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拖了他的车?”西恩问道。
“是他的车被拖走了,”怀迪说道,“这是不一样的两件事。”
当他俩终于自高架道上的上班车潮中脱身,将车子驶下东白金汉大道出口时,西恩说道:“你用什么理由让他的车被拖走了?”
“我们接到报告说那辆车被扔在路边。”怀迪说道,随即吹了声口哨,将方向盘一打,转进了罗斯克莱街。
“哪里的路边?”西恩说道,“他家门口的路边吗?”
“哦,不,”怀迪说道,“有人发现那辆车被扔在罗马盆地的公园大道旁。嘿,还真是老天有眼啊,不是吗?那里正好还是州警队的辖区。看来,应该是有人一时开心偷了那辆车,开去兜了几圈,然后就把它扔在路边不管了。常有的事嘛,你又不是不知道。”
西恩今早是从睡梦中突然惊醒的。他梦见自己抱着女儿,还叫了她的名字,虽然现实中的他并不知道女儿的名字,醒来后也已经不记得自己在梦中是怎么叫她的了。这场怪梦搞得他到现在还昏昏沉沉的。
“我们找到了血迹。”怀迪说道。
“在哪里找到的?”
“在大卫·波以尔车子的前座。”
“很多吗?”
怀迪用他的拇指与食指比出约莫一根头发的厚度。“就一点点。后备厢里也有。”
“后备厢里?”西恩说道。
“那里可就不只一点点了。”
“所以呢?”
“所以我们就把血迹样本送去化验啦。”
“不,”西恩说道,“我的意思是说,你在他后备厢里找到血迹又怎样?凯蒂·马可斯又没进过任何人的后备厢。”
“这点倒是挺扫兴的,没错。”
“老大,你非法搜查他的车,弄来的证据到时照样上不了法庭。”
“谁说非法?”
“哦?”
“那辆车被偷走后又被弃置在州警队的辖区内。为了保障车主权益,免得将来与保险公司牵扯不清,我们自然得——”
“自然得搜查该弃置车辆并填写报告归档。”
“啊,不错不错,你果然一点就通。”
车子在大卫·波以尔家门口靠了边,怀迪将车子倒进停车位,熄了火。“我搞来足够的理由,好请他到队上聊一聊。就这样,我暂时也还没有别的想法。”
西恩点点头,明白此刻多说无益。怀迪在州警队一路平步青云,靠的就是这种对于自己的直觉穷追不舍,不到水落石出绝不肯罢休的牛脾气。至于旁人,除了依着他也别无选择。
“弹道分析结果回来了没?”西恩问道。
“这也是怪事一桩,”怀迪坐在驾驶座上,死死地盯着大卫·波以尔的房子瞧,显然一时还不打算下车,“杀死凯瑟琳·马可斯的凶枪一如我们先前所想,是一把A-38式史密斯手枪。根据弹道记录,这枪原是一九八一年新罕布什尔州一件弹药商遭窃案中失踪的枪支之一,后来又曾出现在一九八二年发生在白金汉的一桩酒商抢劫案中。”
“在平顶区吗?”
