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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今天最需要的是信仰和法治——重新发表《中国人缺少什么》的作者附言

        这是一篇旧文。我于1999年12月在北京大学、中国人民大学等校用这个题目做讲演,根据讲演内容整理成此文,最早发表在《粤海风》杂志2000年第1-2期上,其后又收在散文集《安静》(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和《周国平人文讲演录》(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中。最近不知谁把此文贴到了网上,遂被误以为是我的新作。刘梦溪兄有意在《中国文化》上刊登,嘱我略做修改。近十年前的旧文,我觉得不好改,就做一点儿补充吧。

        清末民初,在西方哲学的引进中,王国维和严复是最重要的人物,分别为引进德国哲学和英国哲学的第一人。在我看来,西方哲学的精华有二:一是形而上学,即对终极真理和终极价值的关切,奠基于古希腊,近代以来集中体现于德国哲学;二是个人主义,即对个人价值和个人自由的尊重,奠基于古罗马,近代以来集中体现于英国哲学。西方因为有形而上学,形成了认真对待知识和信仰的文化传统,因为有个人主义,建立了以保护个人自由为最高原则的法治社会。检讨中国传统文化,若以西方为参照,以普世价值为尺度,最缺的也正是这两样东西。由此可见,王、严二位都是极有眼光的。

        在上文中,我以王、严二位接受西方哲学的不同取向和遭遇为例,分析了中国文化的实用品格。我的立场是同情王国维而批评严复的。现在我仍基本坚持这个立场,但对严复多了一些肯定。

        关于王国维,从当时到今天,人们对他的学术转向、遗老立场和自杀一直议论纷纷。一个最早领悟西方哲学之精神的中国人,却在中年以后彻底放弃了西方哲学乃至任何哲学的研究,一头扎进了经史考据之学。一个有着先进的学术头脑和宽阔的文化眼光的大学者,却在清亡十二年之后公开做了遗老,他的自杀好像也脱不掉殉清的嫌疑。这些情况发生在王国维身上,的确构成了奇怪的矛盾。可是,倘若我们对王国维之内心的矛盾以及他与时代之间的矛盾有了深入的了解,对于这暴露在表面上的矛盾就不会感到太奇怪了。

        就学术转向来说,依我的分析,他由哲学而文学而终于义无反顾地钻进史学,本的原因在于他对哲学的绝望。具体地说,他有三重绝望。其一,对在中国的环境中从事哲学感到绝望。他通过研习德国哲学领悟了纯粹的哲学,努力向国人介绍,以期改变中国文化的实用传统,但收效极微,整个新学界几乎无人理睬。新学界的现状是,人们热衷于政治,急功近利,没有人对哲学真正感兴趣。在这样的环境中,他势孤力单,终于坚持不下去了。其二,对在现时代从事哲学感到绝望。他看到了西方哲学的危机,其表现是实证主义盛行,出不了大哲学家。“居今日而欲自立一新系统,自创一新哲学,非愚则狂也。”(《自序二》)哲学界仅由哲学史家组成,他知道自己也无望成为创造性的大哲学家,又不甘心只做哲学史家,于是放弃哲学。其三,对哲学本身感到绝望。他是因为对宇宙人生之根本问题的困惑,而要到哲学中去寻找解决的。然而,寻找的结果却是发现,哲学并不能提供解决。“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自序二》)所谓“可爱者不可信”,首当其冲的就是“伟大之形而上学”,他已看到哲学内在的矛盾,依靠理性解决终极问题之不可能。这三重的绝望,其实更证明王国维的哲学悟性非同寻常,而他引进德国哲学的失败就更是一个悲剧了。

        对于严复引进英国自由主义哲学,其功过是非,应该做具体分析。从他1885年发表的文章中可以看出,当时他就已经明确地意识到,在自由主义理论中隐藏着西方政治的秘密。其中,有两点见解最值得注意。其一,西方政治“以自由为体,以民主为用”(《原强》),这是一个精当的概括,表明他已经认识到,自由是西方政治思想的核心,民主仅是这一核心思想的运用。其二,自由也是西方政治和中国政治的根本相异之点,中国政治传统中最缺少的东西正是自由,由这个根本的差异而产生了中西社会的一系列差异(参看《论世变之亟》)。

