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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值得用生命去交换

        我早已打定了主意,跟着胡士一起出去,那是打量这幢建筑物周遭环境的大好机会,弄清楚了环境,逃起来就有利得多。

        可是胡士看来像是早已知道了我有这个意图,脸上始终挂着冷笑。而我虽然表面上看来若无其事,心中也禁不住暗暗咒骂。

        整幢建筑物,就是为了方便防卫而设计的,我在出房门之后,还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一层,看到的,是一个“十”字走廊,中心部分是一个圆形的空间,有着一间玻璃房间,里面有很多仪器,一望而知是监视用的,在那玻璃房间中有六个人,两个人负责监视,还有四个人,坐在椅子上,在他们的面前,是一种很罕见的武器。

        那是连续发射的小型火箭发射器,对准了“十”字形走廊。而在走廊中,除了有很多武装守卫之外,在装饰得颇为华丽的墙上,都有机枪的枪口露出来,在作六十度角的不断摆动。

        我相信这些机枪,全由玻璃房间,另外那两个人遥远控制。

        “十”字形走廊的尽头,都是一扇看来相当厚实的钢门,不要说这种门很难打开,事实上,连一只苍蝇,也没有机会到达门前而不被发觉,更没有机会可以逃得过守卫的射击。

        难怪胡士中校带着那样充满了自信的冷笑,在这里,的确逃不出去。

        可是胡士实在笑得太早了,他没有想到一个最简单的离开这里的方法,就是要他带我离开,而这时,他正带着我离开!

        胡士中校经过,守卫全部向他行敬礼,他也现出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这个人,对于权力的欲望一定十分强烈,看来“当元帅”的引诱方法很对。

        我们一直向中央部分的玻璃房间走着,来到中央部分之后,可以看到有四座升降机,门都关着,胡士举手,向玻璃房间中那几个人作了一下手势,其中一架升降机的门打开。

        升降机中,没有身在几楼,和到达了哪一层的指示灯号,停下,门打开,一辆车子,停在电梯口,胡士向我作了一个手势,请我上车。

        那辆车子,是一辆中型的货车,车厢的门又厚又重,车厢的空间不大,因为车厢四壁,十分厚实,看起来,那像是装运冻肉的车子。

        我忍着恼怒:“你们没有像样点的车子了吗?”

        胡士冷冷地回答:“这车子对你最适合。”

        我没有再说甚么,反正我的目的是要见鲁尔,其余的账,可以慢慢算。

        我走进了车厢,在车厢中唯一的一张帆布椅上,坐了下来,门立时关上,车厢中有一盏灯,自然也有着监视的设备。

        胡士还真看得起我,当车子到了监狱,车厢门打开,我看到的“欢迎者”,包括了一百名以上的狱警,和超过一百名的正式军人。

        我一下车,胡士就问:“你要在哪里见鲁尔?”

        我立时道:“在典狱长的办公室。”

        胡士瞪了我一眼,点了点头,他陪着我,一起走进了监狱的建筑物,有两个军官,指挥着警卫,分散开来,以防止我有异动。

        典狱长面目阴森,他的办公室很简陋,我无法确定在这两分钟之中,胡士是不是已经作好了偷听的装置,我在办公室等着,不一会,门打开,两个狱警,押着一个二十来岁,浓眉大眼、大手大脚的德国青年,走了进来。

        我挥手示意那两个警卫退出去,他们关上了门,我打量着这个青年,他看来十分纯朴,愁眉苦脸。我心想,由于我开玩笑的一封信,令得他真的想爬过柏林围墙,以致现在要在监狱里受苦,心中多少有点内咎。

        鲁尔显然不知道我是谁,他用一种十分疑惧的眼光,打量着我。我低叹了一声:“鲁尔,我叫卫斯理,就是你曾写信给我的那个人。”

        鲁尔眨着眼,我又道:“在那封信中,你附来了两张照片,说是你祖父从中国带来的玉器。”

        鲁尔连连点头:“能令你从那么远路来到,那两件东西很珍贵?”

