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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我答应你的事我必定做到。我想起我自己说过这话,所以此时坐在桌边了。我应当这样坐三点钟或者再久一点,这事情必定可以办完。我心里是很不自在,而且坐到这里也显出非常狼狈。这是早上,时间应当是八点,或者七点多,如今天气不同,当真太容易天亮了。我看到日头白白的照到对窗的红墙上,看到蚁虫飞,听到麻雀叫,鸡叫,车的喇叭叫。这时车在街上跑,大概是送学生上学了。我又想起绑票的事,据说这时也有绑票匪坐车到处跑的。今天天气必定是很热,我坐在这里虽然有风,到下午一定是大家全得出汗的。我说“大家”你们或者还不明白吧,我是说我同我妈,妹,哥哥,四个人的事。四个人都得流汗,昨天就是这样过了。到六月可不知还应当如何吃亏。这有什么办法呢,天气热,房子小,虽然承你们好意告给我社里可以让我作一个通信员,随便写什么,只要不批评政府,都得为我设法把两块钱一千字算数。而且不把空处除掉,不把标点除掉,一总算钱。我无时无刻不觉得你们对我的好意,家中人谈到这个事时是同样并不悭吝过从心上发出的感谢的。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作兴你们一个月登载我三万字,许可我从支单上拿六十块钱,但我有什么方法可以搬一个家或者把生活整理一下呢。我们是四个人呀。并且是四个都有病的人。这个人咳完了那一个人又咳。夜里是仿佛警备什么总有一个人失眠的。今天那作哥哥的买菜不成,因为眼睛发肿,睡倒了。做母亲的倒在床上看书。但我不必回头也知道这个上年纪了的好人是在打算别的事情的。我从十天前起每早上晚上总得流一次鼻血。这血你是知道的,我在许多事上都提及,是长病,太衰弱了时,太穷了时,有这些纠缠到身上心上,血就很有理由的流了。如今自己不是无理由流血的。我的妈,见到这个事情了。要瞒也瞒不去。她因为这样也就很有理由来忧愁了。我尽这上年纪的人忧愁,也不说话,也不找话去安慰那可怜的心。我知道我的行为是无用处的。她看透了人事,一个有过五十多岁的人,三十年来把人生的灾难全接到手上过,她并不是可以用好话哄哄的小孩子了!就是小孩子,我那个妹,我告她,二哥的病并不要紧,过一阵什么书店想起了二哥,为寄一点钱来,二哥的病马上就好了。她也不会相信!我看到许多回数这小孩子就无理由的哭。她只借故说心中不爽快。小孩子,哭是应当的。不过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没有委屈,凭空哭,常常用流眼泪过日子,是为什么事?她看到上年纪的咳嗽,看到一面还把棉花塞到鼻孔里一面就在写文章的哥哥,走到另一个房间去,又见到一个躺到床上的大哥,她不哭哭怎么能把日子混过。若是我能够哭我也将成天学这个人了。我没有眼泪,也没有哭的需要。我是在这里硬起脊梁生活的一个人,一切要我,许多事非我对付不行,要想哭,也像把这空暇失去了。我并不觉得我这一家情形可怜可哀,有时倒只感到好笑。天气这样热了,不客气的逼着我们一家了,我自己是到了夜里把汗衣同袜子洗好,晒干以前无法出门的情形。咳嗽呀,流血呀,哭着嚷不爽快呀,一家还是活下来。另一面还有朋友们来问我借一点小款,虽然互相苦着脸摇头分手,心中抱歉万分,说不定这朋友还生着不必生的气走去。我想到的是我将用什么方法来使我这血莫再流下去。单是莫让这血给家中人见到,也就很好了。我是无权利在自己的病上增加家中其余几个人苦恼的。我愿意别的方面更损失一点东西,只要这血不再从鼻孔中淌出。神前是可用贿赂请求的,我愿意许愿,这愿心无论如何我总得设法了销。我并不在任何时逃避了灾难,可是为其余的人着想,虽然我应当接受穷,却想推辞这病了。到没有办法的情形下了,或者我真只有逃去一个办法。我不先来想象我走去以后这一家人的纷乱,仍然不能把这逃走勇气提起。自杀也不行。我是还应当把命运扔给我的一切,紧紧拿在手上,过着未来许多日子的。我还应当看许多世界上的事情。我还应当把流血与类乎流血的事苦恼到家中几个人,同时也望到家中人的病废情形度一些岁月。

