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爪族的世界只有不到八个星期了。范和蓝荚都这么说。只要界区分界地带保持稳定,只要他们在这几周内不被追兵赶上。
不到两个月了,抛在身后的是整整六个月的旅途。但和过去不同,现在的每一天都是一次挑战:或是客客气气掩饰之下的对峙,或是猛然爆发的以死相胁,比如范夺走蓝荚替绿茎制造慢车的设备时。
范搬到指令舱里住下了,偶然离开时总要死死锁上舱门,只有他自己的身份识别卡才打得开。他剥夺了——或者自以为剥夺了——飞船自动化系统的全部高级控制权限,这样一来,他和蓝荚必须随时配合、合作。但与以前不同,每一个措施都非常慢,先由蓝荚详加解释,实际操作全由范动手,连演示都不肯让蓝荚做。每到紧要关头,范不得不交出控制权时,总免不了一场激烈争执,常常发展到险些动武的地步。每一天,追兵都离他们更近一点,大群杀手,后面还紧紧跟着斯坚德拉凯的一小撮幸存者。斯坚德拉凯商务安全公司的舰队显然还有一批残兵在继续战斗,决心向防卫同盟复仇。有一次,拉芙娜建议范与商务安全舰队取得联系,劝说他们改变目标,攻打瘟疫的那支沉默舰队。范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现在还不用,也许永远用不着。”说完便转过身去。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回答让拉芙娜松了一口气。这样一场战斗完全是自杀性的,成功的希望极其渺茫。她不希望自己最后的同胞为她而死。
就算“纵横二号”能够抢在敌人之前赶到爪族世界,到达之后他们还能剩下多少时间?!有些日子,拉芙娜彻底崩溃了,痛哭流涕。是杰弗里和绿茎让她重新振作起来。这两人需要她,在这最后几个星期,她仍然可以帮助他们。
铁先生的防御计划正在稳步发展。爪族人甚至在宽频无线电的研制方面取得了一定成功。铁先生报告说,木女王的主力正在北进途中。跟时间竞赛的种族不止一个啊。她每天都在飞船资料库里花几个小时,为杰弗里的朋友们提供更多的发明和设计。像望远镜之类的东西很容易,但其他的……这些努力不会白费。即使瘟疫赢了,它的舰队也可能不理会当地人,只满足于消灭“纵横二号”,夺走反制手段。
绿茎正逐步好转。起初拉芙娜还担心这种好转只出于自己的想象。她每天都要花时间陪陪绿茎,渴望从她的反应中看出好转的迹象。一开始,绿茎“离她很远”,就像人类受了中风或截肢之类的打击。说出恐怖的事实时她的精神极度亢奋,之后似乎又萎靡回去。也许只是因为拉芙娜如此频繁地陪伴她,绿茎对她的存在有反应,于是表面上才有了好转。蓝荚坚持说她在好转,但他总是这个样子,固执得很,不可采信。两个星期,三个星期——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车手和慢车连接处在逐步密合,绿茎的话越来越有条理,重要的事已经不常忘记了……甚至,有时仿佛是她在帮助拉芙娜。有些事拉芙娜一时看不明白,绿茎却看到了:“害怕我们车行树的不止范阁下一个人,蓝荚也害怕,怕得揪心。他甚至不敢对我承认,但他的确怕我们全都受了小车影响,已经无法独立于小车之外了。他拼命想对范阁下证明这种事是不可能的——其实是想说服他自己。”她沉默了许久,一根枝条拂着拉芙娜的手臂。舱室里仍然有阵阵浪潮声,包裹着她们,但飞船的自动控制系统已经无法提供真正的潮水了,“唉,亲爱的拉芙娜,我们只好假装有潮水。但是,总有地方存在真正的大海浪潮,无论斯坚德拉凯出了什么事,无论这里会出什么事。”
在自己伴侣身边时,蓝荚轻言细语,一团和气。可如果单独和拉芙娜在一起,他的怒气便发作出来:“不,不,我不反对范阁下驾驶飞船,至少现在不反对。如果换了我掌舵,可能现在咱们能稍微往前面赶一些,但后面最快的飞船照样会死死咬住不放。我生气是为别的事,女士。你也知道,潜到这么深的地方,我们的自动控制系统本来已经故障重重,范却还在进一步伤害它。他自己写程序,接管自动化系统的控制权,还在系统里大做手脚,整个环境调控系统搞成了一个大陷阱已经被他。”
这些拉芙娜自己也看见了。“纵横二号”的指令舱和飞船的制造车间现在一片杀气腾腾,像慑人的哨卡。“你也知道他害怕,如果这样做能让他觉得安全些——”
“关键不在这里,女士。只要能让他接受我的帮助,让我干什么都可以。但他现在的所作所为非常危险,会送掉大家的性命。我们的底层自动化设备本来就不可靠,他这么一弄,不可靠更了。如果遇上紧急情况,环境调控程序肯定会出毛病:大气泄漏,温度也逃跑了,什么坏事都冒出来可能会。”
“我——”
“范怎么就不明白?他实际上什么都控制不了!”他的语音合成器发出一声不协调的尖哨,“可以把好端端的一切都破坏掉,但他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他需要我的帮助。我一直是他的朋友,他怎么就不明白呢?”
范明白,范太明白了。他和拉芙娜有时还能说说话,他俩的争吵是拉芙娜一生中最难熬的事。但也并不全是争吵,有时两人甚至能理智地讨论问题。
“我没有把持一切,拉芙娜。至少没像瘟疫控制车手一样攥得死死的。我还有良心,时时要受良心谴责呢。”他转身离开控制台,冲她的方向勉强笑了笑,表示他知道自己的话破绽百出。就是因为这种微笑,还有与之相若的其他举动,拉芙娜才坚信不疑:从前的范还在,有时还会发出从前的声音。
“天人裂体怎么样了?我瞧你一连几个小时盯着超波轨迹图,要不就是在资料库和新闻组的帖子里拼命翻腾。”扫描速度之快,不是人类头脑赶得上的。
范耸耸肩:“它在研究追击我们的飞船,想弄清哪艘船是哪个集团的、有什么功能,等等。具体的我也不清楚,这种时间里我的自我意识出门度假去了。”这种时候,范的头脑转化成为一个处理器,供老头子下载进来的无论什么程序使用。范几个小时丧失记忆,大脑一片空白,换来的也许是天人级别的灵光一闪。问题是他一点儿也不记得那些一闪即逝的灵感。“我只知道这个:无论这个天人裂体是什么,它的功能很有限。驾驶飞船之类的日常事务还是得我老范亲力亲为。”
“……还有我们,范。蓝荚很乐意帮助你。”拉芙娜轻声道。平常,只要一谈起这类话题,范马上冷得像一块冰,或者当场爆发出一阵怒火。但今天,他只是一偏脑袋:“拉芙娜,拉芙娜。我需要他,这我也知道……而且,而且我也希望有他帮忙,希望……我不至于非杀了他不可。”范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拉芙娜觉得他马上就要哭出声来了。
“天人裂体是不会知道蓝荚——”
“不是天人裂体。它不会逼我做出那种事。我做的,人人都会这么做……押在上头的赌注实在太高了!”声音怒气冲冲。也许现在就是她的机会,也许她能说服他。
“蓝荚和绿茎是忠于我们的,范。除了安眠星系那一回——”
范叹了口气:“是啊。这些我想过很多次了。他们是从斯特劳姆来到中转系统的,是他们提醒弗林尼米集团注意那艘逃亡飞船。可能是事先安排的圈套,但也可能他们真的不知情……甚至可能是瘟疫的对手安排的圈套。反正,那个时候他们是无辜的,不然瘟疫从一开始就会知道爪族世界的事。在安眠星系之前,瘟疫什么都不知道。而且我相信,就算在安眠星系,蓝荚也是忠于咱们的。我当时有什么武器他全清楚,比如我的侦察机器人,大可以警告其他车手。”
拉芙娜一阵惊喜,心中生出新的希望。他真的想通了,还有——“出问题的只是小车,范。它们才是机关,等待机会暴起伤人。我们在飞船上与外界是隔离的,绿茎被感染的小车你又已经摧——”
范连连摇头:“不仅仅是小车。在某种程度上,连车手的身体结构都留下了瘟疫的印记。不然就无法解释绿茎为什么会转变得那么快。”
“是……是的。有风险。但相比之下,这个风险是很小——”
范没有什么表示,但他的某一部分仿佛正远远飘离她,拒绝接受她提出的帮助:“小风险?咱们谁说得准?赌注实在太高了,我在走钢丝,举步维艰、左右为难啊。不让蓝荚插手,瘟疫的舰队就会把咱们炸个粉身碎骨;如果他手插得太深,他或者他的哪个部分背叛了咱们又该怎么办?而我有什么武器?只有个天人裂体,还有一堆记忆……说不定纯粹是瞎编乱造出来的,这才是一切谎言中最大的谎言!”最后两句话轻得几不可闻,他抬起头,望着她,眼神无比冷漠,同时无比茫然,“但我已经下定决心,手里一切武器都要用起来,我自己这件武器也一样。无论如何,我一定要领着咱们到达爪族世界。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把老头子的天人裂体带到底层!”
