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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公路时间

        特纳在静悄悄的屋子里醒来,只听见茂盛花园中苹果树上的鸟儿啁啾。他睡的是鲁迪留在厨房的那张破沙发。他打水煮咖啡,屋顶水箱的塑料管道发出噗噗声,他灌满水壶,放在丙烷炉上,出门走上门廊。

        鲁迪的八辆车披着露珠,在砾石车道上一字排开。特纳走下台阶,一条增强猎犬小跑进敞开的大门,黑色面罩发出轻柔的嘀嗒声,打破了清晨的寂静。猎犬停下脚步,淌着口水,变形的头部左右摆动片刻,然后匆匆忙忙穿过砾石车道,转过门廊拐弯消失了。

        特纳在改装成氢电池驱动的暗棕色铃木吉普前站住。说不定是鲁迪亲手改装的。四轮驱动,加大轮胎,越野钉上结着一层淡灰色的河泥。车身小,速度慢,可靠,很少上路……

        他经过两辆锈迹斑斑的本田轿车——一模一样,同年同款。鲁迪会拆一辆修一辆;两辆估计都动不了。看见四九款雪佛兰面包车堪称完美的棕色和茶色车身漆,他不由自主地笑了,回想起鲁迪租了辆平板卡车从阿肯色州拖回家的生锈车壳。这辆车仍旧是汽油驱动,引擎的内表面多半干干净净,就像挡泥板上手擦抛光的巧克力色漆面。

        灰色塑料防水布下有半架道尼尔地效应飞机,自制拖车上有一辆黄蜂式黑色铃木比赛用摩托车。不知道鲁迪上次认真参加比赛是多久以前了。载着摩托车的拖车旁,另一块防水布下有一辆雪地车。然后是一辆斑驳变色的灰色气垫车,战争时的剩余物资,厚实的楔形装甲钢板散发着涡轮发动机所用煤油的气味,铁丝网加固的气垫软塌塌地贴着砾石车道,窗户是几小块狭长的高强度厚塑料,撞锤般的保险杠上用铆钉固定了俄亥俄车牌,而且是最近更新过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莎莉说,他转过身,看见她站在门廊栏杆前,端着热气腾腾的咖啡壶,“鲁迪说,要是有它飞不过去的地方,撞也能撞过去。”

        “快吗?”他摸着气垫车的装甲护板说。

        “当然,但乘个一小时,你就需要换根脊梁了。”

        “合法吗?”

        “官老爷确实不喜欢它的外形,但法律手续肯定没问题。据我所知,没有法律禁止使用装甲。”

        “安琪感觉好点了,”莎莉说,特纳跟着他走进厨房,“是不是啊,亲爱的?”

        米切尔的女儿从餐桌前抬起头。和特纳一样,她的淤青也已经褪色,变成两个大大的逗号,仿佛喷涂的蓝黑色眼泪。

        “我这儿有个朋友是医生,”特纳说,“你昏过去的时候他帮你检查了身体。他说你没问题。”

        “你哥哥。他不是医生。”

        “抱歉,特纳,”莎莉在燃气灶前说,“我从来有一说一。”

        “好吧,他不是医生,”特纳说,“但他很厉害。我们担心玛斯会对你做什么手脚,你要是离开亚利桑那就会病倒……”

        “比方说皮质炸弹?”她舀起一勺凉燕麦粥,用的碗上有裂纹,边缘绘着苹果花,特纳还记得这套餐具。

        “天哪,特纳,”莎莉说,“你这是惹了什么麻烦?”

        “问得好。”他在餐桌前坐下。

        安琪嚼着燕麦,盯着他。

        “安琪,”他说,“鲁迪扫描你的时候,发现你脑袋里有些东西。”

        她停止了咀嚼。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肯定是什么人放的什么东西,放进去的时候你多半还很小。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点点头。

        “知道那是什么吗?”

        她吞下嘴里的东西,“不知道。”

        “但你知道是谁放进去的?”

        “知道。”

        “你父亲?”

        “对。”

        “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生病。”

        “你有什么病?”

        “我不够聪明。”

        中午时分,他准备好了,气垫车加足燃料,在铁网围栏的门口等候。鲁迪给了他一个四四方方的黑色拉链口袋,里面塞着新日元,有些钞票已经旧得近乎透明。

        “我试过用法语翻译程序跑那盘带子。”鲁迪说,一条猎犬拿沾满灰尘的肚皮蹭他的腿,“没用。我感觉像是某种混杂法语。混的可能是什么非洲语言。你要一份吗?”

