,这种雪茄的烟叶,长在可可田的中央,吸起来有一股特殊的香味,很提气。所以价格奇贵。

        我说:多少?

        骆驼说:一百二十欧元。也就两千人民币吧。

        我说:一枝?

        骆驼说:一枝。

        我拿起一枝闻了闻,说:太冲了。——我知道,这古巴雪茄,骆驼也不常吸。这是一种表演。(他的意思是: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不投机的地方,只有投机才能赚大钱。)

        那枝古巴雪茄,他吸了几口,又放下了,就在烟缸边上燃着……这时,骆驼说:兄弟,这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咱哥俩推心置腹地说。小乔对我不满意……卫丽丽对我更不满意。你知道,我已经有孩子了,我不可能离婚。是,分居是分居,但我不会再离婚了。你也知道,我就这点事儿。小乔呢,她总是跟人家夏小羽比。她觉得亏,终日唠唠叨叨……这次进京办事,是她自己要求的。她非要来,我有什么办法?

        我说:你又不缺这个钱,你也给她一千万,不就得了。

        骆驼瞥了我一眼,冷冷地说:这不可能。她不值。夏小羽是个特例,那时候火烧眉毛了。我不可能每个女人都给一千万……尔后,骆驼说:不说她了。兄弟,回来吧。再帮哥哥这一次。

        我再次提醒说:骆哥,咱们都是学历史的。诸葛说:大事起于难,小事起于易,欲思其利,必虑其害,欲思其成,必虑其败……无论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都是很麻烦的。

        这时候,骆驼显得很烦躁。他说:鸟。我告诉你,咱唱的不是“空城计”!会出什么问题?我的企业,我的证券公司,都好好的。资金充足,证照齐全,都是合法企业。怎么会出问题?凭什么出问题?你这个人,瞻前顾后,不愿意干算了!

        话,再也说不下去了。我知道,如今的骆驼,已经听不进我说的建议了。我站起身,默默地走出了骆驼的房间。

        这天夜里,我没有睡,也睡不着。我跟骆驼,就隔着一道墙。可我们,再也无法走到一起了。这时候,我不由地想起十多年前,我们一起在北京苦苦挣扎,窝在地下室的那些日子。那日子虽然很苦,还是有快乐的……是呀,我承认,骆驼有恩于我。而且,我并不比骆驼高尚。我只是担心……

        说心里话,我一直想跟骆驼好好谈一谈。我们都是百姓出身,上面没有“伞”。就算有“伞”,也是借人家的。朗朗晴空,自然无事。可一旦暴雨倾盆而下,借来的“伞”还能用么?只怕连个躲的地方也没有。我的第六感觉告诉我,说不定哪一天,雨就真下来了……于是,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想跟骆驼再好好谈一谈。就像往常那样,做彻夜畅谈,交一交心。我甚至迫切地想告诉他,在读了一些书之后,在经历了那样的童年之后,我悟到的一些东西……我们毕竟是共过患难的。

        可是,当我走到骆驼房门前时,门虚掩着,突然听见两人吵架的声音,是骆驼和小乔在吵架。小乔的声音又尖又利:……我不去。又是夏小羽?你给她做的还少么?我问你,你真心爱过我么?我还是你的女人么?你敢当众说出来么?

        骆驼也拍了桌子:我再说一遍,我没让你来,是你自己要来的。

        小乔说:你无耻!

        骆驼大声说: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小乔说:你。就你。我要来?我为什么要来?好,我贱。行了吧?

        骆驼气急败坏:你,你是这山望着那山高!

        小乔步步紧逼:我有“山”么?我的“山”在哪儿?我想傍你,你让我傍么?我又不是夏小羽。人家夏小羽……

        骆驼说:你这个人,撒沙个啥呢?动不动就跟人家夏小羽比,你能比么?人要有自知之明!

        小乔嚷嚷说:夏小羽有什么了不起?不也是个女人么?在有些男人眼里,她是一朵花!在有些男人眼里,我就是豆腐渣!

        骆驼拍着桌子说:你,胡搅蛮缠!