三个星期后,蓝荚的预言变成了现实。
在飞跃中界,“纵横二号”像一头结实的牲口,就连出事受损的超能驱动器都只是逐步失效。而现在,飞船无时无处不出毛病,简直千疮百孔。大多数毛病与范的毛手毛脚无关。中转系统改装飞船时没来得及做最后总检,“纵横二号”用于底层的自动化系统没有一个部分可以完全信赖,不用担心。先天痼疾,再加上范胡乱搞的那些“安全措施”,情况于是更加糟糕。
飞船资料库里储藏着普通底层自动化系统的源代码。范花了几天时间调整代码,使之适用于“纵横二号”。安装系统时,四个人全待在指令舱。蓝荚主动请求帮一把,范疑心重重地核验着他提出的每一项建议。安装进行到三十分钟,主通道里突然响起一阵阵闷声闷气的敲击声。如果只有拉芙娜,这种声音她肯定不会理睬,只会稍微有点奇怪:“纵横二号”上从来没有这种响动。
范和蓝荚的反应却极其迅猛,几近恐慌。太空飞行员们没有哪个喜欢半夜三更听到莫名其妙的砰砰响动。蓝荚奔向舱门,枝条在前树干在后,箭一般飞了出去:“我什么都没发现,范阁下。”
范飞快滚动着显示窗上的图表和配置,检查自己的命令格式、做出的配置变化:“这儿有些警示灯,但——”
绿茎正想说什么,蓝荚已经飘了回来,他的语速很快:“我不相信。像这种事故肯定有图像、有详尽报告。出事了,大麻烦。”
范瞪他一眼,继续检查诊断窗。五秒钟后,他说:“你说得对。情况报告和过去的报告混在一块儿了。”他开始抓取各摄像镜头拍摄的飞船内部情况,发回报告的只有一半,但他们看到的图像……
飞船的蓄水区已经成了空洞,弥漫着冰雾。撞击声就是从这里发出的:成吨成吨的水倒进了太空。十来处辅助设备发生故障,还有——
——飞船制造车间有装甲保护的大门倒下了。低瓦数的激光切割工具不停地发射着激光束。破坏严重到这种程度,显示窗上的诊断程序居然还在显示代表正常的绿光和黄光,或者根本不做任何报告。范切换到设在车间里的一个摄像镜头。
范跳了起来,一头撞上天花板。一时间拉芙娜还以为他会亲自冲出舰桥救火。但他马上镇定下来,把自己固定好,阴沉着脸,开始尽力扑灭大火。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舰桥上几乎没什么声音,只有范喃喃的咒骂声——能正常运行的东西不多。“联锁制动系统失灵。”这句话他咕哝了好几遍,“火警探测器完蛋了……无法排除车间里的空气,激光器把设备全熔掉了。”
飞船火灾。拉芙娜以前见过这类事故的图像资料,可当时总觉得这种事是完全不可能的。真空状态的太空中,怎么烧得起火来?再说重力为零,就算船员没有排尽空气,火燃起来了,转眼间也会自己熄灭。但现在,车间摄像镜头拍下的一片烟气弥漫是无法否认的事实。没错,火焰只能吞噬附近的空气,舱壁上有的地方受真空保护,连涂层都没有烧起来,只是有点烤煳了。但火焰朝四面蔓延,不断向有空气的地方延伸。有的地方,热度形成的空气涡流一改变方向,本来已经熄灭的火焰便猛然间火势大涨。
“还有空气流动,火焰在吸引空气,范阁下。”
“我知道。关不上通风口,准是熔化后打开了。”
“也许可以软件控制。”蓝荚顿了片刻,开口道,“试试这样——”在拉芙娜看来,蓝荚的指点毫无道理,只是在软件底层瞎兜圈子。
但范点点头,手指在控制面板上飞速移动着。
车间里,火苗在舱壁流动得更远了,火舌已经伸进范的太空盔甲内部。范在这套盔甲上花了不少时间,最近一次改装刚刚完成一半。拉芙娜突然想起,范最近正在试验活性盔甲……“范,盔甲密封好了吗——”
火灾发生在船尾方向,离他们六十多米,中间隔着十多扇密封舱门。所以,爆炸声很轻,远远的,几乎像没什么大碍。但摄像镜头传来的画面中,盔甲四分五裂,火焰得意地吐着火舌。
几秒钟后,蓝荚的建议奏效了,车间的通风口封死了。炸毁的盔甲里继续闷烧了半个小时,但火势没有蔓延到工作间之外。
清理余烬,估计造成的破坏,确信一时不会发生新的灾难。这一切花去了两天时间。到了爪族世界之后他们没有威风凛凛的盔甲可穿了。范总算抢救回来一把射线枪,这是他装在大门外把守车间的。事故造成的破坏波及全船,联锁制动系统失灵后出现这种情况是很典型的。损失了百分之五十的蓄水,飞船着陆舱也丧失了自己的自动化操作系统。
飞船的火箭推进器严重受损,功能大降。在星际太空飞行时还不要紧,但到旅途终点,必须依靠火箭推进器才能与目的星球保持同步。到那时,他们只能保持0.4个标准重力加速度了。幸好反重力垫还能用,不至于影响在目的星球重力井中的行动,也就是说,在爪族世界着陆不成问题。
拉芙娜明白他们是多么接近人船尽毁,但她更害怕的却是范。她密切注意着他,唯恐他把这次事故当成车手们的阴谋。这种想法将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非狂性大发不可。但奇怪的是,现实几乎与她的想象正好相反。范极其痛苦,心情沉重,这很明显。但他没有指责他人,只顾埋头收拾残局。现在他与蓝荚能多说几句了,尽管还是不让他调整自动化系统,但可以谨慎地多听取蓝荚的一些建议了。两人协作,总算让飞船大致恢复了火灾前的状态。
她问过范。“我的想法跟以前没什么两样。”他沉吟半晌道,“过去我想平衡好不同的危险,但弄砸了……也许根本不存在平衡的可能。也许瘟疫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天人裂体过去太依赖于范一个人了,现在,也许它适当调整了自己的偏执心态。
离开安眠星系已经七周了,再过不到一个星期,他们就能赶到爪族的世界。不知在那里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偏偏这时,范又一次进入大脑空白状态,一连持续了两天。在此之前他一直忙个不停,徒劳地想以手工方式检查抵达目的地后可能需要的自动化系统。拉芙娜甚至无法让他停下来吃点东西。
导航显示窗证实了新闻组的消息和范的直觉,尾随着他们的有三支舰队:瘟疫的直接下属、防卫同盟,还有斯坚德拉凯商务安全舰队的残余力量。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和它们牺牲品的残余部分。防卫同盟仍然时常在新闻组发布消息,大吹大擂。斯坚德拉凯安全舰队也贴过几张简短的帖子,驳斥同盟的谬论——但次数不多,大多数时间保持着沉默。他们不习惯宣传,但更可能的是,他们对这些已经不感兴趣了。向敌人复仇,这就是斯坚德拉凯人的唯一目的。至于瘟疫的舰队,新闻组迄今未见他们的任何帖子。综合分析启航时间和掉队飞船的情况之后,追踪战争兴趣组得出结论:这支舰队是临时拼凑起来的。安眠事件后,瘟疫匆匆忙忙大范围收集任何它能控制的飞船,组成这支一声不吭的沉默舰队。拉芙娜知道,战争兴趣组的分析有一点错了。几个星期以来,他们向“纵横二号”发送了三十多条信息——信息编码是树族小车维护码的格式。范让飞船拒收这些信息,不阅读,立即删除。命令下达之后,他又忧心忡忡,害怕飞船暗中违反他的命令。说到底,“纵横二号”毕竟是树族的飞船啊。