怀迪摇摇头。“在北边的罗马盆地,一家叫鲁尼的酒类专卖店。劫匪据报有两人,当时都戴着橡胶面具。老板拉下前门正打算打烊,劫匪就从后门闯了进去,走在前面那家伙一进去就开了一枪示警,子弹穿过一瓶威士忌后卡在了墙上。之后的案情就没什么出奇之处了,但卡在墙上的弹头从此进了数据库。而弹道比对结果显示,这把枪就是杀死马可斯家女孩的凶枪。”
“嗯,照这样说来,我们目前的侦查方向可能就得再调整了,你觉得呢?”西恩说道,“一九八二年,大卫那年,呃,应该是十七岁,才刚刚开始在雷神做事。我想他不至于会跑去抢酒类专卖店吧。”
“说不定那把枪转了几手后,最后到了他手上。妈的,你知道手枪这东西,常常转手。”怀迪的语调听起来倒已经没昨晚那么自信了,他说道:“走吧,咱们去看看那家伙还有什么话要说。”然后猛然推开了车门。
西恩从副驾驶座那边下了车,同怀迪一起往大卫家的大门走,而怀迪一路不住地扳弄着挂在腰后的手铐,似乎正希望能找到一个使用它的理由。
吉米停好车,然后捧着几杯装在外带纸盘里的咖啡和一袋甜甜圈,穿过地面铺设的沥青早已龟裂的停车场,往神秘河走去。他头顶上空的托宾桥上不断传来隆隆的车轮辗压声,而凯蒂则和老雷伊·哈里斯蹲在河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河水。大卫·波以尔也在,他的伤手已经肿得像拳击手套那般大了。大卫和瑟莱丝与安娜贝丝并排坐在三张沙滩椅上。瑟莱丝嘴上戴着某种有拉链的口罩般的诡异装置,而安娜贝丝则同时抽着两根烟。沙滩椅上的三人全都戴着太阳眼镜,一味仰头看着桥底,全然没有理会吉米;那姿态清清楚楚地说明了他们不想被打扰,你带来的那些东西就留着自己用吧,我们谢谢了。
吉米放下手中的咖啡和甜甜圈,在凯蒂和老雷伊中间蹲了下来。他低头看着水中的倒影。他看到了自己,然后看到凯蒂和老雷伊转头默默地盯着他瞧。他这时才看到老雷伊嘴里叼了一条还兀自挣扎个不停的大红鱼。
凯蒂说道:“我的套装掉到河里去了。”
吉米说道:“我看不到。”
大鱼终于挣脱了老雷伊的牙齿,掉进河里,扭来扭去挣扎着浮在水面上,顺流愈漂愈远。
凯蒂说道:“它会把它抓回来的。它是一条猎鱼。”
“味道好像鸡肉呢。”老雷伊说道。
吉米感到凯蒂温暖的手掌贴在他的背上,然后又感觉到雷伊的手掌凑近了他的颈背,而凯蒂说道:“你帮我把它抓回来好不好,爸爸?”
凯蒂与雷伊联手把他推进河里,吉米眼睁睁看着黑色的河水与那条死命挣扎的大鱼向他涌来,他知道自己就要淹死了。他张开嘴巴想要喊叫,大鱼却趁机跳进他嘴里,堵住他的气管,阻断了氧气;然后河水就涌上来了,浓浓稠稠的,像黑色的油漆。
他睁开眼睛,转头看见闹钟正指着七点十六分,而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的床上。但此刻他正躺在床上,在安娜贝丝身边,睁眼醒来面对全新的一天。他跟人约好了,一个多小时后就要去为凯蒂挑选墓碑,然而老雷伊·哈里斯——“就是雷伊”——与神秘河却选在这个时候再度扣上了他的心弦。
成功审讯的秘诀,就是要尽量争取嫌犯开口要求律师到场之前的时间。那些审讯室的常客——毒贩、街头帮派成员、飞车党以及犯罪组织成员——开口第一句话通常就是要求律师到场。你当然还是可以利用律师赶到之前的宝贵时间耍狠扮黑脸,尽量多套出些话来,但这类棘手的案子最后通常还是得靠直接证据才定得了罪。西恩就很少能从这类职业罪犯口中套出多少有用的信息来。
但如果是一般老百姓或是第一次捅下大娄子的喽啰,你通常在审讯室里就能备足上法庭定罪所需的大部分证词。西恩到目前为止的个人事业高峰,“争道杀人事件”一案,就是这样破的案。一晚,在中塞克斯郡,一个家伙在开车回家的路上,他那辆旅行车的右前轮竟在每小时八十迈的高速下突然脱落,掉在高速公路路肩上。车子连续翻滚九次十次后终于停了下来,开车的艾德温·赫卡早已气绝身亡。