        “不要,”特纳说,“你慢慢玩吧。”

        “谢谢,”鲁迪说,“但我就免了。要是有人问起,我可不打算承认你来过。莎莉和我今天下午去孟菲斯投奔两个朋友。留下几条狗看家。”手伸到猎犬的塑料面罩背后挠着,“对吧,小子?”狗呜呜叫着扭动身体。“我给它们装红外视觉传感器的时候,花了好大力气训练它们不去追杀浣熊,”他说,“否则这个郡的浣熊估计就绝种了……”

        莎莉和那女孩走下门廊的台阶,莎莉拎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帆布拎包,里面装着三明治和一保温瓶的咖啡。特纳想起她在二楼床上的样子,对她笑了笑。她报以微笑。她看上去比昨天苍老和疲惫。安琪换掉染血的玛斯-新科t恤,穿着莎莉找来的肥大黑t恤。这么打扮,她显得更年轻了。莎莉用眼影仔细遮住淤青剩下的印痕,样子在面容和宽松t恤的映衬下显得很奇怪。

        鲁迪把气垫车的钥匙交给特纳,“我今天早上让旧克雷电脑汇编了一份最新的企业新闻。有件事情你应该知道一下,玛斯生物实验室宣布克里斯托弗?米切尔博士意外身亡。”

        “有意思,这帮人真会拐弯抹角。”

        “记得扣好护具,”莎莉说,“否则没到斯泰茨伯勒旁道,你的屁股就青一块紫一块了。”

        鲁迪看一眼那女孩,又扭头看着特纳。特纳能看清哥哥鼻根处破裂的毛细血管,他两眼充血,左眼皮明显在抽搐。“好吧,看来得说再见了。说来有趣,但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呢。见到你回到这儿,真是挺有意思的……”

        “好吧。”特纳说,“你俩都挺让我意想不到的。”

        莎莉别开视线。

        “总之谢谢了。我看我们该出发了。”他爬进气垫车的车厢,期待离开。莎莉捏了捏女孩的手腕,把拎包交给女孩,站在女孩身旁,看着她爬上两级铰链脚踏。特纳坐进驾驶座。

        “她一直问你在哪儿,”鲁迪说,“后来她情况很不好,合成内啡肽没啥用处,她每隔两小时就问一次你在哪儿、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送了钱给你,”特纳说,“足够带她去千叶。那儿的诊所说不定能尝试什么新疗法。”

        鲁迪嗤之以鼻,“千叶?天哪,她是个老太太了。让她在千叶多活几个月能有什么意义?她真正想要的是见你一面。”

        “可惜我做不到。”特纳说,那女孩坐进他旁边的座位,把拎包放在两脚之间的地上。“回头见,鲁迪。”他点点头。

        “莎莉。”

        “再见。”莎莉搂着鲁迪说。

        舱门向下关闭,安琪问:“你们说的是谁?”特纳插好点火钥匙,发动涡轮机,同时给气囊充气。透过他旁边的狭窄小窗,他看见鲁迪和莎莉快步离开气垫车,涡轮机的噪音惹得猎犬畏缩吠叫。脚踏板和手动控制器都比平常尺寸大,设计意图是方便身穿防辐射服的驾驶员操纵。特纳滑行穿过大门,在一大片砾石车道上掉头,安琪忙着扣上护具。

        “我母亲。”他答道。

        他加快涡轮机的转速,气垫车向前颠簸摇摆。

        “我没见过我母亲。”女孩说,特纳想起她父亲也死了,但女孩还不知道。他猛踩油门,气垫车冲下砾石车道,险些撞上鲁迪的一条猎犬。

        莎莉说得对,这东西只要开起来,涡轮发动机就带着车身颤抖。以每小时九十公里开在旧州际公路坑坑洼洼的沥青路面上,它能震掉你的牙齿。沉重的装甲气囊碾过不平整的路面,民用运动气垫车凭滑行效应只能开在平坦光滑的表面上。

        特纳却发现自己很喜欢这种感觉。找准方向,轻轻一拨油门,你就蹿出去了。不知是谁在前向观瞄窗的上方挂了一对泡沫塑料骰子,粉红色的骰子已经被太阳晒得褪色,涡轮机的呜呜声音在背后仿佛一面坚硬的石墙。女孩似乎渐渐放松,望着路边的风景,心不在焉的表情近乎于满足,特纳很高兴他不必陪她聊天。你很烫手,他心想,瞥了女孩一眼,你大概是今天地球表面上最烫手的小东西了,而我开着鲁迪的把戏战车带你去蔓城,他妈的根本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也不知道是谁炸了那个购物广场……