但是现在,内心忧惧交加的折磨已经离他而去。范一连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凝视着显示窗。用不了多久,斯坚德拉凯人便会赶上防卫同盟,至少一部分坏蛋马上就会付出代价。可瘟疫舰队却会毫发无损,或许防卫同盟也会有一些幸存下来……也许,范现在的离神状态只是天人裂体绝望了。
三天时间过去了,范骤然间回过神来。他的脸庞略显消瘦,除此之外,这时的他更像过去的范。他让拉芙娜把车手们叫到舰桥上来。
范朝悬浮在显示窗中的超波轨迹图挥了挥手。三支舰队的分布情况大致呈一个圆柱形,深度约五光年、直径三光年。画面只显示了这个圆柱形的中央部分,追兵中速度最快的飞船便集中在这个区域。每艘飞船由一个明亮的光斑表示,每个光斑后拖着一条亮度稍暗的尾迹,即飞船驱动器留下的超波轨迹。“我用红色、蓝色和绿色标示出了每艘飞船所属的舰队。归属关系是我的推测,目前我只能分析到这种程度。”在这种比例尺的画面上,最快的飞船聚集在一起,密密麻麻,光斑混杂成了一团白光,但还能从后面的尾迹辨认出不同的色彩。画面上还有其他记号和标注符号,都是范设置的,但他有一回对拉芙娜承认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些符号是什么意思。
“这一团,也就是最快的分队中最快的飞船,正在逐步赶上我们。”
蓝荚犹犹豫豫地说:“如果你批准由我直接操纵飞船,我们也许还能更快一点儿。快不了很多,但——”
范的回答还算客气:“不。我在想另一个办法,拉芙娜以前跟我提过。始终存在一种可能……我……觉得,现在,采取这个办法的时候到了。”
拉芙娜向显示窗走近几步,凝视着上面的绿色轨迹。其分布情况很接近新闻组所说的斯坚德拉凯残余舰队。“一百个小时以来,他们一直极力赶上同盟舰队,与之交火。”
范的视线与她的碰在一起。“是呀。”他轻声说。“可怜的人啊,简直是从绝望之港飞出来的绝望舰队。换了我的话,我会——”他的表情再一次平静下来,“他们的武器装备如何,你知道个大概吗?”这句问话只是修辞性的,没多少实际意义,但总算把这个问题摆上了桌面。
“战争追踪组认为,自从防卫同盟开始高谈阔论‘消灭害虫’以来,斯坚德拉凯人便做了应付不愉快冲突的准备,安全舰队向外太空展开,进行纵深防御。他们的战舰是由货船改装的,配备本土设计的武器。战争组相信,如果对方投入全部攻击力量,他们是抵挡不住的。但有一个前提:防卫同盟决心承受重大伤亡。斯坚德拉凯人的错误在于,他们从未预料到袭来的是星球毁灭级的打击。于是便出现了这种情况:防卫同盟的舰队出现了,我们的人上前迎击——”
“——与此同时,星球毁灭级的炸弹却直奔斯坚德拉凯的心脏而去。”
“是这样。同盟肯定几个星期之前便投放了这种炸弹。”
范·纽文短促地笑了一声:“要是眼下我在同盟的船上,肯定有点心惊肉跳。他们的力量分散,数量也减少了,斯坚德拉凯的改装战舰速度又那么快,跑不赢它们……我敢打赌,斯坚德拉凯还活着的每一个飞行员早就横下一条心,决心跟敌人拼个你死我活。”他激昂的情绪转瞬即逝,“嗯,他们不可能消灭全部同盟飞船,或者瘟疫舰队,更不用说同时消灭这两者。这样就没意义了……”
他凌厉的目光射向拉芙娜:“如果我们不管他们,由他们去,斯坚德拉凯人最终会赶上防卫同盟,尽最大努力炸得他们见鬼去。”
拉芙娜只能点头:“据他们说,十二个小时左右。”
“从那以后,只剩下瘟疫自己的舰队紧紧咬住咱们的尾巴不放。但是,如果我们可以劝说你的同胞跟真正的敌人交锋……”
这个方案正是拉芙娜最害怕的噩梦:斯坚德拉凯的全部幸存者为拯救“纵横二号”而死……或者说,因为做出拯救“纵横二号”的努力而死。斯坚德拉凯舰队消灭瘟疫全部飞船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但是,他们本来就是为了战斗而来,为什么不将复仇的怒火喷射到真正的敌人头上?噩梦之后,得出的便是这个结论。这样一来,正好与天人裂体的计划吻合。“有一个难处。他们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也不知道那第三支舰队的目的何在。无论我们想对他们说什么,发出去的消息都会被别人听到。”超波通信本来有很强的方向性,但他们的追兵之间实在靠得太紧了,彼此间杂,难以保证超波通信不被窃听。
范点点头:“一定要跟他们接上头,而且要保密。一定要劝说他们改变战斗方式。”他轻轻一笑,“我想,我们正好有设备……可以办到。蓝荚,你还记得吗?在中转系统的时候,你说过你们从斯坚德拉凯运的那批货,就是被‘污染’的那批。”
“是这样,范阁下。货主是那种尖牙大嘴的类人族,货物是三分之一板一次性板式加密图像信息,由斯坚德拉凯商务安全公司生成,现在仍然存放在飞船的保险柜里。当然,没有其他两板,这件货物一文不值。”以每克重量而论,加密信息可能是星际间飞船运载的最贵重的货物了。“纵横二号”的货单上便开列了一件来自斯坚德拉凯的一次性加密通信板,准确地说,三分之一板。
“一文不值?恐怕不至于吧?哪怕只有三分之一板,也可以保障我们的通信安全。”
蓝荚的枝条一耷拉:“我必须不能误导你,范阁下。没有哪位负责任的顾客会接受这种形式的通信保障。它可以保障通信的安全性,但另一方却无法确认你的身份,不能确定你是不是你声称的那个人。”
范的视线投向拉芙娜,脸上又露出过去那种微笑:“只要他们肯听我们说话,我想咱们是可以说服他们的……不好办的地方在于,我只希望那边的一支舰队听我讲话。”范说出自己的计划。车手们一边听,一边簌簌地交头接耳。跟他们相处这么长时间之后,拉芙娜对他们的语言已经有了点感觉。或许只不过因为她太了解这两人的性格了?跟往常一样,蓝荚忧心忡忡,认为这个方案行不通,绿茎则让他好好听范说话。
但是,当范说完时,个子较大的那位车手并没有跳起来反对。“距离七十光年,超波通信是可行的,甚至可以即时传送图像。不过你说得对,通信波束在这个距离上会铺展开,彼此相隔较近的飞船都在覆盖范围内。如果你能确认一艘位置离其他船只较远的飞船属于斯坚德拉凯,那么,你的计划是可以成功的。那艘飞船可以利用舰队内部通信渠道将你传递的信息转给舰队的其他飞船。但我必须诚实地告诫你——”绿茎的枝条温和地拂着蓝荚,表示反对。蓝荚拨开她,继续道:“没有哪个具有专业素养的通信技师会同意你的通信请求,甚至可能会干脆拒收你的信号。”
