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纪人离开的那晚,慕小蓉独自喝了很多酒,最后她醉了,拎着红酒来到镜子前,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她头发蓬乱,双眼布满血丝,那张脸,那张被毁了容的脸,看上去十分恶心。
慕小蓉后退两步,抬起右手指着镜子,咧嘴傻笑两声问:“你是谁啊?”
听见了镜子外慕小蓉的问话,镜子里的慕小蓉也后退两步,抬起手指着镜子,咧嘴傻笑两声:“我是你啊。”
镜子外的慕小蓉身子来回摇晃,镜子里的慕小蓉来回摇晃。
镜子外的慕小蓉举起红酒喝了口,镜子里的慕小蓉手里没拎着红酒,就效仿镜子外的慕小蓉那样举起手,仰头抬起攥着的拳头在嘴边放了下,假装手里有瓶红酒。
镜子外的慕小蓉看见镜子里慕小蓉的举动,逗得她开心大笑:“你好傻。”
镜子里的慕笑容也被逗得开心大笑:“在学你啊。”
镜子外的慕小蓉忽然止住了笑,举起手里的红酒:“我现在就杀了你。”
镜子里的慕小蓉笑得更大声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就是你呀,要怎么杀?”
镜子外的慕小蓉将举起的红酒抛向镜子,镜子碎了,掉在地上变成了很多碎片,低头看去,每个碎片上都有一张脸,它们依旧咧嘴哈哈大笑着,然后异口同声地说:“看吧看吧,你杀不死我。”
虽然只是幻觉,但她已经无法做到像木林生所说的那样完全无视了,抬脚在碎片上使劲儿踩了踩,离开换衣间,在卧室里跌跌撞撞,最终倒在地板上。天与地开始急速旋转,有个声音飘进了她耳朵:“你的报应来了。”
慕小蓉翻个身,平躺在地板上,眼前的景象缥缈虚无,模糊中似乎有个人站在她身边,伸手触摸,却触摸不到。那个声音继续:“现在肯定比死还难受吧?生不如死?这个词我喜欢,我要的就是看着你生不如死。”
脑袋嗡嗡作响,将双眼紧闭,然后猛地睁开,有那么一瞬间,眼前变得清晰,她看见了站在身边说话那个女人的脸,那张脸额头上有疤,两个脸颊皮肤褶皱,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紫,紫里透着黑,和她幻觉里的那张脸一样,难看极了。
那张脸蠕动着嘴唇说:“接下来你会更难熬,警方会找到你,下半辈子你就在牢房里待着吧。放心,我会抽时间去看你……”
短暂的清晰后,天地再次急速旋转,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扭曲,那张脸被拉长,被捏扁,最后渐行渐远,慕小蓉见状直着站起身,左摇右晃地朝那张脸走去,边走边含糊不清地说“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没有人回答她,那张脸最终消失在房间的某个角落,慕小蓉脚下一软,坐在地上,嘴里反反复复地重复“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最后她累了,躺在地板上睡了过去。
影片结束,少女作为唯一的观众,似乎也有些累了,她让大脑稍稍休息,随后点开了下一段储存着记忆的影片——这段影片的开头,女主角慕小蓉再次来到了玉宛居,站在B座的2014房前。
慕小蓉没时间了,警方很快就会找上门,必须要在这之前找出真相,决不能白白背上两条人命。经纪人鸿姐说的对,现在最关键的不是那段记录着她撞人的视频,而是如何才能证明杀李根的另有其人。原本是想通过那几封和古茵间发的E-mail来证明,没有什么比那几封邮件更有说服力了,然而那几封邮件却平白无故地从邮箱里消失了,就仿佛这只是她的幻觉,从来就没有邮件这回事。
开始时,她想透过刘不德来了解更多关于交易的事,但刘不德手机始终处于关机状态,亲自登门拜访才知,刘不德早在几天前就退掉房子和妻子回老家了。刘不德走了,那么知道真相的就只有古茵了,所以无论如何,慕小蓉都要过来试试。
这将是她们之间的第一次会面,慕小蓉在门前平息了下心情,伸手按下了门铃。隔了半分钟,眼前那扇门开了,站在门前的不是古茵,而是个看上去还蛮英俊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上下打量着慕小蓉,最后说道:“你……有事?”