        我想不到他一开口就会这样问我,我其实也不知道那是甚么,但既然贾玉珍那么识货的人,这样急于得到它们,那它们一定是非同小可的稀世奇珍,所以我点了点头:“是,相当值钱。”

        鲁尔现出兴奋的神情来,我忍不住道:“其实,你先要考虑你的自由,金钱对你,现在是没有意义的。”

        鲁尔吸了一口气:“是,我如果能翻过围墙,那就好了。”

        我道:“我可以帮助你,使你获得自由,也可以给你一笔相当数量的金钱。那两件玉器,现在在甚么地方?”

        鲁尔的神情,陡然警惕起来,看来他纯朴的外貌靠不住,或许这世上早已根本没有了纯朴的人,他眨着眼:“等一等,现在我不会说给你听。”

        我不禁有点恼怒:“甚么意思?”

        鲁尔道:“我先要获得自由,和金钱。”

        看看他这种笨人却自以为聪明的神情──这是世界上最可厌的神情之一──我真恨不得重重打他两个耳光。我重复道:“那两件玉器在甚么地方,告诉我,我会实行我的承诺。”

        鲁尔却自以为精明得天下第一:“不,你先使我获得自由和──”

        我不等他讲究,就怒吼了一声:“照我的话做。”

        鲁尔仍然摇着头,态度看来十分坚决,我怒极反笑,整件事情,本来已够麻烦的了,偏偏又遇上了这个其蠢如豕的鲁尔。

        我实在失去了耐性,不想多和这种笨人纠缠下去,将他交给胡士来处理,或者还好得多,我宁愿和胡士去打交道了。

        我“哼”地一声冷笑,站了起来:“好,你不说,胡士中校或者有更好的方法,令你说出来。”

        我也没有想到胡士的名字,有那么大的威力,鲁尔一听,立时面色惨变,身子也不由自主发抖,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我心中不忍,压低了声音:“告诉我。”

        我一面说,一面抓住了他胸前的衣服,把他拉了过来,就在这时候,我发现他,身上所穿的囚衣的三颗钮子太新了。而且在习惯上,囚衣不用钮子,是用带子的。

        接下来不到一秒钟,我已经发现那三颗钮子,是三具小型的窃听器。

        我不禁暗骂了自己一下笨蛋,我要选择监狱的任何地方和鲁尔见面,是为了避免我和鲁尔的谈话被胡士知道。但胡士实在不必理会我选择甚么地方,他只要把窃听器放在鲁尔的身上就行了。

        我们刚才的对话,胡士自然全听到了,还好在最紧要关头,我发现了胡士的狡计。

        我松了松手,指了指那三颗钮扣,向鲁尔作了一个手势,鲁尔立时明白,神情惊疑。

        我取出笔来,交给鲁尔,示意他不要再开口,一面我又说道:“那两件玉器,是古董,我可以代你出售,得到的利益,全部归你,是我不好,叫你翻过围墙,所以我要替你做妥这件事。”

        这几句话,自然是说给胡士听的,好混淆他的注意力,使他以为那两件玉器,只不过是比较值钱的古董。至于这样做,能不能骗过精明能干的胡士,在这时候,我也无法详细考虑了。可是鲁尔这头蠢猪,却还在眨着眼、很认真地在考虑我的话,那真恨得我咬牙切齿。

        他想了一会,才在手掌心写着字,我看他写的是:“在围墙附近,我被追捕,把东西藏在一幢房子墙角的一块砖头后。”

        他接着,又画了简单的地图,然后在衣服上擦去了在手心上的字。

        我道:“你还是不肯说?其实,那两件玉器也不是太值钱,可能你对它们寄存的希望太大了,好,我们会面既然没有结果,那就算了吧!”