“笨。”绿茎总算说话了,语音合成器传出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你总是这么说,除非通话对象是付费的客户。”
“叭!是的,非常时期,非常手段。我同意试一试,但我担心……我恳求你不要在通信中指责树族的背叛行为,范阁下。希望你能保证这一点。”
范·纽文还了他一个笑脸:“我的想法和你一样。”
“阿丽亚娜”号舰队——商务安全公司舰队的许多人都这么称呼自己。“阿丽亚娜”号是古老的人类神话中一艘飞船的名字,其源头早在尼乔拉时代之前,甚至可以上溯到图沃-诺斯克联合文明时期。该文明存在于古老地球所属的太阳系中各小行星上。传说“阿丽亚娜”号是一艘大型飞船,在图沃-诺斯克文明毁灭之前被发射进入星际太空。飞船机组成员目睹了故乡毁灭,一生乘着飞船漫游在黑沉沉的无尽太空中,飞船的生命支持系统慢慢失灵,船员们便一个接一个死去。这是个让人毛骨悚然的传说,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它才历经千万年,流传至今。现在,斯坚德拉凯毁灭了,舰队逃了出来。“阿丽亚娜”号的传说仿佛突然间变成了现实。
舰队一级舰长基耶特·斯文森多凝视着轨迹图。这一次,文明的毁灭是一桩谋杀,谋杀者已经近在咫尺,复仇之手可以抓住他们。这些天来,舰队司令部尽力指挥下属飞船机动,逐步接近防卫同盟。根据轨迹图,复仇的时刻已经十分、十分接近了。同盟和斯坚德拉凯两支舰队的主力轨迹交错,形成闪闪发亮的一团,其中还包括第三支舰队,即沉默舰队。光从轨迹图上来看,有人也许以为各飞船已经进入开火距离了。事实上,敌对飞船虽然几乎处于同一空间,有时相距不过十亿公里,但它们之间还隔着数千秒的距离。所有战舰都处于超波驱动状态,每秒跃迁十余次。这里已是飞跃下界,每次跃迁只能越过几分之一光年。在这种状态下,要捕获一艘和自己步调不一的敌方战舰,只有先调节自己的跃迁步伐,与敌人保持精密同步,趁双方处于同一空间时以类似小型自控舱的智能导向武器覆盖对手。
斯文森多舰长调整图像,显示已与同盟飞船实现同步的己方战舰。舰队的三分之一已经调整好了步伐。再过几个小时……“他妈的!”他啪地一拍桌子,打得显示控制板旋转着飞了出去。
大副接住控制板,让它滑回桌上。“骂的仍旧是那些事还是找到了新目标?”台罗勒问。
“还是那些事。对不起。”他觉得挺后悔,台罗勒和格利姆弗雷勒已经够难过的了,不应该再烦他们。人类无疑还有其他飞跃界殖民地没有遭到防卫同盟攻击。但迪洛基人恐怕只剩下舰队里这一小群了。除了台罗勒和格利姆弗雷勒这种一心冒险的人外,其他迪洛基人都生活在斯坚德拉凯的盛世乐土上。
基耶特·斯文森多已经在安全舰队服役二十五年了。他进入商务安全公司那会儿,公司只有一支很小的舰队,担任租赁警察的工作。他苦心钻研数千小时,终于成为舰队最好的战斗飞行员。但他真正开火只有两次。就连这两次有人还不住嘀嘀咕咕,说什么没有必要。斯文森多和他的上司却把这种议论视为荣耀:因为他们是最棒的,别人才会忌妒。由于他的才干,他一直能得到舰队中最好的装备,最后终于获得了他目前指挥的这艘飞船——“乌尔维拉”号。防卫同盟开始发出威胁的喧嚣时,斯坚德拉凯耗费巨额资金购买武器装备,其中很大一部分便花在“乌尔维拉”号上。它不是货运飞船改装的,而是一部地地道道的作战机器。“乌尔维拉”号装备着可以用在斯坚德拉凯所处区域的智能化程度最高的处理器和超能驱动器,只需三名机组成员便能操纵自如。战斗时甚至单独一位飞行员即可在智能系统辅助下控制全舰。它的弹药舱里装载着一万多枚追踪炸弹,每一枚都拥有高于普通货运飞船全套驱动体系的智能系统。真是对勤勉服役二十五年的老战士的最好奖赏。他们甚至允许斯文森多自己为这艘飞船命名。
可现在……真正的乌尔维拉——他的女儿——已经死了,和她一起死去的还有数以百亿计的生灵。他们的使命本来是保护这些人不受伤害。乌尔维拉住在赫特,这是星系内层的一颗星球。炽热弹是不会留下活口的。
而与她的名字相同的漂亮飞船却在星系以外半光年的地方,搜寻不存在的敌人。在任何一场公平战斗中,基耶特和他的“乌尔维拉”号都可以打得非常出色。但他们正向底层追击,每下潜一光年,离战舰的设计使用地域就越远。每前进一光年,处理器的运行速度都更慢一点,有的甚至干脆停止运行了。深入到这里,货运飞船改装的战舰反倒得其所哉,尽管它们行动笨拙,智能系统也傻得要命,机组成员多达数十人。现在,“乌尔维拉”号已经落后于其他战舰五光年了,首战同盟舰队的重担势将落到那批货运飞船肩上。基耶特不得不再一次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朋友们一个个战死,自己却无能为力。
斯文森多第一百次怒视着轨迹图,沉思是不是应该不遵号令,来一场兵变。同盟舰队也有掉队的,都是“高性能”飞船,到了底层却越落越远,渐渐脱离了舰队主力。给他下达的命令是保持现有位置,为舰队目前比较灵活的战舰提供战术协调。好吧,毕竟受雇于人,他执行命令……最后一次。等战斗结束,舰队与尽可能多的同盟战舰同归于尽——到那时,他会自己想办法报仇雪恨。这个问题要取决于台罗勒和格利姆弗雷勒。他能不能劝说他们扔下还未被歼灭的同盟舰队不管,掉头上行至飞跃中界?到了那里,没有哪艘战舰比得上“乌尔维拉”号。已经有明确的证据,表明是哪些星系躲在“防卫同盟”的幌子后面。那伙杀人犯正在新闻组上大吹特吹呢,显然觉得这种手段可以给他们招来新的资助者。可是,这种吹嘘也会给他们唤来像“乌尔维拉”号这样的不速之客。它肚子里的炸弹虽说比不上用在斯坚德拉凯上的迅捷可靠,但也足以毁灭许多个世界。想起这种可怕的复仇,就连斯文森多都不禁有点畏缩。不,选择目标必须更加慎重:赶来增援同盟舰队的飞船、乔装改扮的运输船队。如果能巧妙运用伏击战术,每次不留活口,“乌尔维拉”号可以战斗很长、很长时间。他注视着显示窗,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不理会眼睛的酸涩。他当了一辈子遵纪守法的好公民,自己的工作常常就是阻止复仇行为……而现在,生活中的一切都已毁灭,留给他的唯有复仇。
“我这儿收到点怪信号,基耶特。”值班的格利姆弗雷勒正监视着往来信号。如果“乌尔维拉”号在正常环境中,这种事本来应该完全由智能系统全自动完成的,现在却不得不人工值守。无聊乏味的工作,把人都拖垮了。
“什么事?谎言网上又有新谎言了?”台罗勒问。
“不。从方位上来看,应该是那艘大家紧追不放的深潜船。不可能是其他人发来的。”
斯文森多的眉毛扬了起来,他转向那个奇怪的信号,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兴奋:“信号属性?”
