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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神魂魄的区别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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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灰喜鹊又涌到葡萄园里来了。它们往年来得更早一些,如今迟到了,就不顾廉耻地大喊大叫,拼命地糟蹋起葡萄来。园子里有五六个人要专门去驱赶灰喜鹊。园子里再也没有宁静了,到处都是一声声长喊,此起彼伏。女人喊,男人也喊。男人和女人远远地对喊,开着玩笑。老黑刀背着那杆土枪在园里晃着,高兴了就放上一枪。

        有一次,老黑刀打到了四五只灰喜鹊,就在地上点火烧起来。烧熟的鸟肉只有小红薯那么大,黑溜溜的。老黑刀一边吃一边说:“他妈的!谁想到这东西去了毛才这么小。没吃头,嘿嘿,贱气东西……”

        小泥屋的老奶奶也出来驱赶灰喜鹊了。她出来赶鸟也不挣工钱。只是她一听到满园的呼叫声就坐不住,就要走出来。她在园里奔忙着,有时老要跌倒。她的衣服沾满了沙土,白头发被风吹乱了。她呼喊的声音和腔调与所有人都不同:“啊呼——哟——嗬哉——!”老奶奶的喊法与去世的男人一模一样。

        灰喜鹊总是离开老奶奶很远很远。它们更畏惧这熟悉的声音。

        小罗宁就跟在奶奶的身后。他也像奶奶那样喊。奶奶站在树荫里喘息的时候,就高兴地摸着他的头,说:“你爷爷听见他的小孙子这么喊就好了……”她说着,一句话没完就不吱声了。

        有一天,他们在园里遇上了老黑刀。老黑刀背着枪,见到老奶奶和罗宁,就嬉笑着摘下枪来,向他们瞄着。

        老奶奶扯紧罗宁的手,小声说:“不用怕,他是吓吓人……他是个畜生。”

        老黑刀半晌才收了枪,说:“我看花了眼,我以为是只老狐狸——领只小狐狸……”

        老奶奶说:“我也看花了眼,我以为眼前是一只狼……”

        罗宁恨恨地盯着老黑刀。

        这天晚上,老奶奶和罗宁怎么也睡不着。老人不停地叹气。后来她想起什么,坐起来往窗外望着。外面什么也没有。罗宁紧挨着奶奶,一声不吭。老奶奶捶打着腿,说:“明天我不去赶灰喜鹊了……我看不得那杆枪。那是你爷爷的枪,跟了他一辈子,后来被老黑刀硬是抢走了。我看不得那支枪。”

        罗宁咬着牙关。

        “你爷爷没了那支枪,就像失了魂灵。他夜里说梦话也咕哝:‘我的枪!我的枪!’说着就伸手在炕上乱摸。他半夜里醒来,再也不睡,坐在炕角上吸烟,吸到天亮。这支枪是他亲手做的,那时候他还年轻。从有了枪,跟枪就没有分开过。当年这海滩上还荒无人烟,没有枪就没法过活。海滩上有野物,还有零星土匪,他们来了就得放枪……”

        罗宁插了一句:“打中过土匪吗?”

        “没有。你爷爷是放枪吓唬他们。他们来了,你爷爷就抬高枪口放一枪,等于告诉他们这座小泥屋里有枪也就罢了。那年头当土匪的也不容易,白天黑夜在外面窜,遇到什么吃什么,他们差不多都是穷人。不过他们都不是正经人,恶事做多了。这些人到头来没有一个能得好死,都得落在官府手里、村头儿手里,给砍了头、点了天灯……”

        “什么是‘点天灯’?”

        “就是那么样了……你长大了才能知道这些。你爷爷反正从来没打死过土匪。有一天夜里刮大风,天阴,你爷爷听到动静,披上衣服出来——他看见一个大白布包袱,用一把刀插在土墙上,就知道是来了土匪。他回身取了枪,吆喝说:‘朋友,出来吧,进屋喝碗茶。’谁知道这话音刚落,从黑影里飞出一把刀来,差点伤着你爷爷的脖子。你爷爷火了,冲着黑影就打了一枪……”

        罗宁紧张地搂紧了奶奶,问:“打中了吗?”