        鲁尔这次,居然聪明了起来,他像模像样地叹了一口气:“好吧,那两件玉器,我在被守卫追捕的时候,抛在街角上,根本已经找不到了。”

        他非但这样说,而且还补充道:“真倒霉,没有它们,我还是好好的在家乡,怎么会在监狱里,你不必再向我提起它们……刚才我是想……骗你的钱,所以才坚持要你先实现承诺,其实,我根本没有甚么东西可以给你。”

        这家伙,忽然之间开了窍,虽然仍未必可以骗得过胡士,但总是好的,我也叹了一声:“那没有法子了,我还是会尽力帮助你。”

        我说着,就走到门口,打开门来,迎面的守卫,突然之间看到我出现,都紧张起来,一起举枪对准了我,胡士也急急奔了过来。

        我向胡士示意我要离开,在离开监狱时,胡士和我一起进了车厢。

        我已知道了那两件玉器的所在,倒并不急于去把它们取回来,我知道胡士一定急于想和我说话,所以我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情。

        胡士终于忍不住了,他陡然开口:“那……鲁尔所有的玉器是很有价值的古董?”

        我假装又惊又怒:“你……还是偷听了去。”

        胡士十分狡猾地笑了一下,从他那自满狡猾的笑容之中,我知道他已经上了当。人最容易上当的时候,就是他自以为骗过了别人之际。胡士忍不住笑:“对付你,总得要有点特殊的方法。那两件玉器很值钱吗?老实告诉我,我们有办法把它们找出来。”

        我叹了一声:“岂止是值钱,简直是中国的国宝。那是中国第一个有历史记载的领袖,轩辕黄帝时代的制品,是他用来号令天下各族的信符,是中国流传下来的玉器之中,最有价值的一件。”

        我信口开河,胡上用心听着。我心中暗暗好笑:“你以为贾玉珍是为甚么来你们这里开中国古物展览的?目的就在于引出那两件玉器来。”

        胡士想了一会,摇头道:“那么,发生在贾玉珍身上的怪现象,又是怎么一回事?”

        我知道在这一点上,很难自圆其说,只好道:“或许,那只是凑巧,在他身上有这种现象罢了,事实上,中国的健身法,气功很有功效,也不是甚么秘密。你硬要以为那是甚么防止衰老的科学新法,我有甚么办法?”

        胡士在想了片刻之后,陡然怒容满面,厉声道:“可是你说过,如果知道了贾玉珍青春不老的秘密,我……可以立一件大功。”

        我作无可奈何状,摊开手:“我也是给你弄糊涂了,才会以为贾玉珍真的有甚么长生不老之力。事实上,贾玉珍是收了一大笔钱,又受了某方面的重托,要他把那国宝弄到手。”

        胡士面色阴晴不定,显然他对我的话,怀疑多于相信,但是却又驳不倒。而且,至少他最不明白的一点,鲁尔和我、贾玉珍之间的关系,他弄明白了。

        这时候,车子已停了下来,在下车之前,我在他的耳际低声道:“中校,当不成元帅,你也并非一无所得,譬如说,瑞士银行一千万美元的存款,怎么样?”

        胡士转过头来望着我,神色很难看。

        我又低声道:“你一定可以得到这笔钱,只要你找到了那玉器,回复贾玉珍的自由,当然,还要把我当贵宾一样送出境。”

        胡士闷哼了一声,没有回答,起身去开门。

        我跟在他的身边:“有一千万美元,在西方生活,可比当这里的元帅舒服多了。”

        胡士陡然转过身来,用手指着我的鼻尖,恶狠狠地道:“你引诱国家情报军官变节,可以判你终生监禁。”

        我冷冷地道:“你手里的热山芋抛不出去,终生监禁的不知道是甚么人。将军那里,要靠你的口才了。”

        胡士的面肉抽动了几下,也压低声音道:“要是我找不到那东西呢?”