        小乔也不示弱,大声说:好,你既然这样,我也不能吊死在你这一棵树上。咱就说清楚,你给我多少额度(我知道,这指的是活动经费)?

        ……我不好再听下去了,扭头回了房间。

        第二天上午,我看见小乔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独自一人出门去了。

        你知道什么是“范儿”么?

        据说,在北、上、广三地(指北京、上海、广州),在高端的白领阶层,如今流行两种“范儿”:一种是“贵族范儿”,一种是“欧美范儿”。这我不懂。

        可我真的是见过一个有“范儿”的女人。她往那里一站,我们所有的人,包括小乔,全都黯然失色。说心里话,竟还有一点自惭形秽(心态一下子就低下来了)……那感觉是说不清楚的。她丫站在那儿,你就觉得好,是好的“标尺”。是真正意义上的、女人的典范。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按我个人的理解,所谓“范儿”,那是修养、气质、仪态所产生的一种共振,是一种气场和磁力。

        后来我才知道,这位女士四十八岁。明明是奔五十的人了,看上去亭亭玉立,像是只有三十来岁的模样。她是北京一所大学的教授,名叫单玉。

        这位女教授是当晚八点十分走进北京饭店的。那时候,我们刚刚吃过晚饭,几个人聚在骆驼的房间里聊天……就在这时,门铃响了,是小乔去开的门。开门后,小乔一脸惊讶之色,看上去有点傻。

        这位女教授款款地缓步走进来,她往那儿一站,就像是一个放射源,整个房间的气场都到她那儿去了。她的骄傲不在脸上,是一种浑然天成的、自然而然的优越。她微微一颔首,说:打扰你们了吧?

        是的,她往那儿一站,屋里就没有人了。或者说你就不想再看别的人了,只有她。不是艳丽,也不是衣着,是“范儿”。她让人心慌。我们甚至不敢上前跟她握手,怕“脏”了人家。真的,她把我们震住了。

        这时候,骆驼像是被烫住了似的,忽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说:单老师,单教授,您、您怎么来了?……尔后,骆驼又慌忙给我们介绍说:这是单教授,部长的夫人。快,坐。坐。小乔,泡茶。泡茶。

        “部长的夫人”没有坐,她脸上带着微笑,说:抱歉。我来得匆忙,冒昧打扰,就不多坐了。骆董事长,你昨天去家里小坐,落下了一件东西,我顺路给你捎过来。——说着,她打开手包,把一个信封轻轻地推放在了桌子上。

        骆驼傻了。我们几个,也都怔怔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位单教授仍然是微微含笑,很礼仪。接着,她很含蓄地说:我知道,在地方上做事,很不容易。老隋帮你们一些忙,都是他应该做的。以后你们有什么困难,还可以来找他。那雨前茶,我代老隋收下了。谢谢您。下次到家里来,我请你们吃饭。一定来。

        就在单教授转身要走的时候,她轻移了一下步子,缓住身子,回眸一望,仍微笑着说:这位是小乔吧?

        小乔张着嘴,迟迟地说:是。阿(姨字没说出来)……

        单教授说:乔秘书?

        骆驼忙介绍说:是。那个啥、搞宣传(没敢说“公关”)……

        单教授点点头,说:多年轻,多好。下次再来,不要去机关了。直接到家里来。好么?

        我们都望着小乔。小乔虽年轻、漂亮,但不知怎的,此时此刻,小乔却显得很“薄”。她“薄”成了一张纸,一身“寒气”,叫人不忍看她。

        单教授走了。她的脚步声仍在我们心中回响着……可谓余音袅袅,这就是气场。这就是“范儿”。

        桌上放着那个信封。谁都可以猜出来,那信封里装的是一张银行卡,人家退回来了。人家不说退,人家说是“你落下了一件东西,顺便给你捎过来”。对小乔,人家说,不要去机关了。直接到家里来。好么?——绵里藏针哪!