调查小组后来发现,旅行车两个前轮的轮毂螺丝都没有拧紧。原本这个案子一直是朝过失杀人的方向去侦办,因为当时几名承办干员都认为整起事件或许只是某个宿醉未醒的修车厂技工一时疏忽闯的大祸,而西恩与他的伙伴亚道夫也发现死者出事前数周确实曾更换过轮胎。但同时,他在旅行车前座置物箱里找到的一张纸条始终萦绕在他心头。纸条上头以潦草的字迹写着一组车牌号码,西恩通过监理处的电脑系统找到了那组车牌号码主人的姓名:艾伦·巴恩斯。他按照登记的地址找上门去,一个男人应了门,西恩问他是不是艾伦·巴恩斯本人。那家伙紧张得像什么一样,回答说是啊,有什么事吗?西恩霎时感到一股直觉冲刷过他全身血管,劈头说道:“我想找你谈谈有关几颗轮毂螺丝的事情。”
巴恩斯当场就崩溃了。他站在自家大门口,告诉西恩他在那人车上动的小手脚原意只是想吓吓他;他说他俩一周前在通往机场的隧道口前因为抢道起了冲突,吵到后来他实在气不过,干脆连会也不去开了,直接跟踪艾德温·赫卡回家,在他家外头一直等到屋里的灯全熄了,方才拿出他的轮胎扳手做了手脚。
人就是蠢。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理由彼此残杀,然后在现场附近徘徊等着束手就擒,之后又在给了警方足足四页长签过名的口供笔录后,大大方方走进法庭宣称自己无罪。彻底了解人们能蠢到什么地步,就是警察最好的武器。让他们说话。永远先让他们说话。让他们解释。让他们尽量卸下心头重担,而你只管在一旁给他们送来一杯又一杯咖啡,只管让录音带不停地转动。
而当他们要求律师到场时——一般人迟早总是会提出这个要求的——你就皱着眉头,问他们真的确定要这么做吗,然后让整个小房间里弥漫开一股不甚友善的气氛,直到他们终于决定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你们三个人能好好当朋友,于是在律师终于出现,破坏一切心情气氛前,他们或许还会再多说一些好弥补你。
但大卫却始终不曾要求律师到场。他坐在一张摇摇晃晃、人重心一往后移就会一阵吱嘎乱叫的旧椅子上,一脸宿醉未醒,既不耐烦又不爽——尤其是冲着西恩——的表情。但除此之外,他看起来既不害怕也不紧张,而西恩感觉得到这点已经渐渐成了怀迪的痛处了。
“听好,波以尔先生,”怀迪说道,“我们知道你离开麦基酒吧的时间比你自己宣称的要早。我们还知道半小时后你曾出现在雷斯酒吧的停车场里,当时凯瑟琳·马可斯正要离开那里。我们更他妈的确定你的手绝对不是打台球弄伤的。”
大卫低低地呻吟了一声,说道:“嘿,我口渴,来罐雪碧还是什么的吧?”
“马上。”怀迪说道。这已经是他们进入审讯室半小时来他第四次这么说了。“告诉我们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波以尔先生。”
“我已经跟你们说过了。”
“你并没有说实话。”
大卫耸耸肩。“你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
“不,”怀迪说道,“这是事实。你对于你离开麦基酒吧的时间没有说实话。酒吧里头那个他妈的蠢钟给人砸烂了,这你总没料到吧,波以尔先生,比你宣称你离开那儿的时间早了五分钟。”
“整整五分钟?”
“你当我是在说笑话是吧?”
大卫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西恩等着听到椅子下陷前发出的哀鸣,但大卫只是将它逼到极限,然后便停在那里。
“不,包尔斯警官,我没当你是在说笑话。我很累。我宿醉头痛。我的车还让人偷走了,而现在你竟又告诉我你还不打算把车子还给我。你说我离开麦基酒吧的时间比我原本说的早了五分钟?”
“至少五分钟。”
“那好。你说了算。也许是我记错了。我毕竟不像你们有那种常常看表对时的好习惯。如果你说我离开麦基酒吧的时间是一点差十分而不是一点差五分,那好,没问题。也许是我记错了。那又怎样?之后我就直接回家去了。我没再去过其他地方。”
“有目击证人看到你后来又出现在——”
“不对不对,”大卫说道,“目击证人看到的是一辆车头被撞凹一块的本田轿车。这我没说错吧?你们知道整个波士顿地区有多少辆本田轿车吗?”
“问题是其中又有多少辆车头被撞凹了一块,波以尔先生,就在和你的车一模一样的位置上?”