慕小蓉朝屋里瞟了眼,询问道:“我是来找古茵的,她在家吗?”
中年男子晃了晃手说:“很不幸地告诉你,这里没有古茵,只有我。”
慕小蓉退后一步,又朝门牌上看了眼,上面的确写着2014,不可能错,难道古茵这个名字也是假的?于是换了种方式询问:“前两天有个戴着口罩,额头上有块疤的女人住在这里,她去哪儿了?”
中年男子坚决地说:“这里始终只有我一个人。”
慕小蓉有些急了:“不可能,我亲眼看见那个女人从这个房间里走出来的。这房子是你租的?房东是不是个瘦瘦的中年妇女?”
中年男子再次否决:“这房子是我买的,你说前两天,前两天我还在出差,房子空着,不可能有人住在这里。我看你是记错了,这附近的房子都差不多,A座,A座也有个2014,很多人都搞混了,你去那里看看吧。”说完,中年男子似乎不想和慕小蓉继续讨论下去了,后退半步将房门关上。
慕小蓉愣在门前,大脑飞速运转,难道这栋古茵租住的房子也是假的?是趁着中年男子出差之际,偷偷溜进来的。看来这个古茵比她预想的还要谨慎,慕小蓉的一举一动都被计算在内了。
离开玉宛居,慕小蓉坐在车上思考片刻,又去了那家名为“新时尚”的迪厅。迪厅基本都是夜间开门营业,白天工作人员都待在宿舍里睡觉,慕小蓉敲了半天闸门,才有个看上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将闸门拉开,睡眼蒙眬地埋怨着:“警官,你们这两天都跑了十几遍了,该说的我们也都已经说了,还能不能让人睡个好觉了。”
慕小蓉略有些歉意地解释:“不好意思,我不是警察。”
或许是阳光太刺眼了,小伙子揉了揉双眼,用一只手遮挡在眼睛上,这才张口结舌、表情夸张地说道:“你……你不是慕……慕小蓉吗……你……我……我……我是你的歌迷。”
慕小蓉尴尬地笑了笑:“我来是想问问,你们这里有没有个叫李根的保安?”
小伙子走出来,将闸门往下拉了拉,站在慕小蓉对面说:“有啊,你算问对人了,我和李根是死党,他的事儿我全知道。不过你来晚了,他死了……”
慕小蓉看见对面有家星巴克,便对小伙子说:“现在有时间吗?我请你喝咖啡,你和我说说李根的事。”
小伙子使劲儿点了点头,说了句“等等”钻进迪厅,再次出来时已经换了身干净的休闲装,头发也喷了啫喱水,看上去比先前精神了许多。俩人来到星巴克坐下,分别点了咖啡,慕小蓉询问道:“我听说李根坐过牢?”
“是啊,大概几个月前因为打架被关了,上个月才被放出来。”小伙子颇为兴奋,喝了口咖啡询问道:“偶像,你也认识李根?怎么从来没听他提起过。”
“那这个李根出来后都在干什么?”慕小蓉没回答小伙子的问题。
“以前他也在新时尚工作,出来后自然又回到这儿了,不过因为打架的事儿,他赔了对方不少钱,家底都被赔光了,所以是穷光蛋一个。不过最近他好像又发达了,我问过他在哪发的财,也给我介绍介绍。”小伙子仰头想了想,接着说:“不过这小子嘴很严,什么都不肯说,直到有次喝醉了,他才说最近要干票大的,干完就回老家,不在城里继续混了。”
小伙子说的和当初刘不德所说几乎相同,看来这件事刘不德并没有说谎。慕小蓉想了想,又问:“他所说的干票大的是指什么?”