        有时,得到什么地方来信,或送一点钱来,家中人全有了生气,我也有向家中人扯谎的方便了,就说,“过一阵,总有书铺来问稿子的事吧。”“过一阵,我们也总能够得到一点钱做路费回到乡下去住吧。”日子过去了。都做不到。小至如每一月对付得上海的房租伙食过去,也像是做不到。虽然说你们社里就答应了我三万字的通信,只要有文章,通融一点,不加挑选的把六十块钱的支单附还,可是这三万字我如何能够写完?把我的鼻血滴到这纸上,一滴血是不能使你们承认的一个字的。血一流去,我的力,我的其他全完了。虽然你们那么慷慨的说过不拘写什么全行,但我若是成天写流鼻血,咳嗽,眼睛痛,流汗,麻雀叫,你们看来是要慷慨也不行的。读你们杂志的人有多数是盼望大名人来一点小巧讽刺文章,开开心,有少数是愿意我写一点《雨后》之类小说。你们不希望知道我的生活的一切,他们更不希望知道这个。凡是花钱买杂志的人一概是不能把钱花到无聊文章上面的,我写这些的影响是使许多有道德的生活健康思想清楚的年青人生气。他们是有理由对我所写的文章生气而对编者加以一种责难的,因为他们似乎觉得若果人的生活是如此,这平凡病痛的自曝是不可容忍的丑事。我说到我自己仿佛就侮辱了他们,说到自己的情形仿佛更侮辱了社会全体,与整个艺术。就是这样通信,里面没有革命故事,没有恋爱故事,甚至于连供人摹仿抄袭的假天才议论也没有,我明白,这无论如何是将增加一些对艺术过于热心了的人愤怒的。在另一时我把文学同生活放在一块,就有人因正义与尊严,在言谈上指摘过我的文章,虽然这些人是吃点心过日子的人,所有的议论不是胡说八道也总不缺少广东茶点气味,一个有眼睛人决不至于上当相信,不说也可以了。(总之他们是天才,我是从不曾想到与天才为难的事过,我对于他们也没有那些感想,没有牢骚。)我没有对你们说谎的必需,这时我实在也不曾想到其他人的议论的。我知道有些人吃过东西不说话是不行的,我如今是又近于为他们找说话机会了。我一面这样写下我自己的目下情形,一面是并不忘记你们所允许我两块钱一千字那个大数目的。这时使我这可笑的一家人获救,只是二十来块钱的事。我如今是不能在这时来特别看重我这身体的,当然将在今天胡胡涂涂写一万字。失去了你们拿这通信为杂志向外宣传的机会,我只好先在此告罪了。不过假使删去一些不顺眼的地方,可以使你们方便一点,你们就这样做好了,不必你们怎样解释,我也不至于说话的。在我能改业以前,我正计算如何就能同你们把这生意做成很愉快的方法,虽说一切尽我,实在我还是一切尽你们。你不要,退回来,我也无办法。纵退下次也还得把文章寄给你们编辑先生过目,五年来的经验我已把一个作者的义务全学到了。在另一地方我还应当由人把题目写出,再来如题奋笔这就是另一些人笑我的原因了。这笑是合理的。我自己也有时为这个好笑。我总想找出一个机会告给那些读过我小说而感到欢喜的人,明白我是在什么一种情形下把小说写成。倘若说我有权利使他们欢喜,自然我也有权利使这些人明白书店方面,对我“客气”到了什么地步。我感谢你们,由你们趣味命题,写成了快要到二十本小说,而这些小说居然有人爱读。我自然不去想假若纯粹由我自己意见去创作给人的又是些什么,我是不敢作这遐想的。在过去,凡是我自己的成分稍多一点的,你们就不要,试问,不要,我还有勇气写下去吗?我勇气纵不缺少,我不能让我家中人饿死,我自己又不能作别的事找钱,竟早像是为你们看得分分明明了。——我不写下去了,我得小心防止我鼻孔的血流到这纸上。