        这就像是打包退货。连我们这些站在屋子里的人,全都成了“一路货色”。被人家微笑着、客客气气地退回来了……不用看脸色,屋里的每个人,脸上都写着两个字:尴尬。还不是一般的尴尬,是尴尬到家了。

        单教授走后,骆驼的脸一直黑着。后来,他把门重重地关上了……

        小乔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看她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屋子里的空气闷得几乎可以拧出水来……为了打破尴尬,我说:这是“范儿”吧?

        不料,骆驼伸手一指:出去!

        尔后,骆驼又朝小乔吼道:你,站住。丢人不丢人?!……

        是啊,当天上午,小乔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门去了。(她也许有自己的想法?也许是想寻一个合适的机会……就此打入京城?)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都做了些什么。可到了晚上,夫人就来“拜访”了。

        我心里很郁闷。想到外边的路上透透气,刚好碰上出来散步的王大夫。王世安说:走走?

        我说:走走。

        我们二人,出了北京饭店,顺路走去。灯一盏一盏亮着,眼前不远处的天安门金碧辉煌,车流像灯河一样流淌着。走着,王世安突然对我说:……不敢想。

        这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我问:什么不敢想?

        王世安摇了摇头,说:有些事,真不敢想。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当官也不容易。都不容易。

        我们相互看着,摇摇头,不再说什么了。是啊,都不容易……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慨叹。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成了“都不容易”的一个个环节了。

        王世安是来给人治病的。我与骆驼之间的分歧,并没有告诉他(王世安果然不简单,他在北京一共待了六天,竟然把那位患腰椎间盘突出的领导给治好了。这是后话)。王世安经常被人请出来给一些官员治病,他也是见得多了,才有如此的感慨。

        当晚,骆驼和小乔又大吵了一架……

        第二天,吃早饭时,小乔眼圈黑着,一脸的沮丧。在饭桌上,她愤愤不平地说了一句狠话。她说:人比人,该死。

        骆驼瞪了她一眼,没有接她的话。

        吃过早饭,我找了一个单独的机会,对骆驼说:骆哥,我想送你一个字。

        骆驼看了我一眼,这一眼竟带有不屑。他说:说。

        我说:是个“慢”字。有些事,得慢慢来。

        骆驼说: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新招数呢。不还是老一套?

        我说:我说的这个字,是对付另一个字的。

        骆驼说:什么字?

        我说:你心里的那个字。

        骆驼说:吊吊灰,你是我肚里的虫?

        我说:不是我。是那个字。那个字是你肚里的虫。

        骆驼说:啥字?

        我说:你知道。

        骆驼匆忙看了一下戴在手腕上的表,说:我没时间跟你磨牙。走球了。

        我知道,骆驼心里一直藏着一个字。那是个“抢”字,他要抢的是时间。这个字与时间联结在一起,曾多次被人书写在大街的墙上,可只有骆驼深得其中三昧。骆驼是最懂这个字的。他揣这个字已经揣了十多年了,他停不下来了。我也是后来才明白:生活节奏太快,弦绷得太紧,是要死人的。

        到了这天下午,吃晚饭的时候,骆驼突然对我说:单教授那里,摆平了。

        我怔怔地望着他……

        骆驼说:隋部长人很好,就是惧内。

        过了一会儿,骆驼又很自信地说:是人,都有弱点。

        这天夜里,小乔悄悄地告诉我,原来这位很有“范儿”的单教授的父亲,也是位有名的老教授。他有一个心愿:为家乡重建一所(当年在抗日战争时毁掉的)曾经以他祖父的名字命名的“希望小学”。这个事,老教授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办成,一直是他心中的一个遗憾。这是骆驼躲在房里打了一天电话侦察出来的。于是,骆驼亲自驱车去拜访了这位退下来的老教授,说是要无偿拿出二百万,来完成老人造福乡梓的心愿。老教授不明就里,一时热泪盈眶……于是,骆驼一个电话,让人直接带钱去了他的家乡。等将来学校建起来的时候,再请这位名教授和她的女儿单教授一块去剪彩……到那时候,单教授就是想反对,也晚了。