“我了解李根,他自从出狱后就说这辈子都不想再进牢房了,所以杀人放火的事是不会干的。不过有件事……”小伙子犹豫了下,左顾右盼,压低声音说:“偶像,李根的死警察一天过来几遍,我怕惹祸上身,有件事就没跟他们说。其实李根死之前把所有钱都给了我,也不能说是给了我,是让我帮忙转交给他老家的父母,你猜有多少……二十万,整整二十万,他才被放出来几个月,我们每个月工资才五千,不吃不喝也要攒上两年以上。我当时怕是赃钱,就问李根,李根说这钱是他前女友给的。”
“他的前女友是什么人?”
“好像是个富婆吧,应该有些家底,不过后来家道中落了。不过富婆就算家道中落手里也应该有些存款,所以我就没怀疑。对了,我想起来了,当时他跟那个富婆分手时貌似做得挺绝情,指着那女的鼻子说,当初是因为钱才好的,根本没感情可谈。”小伙子说完叹口气,紧接着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说道:“现在想想没准那钱真是赃钱,所以我没敢对警方交代,怕把自己也交代进去。其实很多事回过头来想,都挺反常,比如李根一直都跟我们住在新时尚,怎么就出去租了房子住?最后还死在出租屋里。还有,李根为啥提前把钱给我,让我转交?肯定是知道要出事了。要我分析,当时他虽说要干票大的,虽然不是杀人放火,但肯定也有危险性,他在赌,赌对了就可以风风光光地回老家,但赌错了就会一命呜呼,所以提前给自己留了后路。”
“我最近在找一个人。李根认识的女人里面有没有一个叫古茵的?”慕小蓉忽然想起古茵这个名字很可能是假的,于是又说:“或者是额头有疤的。”
“古茵……好像没有。”李根仔细回想,最后摇了摇头:“虽然我跟李根很铁,但他在外面交的女性朋友很少介绍我们认识,说是不想让那些女的接触到他的朋友圈,日后甩起来会很麻烦,他对那些女的也从来不说实话,估计有的还以为他是富二代呢。不过说到额头有疤的,前阵子有天我看见他跟一个女人逛街,那女的造型夸张,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好像看见那女人额头上有个疤,但没看清,不确定是不是。”
“对,就是她。”慕小蓉有些激动:“你对这个女人了解多少?”
“不了解,只见过那一次,后来新时尚里的兄弟还猜测,说大热的天把自己包裹起来肯定是怕被人看,那女的不是明星就是富婆,都说李根这小子命真好,刚出狱没多久就又钓上金龟婆了。后来有一次拿李根手机玩游戏时,在他手机里也见过这个女人的照片,也都是捂得严严实实,记着有几张相片的背景好像是在谷溪市陵园塔里,那个女人在烧纸,应该是有家人的骨灰盒寄存在那。”小伙子深吸口气,又说:“如果想找,去陵园应该能够找到,不过不知道名字怕是也很难,那里面可是存放着整个谷溪市的死人。偶像,其实我认识个黑道大哥,跟我关系不错。他很厉害,手下小弟好几千人呢,只要那人还在市里,不出十日就能找到,要不要让他帮帮忙?”