        他当然找不到那东西,只有我和鲁尔,知道玉器是被藏在一个墙洞之中,我立时道:“我想,贾玉珍肯用一百万美元来换取他的自由。”

        胡士吞了一口口水,在门上拍了两下,门由外面打开,他和我下了车,我仍然被送回了那间房间。

        接下来的三天,十分令人沉闷,胡士没有来,我得到上佳的食物供应,可是事情的发展究竟怎样了,我却一无所知。

        到了第四天早上,我还在睡着,就有两个大汉闯了进来,粗暴地把我从床上拉了起来,看那阵仗,像是要把我拉出去枪毙,我一翻手,正要把那两个大漠重重摔出去之际,胡士走了进来。

        胡士厉声道:“别反抗,快起来,跟我走。”我想要反唇相讥,忽然看到他向我,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立时又回复了原状。

        我怔了一怔,装成愤然地穿衣服,心中也不禁忐忑不安,因为我不知道胡士究竟想干甚么,也不知道是吉是因。我穿好了衣服,就被胡士指挥着那两个人,押了出去,一直到了那建筑物的底层,我看到了贾玉珍。

        贾玉珍愁眉苦脸,看到了我,想叫,但在他身后的两个人,立时抬膝在他身后顶了顶,令得他不敢出声。贾玉珍的处境虽然狠狠,可是气色却相当好,看起来,至多不过是四十岁左右,要说他已经七十岁了,那不会有人相信。

        我和贾玉珍,在监视下,又上了那辆车子,门还未关上,贾玉珍就急不及待地问:“他们……把我们……弄到甚么地方去?”

        我心中正自不安,立时没好气地道:“拉我们去枪毙!”

        贾玉珍陡地一震,我以为他听得我这样说,一定会急得哭出来的了,谁知道他忽然说了一句令我再也想不到的话。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枪毙?不知道子弹是不是打得死我?”

        他说得十分低声,可是我和他一起局处在小小的车厢中,他说的话,我听得清楚。一时之间,我真是不知道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我只好望着他,看他的那种样子,既不像是白痴,也不像是神经病,也不见得会在发高烧,可是他竟然讲出这种不知所云的话来。

        我叹了一声,不去理睬他,他忽然捉住了我的手道:“我太贪心了,我其实应该满足的——”

        我不知道他还想胡言乱语甚么,立时打断了他的话头:“闭嘴,你在这里讲的每一个字,人家都可以听到,少说一句吧。”

        贾玉珍哭丧着脸,不再出声。我其实有很多事要问他,至少要弄明白他是不是在修习气功,但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显然不是询问的好时候。

        大约在十五分钟之后,车子在一下猛烈的震动之后停下来。

        贾玉珍更是脸色灰败,失声道:“怎么啦?”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已经作出了应付最坏情形的准备。

        车子停下之后,足足过了三分钟,一点动静也没有,我的手心,也禁不住在冒汗,贾玉珍一直拉着我的衣袖,我没好气地道:“你不是说子弹也可能打不死你吗?怕成这样干吗?”

        贾玉珍苦笑道:“我想想不对,一阵乱枪,要是将我脑袋轰去了一大半,我活着也没意思。”

        在这样的情形下,听到了这样的回答,真不知道叫人是笑好,还是哭好。

        而就在这时,胡士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那是通过播音器传来的,他的声音,听来十分急促:“卫斯理,一百万美元的承诺,是不是有效?”

        我一听之下,又惊又喜,忙向贾玉珍道:“一百万美元,我们可以自由,你答应不答应?”

        贾玉珍怔了一怔,没口道:“答应!答应!”

        胡士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你们能给我甚么保证?”