        你们的编者读者,或者就有人可以把我这前面一句话当成笑话。因为这近于滑稽。这真是滑稽。一面流血,一面我仍然还得伏在这桌边写下去。我没有想到我应当写什么,你们又并不如其他杂志的编者那么命出题目,倒使我为难。我似乎只有写我这时节的感想。我为了这滑稽的生活的延长,莫名其妙的过了六年,其他完全不曾学到,倒把对于你们应当要好的客气学到了。你们向我称赞说“很有天才,”我不能不客客气气疑心这话是完全在写广告的话。你们说我是“作家,”依我看,这名义上的利益倒是在你们的杂志。一个像样的刊物自然是要大作家或天才的,所以你们就随随便便把我也放在里面了。天才显然于我没有用处,其他名分也不能使我超凡人圣。我要的是你们答应我那个数目,莫脱空。所以我这时在这通讯上面,是扮着所谓小丑却不红脸的。虽然“精彩堂皇”是每一个读者所等待的东西,不过若公开的把一个小丑装扮到台上时,总仍然有那种无聊人鼓掌,从我这通讯上得到另外一样趣味。大约你们也就想到这里了。先生,你试想想,我将对于我这通讯感到什么意味?我将感谢那些不吝惜精力的读者还应卑视那些闲谈?我们都是呆子!没有文字,我们生活到这世界上,或者真有那所谓“精彩”出现吧。如今是人人全靠在文字上找到灵魂的依据,许多人是把生活趋就文字,不是用文字解释生活了。我在此仿佛是靠给人欢喜而写作的一个人。我觉得我与读者都是呆东西,只有你们与愚蠢相反。我们都以为自己隐瞒得好便是全人,所以小丑的自己摧残看来都很好笑。用文字装饰了自己,把人格涂了一层金,那类人我们便称为领袖,只这一点人类的呆也就十足的出现了。

        我为什么不去照那“完人”做着一切的事?想到这里我头昏了。我得睡。今早血又流得太多了。我不想它这样流,又没法制止。我合当好好躺到床上去,比我做工的时间还久,才有复元的希望。今天二十八,这一个月是三十一天,到了三十一晚上我想或者在写这通信以外还可以写两个短篇小说。先生,这小说,我同其他文笔一样,是永远保留那挑选权利给你们的,请你们到时去看,用得着,一块钱一千字也行,用不着请求你晚一点退还。你们是全都知道我的弱点,故意与我为难我也无办法的,稿退不退还在你。我这样不知制止的写作,是为什么?我并不能在此等事业上发财。虽知道有些老板是因此已发了财的,我可又不能为他人发财着想而努力。我想应当使上年纪的人快乐一点,使我这家中几个人过一天安定日子。我同你们说,凡是我的书全印行了,定价也不贱,销路也不坏,但我除了在每一本书上零星得一百来块钱外什么也不知道,我总成天陷到无办法情形中,一面把文章写成一面还得拿一件穿不着的衣服去当,才能有钱把文章从邮局挂号寄去,大致是没有一个人肯信的。我也并不想要一个人对于我这生活不成样子引为难受,只愿意一切远处年青人,想象凡是广告上说的是作家,全都成天享福,出入赌场跳舞场,一到礼拜又赴会入席,间或还谈谈女作家作为生活消遣,这些才真是上海作家的生活!我的话若还需要补充,我还得设法到那些地方去一趟,不然我是说不出那详细情节的。

        我的世界是灰尘。……单是灰尘,便把我一家的肺结核病培养得很好了。我将用什么方法把灰尘与其他同我离开?我的工作只使我与疾病接近,与幸福分手。在我身边一切都无聊,我从不发现过一样使我倾心的东西。我脾气坏时除了打量如何更使自己受苦以外不作其他妄想。想起明天要给某处某处账项了,把笔提起,又同时记起“入选”的事,于是便写成一些为人所称道的文章了。我从不愿再把我印成书的东西再看一遍。就是这通讯,前面后面,将留着怎样矛盾的端倪,或者是不可免的事,落在我眼前的就是一串通俗的平常的字句。这时仿佛是有点着恼了,为了那上年纪的人的咳嗽,顽固的继续,似乎喉是被谁所扼,脸也发了赤。小妹把茶碗拿到另一房间去,茶杯掉到地上,从此只余一个茶盘了。眼睛发肿的那个哥哥低低的带着惋惜调子叹着气。鼻血滴到衣上的已成黑点了。这就是我的家庭琐事。这日子还不知将延长到何时为止。我一面在此等环境中呆下,一面还得抽出若干时间来感谢那使我活下的你们。我这话不是对你们生气。我没有理由生气。只能这样活,我就这样活下来了。就是这样毫无生气的活着,大概是不至于还搅着了谁一个向前的路吧。我从不敢在别人生活上加以讪诮,在目下,我心中最尊敬的,自然还是你们有权力可以支配稿件的先生们。

