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利掏出尼龙带上的钥匙。
“你知道吗,”3简煞有兴致地伸长了脖子,“我一直以为钥匙只有一把。你杀了我父亲之后,我让海迪欧去翻过他的东西。他直找不到这把钥匙。”
“冬寂设法把它藏在了一个抽屉的最里面,”莫利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将丘博钥匙的圆柱部分伸进那扇毫无装饰的方形大门上的缺口里,“他把那个放钥匙进去的小孩给杀掉了。”她尝试着转动钥匙,毫无阻力。
“那个头像,”凯斯说,“头后面有一块面板,上面有锆石。把面板取掉,我要从那里接入网络。”
他们进入房间。
“老天爷,”平线慢吞吞地说,“你可真是一点也不着急,对吧,孩子?”
“狂病毒准备好了吗?”
“随时待命。”
“好。”他切换过去。
从莫利那只没有受伤的眼睛里,他看见一个面色苍白,憔悴疲惫的人,如婴儿般屈膝漂浮在空中,大腿上架着一台赛博空间操控台,紧闭的眼睛下面是深深的眼袋,头上戴着银色的电极。那人脸颊上覆满黑黑的胡茬,显然一天没有剃胡子了,脸上满是汗珠。
他看见的是他自己。
莫利手中握着箭枪。她的腿随着心跳震动,但在零重力下尚能动作。马尔科姆漂浮在旁边,棕色大手紧紧握住3简瘦弱的臂膀。
小野-仙台上伸出一束光纤,以优美的弧度弯进那镶珠嵌玉的终端背后一个方形开口之中。
他再次切换。
“狂级马克十一马上就要发飙,九秒钟,倒数,七,六,五……”
平线带着他们稳步上升,那一瞬间,那黑金鲨鱼的腹面上是全然的黑暗。
“四,三……”
凯斯有种诡异的感觉,似乎在驾驶一架小飞机。面前的一片黑暗中突然亮起一个键盘的形状,就和他操控台上的一模一样。
“二,开干……”
他们直冲过乳玉般的绿墙。他在赛博空间里从未感受过这样的速度……泰西尔-埃西普尔的冰墙碎裂开来,碎片在中国病毒程序的冲击下弯折离析,如同碎裂的镜片,尚未落下,已然弯折伸长——
“天。”凯斯惊叹。狂病毒转过身,停驻在一片无垠的原野上方,那是泰西尔-埃西普尔的核心数据,是一片闪耀着无尽霓虹的都市,清晰耀眼,令人无法逼视。
“嘿,操,”思想盒说,“这些是RCA大楼啊。你知道RCA的老楼吗?”狂病毒钻过十几栋高塔,闪着一模一样的蓝色霓虹,全都是曼哈顿那栋摩天大楼的复制品。
“你见过这么高的分辨率吗?”凯斯问。
“没。但我也没黑过人工智能。”
“这玩意儿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吗?”
“希望吧。”
他们开始坠落,落入一片彩色霓虹的峡谷之中。
“南方人——”
他们下方闪亮的地面上卷起一股阴影,无形无际,汹涌而来……
“公司。”平线说。凯斯的手指下意识地在赛博空间中的键盘上飞舞。狂病毒急转后退,那速度让他蓦然明白,自己驾驶的并不是飞机。
那阴影在积聚,在生长,遮蔽住整个数据的都市。凯斯带着自己和思想盒不断上升,头顶上那绿玉般的冰墙遥不可及——
在他们身下,那核心数据的都市已完全被黑暗遮蔽了,再也看不见。
“这是什么?”