        我叹了一声:“中校,我看你现在的处境,不适宜要太多的保证,相信我们的诺言吧。”

        贾玉珍几乎要哭了出来:“一定给,一定给!”他一发急,连北方土话也冒出来了:“不给的,四只脚,一条尾,不是人。”

        我仍然不能确知胡士想干甚么,只是知道他有意要妥协,在贾玉珍一再保证之下,隔了不多久,车厢的门突然打开,胡士在打开门后,后退了两步,脸色十分难看,尖着声:“快下来。”

        我先让贾玉珍下车,然后自己一跃而下,胡士神情看来极紧张,疾声道:“这里离围墙不远,我想你要带着贾先生越过围墙,并不是难事,我会和你联络。告诉你,我已经给你们害得无路可走,那笔钱,不给我,会和你们拼命。”

        在他急急说着的时候,我四面看了一下,也着实吃了一篇,在车旁,有一具尸体,车头可能还有一具,那两个守卫,显然是被胡士杀死的。而车子是停在一个建筑地盘的附近,相当冷僻。

        一看这情形,就知道胡士自己也要开始逃亡,不能多耽搁时间了,所以我立时点头道:“好,后会有期,希望你也能安全越过围墙。”

        胡士苦笑了一下,把尸体推进了车厢,跳上车子,把车子开走之前,抛了一个纸袋下来给我。

        贾玉珍还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拉着我,神情紧张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我沉声道:“我们只要越过柏林围墙,就可以到西柏林,自由了。”打开胡士的纸袋,里面有钱,和一些文件。

        贾玉珍一听,大是高与:“我早知道,你来了之后,我就有救。”可是他只高兴了极短的时间,立时道:“不行,我还没有见到鲁尔,那……我要的那两件……玉器,我还没有到手。”

        我一面和他向前走去,一面没好气地道:“那两件玉器再珍贵,值得用生命去换吗?”

        贾玉珍的回答,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在呆了半晌之后,才叹了一口气:“值得的。”

        我真正呆住了。

        世界上真有值得用生命去交换的东西?这话,如果出自一个革命家之口,那么他肯用生命去交换的是理想;如果出自大情人之口,那么他肯用生命去交换爱情。

        可是贾玉珍只是一个古董商人,肯用生命去交换一件古董,这未免是天方夜谭了。

        我盯着贾玉珍,贾玉珍还在喃喃地道:“值得的,真是值得的。”

        我苦笑了一下,只好先假定他的神经不正常。我不把已经有了那两件玉器的下落一事说出来,因为他还有秘密未曾告诉我。

        我带着他走过了几条街道,离围墙远一点,在围墙附近,防守相当严,虽然胡士给了我两份空白文件,使我们容易过关,但是还要费点手脚,例如贴上相片甚么的。何况我还要去把那两件玉器取出来。

        胡士放我们走,何是幸运之极,要不然,我实在没有法子逃出那幢防守如此严密的建筑物。

        事后,我才知道胡士临走时所说“我给你们害得无路可走”这句话的意思。胡士的上司和苏联国家安全局,坚决相信贾玉珍和我,和发明抗衰老素有关,把我们当作超级科学家,限令胡士在最短期限内,在我们的口中,套出这个人类史上最伟大发明的秘密。

        胡士明知道自己做不到,也知道做不到的后果。所以,胡士无路可走!

        这些,全是我在若干时日之后,再见到了胡士,双方在没有压力、拘束的情形下谈话,他告诉我的。当时,我带着贾玉珍走出了几条街,把他安置在一家小旅馆,吩咐他绝不能离开房间,等我回来。

        我向鲁尔所说的柏林围墙附近出发。那一带,是一列一列相当残旧的房子。我的心中,不禁十分紧张,鲁尔把玉器放在一个墙洞之中,要是被人发现,取走了,那我就甚么也得不到了。

        我贴墙走着,有几个途人向我投以好奇的眼光,但总算没有引起甚么麻烦。我来到鲁尔所说的那个墙角,背靠着墙,反手摸索,摸到了一块略为凸出来的砖头,拉了出来,伸手进去,一下子就摸到了一包东西。

        我大是兴奋,用力抛开了那块砖头,将墙洞中的东西,取了出来,急急走过了两条街,把那包东西,解了开来。一点也不错,是照片上的那两件玉器,还有一卷相当旧的纸张,看来是从日记簿上撕下来的,写着不少字。我也不及去看那些文字,先看那两件玉器。