        我头痛得不成样子,大约是血太流多了。说这个话不是要你们怜悯,不过你们觉得这是我向你们诉苦,而感到一种慷慨,我是无法来推辞这好意的。应告你们的是难得你们的同情,我这头还是要痛,血也还是要流,家中人也还是倒在床上不能起身。天气是已经像六月了。我想象在另一地方,总应当有不少作家,坐到电扇旁边看报谈天,或者一面吃冰果子一面在等候灵感。我是一面头痛一面还在这里写字的。这里所有的是产生一块钱两块钱一千字的一支笔,与那不值价的头脑,单是流点汗算什么事。我不能因为头痛就放手的。应当睡也不许睡。家中人的疾病何尝不是应当请一个医生来看看的事?我这时向谁去说这是“应当?”没有文章寄去,谁能有这种胆量先尽我拿三十五十稿费没有?我可以凭信用或其他向谁告贷一个钱没有?若有三百块钱就可以把我的一家从苦楚中救出,我从什么地方可以凭空写出三十万字文章?我是真也应当这样设法把家中病人处置一下的,其他应当的事还更多,这时只是头痛是我所有的财产。要我再写下去我看到的是一把壶,这壶若是可当一点钱,我已早拿到了当铺估价了。我用手抹头手上就是汗。走动时则地板轧轧作响。远处是有法国兵吹喇叭。整个的无聊。艺术离别人若是一丈远近,这时与我大约相去十丈了。

        先生,可是我不忘记你的大方的嘱咐。你告我是可以一块到两块钱一千字,且告我在月底将这通讯付排。你的话,说得那样诚恳,我如何好意思卸责。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权利。只有你们是使我可以生活的,我怎么好意思借头痛把工作放下。你说的,有人也欢喜读我的文章,这事是不是真我可不能过问。我并不是为他们欢喜而写的,却是为你们的要不要而写的。这当然是真话。你们不是很有理由把我的稿费还缩少到五毛钱一千字吗?你们自然是太对我要好了。我并不是不明白。先生,我说我是太明白一切了,所以我说的话反而暖昧,有时还容易得到误解。似乎我是在此一面涌着悲愤一面发着狂呓。若果你们在广告上说我疯狂,对于书籍的销路可以得到一点影响,你们就这样办去,我既然不能否认我非得你们的稿费不行,自然也不能否认我是疯狂的。凡是于你们方面有利益的事,我想凡是中国此时的穷作者,都得无条件承认。我不敢承认的只是我的“天才,”然而当一个出版人同买书人谈到我“天才”时,他在那里计划赚钱的事,我仍然只好不作一声默然走去。

        我这时用拳打我自己的头。这不高明的头脑,别的一事不能作,只能写点既不属于人也不属于己的事情,是引起了我的愤恨的。我想到你说的两块钱一千字的通讯,无论如何我将写足一万字。停了又写,写了又停,字还不到一半,我仍然还不放手。我又看看周围一切,发现了新的事情了。我的家中人在谈话了。那上年纪人笑了,因为妹无意中在衣袋里发现了一张一块钱的钞票。她们欢喜到比得宝物还欢喜。人穷了就是这样小气。我告给你们这小气处,大约是有些人也很想知道,以便拿来作嘲笑我这一家生活的张本的。我看过那票子,是中国银行的东西,我的欢喜并不比家中老幼为小。我是变成于金钱更小气了的一个人,连自己也是莫明其妙,忽然非常悭吝了。一块钱!那怕是五角,也总不坏!我常常因为图省俭到处都是走路去的。我的哥更俭得可笑可怜,他从虹口到法租界,也走路。在另一时这个人却有名的豪放,作一张画得一百块钱不能留到第二天,但是,这是过去了,别人是只能见到他那小气的。未来是使我们一家全知道得靠我写一块钱一千字的通讯,而这通讯的一千字至少还得流五十滴血,作着用血换钱的交易,全家那么小气,不为无因了。连做梦,我是也很少梦到身边有四十块钱的积蓄那样的事,这样的我在什么地方可以看出天才,真为那些对我怀了好感的人奇怪!天才应当这样子吗?谁也恐怕不能轻于承认!很对不起,我疑心到天才只是值两块钱一千字的人一个题目罢了。