大卫耸耸肩。“不少吧,我猜。”
怀迪看了西恩一眼。西恩感觉得到在这场审讯中他们渐渐处在了下风。大卫说得没错——他们或许可以找到二十辆同样也是乘客座那侧的车头被撞凹了一块的本田轿车。少说也有二十辆。而如果连大卫都想得到这点,那他的律师就更不用说了。
怀迪踱到大卫的椅子后方,说道:“告诉我们你的车子里的血又是从哪里来的。”
“什么血?”
“你车子前座的血。就先从这里说起好了。”
大卫说道:“我要的雪碧呢,西恩?”
西恩说道:“马上来。”
大卫露出微笑。“我懂了。这里你负责扮白脸是吧?那好,你去拿雪碧的时候就顺便帮我张罗个肉馅三明治吧,如何?”
原本已经离座的西恩又坐下了。“我他妈不是供你使唤的用人,大卫。看来你得再等上一会儿了。”
“不供我使唤供别人使唤是吧,西恩?”大卫从牙缝间吐出这句话的时候眼底闪过一抹狰狞的红光,某种睥睨一切的疯狂,而西恩不禁开始怀疑怀迪或许一直都是对的。他怀疑,如果他父亲看到此刻的大卫·波以尔,是否还会坚持他昨晚对他的看法。
西恩说道:“你前座的血迹,大卫。你还没回答包尔斯警官的问题。”
大卫转过头去面对着怀迪。“我家后院有一道钢丝网围墙。你知道那种围墙吧,就是那种菱形钢丝网,顶上有些钢丝会突出来,有没有?有一天我在后院处理一些杂活。我房东年纪大,做不动粗活,一些事我就帮他做了,他房租也就不跟我算得太离谱。他在围墙旁边种了一堆像竹子一样的东西,那天我就是在帮他——”
怀迪叹了一口气,但大卫却似乎不以为意。
“修剪那丛东西的时候,我滑了一跤。当时我手里还拿着一把电动铁剪,要掉在地上可不得了,所以我脚一滑,整个人就撞到那钢丝网墙上去了,弄得我满身是伤。”他拍拍自己胸口,“就这里。伤口其实都不深,只是流血流得跟什么似的。差不多十分钟后吧,我就得去棒球场接我儿子回家。我猜那时血可能还没止住,于是就滴了一些在座椅上。就这样,我只能想到这个可能。”
怀迪说道:“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前座上沾到的是你的血?”
“我刚刚说过了——我就只想到这个可能。”
“你什么血型?”
“B型,Rh阴性。”
怀迪慢慢踱开,绕到桌前,一跃坐在了桌上,咧开嘴笑了。“挺巧啊,我们在前座找到的就是那个血型的血。”
大卫两手一摊。“你瞧,这不就对了吗。”
怀迪模仿大卫的动作。“也不尽然啦。你能不能顺便也解释一下后备厢里的血又是怎么来的?那可不是B型Rh阴性血呢。”
“我完全不知道我后备厢里怎么会出现血迹。”
怀迪干笑了一声。“你完全不知道足足半品脱的血怎么会跑到你后备厢里去?是这样吗?”
“是的,我完全不知道。”大卫说道。
怀迪身子往前一倾,拍了拍大卫的肩膀。“我是不介意提醒你一下啦,波以尔先生,这个说法对你实在有害无益。你觉得呢,上法庭宣称你完全不知道那一大摊血——等等,还是别人的血——怎么会跑到你的车子里,你觉得这听起来像话吗?”
“我觉得这听起来没什么不对的啊。”
“哦?是吗?”
大卫再度往后一靠,怀迪的手于是自他肩头滑落。“那报告还是你自己填的呢,包尔斯警官。”
“什么报告?”怀迪说道。
西恩猛然想通了,却也只能在心里暗自诅咒:哦,妈的,这下难看了。
“车辆遭窃的报告啊。”大卫说道。
“所以呢?”