“舰载信号处理器说可能是一束窄波信号,很可能是专门发给本舰的。信号很强,带宽足够传送高质量图像。如果咱们那个毛病百出的数字信号处理器这会儿能正常运行的话,我马上就会知道——”格利姆弗雷勒唱起一支小曲,在他那个种族中,这支小曲相当于人类急躁不安时发出的哼哼声。“——成了!信号经过加密,但加密只在外层,是语法45图像信息。实际上,信号宣称自己是以我们公司一年前出产的一块加密板的三分之一加密的。”一时间,斯文森多还以为他在说这个信号本身是智能化的呢,底层不可能有这种事。二副准是看出了他的表情:“表述欠准确,抱歉,头儿。我是说它的属性框里是这么写的……”他的显示窗闪了一下,“行了,加密板载信息是这样:这一类型的加密板是我们公司自产的,用于保障飞船通信安全。”与防卫同盟的战争爆发之前,这一级别的加密板已经是最高密级了。“一块加密板分成三部分,这是未能运抵目的地的第三部分。整块加密板已经归入报废一类,但我们手里正好还有一份拷贝,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台罗勒和格利姆弗雷勒都抬起又大又黑的眼睛,期待地望着斯文森多。常规做法,不,常规命令是,凡以报废密钥加密的信息均置之不理。如果不是公司信号部的人无能,这条受污染的信息根本不会上他的船,废置命令将自动生效,删除发来的信号。
“解密这个信号。”斯文森多简短地说。过去几个星期发生的事已经证明,公司在处理军事和信号方面彻底失败,效能低下,令人绝望。能从公司的低效率中找出点好处也好。
“遵命,长官。”格利姆弗雷勒按下一个按键。“乌尔维拉”号的艘载信号处理器内部某个地方产生了长长一段经过“随机扰乱”的噪声,分割成无数片段,按照既定框架覆盖在飞船接收到的信号噪声上。一个可以感觉出来的停顿,(该死的底层)紧接着,通信显示窗上出现了平面图像。
“——第四次重复本信息。”是萨姆诺什克语,斯坚德拉凯语系赫特语中的一支,口音纯正。说话者是——短短的一瞬间,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的乌尔维拉,还活着……他缓缓吸了口气,尽量放松。黑发,苗条,紫罗兰色的眼睛,和乌尔维拉真像啊。斯坚德拉凯上,上百万个女人都是这样的长相。是有点相似,但只隐约相似,换了从前,他绝对不会误将她看作自己的女儿。在那一瞬间,他的注意力脱离了舰队,他的视线无比遥远,看到了远方的目标,高于复仇的新的目标……但很快,他强迫自己全神贯注于眼前的事务,全面细致地审察显示窗中传出的一切图像细节。
女人说:“这一信息我们还将重复三次。如果你们届时仍不做出回应,我们将另外选择通话对象。”她从摄像镜头前后退,让他们看到她身后的房间全景。天花板很低,房间进深很大,一个超波轨迹显示窗占据了最重要的位置。斯文森多注意的不是显示窗。房间里有两株车行树,其中一个的小车上装饰着条纹,表示和斯坚德拉凯做过生意。另一个准是株止树,小车很小,又没有轮子。镜头一转,正对着第四位成员。人类?很有可能,但肯定不是尼乔拉传下来的一系。换一个时间,光凭他的长相便足以成为轰动飞跃界内所有人类世界的重大新闻。但现在,斯文森多只将这作为一个疑点记在心里。
那个女人的声音继续说道:“现在你们可以看出我们是人类和树族,我们四个是‘纵横二号’的全部机组成员,既不属于防卫同盟,也不是瘟疫的爪牙……但正是因为我们,他们的舰队才会深入飞跃下界。读到这条消息的人,但愿你们是斯坚德拉凯一方。我们必须对话。附上加密本信息的加密板,请用这种加密板回复我们。”图像跳了一下,女人的脸又回到镜头前,“这是第五次重复本信息,”她说,“这一信息我们还将重复两次——”
格利姆弗雷勒切断图像数据流:“照她说的话,我们还有约一百秒的时间可以回复。舰长,现在怎么办?”
突然间,“乌尔维拉”号不再是一个无关大局的掉队者了。“我们对话。”斯文森多道。
回应,对方再回应,时间短得只能以秒计。之后……与拉芙娜·伯格森多进行了五分钟对话。五分钟足够了,基耶特已经坚信,必须将她要说的话转给舰队司令部。这样一来,他的战舰只是个纯粹的信号中转站,但他总算参与了一件极其重大的大事。
舰队司令部拒绝来自“纵横二号”的可以发送图像的完整链接。旗舰上有些人非常死板,抱着标准手续不放,不肯通融。一想到加密手段是报废的密钥,他们的五脏六腑肯定全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连基耶特都只能通过作战链接与总部联系:显示窗里的图像倒是彩色的,解析度很高,但仔细看就能看出来,这些图像是“贴”上去的。基耶特认出了船东莉门德和她的首席执行官简·斯克里茨,但他们的打扮显得有些落后于时代。这是经过动画处理的旧图像,实际的通信带宽肯定很窄,每秒不到四千比特。总部可不愿意冒什么风险。
通过这么窄的带宽传送过去,经过动画处理的范·纽文的图像会是什么模样,只有上帝才知道。那个烟灰色皮肤的人类成员已经把自己的想法反复说了好几遍,效果比在他之前的拉芙娜·伯格森多好不到哪儿去。他沉着镇定的神态渐渐消失了,脸上露出绝望的神情:“——我告诉你们,两支舰队都是你们的敌人。没错,摧毁斯坚德拉凯的是防卫同盟,但正是由于瘟疫,他们才可能发起进攻。”
简·斯克里茨的半卡通形象瞟了莉门德一眼。老天,底层这儿的贴图效果可真差劲啊。斯文森多想。斯克里茨说话时,嘴唇的动作和他的声音根本对不上号:“瘟疫威胁组的消息我们也看过,纽文先生。但防卫同盟只是利用瘟疫的威胁,作为毁灭我们世界的借口。我们绝不会滥施屠杀,尤其不会针对一个显然以我们的敌人为敌的组织……你是不是说,瘟疫已经和防卫同盟秘密结盟了?”
范气愤地一耸肩:“不。瘟疫怎么看待防卫同盟,我不知道。但你们应该知道瘟疫的邪恶意图,它的阴谋规模之大,这个‘防卫同盟’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是啊,文明网上倒是这么说的,纽文先生。即使这些消息初发时是真实的,但它们毕竟发自数千光年以外,历经无数我们无从知晓的节点和转译才到达飞跃中界。大家把文明网叫作百万谎言网,其中不是没有道理的。”
陌生人的脸色阴沉了。他气愤地大声嚷嚷起来,说的话和尼乔拉一系人类的任何语言都全然不同。音色单调,上下起伏,几乎跟鸟语啁啾似的迪洛基语差不多。看得出他尽量压住自己的火气,但重新说起萨姆诺什克语时,他的口音比以前更重了:“你说得对。但我告诉你,中转系统毁灭时我在场。瘟疫比你听说的任何灾难更加可怕,屠杀斯坚德拉凯只是它的大行动连带的一件小事而已。你们到底愿不愿意帮助我们抵抗瘟疫舰队?”
莉门德船东笨重的身体在网状固定椅上向后一靠,她望着自己的首席执行官。只见两人谈了几句什么,却听不见声音。基耶特的视线越过两人,望着画面上的旗舰指令舱。莉门德身后的指令舱进深有十几米,下级军官们静悄悄地进进出出,还有些人关切地注视着正在进行的通话。画面本身清晰锐利,只是人物的活动显得有些不自然,像动画片。有些人的脸基耶特认识,可这些人在斯坚德拉凯毁灭之前便调离了旗舰。“乌尔维拉”号上的处理器忠实地接收着来自总部的窄带信号,并按照信号的命令在自己的资料库中提取精细入微的(同时也是过时的)的图像作为背景贴上去。经过这次之后,绝对不再贴图了。斯文森多暗自发誓,
莉门德船东重新直视镜头:“请原谅我这个老警察的一点多疑症,但我觉得,你可能是瘟疫那一方派来的。”莉门德抬起一只手,好像准备挡开别人的插话,但红头发的范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吃惊地瞪着她。“退一步说,我们权且相信你的话。也就是说,我们相信底层一个星球上存在某种极其重要又极其危险的东西,而我们大家正赶赴这个星球。再进一步,我们也相信你们和瘟疫的舰队都经过特别改装,最适合执行拿到这种珍宝的使命。如果按你的希望投入战斗,战斗结束后我们极有可能剩不下几个活人了。于是能够掌握那个下界宝藏的只有你们一艘飞船。在这种情况下,一旦拿到宝藏,我们很担心你们会怎么办。”
范沉默良久,一言不发,紧张激愤的神情渐渐从他脸上退去:“莉门德船东,你的话有道理。这的确是一个两难困境。我们双方能否找到一条出路?”
“斯克里茨和我讨论过了。无论我们怎么做,贵我双方都将冒巨大的风险……两害相权取其轻,另一种可能性实在太可怕了。我们可以同意你的要求,按你的指导投入战斗——前提条件是,你的飞船掉头驶向我们,允许我们的人登船。”
“从而丧失我们在追逐中的领先位置?”
莉门德点了点头。
范张开嘴,又合上了,一个字都没有说。他看上去有点呼吸困难。拉芙娜道:“那样的话,如果你们未能歼灭瘟疫舰队,我们大家就会丧失一切。现在我们至少还领先六十个小时。就算瘟疫舰队打赢,这段时间可能也足够我们拿到反制手段了。”
斯克里茨的脸一拧,露出一个卡通化的微笑:“你们总不能两样占全吧。你对我们提出的要求是冒灭军灭族的危险保障你们的安全。为了你们所说的目标,我们愿意牺牲自己,但却不愿成为两个魔头斗法时的小卒子。”最后一句话的语气有些不对,带着一丝怒气。背景图像中的人物动作忽然停止了,只剩下说话者跟声音不匹配的嘴唇的动作。格利姆弗雷勒用眼神引起斯文森多注意,同时指了指他的通信面板上的故障指示灯。
传来斯克里茨的声音:“斯文森多舰长,请将这艘未知飞船的通信频道调整至——”图像突然定格,声音中断了。
拉芙娜:“怎么回事?”