        回顾一遍,他告诉自己,转弯进入山谷,再回顾一遍,迟早能发现端倪。米切尔接触保坂,声称他要变节。保坂雇佣了康洛伊,召集医疗小组检查米切尔身体有无异常。康洛伊组织队伍,联系特纳的代理人。特纳的代理人是日内瓦的一个电话号码里的一个声音。保坂派艾莉森去墨西哥帮他疗伤,康洛伊最后来接他。就在事情彻底乱套之前,韦伯说她是康洛伊在现场的探子……女孩的飞机开始降落,有人偷袭,照明弹和自动武器。要他说,感觉像是玛斯,属于他意料之内的行动,他雇佣打手就是为了应付这种情况。然后,天空变成白色……他想起鲁迪说的轨道炮……是谁呢?还有女孩脑袋里的那团乱麻,鲁迪在断面扫描仪和核磁共振成像仪上看到的东西。她说她父亲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逃跑。

        “没有公司。”她对着窗口说。

        “什么?”

        “你没有公司,对吧?谁雇佣你,你就为谁做事,是这样吧?”

        “对。”

        “你不害怕吗?”

        “当然害怕,但不是因为那个……”

        “我们一直有公司。我父亲说我不会有事的,说我只是要换一家公司……”

        “你不会有事的,他说得对。但我必须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送你去你应该去的地方。”

        “日本?”

        “随便哪儿。”

        “你去过吗?”

        “当然。”

        “我会喜欢吗?”

        “为什么不会呢?”

        她再次陷入沉默,特纳把注意力放在公路上。

        特纳俯身打开车头灯。“它让我做梦。”女孩说,声音几乎被涡轮机的噪音淹没。

        “什么让你做梦?”他假装在全神贯注开车,尽量不扭头看她。

        “我脑袋里的东西。通常只在我睡觉的时候。”

        “是吗?”他想起女孩在鲁迪的卧室里,如何翻白眼,如何颤抖,如何用他不懂的某种语言说话。

        “有时候也在我醒着的时候。就像我接入了操控台,但我不受网络束缚,我在飞,而且那儿不止我一个人。有天夜里我梦到一个男孩,他伸出手要捡什么东西,那东西在伤害他,但他没有看见自己其实是自由的,他只需要松手就行。于是我告诉了他。有短短一秒钟,我能看见他在什么地方,而且我根本不是在做梦,那是个难看的小房间,地毯被弄脏了,我看得出他需要洗澡,感觉到他的鞋子里黏糊糊的,因为他没穿袜子……那和做梦不一样……”

        “不一样?”

        “不一样。梦里都是些很大、非常大的东西,我也很大,和其他东西一起,在移动……”

        气垫车隆隆驶上通向州际高速路的混凝土匝道,特纳吐出一口气,这才意识到他刚才一直憋着这口气。“其他东西?”

        “发光的明亮东西,”又一阵沉默,“不是人类……”

        “你花了很多时间在赛博空间里吗,安琪?我指的是用操控台接入。”

        “没有,只在学东西的时候。我父亲说那对我不好。”

        “他对那些梦说了什么吗?”

        “只说它们在变得越来越真实。但我从没说过其他那些……”

        “愿意告诉我吗?也许能帮助我理解情况,搞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办……”

        “有些东西告诉我事情。故事。那儿曾经什么都没有,不存在拥有自我意识的东西,只有数据和人类在移动。然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它……它感知到了自我。关于那个还有另外一个故事,一个女孩,眼睛上有镜子,一个男人,因为恐惧而对什么都不在乎。那个男人做了什么事情,帮助那东西感知到了自我……然后,它的自我分裂成不同的部分,我认为那些部分就是其他东西,那些明亮的东西。但很难说,因为它们不是用语言告诉我的……”

        特纳感觉到后脖颈的皮肤阵阵刺痒。有记忆要浮现出来了,来自米切尔档案的回头大浪。一条走廊里,灼人的羞愧;肮脏的米色墙漆在剥落;剑桥,学生宿舍……“安琪,你在哪儿出生?”