        我说过,我的担心是有原因的。我知道,到了最后,这笔账,仍然会记在那位部长和他的贤内助单教授的名下。

        据我所知,骆驼还私藏着一把“刀”。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刀,这“刀”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示人。其实,那是一个存在银行里的“保险箱”。是事关双峰公司交易上的一些“绝密材料”……骆驼连我都瞒着。关键是,凡是秘密的东西,见不得人的东西,都是一把“双刃剑”,既可伤人,也会自伤。

        在北京的那几天,也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很荒。

        每每走在北京的街头上,我心里就荒。比十五年前还要荒(那时候我像老鼠一样躲在地下工事里)。现在已不是过去了,可我仍然心荒。

        “荒”不是慌,是空。但“空”是空,却“空”得没有缝隙。满大街都是荡荡的人流,这是说不清楚的一种感觉。是呀,大街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车来车往,可这一切都与你没有任何关系。走过一条条繁华热闹、挂满中文招牌,并书写着英语字码的大街,走过一处处映着玻璃幕墙的高楼大厦,走过一个个盛开着鲜花的花坛,你看不到一张熟脸,也看不到祥和之气。几乎所有的头都是往前冲的,没有人愿意停下来,也没有人愿意回头看一看。连街边上的树,每一棵树,都是陌生的。它不知从何处移栽在这里,陌然地立着,似与你一样,跟这个城市也没有任何关系。我们都是过客,只是一个过客,仅此。有时候,我会停下来,默默地站在人群中,看一看周围,听一听市声……可我听来听去,还是荒。越是人多的地方,越荒。

        以往,每次出门,我都习惯性地带上一本书。可这一次,我连书也读不下去了。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躲在房间里,荒着。我说过,我跟骆驼是共过患难的。可我们……

        骆驼很忙。骆驼是一个坚定不移的行动者。他一旦拿定主意,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也是到后来,我才弄清楚,骆驼这次进京,需要摆平的,是两件事情。

        一件是为那个新的收购方案早日上市,做些疏通。这是一个庞大的系统工程,需要报批的部门很多,就像厚朴堂上市一样,必须一个一个部门跑,要打通一个一个的关节。骆驼进京送礼,被夫人退回来的那份,只是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关节”。骆驼不甘心,他变换了一种方式,颇费了一些周折,最终也算是勉强打通了。

        还有一件,就是为夏小羽活动“金话筒奖”。这件事,是骆驼主动揽下来的。

        夏小羽在省电视台当节目主持人以来,曾得过各种奖项。可她还差一个奖,也是她最想要的:“金话筒奖”。按夏小羽的水平来说,参评这个“金话筒奖”,根本不需要任何活动。最初,夏小羽也没想让人来北京活动。她的成绩在那儿摆着,评个“金话筒奖”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可天有不测风云。不巧的是,就在“金话筒奖”将要开评的这段日子里,夏小羽出了一件烦心事。这件事一下子闹得沸沸扬扬,直接影响到了她评奖的得分多少……范家福呢,又不便亲自出面化解。万般无奈,夏小羽这才找了骆驼。骆驼满口答应。他对夏小羽说:北京这边,你不用管,交给我好了。

        客观地说,一个女人,有些虚荣,这也是很自然的。夏小羽自从跟了范家福后,离官场越来越近,心态也越来越好,好到了有些膨胀的程度。那一日,夏小羽受到邀请,到一个地级市去参加一个新闻发布会。在高速公路上,因为赶时间,超速行驶,被电子眼拍下来了……到了收费站口,交管部门的人拦住了她的车。一是要她的车交超速罚款,二是要她交过路费。本来,市里那边给夏小羽说过,不用交过路费,由地方负担。可接待方没把事情办好,因为收费站是两班倒,头一天交代过的事,到了换班交接时,上一班的带班人忘了交代给下一班了。按说,这事对夏小羽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要是过去,四十五块钱,交了也就交了。可那司机近来“牛”惯了,气不忿,下来与收费站的人大吵,推推搡搡的,最后竟打起来了……据说,夏小羽本人并未参与打骂。她自始至终一直在车上坐着,既没下车,也没有说一句话。可这时候她的心态起变化了。大概是越想越气愤,不甘受辱,鬼使神差地,她打了一个电话……也是一念之差。就是这个电话,二十分钟后,招来了一群人。当地的市长、市公安局长、交通局长匆匆赶来,当众给她赔礼道歉。当市长亲自拉开车门给她道歉时,夏小羽也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后来就由警车开道,一路绿灯,送到了市里。