        自由主义可归结为两个原则:一是个人自由,二是法治。从严复当时的著译看,他对这两个原则基本上是理解的。个人自由原则的含义是:凡是不涉及他人的行为,个人享有自由,相反则要按照涉及他人的程度而受到社会相应程度的干涉。因此,私域和公域的划界乃是政治自由的关键问题。严复翻译约翰·穆勒的,把书名改为《群己权界论》,正是为了强调这个关键问题。正如他在该书的《译凡例》中所说:“人得自繇,而必以他人之自繇为界。”从译文看,凡是涉及划界的内容,大体上能够传达原文的意思。在他的其他著作中,我们也可发现对这个原则的清楚表述。例如,在《天演论》按语中,他谈到斯宾塞的“太平公例”即同等自由法则:“人得自由,而以他人之自由为界。”《法意》的按语也说:“夫泰西之俗,凡事之不逾于小己者,可以自由,非他人所可过问。而一涉社会,则人人皆得而问之。”足见个人自由的划界原则是深深印在了他的脑子里。

        严复对法治原则也有相当的理解。通过翻译甄克思的《社会通诠》,他懂得了法治的关键在于限制政府对人民的治权。通过翻译孟德斯鸠的《法意》,他懂得了法治的制度保证是把立法权、司法权从政府的权力中分离出来。在二书的按语中,他还从所领会的法治观念出发,对中国的人治进行了相当深刻的分析和批判。他对法治的认识,在1905年发表的《政治讲义》中又做了比较系统的阐述。总的来说,他已经比较清楚地认识到,要使中国政制由专制变为自由,就必须用法治取代人治。关于法治的含义,他较为明确的是法律的普遍性和至上性,对政府行政权的限制、司法权的独立。有两个重要问题较为模糊:一是立法的原则,二是立法权的归属。

        如果说严复对自由的含义大致上是清楚的,那么,论到自由的根据问题,即为何个人自由是可欲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西方政治哲学家对于自由为何可欲的论证虽有人道主义和功利主义两条路径,但程度不等地都承认个人及个人自由本身即具有目的价值。然而,严复完全不能理解自由主义的这个核心价值观念,原因大致有二。

        一是儒家传统的束缚。在严译《群己权界论》中,最严重的曲解就集中在对个性价值这方面内容的翻译上。一个总的倾向是,他常常用道德色彩强烈的语汇来翻译这些内容,结果,“特操”、“修身成物”、“民德”之类取代个性价值成了自由的根据。也许他在使用这些现成的概念时赋予了某些新的含义,例如他所说的“民德”的内涵并不限于儒家道德规范。但是,把自由的价值归结为国民道德的提高,不管所说道德的内涵是什么,都是对自由主义的误解。同时,系统地用儒家语汇取代西方人文主义语汇,至少表明他在接受自由主义时缺少相应的文化资源,因而不可避免地发生了理解和表达的错位。

        另一更重要的原因是,严复是带着探寻中国贫弱的原因这个迫切目的去接受斯宾塞的社会进化论的,在很大程度上又是透过被如此接受的斯宾塞理论去理解自由主义的。他的思路大致是:中国之所以贫弱,是因为进化过程受阻;进化过程之所以受阻,是因为人民不自由。这个认识既成了他引进自由主义的有力动机,也成了他理解自由主义的严重困难。在斯宾塞理论的影响下,他把生存斗争看作社会进化的动力,而又把自由看作生存斗争得以充分展开、从而社会进化得以顺利实现的必要条件。他在《〈群己权界论〉译凡例》中说:“惟与以自繇,而天择为用,斯郅治有必成之一日。”在《〈老子〉评语》中说:“今日之治,莫贵乎崇尚自由。自由,则物各得其所自致,而天择之用存其最宜,太平之盛可不期而自致。”在这两句话中,自由都被当作了物竞的同义词。贯穿其中的逻辑是,自由即充分的物竞,在物竞的基础上天择,由天择而实现进化,循此达于社会最佳状态。当他认为自由的价值在于提高民德之时,他也是把提高民德看作实现种群进化的关键。因此,归根到底,他把个人自由当作了手段,其作用是实现群体进化,从而在与其他群体的生存斗争中处于有利地位,总之是使国家富强起来。否认了个人自由的目的价值,对个人自由原则到底理解到什么程度就成问题了。我们的确看到,在《法意》等译著中,他常用所谓“国群自由”来贬低“小己自由”,事实上并未把个人自由视为最高原则。

        在一个世纪前,王国维试图引进形而上学,严复试图引进自由主义,由于传统的阻挠或束缚、时代和个人的限制,他们的努力基本上失败了。在转型时期的中国,我们最缺少、最需要的东西,一是信仰,二是法治,前者与形而上学相关,后者与自由主义相关。由于这两样东西的薄弱,我们已深感经济转型的艰难。没有精神文化转型和社会秩序转型的配套,经济转型决不可能孤立地成功。王国维和严复是先驱者,我们今天仍然走在他们开辟的道路上,但愿我们能够完成他们的未竟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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