        “英格兰。然后我父亲进入玛斯,我们就搬家去日内瓦了。”

        弗吉尼亚州的某处,他驾着气垫车驶过砾石路肩,开上茂盛的草场,干燥夏日的尘土在车尾打旋,他向左拐弯,停进一片松林。涡轮发动机熄火,车身落在气囊上。

        “现在该吃点东西了。”他说,伸手去拿莎莉的帆布拎包。

        安琪解开护具,拉开黑色运动衫的拉链。运动衫底下是贴身的白色衣服,圆领口露出年轻胸部上方被晒黑的孩童般的光滑皮肤。她从特纳手里拿过拎包,取出莎莉为他们准备的三明治。“你哥哥怎么了?”她问,递给他半个三明治。

        “什么意思?”

        “呃,肯定有什么吧……莎莉说他总在喝酒。他不高兴吗?”

        “不知道,”特纳说,弯腰扭动脖子和肩膀驱赶酸痛,“我的意思是他肯定不高兴,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有时候就是会这么陷进去。”

        “你指的是因为没有公司照顾他们吗?”她咬了一口三明治。

        他看着安琪,“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安琪点点头,嚼着满嘴的食物,吞下去。“有一点吧。我知道很多人不为玛斯工作。过去不,以后也不。你是一个,你哥哥是另一个。但我是真的想知道。我挺喜欢鲁迪的,明白吗?但他看上去那么……”

        “那么完蛋,”他替安琪说完,三明治还拿在手里,“陷得那么深。要我说,有时候你非得跳起来不可,要是不跳,就会死死地陷进去……而鲁迪就一直没跳起来。”

        “就像我父亲想把我弄出玛斯?那算是我的跳起来吗?”

        “不算。跳起来是你必须为自己做的决定。就是忽然想明白了,别处有更好的事情等着你……”他停下来,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于是咬了一口三明治。

        “你就是这么想的吗?”

        特纳点点头,心想天晓得是不是真的。

        “所以你离开了,而鲁迪留在那儿?”

        “他很聪明。现在还是很厉害,而且有一堆学位,全都是在网上拿到的。二十岁就在杜兰大学拿到了生物技术的博士学位,还有好多其他的。但他没寄出过简历,一份也没有过。那时候经常有人来招揽他,但他要么跟他们胡扯,要么存心挑事……我认为他觉得自己一个人也能有所成就。就像猎犬的面罩。我猜那上面有好几个原创专利,但……总而言之,他留在了那儿。做些小买卖,帮别人制作硬件,他在我们郡还挺受欢迎的。后来我们的母亲病了,病了很长时间,但我已经离开……”

        “你在哪儿?”安琪打开保温杯,咖啡的香味充满了车厢。

        “能去多远就去多远。”他说,被自己声音里的愤怒吓了一跳。

        她把塑料杯递给特纳,倒了满满一杯热腾腾的黑咖啡。

        “你呢?你说你没见过你母亲。”

        “确实没有。我小时候他们就分手了。她不肯继续履行合同,除非他答应分她一部分股票期权。至少他是这么说的。”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喝一口咖啡,然后还给安琪。

        她从红色塑料杯的杯沿上看着特纳,莎莉的眼影包围着那双眼睛。“还是你告诉我吧,”她说,“或者二十年后再来问我。我才十七岁,怎么可能知道?”

        他笑着说:“感觉好点了?”

        “大概吧。考虑到们的处境,已经很好了。”

        他突然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意识到她的存在,他紧张地向着控制器伸出手,“很好,我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那天夜里他们睡在气垫车上,车停在南宾夕法尼亚州一家汽车影院锈迹斑斑的钢铁格架背后,格架在多年前曾用来支撑银幕。特纳的风雪衣铺在涡轮机突出部分底下的装甲地板上。安琪在喝已经凉掉的最后几口咖啡,她坐在乘客座上头的方形舱盖口,望着萤火虫在枯黄草丛中舞动。

        睡到某个时候——她父亲档案里的纷乱画面仍在侵扰他的梦境——她翻身滚到他身旁,温暖而柔软的乳房隔着她轻薄的t恤贴上他赤裸的脊背,她的胳膊搂住他,抚摸他平坦腹部的肌肉,但他一动不动,假装睡得更沉了,很快发现自己走进了米切尔那个生物件里更黑暗的篇章,怪异的东西浮上来,与他最古老的恐惧和创痛混在一起。黎明时分他醒来了,听见她坐在车顶上轻声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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