        那两件玉器,除了雕刻的花纹,看来十分奇特,不像是常见的龙纹、虎纹、饕餮纹或鸟纹。看来是一些十分凌乱的线条,但又看得出,那不是随便列成,而是精细地雕刻上去的。

        玉质是白玉,但是绝非极上乘,我真不明白何以贾玉珍对这两件玉器,如此着迷,甚至不惜以生命代价来取得它。

        看了一会,看不出名堂,我把玉器收好,再去随意翻了一下那几张纸,上面写的东西,却吸引了我,那是几天日记,写日记的人,是鲁尔的祖父老鲁尔,日记的历史相当悠久,本身倒也是一件古物,因为那是公元一九零零年,八国联军攻破北京时的记载,一共是三天,日子是八月十五日到十七日。

        老鲁尔那时,是德国军队中的一名少尉军官。

        八国联军攻进北京城,是公元一九零零年八月十五日的事,从老鲁尔的日记看来,德国军队在当时,进城之后,得到其他各国军队的“承让”,把北京城中王公亲贵聚居的那一区,让给了他们去抢掠。

        老鲁尔在日记中,极羡慕跟随八国联军司令瓦德西的一队亲兵,因为那队亲兵,先进入皇宫去“搜集珍宝”,而他们,只好在皇宫之外,进行掠夺。

        八月十五、十六日的日记,是记着他们专拣贵金属物品,到八月十七日那一天,才提到了这两件玉器,记载得到那两件玉器的经过,记得相当详细,倒可以看一看:“北京城真是富庶极了,这两天,每个人得到的黄金,都叫人担心怎么带回去,沉重的黄金,会妨碍人的行动的啊。

        “昨天晚上,有人告诉我,黄金其实不是最值钱的,各种宝石、翠玉、珍珠,又轻巧,又比黄金有价值,还有字书,听说也很值钱,可惜我们都不懂。

        “今天一早就出动,在这样充满宝物的城市,浪费时间来睡觉,真是多余,但可惜表面上,还要遵守军令,夜间巡逻本来是苦差,但是一到了这里,人人都自愿踊跃申请参加。

        “早上,经过了几条街道,看起来,家家门户都东倒西歪,分明已经有军队进去过,不值得再浪费时间,我穿过了一条小巷子,看到了有两扇紧闭着的门,门上居然贴着一张联军司令部发出的告示,要士兵不要去骚扰这户人家。在这种混乱的情形下,以为一张告示就能保得平安,那真是太天真了。不过看来,这户人家还未曾被侵入过,我扯下了那告示,用手枪轰开了门,走了进去。

        “我不知道那户人家的主人是甚么人,但猜想一定十分有来头,我一进去,就看到一个中年人,穿着可笑的服装──中国的盛装,见了我,就指着一盘金元宝,像是知道我的来意。

        “一大盘金元宝,如果是在前两天,那足以令我大喜过望了,可是现在,黄金已太多了,我要些值钱而便于携带的东西。我呼喝着,又放了两枪,吓得那本来看来很威严的中年人,身子簌簌发着抖,我叫他拿出贵重的东西来,可是他完全听不懂我的话,我也不会说中国话。

        “正在我无法可施的时候,有一个十来岁左右的小孩,奔了出来,那小孩的衣着十分华丽,我灵机一动,一把抓住了那小孩,用手枪指着那小孩的头,同时,向那中年人示意,要他拿出他认为最珍贵的东西来,换那小孩的安全。为了表示我不要黄金,我把那一盘黄金,推跌在地上。我真想不到,我会有一天,连黄金都不要!