格利姆弗雷勒叽叽一声尖哨:“我们与总部掉链了。有效带宽下降至每秒二十比特,仍在继续下降。斯克里茨的最近一次传输带宽还不足每秒一百比特。”“乌尔维拉”号的智能程序自动调整了图像与声音的传输比例,使上一句话保持着必要的清晰度。
基耶特愤怒地冲着显示屏一挥手:“切断这个该死的东西。”至少他用不着再干贴图的勾当了。而且,他不想弄清简·斯克里茨刚才对他下达的命令。斯克里茨有什么意图,他心里一清二楚。
台罗勒道:“哎,干吗不让它继续开着?就算开着我们也可能没注意到嘛。”对迪洛基同胞的这点鬼机灵,格利姆弗雷勒不屑地哼哼一声,长长的手指却灵巧地在控制面板上跳动着,显示屏缩成一个小窗口,隐藏在群星之间。这两个迪洛基人对官僚体系有自己的看法。
斯文森多没理睬两人的把戏,目光继续盯着仍然打开的那个通信显示窗。他和范与拉芙娜的通信走的是高带宽,可以传送高保真图像,几乎根本没受什么影响。如果这条线路出故障,靠舰载程序那点手腕是不顶用的。“抱歉出了这种事。最近几天,我们在通信方面出了不少问题。这场界区大风暴显然是好几个世纪以来最猛烈的一次。”事实上,风暴正愈演愈烈,显示超波轨迹的半数显示窗里都是一片乱七八糟,不知显示的是什么东西。
“你和你的上级断了联系?”拉芙娜问。
“暂时的……”他扫了范一眼,红头发的眼神仍然有点呆滞,“你瞧……最让我觉得抱歉的是,事情居然成了这样。不过,莉门德和斯克里茨也是非常睿智的领导者,他们的话也有道理。”
“奇怪呀。”范打断他的话,“图像有点不对劲。”声音飘忽不定。
“你是说通过我们中转之后传给你们的总部图像?”斯文森多解释了窄带宽的问题,以及他飞船上的处理器到了底层后的可怜表现。
“也就是说,他们看到的我们的图像质量同样糟糕……不知他们是怎么看我的。”
“嗯……”有道理。想想范·纽文的长相吧:又短又硬的红头发、烟灰色的皮肤、不住起伏升降的口音。如果总部屏幕上显示出来的是这些,而不是大大失真、全然不同于他看到的范·纽文的贴图……“等等,贴图不是这样的。我相信他们能清楚地看到你的模样。你瞧,进程开始时会先传过去一些你的高清晰度图像,后来的动画处理就是根据这些图像做的。”
范·纽文固执地看着他,眼神很迟钝,仿佛不相信他的话,要基耶特再好好想想似的。该死的,难道我说错了吗?我的解释是对的。莉门德和斯克里茨肯定看清了红头发的模样。可是,基耶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吃不准……莉门德和斯克里茨自己的打扮也有点落后于时代——不对呀。
“格利姆弗雷勒,检查总部传过来的原始数据流。他们发没发给我们任何实时图像?”
格利姆弗雷勒只花了几秒钟。他吃惊地吹了声口哨:“没有,头儿。传给我们的信息都经过适当的加密处理,完全符合规定,没有问题,所以我们这头自然放行,没有纠缠实时图像的事。”他对台罗勒说了几句,两个迪洛基人飞快地叽叽喳喳了一会儿。“下界这儿好像没什么设备能正常运行,不过也许只是另一个程序漏洞。”格利姆弗雷勒的声音显得没多大把握。
斯文森多转身面对来自“纵横二号”的图像:“你们看,本舰与总部的通信渠道经过彻底加密,使用的是一次性加密方案。跟我们双方对话使用的加密方案相比,我对总部的方案更放心。”但基耶特的胃里一阵抽搐,感觉就像斯坚德拉凯之战的头几分钟,他刚刚明白己方已被对手的战术彻底蒙骗时一样,就是在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一直极力保护的每一个人势必遭到屠杀。“嗯,我们会再联系其他飞船,确定总部的方位——”
范·纽文抬起眉毛:“也许总部信息还不至于是经过伪装的敌方——”没等他说完,一个车手,那个驾着小车的,冲着他们喊叫起来。他滚过天花板,一把将人类从镜头前推开。“我有一个问题!”合成语音有点含混,几乎听不清楚。这东西的枝条互相纠缠撕扯着,基耶特·斯文森多从没听说车行树会悲愤到这种程度。“我的问题:你的舰队旗舰上有车行树吗?”
“为什么你问——”
“回答我!”
“我怎么知道?”基耶特尽力回忆道,“台罗勒,斯克里茨手下的参谋中有你的朋友,你知道舰上有车行树吗?”
台罗勒结结巴巴发出几个音节:“啊……啊……啊,是的。临时雇员,更准确地说是救上船的难民,就在战争爆发前不久。”
“我们了解的只有这么多了,朋友。”
那株车行树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的枝条似乎已经枯萎了。“谢谢你。”他轻声说,向后滚去,离开了镜头的拍摄范围。
范·纽文也从镜头前消失了。拉芙娜着急地四下张望着:“请先等等!”她对着镜头说。现在,基耶特眼前的画面中只有空荡荡的对方飞船指令舱。从摄像头的拾音器里隐约传来阵阵说话的声音,有人声,也有合成语音。过了一会儿,她重新回到镜头前。
“这是怎么回事?”斯文森多问拉芙娜。
“没……没办法,我们帮不了你们……斯文森多舰长,在我看来,眼下指挥你们舰队的已经不是你想象的那些人了。”
“也许。”很可能。“这个问题我会好好考虑的。”
她点点头。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说不出话来。多么奇异的感觉啊,距离故乡如此遥远,经过这么多令人心碎的悲剧之后……能重新见到一个面貌如此熟悉的人。“当时你们真的在中转系统?”他自己听上去都觉得愚不可及。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就像一座桥梁,连接着他所熟知、所信赖的过去和无比凶险、捉摸不定的现在。
拉芙娜·奥尔森多点点头:“是的……情况和你在新闻组里读到的一样。我们当时甚至还和一位天人取得了直接联系。瘟疫杀害了那位天人,这还不够,它彻底摧毁了中转系统。舰长,新闻组里这方面的消息不是谎言。”
台罗勒双手一撑,从他的导航工作站飘了过来:“你们在这里到底能做什么?真能打击瘟疫?”这些话很不客气,但台罗勒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十分严肃。他是在恳求对方解释那么多人死难的原因。迪洛基人只占斯坚德拉凯文明体系的一小部分,但这个种族却是该星系历史最悠久的居民。一百万年前,迪洛基人实现了从爬行界向飞跃界的飞升,在三个星系建立了殖民地,后来,人类将这三个星系总称为斯坚德拉凯星系。这是一个内向的、喜欢梦想的种族,他们利用古老的智能系统与友好的年轻种族一起并肩保卫自己的星系。再过五十万年,这个种族很可能从飞跃界中消逝:或是灭绝,或是进化为另一种形态。这是最常见的模式,类似个体生命的衰老和死亡,只不过来得更缓慢、更平和。
时常有一种误解,认为衰老种族的个体成员也个个老气横秋。其实任何较大的人群中总会存在各种各样的人,总会有些成员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在外面的世界中嬉戏。人类和格利姆弗雷勒、台罗勒这样的迪洛基人相处得非常融洽。
看样子,伯格森多完全理解他:“你们中有谁听说过天人裂体吗?”