“所以呢,”大卫说道,“车子既然昨晚就让人偷走了,那我怎么知道那些偷车贼把我的车子开去干了什么好事呢?嗯,我觉得你最好仔细追查一下,这事看起来实在不太妙呢。”
足足有三十秒之久,怀迪就僵在那里,一动不动,而西恩能感觉到,他终于渐渐领悟到了一个事实——他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下被大卫反过来将了一军。他们在他车上找到的一切证物到时根本进不了法庭,因为他的律师一定会宣称那些东西是偷车贼的杰作,根本与大卫无关。
“那些血迹看起来在那里也有些时间了,波以尔先生。至少不是几个小时前才弄上去的。”
“是吗?”大卫说道,“这你能证实吗?我是说,完全确定、毫无问地证实,包尔斯警官。你确定那不会只是因为干得快吗?嗯,昨晚天气感觉还蛮干爽的呢。”
“这我们会想办法证实的。”怀迪说道,但西恩听得出他声音里头的怀疑。他相信大卫应该也听出来了。
怀迪从桌上跳下来,背对着大卫。他用一只手半捂着嘴,几根指头不住地轻轻敲着上唇,沿着长桌往西恩那头走去,目光却始终落在地板上。
“怎么,我的雪碧有着落了没?”大卫说道。
“我已经派人去把索萨那个证人带回来了,那个在停车场里看到那辆本田轿车的证人,叫什么汤米,呃——”
“莫达那度。”西恩说道。
“没错,就是他。”怀迪点点头;他的声音有些单薄,一脸心思无法集中的模样。他看起来就像一个突然被人抽走椅子、一屁股跌在地上的人,一脸茫然地坐在那里,想不通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呃,我们待会儿就让那个莫达那度去指认一下,看他认不认得出大卫·波以尔的脸来。”
“嗯,这也是个办法。”西恩说道。
怀迪倚着走道的墙站着,一个秘书刚巧走过去,她身上擦的香水和萝伦以前常用的是同一个牌子,西恩突然开始考虑或许自己该拨通电话给她,她的手机号码应该还是那一个;他想问问她今天好不好,想知道自己主动拨了电话,是否她就会愿意开口了。
怀迪说道:“他实在冷静得有些过火了。第一次给人关进审讯室,他竟然连眉头都没皱过一下?”
西恩说道:“老大,眼前这形势看来实在不太妙哪。”
“我他妈的当然知道。”
“呃,我的意思是说,就算没让他抓到我们拖走他车的小辫子,他车里的血也不是凯蒂·马可斯留下的。我们根本没有任何直接证据把他和这案子扯在一起。”
怀迪回头看了眼审讯室的门。“我他妈一定有办法叫他说出来。”
“刚才那一回合我们可算是全军覆没哪。”西恩说道。
“我刚才连热身都还称不上呢,哼。”
但怀迪的脸上已经透露出怀疑,西恩看得出来,他对于自己最初的直觉的信心已经开始有些动摇了。怀迪是那种一旦确认自己直觉无误,就绝对会穷追猛打的人;但另一方面,他也还不至于固执到让直觉频频牵着他的鼻子去撞墙,还死不肯改变方向。
“我看就这样吧,”西恩说道,“我们就让他一个人在里面多待一会儿,看他到底还能撑多久。”
“他可自在得很呢。”
“再过一会儿可就说不定了。我们就让他一个人在里头好好想想吧。”
怀迪再度回头狠狠地剜了木门一眼,一副恨不得烧了它的模样。“也许吧。”
“我看还是走手枪这条线吧,”西恩说道,“从这条线切入或许会更快。”
怀迪轻咬了一阵两颊内侧,终于点了点头。“这条线也该去追一下。你可以吧?”
“酒类专卖店老板换过人了吗?”
怀迪说道:“这就不知道了。我手上有的是一九八二年的旧档案,当时的老板是一个叫罗尔·鲁尼的家伙。”
西恩被这名字逗笑了。“这名字还真是好记啊。”
怀迪说道:“你就趁现在跑一趟吧。我打算留在这里,隔着玻璃跟这王八蛋好好地耗一耗。看看他待会儿会不会终于忍不住寂寞,来跟我说个有关公园里的女孩之死的故事。”
罗尔·鲁尼算来也该有八十高龄了,但看他身手矫捷的模样,西恩甚至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在百米赛跑中跑赢他。他穿着一件印有“波特健身房”字样的橙色t恤,下身是一件蓝色滚白条的运动裤和一双崭新的锐跑球鞋。他动作利落地在店里穿梭,西恩相信,如果真有需要,他恐怕会亲自跳起来为客人拿下放在柜子最上排的酒。
“喏,就在那边,”他对西恩说道,手指着柜台后方一排半品脱装的烈酒,“子弹穿过一只酒瓶,然后就嵌在了那面墙上。”
西恩说道:“当时场面一定很惊险吧?”