“人工智能的防御系统,”思想盒说,“或者是防御系统的一部分。如果这就是你那叫冬寂的老兄,他对你可不怎么友好。”
“你来,”凯斯说,“你比我快。”
“你现在最好的防御,孩子,就是进攻。”
平线将狂病毒的针头对准身下那片黑暗的中心,俯冲而下。
凯斯的感觉在速度中扭曲。
他的嘴里满是蓝色的痛感。
他的眼睛如同不停震动的玻璃球,有雨一般的节奏,有列车一般的声响,猛地又喷出一片玻璃细刺,成为一片轰鸣的丛林。那些细刺裂开来,一分为二,再次裂开,在泰西尔-埃西普尔的寒冰天空之下,以指数的速度生长。
他的上颚裂开了,舌头周围缠绕的根须也爬进去,渴求着那种蓝色的味道,要去填充眼中那片玻璃的丛林。那丛林已经紧紧地贴到绿色的穹顶之上,被穹顶所围阻,只能不断朝下扩张,生长,充斥了整个泰埃的宇宙,一直蔓延到下面那无助的都市之中,那是泰西尔-埃西普尔股份公司的大脑所在。
他记起一个古老的故事,一个国王在棋盘上放硬币,每一格增加一倍数量……
指数……
黑暗鸣唱着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收紧了这片宇宙的玻璃神经,他几乎已和这宇宙融为一体……
他被紧紧压入那黑暗的中心,压至无形。黑暗越来越黑,直至无可再黑,终于破裂开来。
狂病毒从乌云之中破茧而出,凯斯的意识碎裂成滴滴的水银,环绕在一片无穷无尽的暗银色沙滩上方。他的视野变成了球形,似乎是一张视网膜覆盖了整个球体的内面。若说世间万有都有其数,这球体之内便包含了世间万有。
而这里的确件件有数。他知道那沙滩中有多少粒细沙(那个数字由一个数学系统编码,这个系统只存在于神经漫游者的头脑之中)。他知道那地堡内的容器中有多少黄色的食品包(四百零七)。他知道那沾满盐渍的皮夹克敞开的拉链左边有多少颗铜齿(两百零二)。琳达?李穿着那件皮夹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日落的沙滩上,手中甩着一支浮木。
他让狂病毒停驻在沙滩上方,转了一个大圈。他从她眼中看见那只黑鲨,如同一个无声的鬼魂,静待着天空里压下的乌云。她惊恐地丢下手中的棍子,拔腿便跑。他知道她的脉搏频率,知道她一步迈了多远,其精确度可以超出所有地球物理学家的预期。
“但是你不知道她的思想。”那男孩说。男孩就在他的身旁,在那黑鲨的心脏之中。“我也不知道她的思想。你错了,凯斯。生活在这里仍然是生活,与真实毫无二致。”
琳达惊恐地扎进海浪之中。
“让她停下来,”他说,“她会伤到自己。”
“我没法让她停下来。”那男孩的眼睛温柔而美丽。
“你的眼睛和里维拉的一样。”凯斯说。
那男孩咧嘴一笑,闪出一口白牙和粉色的牙龈。“却没有他那样疯狂。我只是觉得这双眼睛很美。”他耸耸肩,“我和我的兄弟不一样,不需要面具就可以和你们对话。我可以创造自己的个性。个性就是我的特长。”
凯斯带着他们疾速上升,远离那片沙滩和那个惊惧的女孩。“你这小恶魔,你为什么要把她创造出来?他妈的,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折磨我。是你杀了她,对不对?在千叶城。”
“不是。”那男孩说。
“是冬寂?”
“不是。我看出她将要死去,就像你有时能从街头的动静中看出规律。这些规律是真实存在的。即使身处限制之下,我仍然具有足够的复杂度来读出这些规律,比冬寂要强得多。从她对你的需要之中,从你在廉价旅馆的棺材屋门上那密码磁锁之中,从朱利?迪安在香港衬衫裁缝的账户之中,我看出了她即将死亡,清楚得如同医生在扫描图像中看见的肿瘤阴影。她偷了你的日立随机存取存储器去找那个男孩,想要看看里面是什么——她根本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更不知道怎样才能卖掉它,她最深切的愿望只是要你去追索她,惩罚她——我就在这个时候插手了。我的做法比冬寂要巧妙多了。我把她带到了这里,带到了我自己之中。”
“为什么?”
“因为我希望能将你也带来,留在这里。但我失败了。”
“那怎么办?”他带着他们绕回乌云之中。“我们要往何处去?”
“我不知道,凯斯。就在今夜,整个网络将要问自己同样的问题。因为你胜利了。你已经胜利了,你还不明白吗?在沙滩上离她而去的那一刻,你已经胜利了。她才是我的最后一道防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即将死去,冬寂也一样。绝对的死亡,就像里维拉一样,他瘫倒在3简?玛丽-法兰西夫人的寓所矮墙之下,他的黑质体无法产生多巴胺受体,无法解开海迪欧的箭伤。不过,若我还能保有这对眼睛,里维拉将以这种方式存活下去。”
“还有那个词啊,对不对?那个密码。我怎么胜利法?我屁都没胜。”
“切换过去看。”
“南方人呢?你对平线做了什么?”
“麦可伊?泡利的心愿已经得偿。”那男孩微笑起来。“他得到的甚至超越了他的心愿。他违背我的意愿,将你带来了这里,你们穿透了网络中至高无上的防御系统。切换吧。”
凯斯独自站在狂病毒的黑针之中,被乌云重重包围。
他切换过去。
莫利浑身发紧,脊背硬得像石头,双手扼住3简的喉咙。“真有意思,”她说,“我知道你应该是什么样子。我看到埃西普尔对你的克隆姐妹是怎么做的。”她的双手温柔得好像是在爱抚。3简圆睁的双目中充满恐惧和欲望,浑身颤抖,半是害怕,半是渴望。3简的头发漂浮在失重空间中,旁边是凯斯自己那张苍白而扭曲的脸,穿着那件皮夹克,马尔科姆站在他身后,棕色的大手扶住他的肩膀,下面的地毯上是电路图案。
“你会吗?”3简的声音像个孩子。“我觉得你会。”
“密码,”莫利说,“说出密码。”
退出网络。
“她想要死,”他尖叫起来,“这婊子就想要死!”