        …………

        耽搁了一天。头痛到不能支持,所以睡了。天气热,睡到床上流汗。听那有年纪的继续的作咳,我想爬起到一个书店去借一点钱买一瓶药,也做不到。我不会把等候我的稿件付排这一件事忘却。我又勉强起来写了。但一个字却写不出。我就是糊糊涂涂地把日子度过一天了。

        今天又是早上了。我不见到墙上的日头,因为没有日头。感谢天,这样知趣,也让我一家人稍稍能吐一口气。我同时还得感谢隔壁的一个木匠,若不是他那么用力的捶打板壁,我不会头脑发胀,也不会就想起这未完工的通讯了。

        我说什么呢?天气好了一点。咳嗽的躺到床上迷了。眼睛肿的人还不醒。我的妹上学去了。我坐到这桌边。今天是二十八。这“天才”想起过三天以后的房租,莫可奈何的叹着气。我是没有方法可以把日子挽留的。日子来了,恐慌也来了,饥饿也来了,而病,却并不匆促想离开这一家。夜里听到咳嗽的人喉中发喘。曾悄悄爬起来披衣走到凉台上去看天色。满天全是星,胡同上灯光白白的照着成方格三合土的地面,一些小虫绕了灯来去飞。在那种时候我像悟了一点什么。我一时并不进房。我伏到石栏杆上揣想另一个窗里另一人家的事。大致世界上人是有十分之九入梦了。这时在什么地方总还应当有一些人做着事情。我不知工厂中夜班是如何忙碌,但我想得到总还有些小房子里的学徒在一旁打盹一旁做事的。譬如铜匠,成衣人,印刷工人,他们大致是虽同我一样无从上床得到好睡,却忙碌到连想想自己是怎样一种生活也缺少空暇的。这些东西,身上是那么肮脏,走近人身边总就有一种极难闻的气味,半月不洗一次脸,手上全是油腻同铁锈,头脑又是那么蠢到无以复加,不单是不能说一句精致的话,连一句平常话也呐呐说不出口,这也可以算做人吗?见了这些人我是不能不生气的。就是想想,我也不能制止我这愤恨。一样的用血同肉做成的身体,为什么就蠢到这种样子了?……可是,我是不能再想了,我返到房中睡了。睡不着,我就听在另一房中我母亲的艰难呼吸,这声音完全像扯炉。我似乎是经过一点钟才睡去。

        今天好了。天气不热。我说过这话两次了,大约还要说几次。一个天才的唠叨当然不是坏事。实际呢,你是告过我,“不拘什么都行,”我才这样把这通讯续下,到你们够用的字数为止。天气不好就得腐烂发臭,生蛆,全是可厌的事情,你们不止不愿意见,还不愿意提。可是我不想天气怎么行?我的一个兄弟这时正在湖北响枪炮的地方,他在革命,帮他们打仗,他学得是那一门手艺,会管理机关枪。这时说不定他就在那里腐烂自己腐烂别人。他来信说是无聊。我是说,无聊也就这样下去吧,武装同志!在这里的我,不也正是作着腐烂自己同别人灵魂的事业么?除了疾病找得了些什么?我在春夏秋冬四季用得着一天的日子做自己要做的事没有?我能用春天或秋天好好的笑过一阵没有?我仿佛嗅得出我已经腐烂了的灵魂的气味,我说的话便等于作恶心与打嗝。我这时是在同谁作战?谁是我的敌人?生活打着我的右颊,我又用手拍打我自己的左脸,我就为这意义把这通讯写下来了。天气热了,我得流汗做事,哥哥得流汗作画,母亲得流汗咳嗽,我的妹得流汗到织袜学校去实习。我大约还得等待自己的妹把第一双袜子打成才能换脚上的袜下水。我这样说你们若认为与天才的话有所冲突,你们还是勾掉吧,不过无论如何我一面力避与你们所谓“政府抵触,”一面我是要想到“腐烂”“发臭”“生蛆”那些事上的。