        这件事,对夏小羽来说,面子是有了。可传出去,影响极坏。本来,事情已经过去了。可收费站的人不干了,他们一个个忿忿不平,说这也太欺负人了!不交罚款,还打伤人……要都这样,我们还怎么工作?于是,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话越说越多,群情激愤,煽起了一股情绪。他们都在电视画面上看到过夏小羽,就嚷嚷着非要给她“曝光”!说要是省里不行,就去北京……客观地说,这年头,给人“曝光”,也是要托关系的。一个收费站,几十号人,全都动员起来去托关系,这就可怕了。本来都是“维权”,后来竟演变成了一场“斗争”……世界很大,也很小,他们七拐八拐托来托去,托到了一个身在京城、名叫“宋剑”的报社记者头上(此人本名宋保平,后来宋保平就成了整个事件很重要的一个环节)。大概这个笔名为“宋剑”的年轻人也是想打抱不平。于是,就由他亲自下来采访,亲自撰稿,给报纸写了一篇文章,文章的题目是《行霸王路——无理狂砸收费站》。等夏小羽得到消息的时候,北京的这家报纸,三审都过了,马上就要见报了。

        夏小羽一下子慌了。这事也赶巧了,正是北京的专家们要评“金话筒奖”的关键时刻,如果那篇文章一旦登出来,夏小羽就别想要“金话筒奖”了。另外,这件事一旦传开,还会牵涉到范家福范副省长。到时候,你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夏小羽找了骆驼后,心里一直悬着,她一天给骆驼打一次电话,不停地催问结果。骆驼每次都大包大揽,说:放心。没有摆不平的。

        做这两件事,骆驼并没让我参与。那几天,他带着小乔四下活动,总是很晚才回来,回来后又要研究第二天的行动计划……小乔呢,每次从外边回来,都要给我唠叨一番。她主要是对夏小羽不满。也捎带着对骆驼不满。她觉得,同是女人,一个是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她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可我知道,骆驼无论做什么,一旦动起来,就是拼命三郎的架势,做得很彻底。就像他常说的:必是拿下!

        在这里,我要特意提醒你,千万不要轻易去伤害一个年轻人的自尊心。尤其是心高气傲的年轻人,万万伤不得。他会记你一辈子的。

        据小乔透露,在北京给夏小羽活动“金话筒奖”的时候,骆驼一开始找的就是这个笔名为“宋剑”的宋保平。在骆驼眼里,宋保平不过是一个刚毕业没几年的小记者,他能有多大能耐?骆驼是见过大世面的。过去,他也常被一些记者包围着。那些报社的记者一个个都争着采访他,嘴里甜甜地叫着:骆董事长……所以,骆驼根本没把他当回事。

        骆驼跟宋保平第一次见面,约在一个饭馆里。这个饭馆叫:晋阳饭庄。主营面食,在北京只能算是中档餐馆。骆驼在饭馆里要了一个包间,托人请宋保平吃饭。当时在座的,除了小乔,还有两位京城的文化人,也都是大学里的教授(他们都曾被骆驼聘做顾问)。宋保平是北师大毕业的,对两位文化人十分客气,执弟子礼,一句一个“老师”地叫着。而这两位,身在京城,桃李满天下,自然不把宋保平当回事,一口一个“小宋”,提溜着让他一次次给骆驼敬酒……这就使骆驼产生了一些错觉。

        所以,待酒过三巡,骆驼说:老弟,回过老家么?

        宋保平说:回。每年都回。

        接下去,借着酒劲,骆驼就用教训的口气说:那以后呢,不打算回家了?

