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在伊利里亚与色雷斯的交界处,离苏克索斯山谷不远,有两个人走在山毛榉林中的羊肠小路上。这是皇帝尤里安和魔法师马克西穆斯。
一轮满月悬挂中天,以其奇特的光辉照亮了黄色的和紫色的秋叶。不时地,一片黄叶簌簌地飘落到地上。深秋季节,散发着特殊的潮气,还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气味,甜蜜而清新,同时又很凄凉,让人想起死亡。绵软的枯叶在旅人的脚下发出沙沙的响声。树林里静悄悄的,笼罩着出殡一般的悲凉而又华丽的气氛。
“老师,”尤里安说,“为什么我的生活不像神祇们那样轻松愉快?那种生活可是让埃拉多斯的男儿各个都那么美丽和快乐!”
“你不是古希腊人!”
尤里安叹了一口气。
“咳!我们的祖先是野蛮的米堤亚人。我的血管里流着浓重的北方人的血液。我不是埃拉多斯之子……”
“朋友,从来不曾有过埃拉多斯。”马克西穆斯说,露出他常见的那种模棱两可的微笑。
“这是什么意思?”
“不曾有过你所喜欢的那个埃拉多斯。”
“我的信仰可是无益的了?”
“可以信仰的,”马克西穆斯说,“只能是现在没有而将来会有的东西。你的埃拉多斯将来会有,将会出现一个神人的王国。”
“老师,你掌握着强大的魔法,请你解除我的灵魂的恐惧吧!”
“恐惧什么?”
“我说不清……我从童年起就害怕一切:生与死、自己、到处都存在的秘密——黑暗,全都害怕。我曾有过一个奶娘,名叫拉布达,很像命运女神帕耳开;她对我讲了弗拉维乌斯家族可怕的传说:她把我给吓坏了。自从那时起,每天夜间,当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我的耳边便响起了老太婆那些愚蠢的童话,愚蠢而可怕的童话把我给毁了……我想要像古代埃拉多斯男儿那样快活,可是办不到!我有时觉得,我是个胆小鬼。老师!老师!救救我吧。别让我看到这永恒的黑暗和惊惧!”
“我们走吧。我知道你需要什么,”马克西穆斯严肃地说,“我用密多罗的灿烂光辉给你清除加利利人的腐朽,清除各各他的阴影;我用太阳神的热血给你清除洗礼水的冰冷,使你得到温暖。噢,我的孩子,你高兴吧,——我给你自由和欢乐,世间还没有一个人拥有过这种自由和欢乐。”
他们二人走出了森林,来到一条在悬崖上开凿出来的石头小径,下面是万丈深渊,一条小溪淙淙流淌。有时石块在脚下滑落,掉进深渊,引起了如梦如幻的威严的回声。罗多普山顶,堆积着皑皑的白雪。
尤里安和马克西穆斯走进一个山洞。这是密多罗之岗,这里举行罗马法律所禁止的神秘仪式。这里没有豪华的设施,只是在光秃秃的石壁上雕刻着琐罗亚斯德教义的各种神秘符号——三角形、星座、长着翅膀的怪物、交叉的圆圈。火炬的光亮暗淡,神秘仪式的法师,或称圣师都穿着奇怪的长袍,像幽灵一样,来往走动。
也给尤里安穿上一件奥林匹斯长袍,上面绣着印度龙、星星、太阳、北方的狮身鹰首怪兽,让他用右手拿着一把火炬。
马克西穆斯事先告诉他规定的仪式用语,接受仪式的人应该用来回答圣师的提问。尤里安为参加神秘仪式做了准备,把回答用语熟记在心,其意思只能在参加仪式的过程才能揭晓。
顺着地下挖掘的台阶进入一个椭圆形的深坑,里面气闷和潮湿,上面搭着一个结实的木头台架,带有许多孔眼,像筛子似的。
响起了蹄子踏在木头上的声音:法师们把三头黑牛犊、三头白牛犊和一头火红色牛犊牵到台架上,这些牛犊的角和蹄子都涂了金。法师们唱起了赞歌。被双刃斧吓坏了的畜生,附和着歌声,凄惨地哞哞叫起来。它们前蹄跪倒,咽下最后一口气。在它们的重压下,台架颤抖起来。那头火红色的公牛被法师们称作密多罗神,它的号叫声震得山洞的穹隆嗡嗡作响。
血透过木筛的孔眼流下来,热乎乎的血像是殷红的露水,滴落到尤里安身上。
这是多神教最大的神秘仪式之一——宰牛祭,用牛为太阳神献牲。
尤里安脱下外衣,把白内衣、头部、双手、脸、胸部,所有的肢体都放在流淌着的血下面,让这可怕的红雨淋到自己的身上。
大法师马克西穆斯抖动着火炬,嘴里念念有词:
“你的灵魂用太阳神的血来洗涤,这是洗刷罪恶的血,是太阳神永远愉快的心最洁净的血,是太阳神的晚霞和朝霞。凡人,你害怕什么吗?”