        …………

        又是一天,昨天写上那一点点就算了。昨天因为没有米了,没有烧饭的炭了,走到四马路一个主顾处去拿一点钱。信是四天以前送去,说过请他让我拿捌十块钱,像做好事,这个钱许我月底得到。办事人说不行。经理有话,说其他有人一个钱还不拿,这大约也应当是事实。据说这经理是只拿三十块钱月薪的,三十块这个数目还不够他打发汽车夫。经理是这样一种阔人,不消说认为不能拿钱给我是有理由了。所谓别人不拿钱的别人者,莫不身充教授院长,把我与教授院长同科,即饿死,也像应当的事了。告他们说这可不行,今天没有钱,就得挨饿,无论如何容忍,我也办不到空了肚子来等候同情的。并且挨饿的还不止我一个人。家中人虽病,还不成仙,饭是要吃的。这样那样说了还是不行。我呆站在那卖书地方有一点钟到一点半钟。看到人来买书,还有买我那些书的,他们从皮包里把钱掏出,这钱随即到了书店的柜台上去。大约因为我衣服穿得比这些十六块钱一月的人还不体面的原故,买书人还以为我是本店徒弟,要我取书目给他们看。这些呆子!他们以为做一个上等人是穿几件好看衣裳的事情。他们还以为来到这些地方花三块五块钱,买一包为油墨所脏污的字纸,拿回寄宿舍去一读,就变了满肚知识,从此可以穿衣吃饭,到老无忧。舍得花钱的多读几本书的说不定还时时刻刻皆得到一种自足。所谓精神充实,所谓头脑健康,就算不是呆到无以复加的谎话。一些人买书,一些人赚钱,另一些人在旁边肚中空虚,所谓新文学运动扩张,意思就是把这关系更显明的继续维持而已。到后我自然是走出书店大门了。空手而来还得空手而去。我走出了大门就坐到那门前石磴上,像一个买小书的人的姿势坐下来望街。为什么这样办我也不明白,不过我并不是故意。凡是于书店有妨害的事我决不作,我不能尽他们叫一个警察把我当癫子赶走的。可是,我那时不坐下不行。从法租界走到望平街,我已经走倦了。我还在书铺站了一点钟。昨天又还流血。我只有在那门前稍稍休息。先生,我在那里是见到不止一个百个年青人到这里来买书!他们至少也有十分之九的人见到过我。但他们不打量这里颓然坐到近于街旁的石磴上的一个人,就是你们所时时不吝惜齿牙称许的天才!有些人望我一眼,有些人望了我一眼还望第二眼,我不敢对他们笑,因为这个时候笑或哭都有让人疑我为发疯理由,把我拉到衙门去拘留的。大致我应当也坐了一点钟。先生,这个话是很可以相信的,我坐过一点钟,坐到使书店中人看来不好意思,一面怕妨碍了他们的营业,有一个熟人出来了。他告我这事情明天再来看看或者有结果,他们以为我是同他们生气,所以坐到大门前不走。这真怪事,我再不走可不行了。我走四马路过东新桥,路上有些地方已有灯放黄光,夜了。还不能走到家我的鼻子又破了。

        今天是三十了。天气是使一家人又得流汗的天气。昨晚上幸得同住胡先生借了一块七毛钱。今早上,那上年纪的好人,悄悄的把所有头上的押发同妹的戒子,要娘姨拿去当了十块钱,直到把钱拿回时我才注意到母亲头上已换了那玉簪。那好人还安慰我说这总又可对付一阵,只要对付得下,或者仍然有救。这个话要老人来说,可想而知我这几天来的颓唐,怎样给了一家人的悒郁。先生,我虽然对一切不高兴,今天还是坐到现在写你答应我的两块钱一千字的通讯!有钱吃饭了,钱多一点我们还得吃一点药,这自然于我一家人是极其相宜。我得像你们所说的“刻苦努力”,成为“大家。”“大家”对我没有用处是极显明的事,只是我想如果我的文章写得再好一点时,销路不坏,你们不愿意我饿死,出于良心做好事的机会将多一点。先生,我说这些话时我是自己看了又看,看不出我有一丝一厘牢骚的。我心很平静。我不是生气的时候。我说的完全是实在的话。我的野心建筑在生活的必需上面,在过去另外许多事上你们都可以看得出。我把我想到的话都说到,这是因为你告过我“不拘什么都行,”才有这样大胆。一个天才,据说大胆是不可少的事,但我的大胆给我的教训是各处碰壁,许多地方先是要天才帮忙,到后感到难于对付,所以完全拒绝了。我如今只是大胆的照你们吩咐行事。你看,这里不是已经将近有一万字的地位了么?凡是名人他不会有一个字表示自己无用,他们对于如何防备落人把柄处,比如何真实从事于艺术还用心。我这一万字,却说了什么话!我就是那么生活下来的一个人。我的思想,我的脾气,以及我对于艺术的见解就只是如此如此。“一个天才,”你们居然这样慷慨在每一次信上每一次介绍上都那么说,如果天才还得另外做一些平常人不能做的事,譬如向你们用韵语恭维,颂祝你们健康一类事,大致这天才也不会摇头推辞的。