老人耸耸肩。“还好吧,跟其他几次比起来,那次实在称不上惊险。十年前有一次,一个疯子拿把霰弹枪抵在我脸上,那不要命的小子根本是条疯狗,目露红光,满头大汗,眼睛还眨巴个不停。要说惊险,那次才叫作惊险哪。至于那两个把子弹射进墙里的家伙,他们可是职业劫匪。职业劫匪就容易多了,我还应付得来。他们不过就是要钱罢了,既不疯也不会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他。”
“你说那两个家伙……”
“那两个家伙是从后门进来的,”罗尔·鲁尼说道,一边健步如飞地走到柜台另一端,手指着一块充作门帘的黑布,“这后头就是仓库,仓库后面还有一扇门,是平常上下货进出的地方。我当时雇了个浑小子在店里兼差,每次要他去丢个垃圾,他都会顺便在后头的暗巷里抽几口大麻才回来。问题是十次里头他总会有五次忘了把门带上。依我看,要不就是他和那两个劫匪是一伙的,要不就是劫匪靠自己观察得知那小子根本没脑子。总之呢,那晚他们就从没有上锁的后门闪了进来,一进来就先开枪示警,要我不准去碰我那把藏在柜台下面的家伙,他们钱到手后也没多废话,随即开溜。”
“你那次损失了多少钱?”
“六千吧。”
西恩说道:“哇,当年你店里平常都会放那么多现金吗?”
“周四,”罗尔说道,“我当年还兼做点儿让人拿支票换现金的小生意,周四是我营业的日子。我早洗手不干啦,可那两个家伙真是蠢。因为,如果他们消息再灵通点儿的话,早上就该来抢了,到晚上现金早让人换去了大半。”他耸耸肩。“我说他们是职业劫匪,可没说他们是最灵光的职业劫匪。”
“当年在你店里打工的小子?”西恩说道。
“马文·埃里斯,”罗尔说道,“唉,谁知道,说不定他真的是跟劫匪一伙的。被抢的第二天我就把他开了。事实就是,劫匪之所以一进门二话不说就先开枪,一定是因为他们知道我柜台下头也放了家伙。而这可不是什么尽人皆知的马路新闻。所以说,如果不是马文跟他们说的,就是那两个劫匪之中有人曾经在我店里做过事。”
“你当时跟警方提过这些事吗?”
“噢,当然。”老人挥了挥手,“他们跟我要了店里历年来的员工记录,把所有人都找去问过话了。至少他们是这么跟我说的。不过最后也没看到他们逮捕任何人。呃,你说这同一把枪又牵扯到别的案子了,是吗?”
“是的,”西恩说道,“鲁尼先生——”
“唉,拜托,叫我罗尔就可以了。”
“罗尔,”西恩说道,“你以前那些员工的数据还在吗?”