        “打中了。点上灯去看了看,是个不满二十岁的男人。散弹打在腿上,血不住地流。你爷爷叹着气,把那个人背进家里,让我给他裹伤……那个人后来在小泥屋住了三四十天,养好了伤才离开。再后来那个人就把你爷爷和我当成了恩人,在外面偷抢了东西,路过这里就从院墙上扔进一包,你爷爷随手再从墙上扔出去。他对墙外的人喊:‘你还不务正业啊?你是逼着我再打枪啊?’墙外的人不吭声。你爷爷让他进来喝水,也没有声音。后来我和你爷爷都出去看了,见他坐在那里,两手捂着头哭,鼻涕眼泪的落了一堆……”

        说到这里,老奶奶想起了什么,用衣襟去擦眼睛。罗宁也不作声,他在用力地想象着老奶奶讲述的情景。他似乎嗅到了火药的气味,听到了那个年轻土匪的呻吟声。老奶奶接上说:

        “咱们家是外乡人,在这片大海滩上落脚可真不容易。那时候到处流浪,挑着一担子破破烂烂的东西,找个地方住下来。哪里也没有这样的地方,走啊走啊,看见了海,知道是来到天边上了。海滩也是有主人的,你爷爷去哀求人家,给人家看管海滩,这才落了脚。我们搭了泥屋,闲下来就种葡萄。没有吃的东西,就用葡萄去换粮食。那时候葡萄不像如今这么值钱,一筐子才能换来一捧玉米。你爷爷到河西岸的村子里,挑着筐子,串街走巷这么喊呀,直喊到天黑才转回来。我在家里等着粮食做饭,等得两眼发花。就是那几年有了你爸爸,你爸爸从小就跟上你爷爷栽葡萄树了。”

        “爸爸后来怎么住在城里?”

        “他十几岁上当兵了。先是在县大队,后又到什么纵队,再以后上了大学,毕业不几年就在城里成了家……他们爷儿俩种葡萄,屋前屋后,种得那个欢。葡萄树要种也容易:剪一根枝条插到沙土里,慢慢就长成蔓子,就结葡萄了……这地方风大,天冷,冬天时葡萄树不知冻死了多少,他们再从头干。小葡萄园子就是这么栽成的,你爸爸知道这有多难。除了栽葡萄树,闲下来你爷爷就到海滩上打猎。那时候杂树林子多,人在里面常常走迷了路。里面什么野物都有:狐狸、狼、山狸子猫、獾、兔子、山鸡……”

        罗宁一听到打猎就来了兴致。他从炕上站起来,又被奶奶按下来坐了。窗外,老当子不安地活动着,嘴里小声地哼了几句。老奶奶听到老当子醒了,急忙伏在窗上望着。罗宁知道老奶奶想看什么,一颗心也不知不觉地加快了跳动。老当子转了一下身子,又呼呼地睡下了。

        老奶奶坐到炕上,叹息了一声。罗宁问道:“那时候老当子也跟着打猎呀?”

        老人摇头:“那时候还没有老当子。它是小葡萄园归公以后才有的。你爷爷打猎打上了瘾,老往外跑,慢慢的你爸也有了瘾。两个人在沙滩上跑着,回来不光捎一些野兔、狸子,还带回一肚子稀奇古怪故事。到后来我也闹不清这里面哪些是真的,哪些是他们编的。有一回你爷爷说,他们打猎走到了一片密林子里,遇到一条胳膊粗的大蛇,那蛇因为太大,头上也就长了鸡冠子,也会像鸡一样咯咯地叫。他说那一天万不该照准大蛇放一枪,结果惹怒了蛇王。往回走的时候,条条小路都让蛇拦住了,横一条,竖一条,并不咬人,光是躺在路上。他们实在没地方下脚了,就踏着蛇往前跑,跑回了家来。”