        宋保平怔了一下,没说什么。——他知道,这里所说的“家”,指的是籍贯,是平原上的家乡。

        骆驼又说:民间有句俗话,叫“上天言好事”。你听说过么?

        宋保平愣愣地,想反驳,却忍下了。

        骆驼再一次用教训的口气说:老弟呀,什么都可以忘,家乡不能忘。你说是不是?

        这时候,宋保平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这就像是在骂他……可当着两位师长的面,他还是忍住了。装着聆听教诲的样子,点点头,这笑就有些勉强了。

        往下,骆驼又逼了一句:你说是不是吧?

        宋保平只好说:是。

        骆驼说:好。有你这句话,我喝一杯!说着,骆驼端起酒,一饮而尽。尔后他亮了亮杯底,又说:老弟,有篇稿子,我听说是你写的?

        到了这时候,宋保平才明白,这顿饭是“鸿门宴”……他说:是。是我写的。

        骆驼说:……撤了吧。不就那点事嘛。影响不好。

        两位文化人不明原因,也在一旁撺掇,说对家乡,还是要厚道些。小宋,你得撤。一定要撤。

        此时此刻,当着两位师长,宋保平也装作很无辜的样子,说:骆董事长,原来是这事呀。你怎么不早说?抱歉。晚了。三审都过了,已经发稿了。

        骆驼一怔,说:晚了?

        宋保平说:晚了。怕是都送(印刷)厂了。

        骆驼闷了一会儿,说:不说了。喝酒。喝酒!

        往下,酒喝得就有些不太顺畅了……待小乔把两位教授送走后,骆驼带着八分醉意,单独把宋保平留下来。尔后单刀直入,说:老弟,你是不是缺钱花了?

        宋保平说:啥意思?

        骆驼沉着脸说:我知道,文章还没有发呢。你说个数吧。

        仗着几分酒胆,宋保平也出言不逊,说:你不就是有几个臭钱么?

        骆驼说:是。你要多少?

        宋保平说:……我写的都是事实。

        骆驼拍案而起:屁话!……人家夏老师招你惹你了?人家参与了么?凭什么臭人家?你不就是个小记者么?俄看你是给脸不要脸!你撤不撤?

        宋保平毕竟年轻气盛,他已憋了一肚子火,他也忽地站起来,梗着脖子说:我就不撤。

        骆驼伸手一指:你是收人家礼了吧?我现在就找你领导去。——滚蛋!

        小乔说,宋保平离开饭馆的时候,两眼噙着泪。

        此后,骆驼带着小乔四下“做工作”,通过层层关系,直接找到了报社的主管领导,大约是花了不少钱(据说是以厚朴堂全年的广告费为交换条件)……到了最后,那家报纸终于答应撤稿了。

        据说,报社决定撤稿之后,宋保平站在总编的办公室里,一个大小伙子,竟呜呜地哭起来了。家乡的那个收费站,四十多号人,翘首以待,正等着见报呢。他一个记者,又身在京城,红口白牙答应了人家。可到了,可谓颜面尽失,真是无脸再见“江东父老”了!可以说,那一刻,当他擦干泪之后,他恨骆驼恨到了极点。

        由于骆驼的奔波,那年秋天,夏小羽终于得到了那个她梦寐以求的“金话筒奖”。到了冬天,夏小羽又凭着这个奖,荣升为省电视台的副台长。这对骆驼来说,是又摆平了一件事。可就此也埋下了伏笔。

        在北京的那些日子里,我一直想找机会再跟骆驼好好谈一谈。可骆驼一直不给我机会。也许,骆驼一口气摆平了两件棘手的事情,使他有了足够的自信,再也听不进任何人的话了。到了后来,我们见一面都很难,他太忙了。

        临离开北京的那天晚上,分手时,我明确地告诉骆驼,我要辞去顾问的职务,不再领一分钱的工资,彻底脱离双峰公司。骆驼冷冷地说:可以。

        尔后,他青着脸一字一顿地说:兄弟,你不要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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