“我害怕生命。”尤里安回答道。
“你的灵魂解脱了一切阴影、一切恐惧、一切奴役,”马克西穆斯继续说,“用的是密多罗-狄俄尼索斯狂欢的红葡萄酒。凡人,你害怕什么吗?”
“我害怕死亡。”
“你的灵魂成为太阳神的一部分了,”祭司叫道,“密多罗是非语言所能形容的,是捕捉不到的,他已经把你变成了自己的儿子——亲生的骨肉,息息相通,心心相印,相互辉映。凡人,你害怕什么吗?”
“我什么都不害怕了,”尤里安回答道,浑身从头到脚鲜血淋漓,“我——跟他一样。”
“你接受欢乐的花环吧。”马克西穆斯用宝剑的尖端挑着一个番草叶花环扔到他的头上。
“唯有太阳——才是我的花环!”
他用脚把花环践踏了,第三次把双手举向天空,高呼道:
“从现在起一直到死,唯有太阳——才是我的花环!”
神秘仪式结束了。马克西穆斯拥抱了受礼者。老头的嘴唇上掠过一丝微笑,还是那样模棱两可,若隐若现。
他们沿着林中小径往回走,皇帝对魔法师说:
“马克西穆斯,我有时觉得你对最主要的东西一直闭口不谈……”
他把脸转过去,那张苍白的脸上沾着红色的血迹,这是神秘仪式上的血迹,按照规矩是不能擦掉的。
“你想要知道什么,尤里安?”
“我将来会怎样?”
“你将得胜。”
“君士坦提乌斯呢?”
“君士坦提乌斯没有了。”
“你说什么?……”
“你等着吧。太阳将照亮你的光荣。”
尤里安没能询问。他们二人默默地返回营地。
在帐篷里,有一个从小亚细亚来的信使在等着尤里安。这是御马总监欣图拉。
他双腿跪下,亲吻了皇帝长袍的一角。
“光荣属于神圣的奥古斯都·尤里安!”
“你可是从君士坦提乌斯那里来的吗,欣图拉?”
“君士坦提乌斯不在人世了。”
“怎么?”
尤里安浑身一哆嗦,看了看马克西穆斯,只见他泰然自若,无动于衷。
“根据上帝的意旨,”欣图拉继续说,“你的敌人在离马萨鲁姆不远的莫普苏克雷内城逝世了。”
下令军队在第二天晚上集合。他们已经得悉君士坦提乌斯的死讯了。
奥古斯都·克劳迪乌斯·弗拉维乌斯·尤里安登上一个悬崖,因此全军都能看见他——没有戴皇冠,没有佩带宝剑,没有穿铠甲,只穿一件紫袍,从头披到脚。为了掩盖不得洗掉的血迹,紫袍被拉到头顶,盖上了脸部。他穿着这身奇怪的衣服,与其说像是皇帝,不如说更像是教皇。
他的身后,从他所在的那个悬崖开始,盖姆山的整个山坡的树木染成一片红色;在皇帝的头上,一棵叶子已经变黄的槭树沙沙作响,在蓝天的衬托下闪闪发亮,好像是一面绣金的神幡。
色雷斯平原伸展到天边,古代罗马大道从这里穿过,大理石板铺成的平坦路面上洒满阳光,耀武扬威地通往普罗班蒂斯海,直达号称第二罗马的君士坦丁堡。
尤里安看着军队。军团出动的时候,铜盔、铠甲和铜鹰军徽由于初升的太阳的照射而闪烁着闪电般的血红色的光辉,各个大队头顶上长矛的尖端像是燃起了火焰,如一支支点燃的蜡烛。
皇帝的身边,站着马克西穆斯。他伏向尤里安的耳朵,小声对他说:
“你看,多么荣耀!你的时刻到来了。不要迟疑!”