基耶特说:“不知道。”话刚说出口便发现两个迪洛基人吃了一惊。两人互相哨叫了几秒钟。“我们听说。”最后台罗勒用萨姆诺什克语回答道。基耶特从来没听过他用这么敬畏的语气说话。“你们也知道,我们迪洛基人在飞跃界已经生活了很长时间,有一些殖民点实现了进入超限界的飞升,其中有些人成了天人……有一次,有一种东西回来了。当然,它不是天人,更像脑子出了毛病的普通迪洛基人,但它……知道许多事、做了许多事,大大改变了我们迪洛基人的生活。”
“你说的是芬特罗勒?”基耶特惊呼出声,一下子记起了那个故事。那已经是十万年前的事了,当时人类还没有移居斯坚德拉凯,但它却是迪洛基人争论不休的一件大事。
“是的。”台罗勒道,“直到现在,大家还在争论芬特罗勒到底是迪洛基人的福气还是诅咒。但是,我们喜欢梦想的性格和我们的古老宗教都是他带来的。”
拉芙娜点了点头:“这件事我们斯坚德拉凯人都很熟悉。考虑到种种后果,可能并不是一件特别好的事……”接着,她对他们讲述了中转系统毁灭之前发生在老头子身上的一切,以及范·纽文的来历。迪洛基人开始还边听边嘀咕,但随着她的讲述,他们变得寂然无声,连身体都凝固了似的一动不动。
基耶特终于道:“这么说,纽……”此人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连他的名字也不例外,他结巴了一会儿才发出这个音,“纽文知道他在底层搜寻的是什么,对吗?拿到那个东西以后,他打算怎么办?”
“我……我不知道,舰长。范·纽文自己也不清楚。他时不时地爆发出奇特的念头,一次只有一点。我相信他,因为当时我在场,看到了那些事——的一部分。可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也相信他。”她颤抖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突然间,基耶特猜到了“纵横二号”是一个令人多么难以忍受的地方。不知怎么回事,明白了这一点,他反而更相信拉芙娜的说法了。如果存在什么能够真正摧毁瘟疫的东西,那种东西本身必定也是极度可怖、怪异非常。基耶特心想,如果他本人和这样一种东西关在一艘飞船里,不知自己会怎么办。
“尊敬的拉芙娜女士,”他开口了,使用的字句非常正式、拘谨。“我,嗯,我在舰队里有些朋友,我将向他们查询你所引发的疑虑,还有……”说!“我认为,置舰队司令部的命令于不顾、向你们提供帮助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谢谢你,舰长先生。谢谢。”
格利姆弗雷勒打破沉寂:“与‘纵横二号’的通信质量恶化了。”
基耶特双眼扫过各个显示窗。所有超波轨迹图都出现了随机干扰。现在还不清楚这场界区风暴的具体情况,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来得很猛。
“看来我们无法长时间维持通话渠道了,拉芙娜·伯格森多。”
“是这样,我们这一方的信号也在衰减……万一无法成功,万一你们不能以战斗支援我们……斯坚德拉凯人只有你们这些了,我想说,能看到你和迪洛基人,真是太好了……我很久没看到熟悉的脸了,看到我真正了解的人,我——”她正说着,图像骤然成了一片模糊,化为低频信号。
“糟糕!”格利姆弗雷勒大叫一声,“带宽剧降。”他们与“纵横二号”之间的通信链接处理起来十分简单:只要出现通信故障,舰载处理器便从音像传输切换为低频编码,同时降低码率,以减少信息传输总量。
“喂,喂,‘纵横二号’。我们的通信频道出现故障。建议切换对话协议。”
显示窗转为灰色,跳出一行萨姆诺什克文字,在屏幕上一闪一闪。
“同意,可能不仅是技术故障。”
格利姆弗雷勒疯狂地敲打着自己的通信面板。“零,完蛋了。”他说,“检测不到信号。”
台罗勒从导航工作站抬起头:“我这里的情况比通信方面严重得多。舰载计算机已经有二十秒钟无法实施跃迁计算了。”他们前不久还能保持每秒五次跃迁的速度,每小时越过一光年里程,但现在……
格利姆弗雷勒在自己的控制台前向后一靠:“嘿,欢迎进入爬行界。”
爬行界。拉芙娜·伯格森多的目光越过“纵横二号”的舰桥。在她的意识深处,她总以为爬行界是一团漆黑,全靠火把照明,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领地,连一台稍微好点的计算机都没有,大家只能用机械式计算器。事实上,现在的情况跟刚才没什么区别。天花板和墙上仍旧一片通明,显示窗上依然有星光闪烁。只是现在,要隔很久很久才能发现一点星光移动的迹象。
最明显的变化发生在飞船的其他显示窗上。超波轨迹图一闪一闪,毫无变化,一个红色标志不断显示出上一次图像更新的时间。导航窗里满是驱动处理器的运算结果。飞船反复播放着一段有声警告信息:“警告,发现飞船进入爬行界,立即实施反方向跃迁!警告,发现飞船进入爬行界,立即实施……”
“关掉那个鬼东西!”拉芙娜抓住一把座椅,将自己固定好。进入爬行界后她觉得有点头晕,但这只可能出于她的恐慌(非常自然)。“还算什么狗屁深潜船。竟然直直地闯进了爬行界,只能事后发点浑蛋马后炮的浑蛋警告!”
绿茎飘近了些,从天花板上“踮着脚尖”,怯怯地出溜下来:“像这种事,就算深潜船也无法避免,拉芙娜女士。”
范对飞船发了条命令,大多数显示窗立即清屏。
蓝荚道:“就算大型界区涌动,浪头通常也只能涨到分界线几光年以上。我们的位置在界区分界线之上两百光年。打过来的肯定是万年不遇的巨浪。这种事本来只能在巨库里读到,咱们却赶上了。”
这可算不上什么安慰。“我们早就知道可能发生这种情况。”范说,“最近几周界区风暴一直在恶化。”跟其他人不同,他倒不显得特别紧张不安。
“不对。”她说,“我们预计会出现速度放慢,根本没想到会一头落进爬行界。”我们被陷死在这儿了。“最近的文明星系在哪儿?十光年?五十?”过去所想象的爬行界的一片漆黑现在有了新阐释,飞船船壁之外的星空不再是一个友好、稳定的事物。他们被包围在无穷无尽的虚无之中,飞行速度已经不能用光年来计量了……合上棺材盖子,他们都被埋葬了。斯文森多和他的舰队是多么英勇无畏,但他们的一切英勇全都虚掷白费了。还有杰弗里·奥尔森多,永远无法向他施以援手了。
范的手碰了碰她的肩头。多久了,这是两人的第一次身体接触。多少天了?“我们还是能赶到爪族的世界。这是一艘深潜船呀,你忘了?我们没有被死死陷住。妈的,这家伙的冲压发动机比我在青河舰队见识过的任何推进器都强得多。那时候,就凭青河的那些破烂玩意儿,我还当自个儿是宇宙中来去最自由的人哩。”
飞行时间长达数十年,绝大多数时间处于冷冻冬眠状态。这就是青河的世界,存在于范记忆中的世界。拉芙娜哆嗦着,长长吐了口气,虚弱地笑起来。对范来说倒是件好事,少了一副重担,至少暂时不用考虑瘟疫的事了。负担一去,他的人性又显露出来。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范问。
她摇摇头。“我们全都好笑。别管了。”她慢慢做了几次深呼吸,“好了,我想我可以进行有理智的对话了。现在出现了界区偏移,按理说,就算有风暴,一千年时间界区才会偏移一光年,现在却一下子移动了两百光年。嘿,从现在起一百万年里都会有人在巨库里不断研究这次大偏移。这份荣耀我实在不想担当……我们早就知道有风暴,可我从来没想过咱们竟然会被淹死。”被埋葬在大海深处,深度以光年计。
“对海洋风暴的分析从来达不到非常精确的地步。”蓝荚说。这位车行树在船舱另一头,自从对斯坚德拉凯舰长提问以后,他一直缩在那个角落里。情绪还不能说很稳定,却已经恢复了几分平时那种过分精细、过分讲究的语言风格。这会儿蓝荚正研究着一个显示窗里的导航图,显然是巨浪涌来之前那一瞬的航行记录。他把这幅图下载到一个平板显示器上,从天花板缓缓滚向他们,经过绿茎身边时,她伸出枝条,轻轻抚摩着他。
他将平板显示器递到拉芙娜手中,继续用做学术报告的调子道:“而且,海洋风暴从来达不到大型界区涌动的剧烈程度。从新闻组最近发出的消息我们可以看出,目前的涌动是不连贯的、区域性的,仅限于表面的波动,类似海水中的泡沫和水花。”即使如此,大家还是一样陷进去了。飞船透明的晶体船壳外天幕沉沉,笼罩万物。飞船内部一片死寂,只有通风系统低低的嗡鸣声。无论蓝荚怎么说,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他们被浪头吞没了。蓝荚的一根枝条朝拉芙娜手里的平板显示器一挥:“几个小时之内,我们就能重返飞跃界。”
“什么?”