        罗宁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看着奶奶。

        “还有一回,你爷爷回到泥屋就扔了枪,一动不动地仰躺在炕上。我看他脸色像窗纸一样白,以为他病了。后来他爬起来,喝了一碗水,说从今以后再也不打猎了。我问他到底是怎么了?遇到什么了?他就是不说。我问你爸,你爸呆呆地摇头,说闹不明白,父亲跑,他也跑,两个人就这么跑回了家来。那一天,我真害怕了。这样直停了好几天,你爷爷才到葡萄树下做活。他慢慢讲出了事情的经过:那天他们去海滩打猎,多半天了,只打一只山鸡;后来他们走到一片柳条棵子里,碰巧打了一只狐狸。两个人心里高兴,就往林子最密的地方走。半头晌,他们来到了橡树窠子里,你爷爷知道这地方野物多,小心地提着枪往前走。走了不一会儿,身后有什么叫了两声,开始他以为是你爸发出的声音,就没在意,后来又听到几声,就回过了头去。老天爷!你爷爷看到了什么啊,他说离他们三十来步远的地方,有个东西像只老狼一样,站起来,只用后腿走路,前爪还使劲甩着,笑嘻嘻地往前走……”

        小罗宁又站起来,大声问:“真的吗?我不信!”

        老奶奶又把他按到炕上坐了,说:“我也不信。我也问你爸是不是这样?你爸说他当时吓慌了,看父亲两手抖着往回跑,就跟着跑起来。就是这样。反正那以后你爷爷再不敢去打猎了,老老实实在葡萄树下做活了。这样一直停了好多年,直到有了老当子,你爷爷才又试着去打猎了,不过还是不敢往远处走,光是在近些的杂树林子里转悠。你爷爷出去打猎,不光是时间长了忘了过去的那件事,要紧是让些野物气的。那些野物扒出葡萄秧子,嚼烂了刚长成小拇指粗的嫩芽。有一天,屋里不知怎么蹿进一只山狸子猫,满屋里跳,最后把盆盆罐罐打烂,窗户纸撕得稀烂,逃得没了影。你爷爷气得直骂,把他的土枪背起来,说了声:‘人善有人欺!’就出去打猎了……”

        “老当子胆大吗?它敢咬猎物吗?”

        “老当子是个好人。它从来不咬那些老实的东西。它是个好人,脾气也好。”

        罗宁不解地望着奶奶,他不明白老人怎么对一条狗叫“好人”?但他听下去,也就明白了老奶奶把什么都叫成了“人”——罗宁反而觉得这样十分有趣,也更加亲切、更加好理解了。

        老奶奶说下去:“老当子守夜,葡萄熟了的时候它最辛苦,一夜一夜不睡。有一种小野獾爱吃小香瓜,也爱吃葡萄,那是个馋人。老当子夜里有多半时候要和它斗心眼。你看窗外那棵大葡萄树了吧?粗藤子比你的腿还粗。它是园子里最大的一个人,辈分最高,园里的葡萄都是剪了它的枝蔓生成的,是它的儿子、孙子……它是个老人了,年纪比我小不了多少。我和它,园子里就俺这两个老人了。它的脾性我知道,我的心它也知道。我常坐在它跟前,和它说话。人老了就絮絮叨叨的,这个老人也一样。它说脚背疼,被什么东西磨坏了,我一看,见老当子的锁链子系在葡萄根上,磨出了黑乎乎的一道痕子。我赶紧给它解下来……我有什么话全说给这个老人听,它听了一声不吭,陪着我难过。”

        “我的话它也听得懂吗?”罗宁好奇地问了一句。他从窗上往外看,见到的就是老葡萄树那密密的枝叶。他记起那个夜晚里,那个影子,就是婶母,从它的身后走出来,直走到叔叔的窗下去了。老葡萄树什么都明白,它什么都清楚?它会在交谈中告诉奶奶吧?