        先生,虽然你答应过我,数这通讯的字数是空格也可以在内,这里已经是一万字了,但我得再写点,作为“补水。”我不是说笑话,这虽不是你们的利益,我仍然不好意思不多写一点。横顺在你们看来,我的文章是那么容易生产,那么不知节制,多写并不像难事。多写了鼻子又得流血是真事,可是不流血就拿钱,也像太不成话了。我是很明白有些人你们就看到他流血也不能把两块钱一千字这样大价钱给他的。我说我今日还得到那个书店去,或者还得站一点钟,坐一点钟。在这通信发表以前,我是有权利可以坐到那书铺门前看街的,因为谁也不知道是谁,书铺中人则大家见到这样子还正好笑。到这通讯一发表,我恐怕不能再到那地方去了。他们可以赶我,或叫巡捕抓我。他们乘此更一钱不给,我无法同谁争持。

        今天似乎格外热,你们想,我老远走去,到了那里,很可怜同他们说一些好话,请他们打一个电话同那身在大洋行里办事的经理说说,回头就站到那地方候信,再过一会,消息渺然,无法了,我就坐到那书铺门前阶石上仰望过路人的上身,或俛视在水泥道上走动的人,车,马的脚。这天才的行为我想当然可以给一些上等人开心。为了不甚相信,为了好奇,为了自己太与此等生活离远,必定有些人来买你们杂志以后还走到上海四马路去看热闹在人丛中去发现这一类事。先生,我是不是因这些还应故意到马路上去闲荡一礼拜?夜里听到咳嗽的咳嗽,呻唤的呻唤,我无权利安睡一个时刻。我是家长,无从偷懒。夜里既不能睡,这是可不济了。我一面想到这生意是难得的一次,疏忽了以后生活即成为一大问题,笔一提起可仍然又放下了。我的头为“流血”“失眠”“着急”等等闹空了。悄然的死去在我应当是一种幸福。我不厌世,不至于为一切所加于我头上的小小不幸作童养媳受屈以后的自杀。我一切看得分明。我愿意死了,只是疲倦。眼倦了,口倦了,手也倦了。思想更倦于集中某一件事。先生,你可以告我,如何于你们社里有利益,我试来照办,因为独你能答应给我那么通融,出大的价钱却买不挑选的稿子。

        先生,天气热,窗外有太阳,麻雀就在太阳下叫得很热闹,我这时在奇怪这些东西为什么有这吵闹天才!又有小孩子哭,又有打锣吹号的过身。至于我家中人呢,这时我的妈正伏在床上呕血,妹躲到一旁流泪,我泰然坦然坐这里补足我这通讯的字数。我家中的事我并不看得是另一世界的事,这个也很平常。另一时,我或者也会为我这镇定而大大的惊讶,但我若是同时能记起你们告我月底就要文章而另一意义是文章一来就可以得钱,就不至于觉得我性情可怪了。我这时不放下笔去照料一下我那妈,恐怕是不行,所以第一次通信到此不得不结束了。

        先生,我心上抱了歉来向你说我只能寄这点却要二十块钱。承不承认自然还是在你,我决不能与你为难,这是晓得的。我一时是不会死的,家中人也自然还可以延一些时间。夏天接着春天而来,秋天又在那里等候交代,日子推迁,总不能把我变成两样的人。我将永远把感谢存在心上,对你们作编辑作老板的人说那各式各样为你们所欢喜听的话。只要有人愿意要我的通讯。我或者一面用左手抵自己流血的鼻孔,一面用右手能写出很闲适萧散的通讯。先生,许不许可我在这里顺便提一提今天是五月三十,为英国人在中国地方杀死许多中国人的一天?我是知道中国的当家人已同别人讲了和,对于英国感到愤恨只应当是共产党,而纪念也是共产党一种人的事。可是我不过顺便提一提罢了,我是很明白在中国杀死一万人也不能算数的,中国原来不只是四万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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