        “那中年人终于明白了我的意思,他面色灰败,连连摇着手,大声吆喝着,我听到在一扇巨大的屏风之后,传出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过了不多久,一个中年妇女,发着颤,捧着一只盒子,走了出来,她抖得那么厉害,我似乎可以听到她全身骨头都在发出声响。

        “那中年人伸手接住了盒子,从他望着那盒子的眼光,我知道盒子中的东西,一定是价值连城的非凡宝物,我十分高兴,一脚踢开了那小孩,走过去,把盒子取了过来,那中年人双手发抖,还想把盒子抢回来,但是被我向天开了一枪,吓得他跌倒在地,我取了盒子,扬长而去,出了门,才打开盒子来看,那是两片玉,看来不像是很有价值。”

        关于他得到那两块玉的经过如上,还有段记载,是后来补上去的:“回到德国之后,到收购古物的店铺去求售。这一类店铺,在对中国的战争之后十分多,走了很多家,但是对那两块玉,都没兴趣。

        “他们出的价钱很低,倒是那只镶满了宝石的盒子,卖了好价钱。我坚决相信那两块玉有价值。那些人全不识货,因为当时,玉块的主人用来交换他儿子或是孙子的生命。

        “所以,我的后代,如果要出售这两块玉片,必须请识货的人,鉴定它们真正的价值。”

        老鲁尔的记载,看得我啼笑皆非,那两块玉,原来是一个曾参加八国联军之役的低级军官的“战利品”。老鲁尔一直不知道玉器的原来主人是甚么人,但从他的记载来看,一定不是等闲人物,甚至可以和八国联军的司令部打交道,当然是满清王朝中十分显赫的人物。

        但即使是显赫人物,在城破之时,也只好任由一个低级军官横行,真是可哀得很。

        在老鲁尔的记载之中,也可以知道,有不少古董商人,都认为那不是甚么珍贵的东西,它们究竟珍贵在甚么地方,怕只有玉器原来的主人,和贾玉珍才知道了。

        而鲁尔之所以会写信来给我,当然是遵照他祖父的遗训,要先弄清楚玉器的价值,才能出售。

        只不过我逃走了,胡士也逃走了,都无法再帮鲁尔,而只怕苏联和东德的情报机构,还不肯放过他,会认为他和抗衰老素有关,鲁尔以后的遭遇不知会如何?这倒是令人介怀的事。

        我一面想着,一面到了那小旅馆中,我在离开的时候,为了怕贾玉珍乱走,将他反锁在房间里的,所以我回去的时候,不必敲门,迳自用钥匙开了门,一打开门,我就一呆。

        我看到贾玉珍正在“打坐”,他用的是“双盘膝式”,神情十分祥和,闭着眼。

        我已听胡士说起过,也知道贾玉珍会练气功,所以一怔之后,我就关上了门,也不去打扰,只是仔细观察着他。

        不到十分钟之后,我心中越来越是讶异,我本身对气功不是外行,可是我从来也未曾见过有人在一呼一吸之间,时间可以隔得如此之长。当然,在传说之中有这种情形,但是亲眼见到,却还是第一次。贾玉珍缓慢地吸了一口气,隔了十分钟,还没有把气呼出来,在这样的情形下,根据气功的理论,他吸进去的那口气,已经成为“内息”,在他全身的穴道之中游走。

        “气功”所用的“内息”一词,十分玄妙,西方科学绝对无法接受,人体解剖学证明,人体的呼吸器官在人体之内,自成一个系统。但是“内息”却是说,气可以在体内到处游走,离开呼吸器官的限制。看贾玉珍这时的情形,谁也不会怀疑他的健康情形,可是他的呼吸状况,是如此之怪异。

        我把手慢慢伸到他鼻孔之前,完全没有空气进入和呼出,他如此入神,全然不知我已回来。

        我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如果我忽然在他身前,发出一下巨响,或是在他身上打上一下,他就会十分危险,甚至立时死亡,而就算没有外来的干扰,他自己的思绪,如果不能保持极度的宁静,而忽然之间,想起了足以令他焦虑的事情,那也极危险。重则内脏受伤,吐血而亡;轻则神经系统受损,引致全身瘫痪。

        这种情形,在气功上也有专门名词,叫做:“走火入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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