        “老当子是个好人,给拴起来了,要不老黑刀就会杀了它。你爷爷被叫去开会,批斗一场下来,他就老上几岁。他们说你爷爷是个‘园主’,是个阶级敌人。说满海滩上,就这么一个‘园主’,要抓阶级斗争就得抓小泥屋里的人。他们抓了你爷爷,用拳头打他,用皮条子抽他。这些谁都不知道,你爷爷一声不吭。夜里,他脱了衣裳,我才看见身上这一条一条伤痕。我不住地问老葡萄树:你也算个见证人了,小泥屋的人做过什么恶事?我们不就是种了几棵葡萄吗?我们不也是穷人吗?为什么有人非要这么折磨我们?他们的心真是铁打的吗?……老葡萄树跟着我落泪,泪珠一滴滴落到我脸上。它是园里年纪最大的人了,老人才知道老人的心事。有时候,我夜里坐在一个蒲团上,也跟天上的星星说话。北斗也是个老人了,地上没有什么能赶得上它的年纪大。它直眼瞅着人间,世上的事情都装在心里了。它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眼瞅着。葡萄园里的事它什么都看见了,清清楚楚。可我还是要跟它说话。谁叫它是一个老人,我也是一个老人……”

        “一个老人!”罗宁自语着,在心里琢磨这几个字的意思。他这会儿似乎听到了一种特别的声音,一种不同于风鸣树响、不同于海潮的声音。他用心地听了一会儿,终于听出那是远处的河水奔流声。他自语道:“芦青河……”

        老奶奶接上孙子的话说道:“那也是一个人。我是说芦青河也是一个人。它是个好人,就是脾气太暴了些……你妈来信那天,它哭了一天,它的心多软!那一整天我都听见它呜噜呜噜地哭……”

        罗宁昂着头颅,在黑影里盯着奶奶的眼睛。他问:“信?什么信?妈妈告诉她和爸爸去农场了——那封信吗?”

        奶奶点点头,把孙子抱在了怀里:“去农场了,你叔叔偏说那是个劳改场,是犯人去的地方……我儿子!好端端的怎么成了犯人?我不信,可有人从外边来,也说那个农场是个受罪地方,干活的人吃不饱,还有人看押着。你妈妈那个农场好些,离你爸老远,两个人连面也见不上……”

        老人哽咽了,紧紧地搂住了孙子。

        罗宁无声地哭着。他似乎什么都明白了。爸爸不能接他回城,原来是去了劳改农场。劳改农场又是什么?妈妈的农场与爸爸的农场有什么不同?他没有见过,他不知道。一种悲哀,一种童年无法接受的沉重压抑着他,使他哭了起来。他擦着眼睛,不知怎么眼前闪过了一些蓝色的小光点,他想到了灯盏花。他真想告诉奶奶、爸爸和妈妈,告诉他们:爷爷和婶母,还有更多的好人,都变成了灯盏花,在园子里闪烁着、交谈着。他叫了一声奶奶。

        老奶奶没有听到。她只是一个人说着:“……老葡萄树是个好人,天上、地下,这么多好人。你们都听一个老婆婆说吧!男人死了,儿媳死了,大儿子在外面受罪。这全怨俺种了几棵葡萄,在沙滩上种了这么几棵东西。大儿子两口子原来过得好好的,我知道是坏人往他单位上去了黑信。大儿子再不得安生了,也跟着泥屋里的人受罪了。我如今才明白,我们种的不是葡萄,不是;我们种下的是几辈子的冤屈呀!……”

        罗宁又听到了芦青河的奔流声:呜噜、呜噜。

        “老葡萄树,你是个好人。你老了,这个园子里的葡萄树都是你的子子孙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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