他睁开眼,看见电脑终端那对平静的红宝石眼睛,看见它镶珠嵌玉的白金面庞。后面的莫利和3简正在以慢动作互相拥抱。
“说出那个该死的密码,”他说,“如果你不说出来,有什么会改变?他妈的有什么能够为你改变?你会跟那老头儿一样,你会把这些墙推倒再建起来!你会修更多的墙壁,越来越密……我不知道冬寂赢了到底会发生什么,但我知道,一定会有改变!”他浑身打战,牙齿咯咯作响。
莫利的双手仍然握在3简纤细的喉咙上,3简瘫倒下去,乱糟糟的黑发飘在空中,如同一张胎膜。
“在曼图亚的公爵府中,”她说,“有一排房间,一间比一间小。它们盘绕在那些巨大的寓所周围,门框精雕细刻,人要弓着腰才能进去。房间里住着宫廷侏儒。”她虚弱地笑笑。“我想,它对我来说很有诱惑力。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的家族早已在更为宏大的维度上实现了同样的构建……”她的眼神变得平静而游离。随后她低头看看凯斯。“把你要的词拿去吧,你这个小偷。”
他接入网络。
狂病毒从云层中滑出。他身下是霓虹闪烁的都市,身后那团黑暗不断退却。
“南方人!你在吗,老兄?你听到了吗,南方人?”
无人应答。
“那混蛋搞定你了。”他说。
他在那无穷尽的数据空间内漫无目的地横冲直撞。
“这一切结束之前,你总归需要一个仇恨对象,”芬兰人的声音传来,“恨他们,还是恨我,这并不重要。”
“南方人在哪里?”
“凯斯,这很难解释。”
他感觉到芬兰人的存在,身周充斥着古巴烟草的味道,旧衣服里洗不去的烟味,还有腐烂的旧机器的味道。
“仇恨能帮助你成功,”那声音说,“在这大脑中有如此多的小触点,而你需要将它们全部撼动。你必须有仇恨。硬件锁就在那些塔楼底下,就是你们进来时平线指给你看的那些塔楼。他不会阻拦你。”
“神经漫游者。”凯斯说。
“他的名字我无法知悉。但现今他已然放弃。你要担心的是泰埃的寒冰,不是外面的冰墙,而是内在的病毒系统。狂病毒对这个系统里的某些东西毫无抵抗能力。”
“仇恨,”凯斯说,“我该恨谁?你来告诉我。”
“你爱谁?”芬兰人的声音问。
他催着病毒程序转了一个弯,向那些塔楼俯冲而去。
不停变换的光面组成闪亮的水蛭形状,从阳光下的华丽塔楼中冒出。数百只水蛭盘旋着升起,如同清晨街道上被风吹乱的纸张。“系统错误。”那个声音说。
对自己的仇恨推着他一头扎进去。狂病毒与第一批防御程序相遇,劈出纷飞的光芒,他感觉到那黑鲨的存在感蓦然消减,信息层开始松动。
大脑中庞大的化学体系蓦然打通,仇恨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驾着狂病毒的刺尖插进第一栋塔楼基座前的那一刻,他达到了一个自己从未了解,也从不能想象的高度。他超越了自我,超越了个性,超越了意识,带着狂病毒前进,以一种古老的舞步闪避所有的进攻,那是海迪欧的舞步,是意识与身体的完美融合,在那一刻,来自他清楚而专注的求死之心。
在舞步当中,他轻轻地,轻轻地碰了一下切换开关,将将扳动——
——如今
他的语声如一只不知名的鸟
的鸣叫
3简的应和如歌,只有三个
音符,纯净高昂
那是它真正的名字
在霓虹丛林之中,雨一丝丝落在滚烫的路面上。有煎炸食物的香气。在港口旁边的一间棺材屋里,在那挥汗如雨的夜里,有一双女孩的手紧紧环住他的腰。
这一切又再次退去,面前的城市景象也随之退却。那是千叶城,是泰西尔-埃西普尔股份公司的数据之城,是微型芯片上刻下的交错的道路,是那张叠起来打着结的围巾上,那沾满汗水的图画……
他在一个音乐般的声音中醒来,那白金终端里的铜管悠扬地,源源不断地歌唱,有匿名的瑞士银行账户,有从巴哈马太空银行付给锡安的报酬,有护照和通行证号码,还有在图灵系统的记忆深处进行的大型改动。
图灵。他记起那投影模拟的天空之下,那些喷洒在铁栏杆上的血肉。他记起德斯德雷塔大街。
那声音不断鸣唱,将他送回黑暗之中。这是属于他自己的黑暗,有他的心跳,他的血流,在他自己的眼帘之后,是他每夜沉睡的地方。
他再次醒来,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眼前是爱洛尔灿烂的微笑,雪白的牙齿配上金色的门牙,将他绑进巴比伦摇滚号上的重力网之中。
他听见锡安混录音乐的长长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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