“请看显示器上的导航图,这幅图所显示的层面是根据三艘飞船的位置绘出的:斯坚德拉凯舰队的旗舰、跟我们直接联系的那艘偏离舰队主力的飞船,加上我们自己。”三点定位,三点形成一个狭窄的三角形。上方是莉门德和斯文森多的战舰,彼此挨得很近。“我标出了与它们失掉联系的时间。请注意:我们被巨浪袭击是在与舰队旗舰中断联系之后一百五十秒内。根据我们接收到的信号以及对方提出的切换通话协议,我相信我们和那艘脱离主力的掉队飞船大约是在同一时间被巨浪吞没的。”
范点点头:“对。与巨浪相隔越远,联系中断越迟。也就是说,浪头是从那一面打过来的。”
“完全正确!”蓝荚从自己在天花板上的栖身处垂下一根树枝,敲了敲显示屏,“我们这三艘船相当于平常测量界区时所用的探测器。我相信,如果重播三艘飞船的超波轨迹,图像必定会证实我的推论。”
拉芙娜看着那个三角形,其以“纵横二号”为顶点的长端几乎直指银河的心脏部位。“这个巨浪肯定非常陡,像一堵峭壁,垂直于分界线所在的平面。”
“一个垂直壁立、摇摇欲坠的巨浪!”绿茎道,“所以它不可能持续很久。”
“是这样。只有辐射状的涌动才会持久不变,这个巨浪肯定有一个衰退点,几个小时内就会落到我们身后——我们便会重返飞跃界。”
重新投入那场竞赛,赢得它……或是失败。
头几个小时的感觉很奇特。“几个小时”,蓝荚当时是这么估计的,几个小时后就会回到飞跃界。他们聚集在舰桥上,轮流值班,没头没脑地对话,个个焦躁不安。范的脾气越来越急躁,渐渐回到前一段时间一触即跳的状态。他们随时可能重返飞跃界,到时候该怎么办?如果遭到异化的斯坚德拉凯战舰不多,也许斯文森多仍能组织起一次进攻。进攻会产生效果吗?范反复重放超波轨迹图,认真研究几支舰队里所有可能识别出来的飞船。“等我们出去后,等我们出去后……到时候我会知道该怎么做的。不是为什么,而是做什么。我肯定会知道的。”除此之外,他也说不出什么名堂来。
随时可能出去……现在没必要重新设定各种设备,反正它们随时可能重新启动。
八个小时过去了。“可能还会拖得更久些,说不定会拖一天。”大家瞎翻着几本历史小说,“或许咱们该趁这个机会整理整理飞船。”“纵横二号”的设计既可用于飞跃界,也可用于爬行界,第二种情形一般都认为不太可能出现,是一种紧急情况。飞船上有专用于爬行界的特种处理器,但不会自动进入运行状态。在蓝荚的建议下,范将高性能智能系统脱钩离线。这项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只遇上几个小问题,几个语音驱动的独立系统智能程度大大降低,不理解要求它们终止运行的命令。
适用于爬行界的新的智能系统投入了运行,拉芙娜不禁打了个寒战。这种事挺吓人的,让人产生了当初超能驱动器受损时的感受,只不过没那么直接。以前她把爬行界想象成黑沉沉的暗夜,大家举着火把,这当然是噩梦似的幻想,与事实相去甚远。但她想象中的另一幅图画:白痴的国度、机械式的计算器,这些倒有几分真实。在飞向飞跃底层的途中,“纵横二号”的性能逐步下降,可再降也没降到现在这个水平……语音驱动的图像生成系统全完了,对新的“纵横二号”来说,这种系统太复杂了些,无法支持,至少无法支持其全互动模式。还有智能化的关联及背景分析系统,有了它,乘员们举手间便可遍历飞船的资料库,和搜索自己头脑中的记忆一样方便。现在这个系统也完蛋了。拉芙娜最后还不得不关闭了艺术和音乐组件,原本智能化的情绪与背景指针现在丧失了智能,没有这些指针引导,艺术和音乐组件毫无生气,死板板的……就连最简单的系统也纷纷崩溃。就说语音与行为控制系统吧,调侃取笑、不规范的语言行不通了,现在这个系统只对最规范的语音指令做出反应(范倒挺喜欢这一点,让他想起了青河舰队的控制系统)。
二十个小时过去了。五十个小时。每个人都在努力告诉别人没什么好担心的。但到了现在,连蓝荚都表示,不应该考虑他们多少个“小时”后脱险,这个计量单位已经不太现实了。考虑到这次“海啸”掀起的巨浪的高度(少说两百光年),它的影响宽度也理应达到几百光年。从资料记载的历史上的先例来看,高度和宽度的比例只有这样才合理。这番论证很有道理,破绽只有一处:他们所遭遇的界区涌动规模之大,史无前例。绝大多数时间里,界区的分界线与银河的平均密度一致,几乎不随时间改变。也许亿万年之后,随着宇宙的收缩,群星纷纷死去,只剩下最小的寥寥几颗,到那时也许飞跃界会一直延伸到银河的内核部分。平常任何时间,分界线全线也许只有十亿分之一的地方会产生较大的、可以称为“风暴”的涌动。一场普通风暴中,分界线发生风暴的地方会在十多年时间内抬升或凹进一光年距离。每年都会有许多个世界的前途和命运因界区风暴而改变。这种事是很常见的。
分界线因风暴发生剧烈震荡的情形十分罕见,整个银河中十万年才可能发生一次。在这种情况下,处于风暴中心的分界线可能以几倍于光速的速度抬升或下降。范和蓝荚做出的计算便是基于这种级别的大风暴。海啸中,界区偏移的速度最快可以高达每秒约一光年,振幅不超过三光年。界区偏移中振幅最大的达到了三十光年,其速度不到每天一光年。
而他们目前所遭遇的地狱般的滔天巨浪,人们知道的情况有多少呢?不多。飞船资料库中记录了经过多次转述的类似风暴,但风暴的发生地域、规模都不清楚。发生在一亿年前的事件很难确定其真伪,不能视为可靠资料,连可以译解的语言都没有(就算存在这种语言,现在也无法调用。这个蠢头蠢脑的新“纵横二号”绝对无法以机械手段处理这种罕见的自然语言。无论怎么努力翻找资料库都没有多大意义)。
拉芙娜向范抱怨这一点时,他回答说:“咱们的情形本来可能糟得多。资料库中‘不明确信息部分’你查出什么线索没有?”
这个部分记录的是五十亿年前的种种传说。“没有什么东西。不过谁都说不准。”
范一根指头指了指自己的显示屏:“知道吗,有人认为这是一种‘超超级风暴’。规模大得不可思议,将本来有可能留下记录的种族一口吞了下去。有的时候,规模最大的灾难反倒什么记录都没有——谁都没活下来,也就没有人把恐怖事件写下来留给后人。”
“我很抱歉,拉芙娜。实话告诉你,如果我们遇上的只是一场过去时常发生的灾难,再过一两天咱们就能脱险出去。现在只能按这种可能性制订计划。这就像比赛中的‘暂停’。最好利用这段时间,好好歇歇,想想怎么才能让没被异化的斯坚德拉凯飞船帮助咱们。”
“……好吧。”从这场涌动的来龙去脉看,“纵横二号”此前领先的里程很可能已经丧失了一大半……但我敢打赌,防卫同盟的舰队准被吓了个魂飞魄散。等大家再次回到飞跃界,那帮趁火打劫的懦夫多半再也不敢冒险加速,而会放慢速度,求个平安无事。
范的建议让她接下来的二十个小时忙了个不亦乐乎,与新“纵横二号”上厚颜无耻自称战略策划系统的半呆子程序奋力搏斗。就算巨浪这会儿退潮,也许都已经为时太晚。在这场竞赛中,还有一部分选手没有“暂停”:杰弗里·奥尔森多和他的爪族同伴。他们上次通信是七十个小时之前的事了,到现在已经错过了三次联系。如果她惊慌失措乱了方寸,杰弗里又会怎么样?即使铁先生顶住了敌人的进攻,拉芙娜也会丧失爪族对他们的信任,同时丧失的还有本来就为数不多的时间。
巨浪已经使他们陷于爬行界一百个小时了。拉芙娜注意到,蓝荚和范开始测试起“纵横二号”冲压发动机的动力系统来……有时候,暂停意味着永远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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