大卫盯着审讯室墙上的大镜子。他知道西恩那个伙伴,或许也包括西恩,正在镜子另一面盯着他看。
很好。
怎么?我一个人在这里享受我的雪碧,正爽着呢。对了,他们加在雪碧里头那东西叫什么来着?柠檬精。没错,就这东西。报告包尔斯警官,我正在享受我的柠檬精呢。嗯嗯嗯,好好喝哪。是的警官。等不及要再来一罐了呢。
大卫坐在长桌另一头,双眼直视着那面大镜子正中央,感觉棒极了。没错,他不知道瑟莱丝把麦可带到哪里去了,随之而来的焦虑比昨晚那十七八罐啤酒更严重地扰乱了他的脑子。但她会回来的,这是迟早的事。他依稀记得自己昨晚可能是吓到她了,他知道自己大概语无伦次,胡乱说了些什么吸血鬼啊,什么有的东西一旦进到体内就永远出不来了之类的,她八成是吓坏了。
这真的不能怪她,这其实是他的错,竟让男孩完全占据了他的身体,让那张无比丑陋狰狞的脸孔浮出了水面。
但除了瑟莱丝和麦可暂时失踪了这件事,他觉得棒极了。他感觉自己无所不能。过去这几天来那种有什么事情悬而未决,那种无所适从的感觉全都一扫而空。妈的,他昨晚甚至还设法好好地睡了六小时呢。今早醒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一嘴苦涩的恶臭,后脑勺像给人压了块花岗石在上头似的,但他脑袋里却前所未有的清晰透彻。
他知道他是谁了。他还知道自己做得一点儿也没错。一旦想清楚后,杀人(而大卫再也不能把这事归到男孩头上了;是他——是大卫杀了人)便给了他他一直都需要的力量。他曾经听说过,在某些古老的文化中,杀人者必须吃下被他们杀死的人的心脏。他们必须吃下死者的心脏,然后死者的力量得以进入他们体内。然后他们便能拥有双倍的力量和双倍的意志。大卫此刻就有这种感觉。不,他没有吃下任何人的心脏,他还没疯到那个程度。但他感觉得到那种专属于胜利者的荣光。他杀了人了。而他做得一点儿都没错。他终于压制住了他体内那头怪兽,那头渴望着年轻男孩的抚摸和躯体的变态野兽。
那头该死的野兽终于走了,他妈的走得远远的了。和大卫杀死的那个人一起下地狱了。在他杀人的同时,他也杀死了自己最脆弱的一部分,杀死了那头自他十一岁便一直潜伏在他体内的怪兽。那怪兽曾站在窗边,看着楼下瑞斯特街上正在为他的安全归来而举行的狂欢宴会。在那个庆祝会上,他感觉自己是如此脆弱,如此赤裸而不堪一击。他感觉人们都在背地里嘲笑他,感觉那些成人的微笑无比虚假,他甚至看得到那一张张笑脸后头的光景——他们只是同情他,惧怕他,讨厌他,恨他。所以他不得不匆匆逃离那里,那恨意只会让他感觉自己像路边一摊污黄的尿。
但现在,来自他人的恨意只能让他变得更强,因为现在他已经有了新的秘密,一个比他那个让人交头接耳了这么多年的旧秘密好很多很多倍的新秘密。旧秘密让他渺小,而现在,新秘密却只会让他变得更强大。
来吧,再走近一点儿,他想对人这么说,我有一个没有人知道的秘密。来吧,再靠近一点儿,让我在你耳畔偷偷告诉你:我杀人了。
大卫的目光锁定在镜子背后那个该死的臭条子身上:我杀人了。而你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实我确实杀人了。说呀,再说一遍,不堪一击的人是谁啊?
在可以隔着双向镜监看第三审讯室的小办公室里,西恩找到了怀迪。怀迪站在那里,一脚踩在一张破旧的皮椅的椅垫上,一边啜饮咖啡一边看着审讯室里的大卫。
“证人来指认过了吗?”
“还没有。”怀迪说道。
西恩在怀迪身旁站定了。审讯室里的大卫正直视着镜子,仿佛也看得到他们似的,与怀迪四目相交,紧紧锁住了彼此的目光。然而,更诡异的是,大卫正在微笑。那微笑隐隐约约,但确实在那里。
西恩说道:“还是没啥进展是吧?”
怀迪转头瞅了他一眼。“这不难看出来吧。”
西恩点点头。
怀迪拿着咖啡杯在西恩鼻尖下晃了两下。“你这小子。你有话要说对吧?我他妈一眼就看出来了。有屁快放吧。”
西恩原本想多折磨怀迪一下,让他再多等一会儿,但他终究没那么狠心。
“我在鲁尼店里历年员工名单上看到了一个你可能也会感兴趣的名字。”
怀迪将咖啡杯放在身后的小桌上,踩在皮椅上的脚也放下来了。“谁?”
“雷伊·哈里斯。”
“雷伊……”
西恩感觉自己忍不住咧开嘴笑了。“布兰登·哈里斯的父亲。并且他还有一长串精彩无比的前科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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