他指着基督教的旗帜——“拉伯龙”旗,上面写着“旗开得胜”——当年与使徒相等同的君士坦丁大帝在天上看见这样一面旗帜,便下令给罗马军队做了这种样式的神幡。
号角声停了。尤里安高声说道:
“我的孩子们!我们的苦难结束了。感谢奥林匹斯诸神赐给我们胜利。”
这番话只是军队前面几排听清了,那里有许多基督徒;他们中间发生了骚乱。
“听见了吗?不感谢上帝,而感谢奥林匹斯诸神。”一个士兵说。
“你可看见了——那个白胡子老头?”另一个指给伙伴看。
“这是什么人?”
“以魔法师马克西穆斯的形象出现的魔鬼,是他诱惑了皇帝。”
可是基督徒的军士仅仅发出了个别的声音,而且很小。站在后面远处的军士们没有听清尤里安的话,因此响起了热烈的欢呼声:
“光荣属于神圣的奥古斯都,光荣啊,光荣!”
欢呼声越来越响亮,响彻布满军团的平原的四面八方:
“光荣!光荣!光荣!”
人声鼎沸,地动山摇,空气在颤抖。
“看呀,看呀,神幡垂下了。”基督徒们惊恐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一面被君士坦丁大帝奉为神幡的古代战旗,如今被放到皇帝的脚下。
从树林里走出一个铁匠兵,带着行军焙烧炉、熏黑的铁钳和盛着锡的铁锅。这一切都是事先准备好的,不知道做什么用。
皇帝虽然身穿紫袍,站在阳光下,但仍然脸色苍白,他从神幡的旗杆上拽下绣金十字架,从“拉伯龙”旗上撕下用宝石缀成的“基督”两个花体字。军队惊呆了。珍珠、绿宝石、红宝石纷纷落到地上,细细的十字架插进泥土里,被罗马恺撒的皮鞋踩得弯曲了。
马克西穆斯从一个裹着蓝丝绒的很精致的小匣里取出太阳神密多罗-赫利俄斯的小银像。
铁匠走过来,不一会儿工夫就非常熟练地用铁钳把“拉伯龙”旗杆上弯曲的钩子弄直了,用锡焊上密多罗神像。
等到军队从惊奇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君士坦丁的神幡已经镶上了阿波罗神像,在皇帝的头上哗啦啦地飘扬。
一个老兵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把脸转过去,用手捂住眼睛,不想看见这种丑恶的行为。
“亵渎神明!”他脸色煞白,嘟哝着。
“灾难!”还有一个人伏在伙伴的耳朵上小声说,“皇帝背叛了基督教教会。”
尤里安跪在战旗前,向着银神像伸出双手,高呼:
“光荣属于不可战胜的太阳神,诸神的主宰!如今奥古斯都礼拜永恒的赫利俄斯,光明之神、理智之神、欢乐与美的奥林匹斯神!”
太阳的余晖映到得尔菲神像冷酷无情的脸上,他的头部笼罩着银光。他微笑了。
军团沉默不语。一片寂静,可以听见树林里的枯叶一片接着一片飘零而下的簌簌声。
在血红色的晚霞中,在最后一个祭司血红色的法衣中,在树木凋零的红叶中——在这一切中,都显示出不祥的殡葬时的辉煌和死亡的壮丽。
前排的士兵中,有人清清楚楚地说道:
“反基督!”
尤里安听见了,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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