“也好,不过我不想跟黑道的人有任何瓜葛,千万不要提起我。”慕小蓉说完,起身走到吧台要来纸笔,在上面写下一串手机号码递给小伙子,说道:“有什么消息打这个电话。”
“放心吧偶像,这种事我懂。”小伙子接过纸条,折叠好放在钱包里,又疑惑地询问:“我能问个问题吗?为什么要找这个女人,她……”
“时间不早了,先聊到这儿吧。”慕小蓉没回答小伙子的问题,叫来服务员结账,紧接着说:“很感谢你能帮忙,不过今天的谈话不要对任何人说,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说完起身离开,刚走出星巴克没多远,小伙子追了出来高声喊道:“偶像,我……我叫任子枫,子时的子,枫叶的枫,如果有需要可以随时来找我,随时愿意为您效劳……”
慕小蓉跟小伙子分手后,直接去了陵园,在管理员电脑里找了所有姓古的人,有整整几页,挨个翻看,每个下面都有其家人的联系方式,找了好久,却始终没找到古茵的踪影,或许寄存在这里的骨灰,是古茵的母亲或者亲戚吧?这样要是找起来就如大海捞针了。从陵园返回别墅,天已经黑了,简单用过晚饭后,忽然想起最近几天都没有查看监控,于是来到书房点开查看,却发现监控也有被删掉的痕迹,比如她喝醉的那天,走廊监控九点到十一点间的录像不见了,但大厅的还在,看后没有任何异常。隐约还能回忆起喝醉那天看见的那张脸以及那段话,当时并不是幻觉,如今监控又被删掉,更证实了这点,不过奇怪的是,那个能够自由出入她家里的幽灵没有通过客厅是怎么上的二楼?难道爬窗户不成?
为此慕小蓉特意跑出别墅,来到能够通往二楼长廊的窗户前试了试,附近没有可以攀爬的地方,大概有四人高,除非有根绳子从上面顺下来扯着绳子爬上去,但这对体力的要求很高,就算可以,又是怎么把绳子绑在上面的?如果能把绳子系在上面又为什么要爬……肯定有别的地方能够进入到别墅二楼,她围着别墅绕了几圈,却找不出任何能够上去的方法,难道那个叫古茵的女人真的有飞天遁地之术不成?
回到楼上卧室,打开换衣间,那里面的玻璃碎片已经被保姆收拾干净了,并且又换了面崭新的镜子,慕小蓉走到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期初她的幻觉里只有额头有块疤,后来右边脸颊上也有了,现在左边脸颊上皮肤也变得褶皱,就像是退了一层皮,如果不是幻觉的话,她走在大街上,保准不会有人认出来她就是近年来当红的歌星慕小蓉。她已经好久没看见过原本自己的那张脸了,甚至都忘了长什么样子,或许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外表光鲜亮丽,隐藏在内心的那张脸却丑陋无比。
隐藏在内心的那张丑陋无比的脸——选秀时的风光无限,长达八年的半红半紫,巨大的落差让慕小蓉偏激地认为,她的问题不是出在唱歌技巧上面,而是出在了太过于冰清玉洁。出道之初,公司曾很多次提出有人花钱让慕小蓉去陪,陪吃饭,陪聊天,陪睡觉,那些人有的是地产商,有的是导演,有的是知名音乐人,也有不少富二代,知名男演员也提出过类似要求,但全盘都被慕小蓉回绝掉了。她讨厌所谓的潜规则,觉得脏,也瞧不起那些靠出卖肉体上位的女星,一心想靠自己的努力向上攀爬。然而她的努力所换来的,是人气急剧下滑的残酷现实,最终她不得不妥协。那阵子经纪人听到风声,说富商之子雷洛投拍了部电视剧,于是故意找机会让慕小蓉接近雷洛,这次她没拒绝,那晚她主动投怀送抱,使尽浑身解数,终于换回了那部电影主题曲的演唱,打了场漂亮的翻身仗。
外人看到的,是慕小蓉长达八年的努力终于修成正果,只有圈内人对这种事心知肚明,只是谁都不去说破……
去年她曾受邀去当某选秀的评委,有个学员私下聊天时对她说,要靠自己的努力在乐坛打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慕小蓉听后笑了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开始觉得这种想法太过于天真,太傻了。
她是丑陋的,这种丑陋被囚禁起来小心翼翼地看管,如今有个叫古茵的女人闯进牢房撕破了伪装,那张真实的脸裸露了出来,让她看清了自己的丑陋。慕小蓉抬起手,对着镜子撕扯掉残留在伤口附近的干皮,每扯掉一块,疼痛感就传遍全身,如此真实,又如此虚幻,仿佛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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