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他听到身后传来拉芙娜的声音。她还留在舰桥上,两个车手已经走了,按照商定的计划做准备。有什么意义?他没搭理她。过了一会儿,她飘到他身前,挡住他望着星空的视线。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停在她脸上。
“谢谢你跟我们说话……我们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你。”
虽然她挡在前面,但他还是能望见不少星星,星星围绕着她,缓缓移动。拉芙娜偏着头,她有点困惑的时候总这样:“我们可以帮助……”
他没有回答。是什么使他刚才出声说话?接着他说:“你帮助不了死去的人。”他竟对自己说起话来感到有点吃惊。一定是本能反应,和目光落在她脸上一样。
“可是你并没有死,你还活着,跟我一样。”
话从他嘴里脱口而出,自从逃离中转系统,他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是活着。不过你所谓的‘活着’是什么意思?有虚幻的自我意识,是个高高兴兴的自动化装置,执行着事先安排好的小程序?敢说你没想过这些吧。你不过是个程序,还能怎么想?但站得高一点,跳出去看看,从老头子的角度看看——”他转过脸,觉得有些头晕眼花。
拉芙娜飘近了些,她的脸离他的脸只有几厘米。她浮在空中,一只脚钩着波状甲板:“亲爱的范,你错了。你到过底层,又飞升到超限界,却从来没有在二者之间生活过……‘虚幻的自我意识’?这是飞跃界的人生哲学,是行之有效的哲学。以这种方式生活,有时候好,有时候不怎么好,甚至非常可怕,而你知道的都是可怕的例子。你想:这种虚幻的自我意识天人们一定也有。”
“不,你我这样的……装置,他们可以制造出来。怎么会跟我们一样?”
“范,你可以选择死亡。”她伸出双手,落在范的肩头臂膀上。这里的重力为零,眼睛看到的东西和正常环境下不一样。本来该向“下”的却飘散在四周。这时她飘向上方,他向上看着她,突然间意识到自己粘满污迹的胡须、纠结飞扬的长发。他向上望着她,脑海里浮现出过去对她的感受。在中转系统时,她似乎挺聪明,也许不如他,但至少不逊于青河舰队里他的那些竞争对手。还有别的记忆:在老头子眼里她是什么形象。和平常一样,老头子的记忆居于主导地位,淹没了他。也和平常一样,它的记忆不是人类可以理解的,就连它的情绪也深不可测,人类没有任何情绪可以对应。但是……以前它有点把拉芙娜当成……一只挺逗人的小狗。老头子一眼就能看穿她,拉芙娜·伯格森多有点喜欢发号施令,老头子喜欢她这种性格。(也许觉得这种性格挺有意思?)从她的言谈中,它发现她很……如果要用人类语言表达,也许应该是“善良”这个词。老头子对她很友善。到最后,它甚至还想帮她一把。内心所悟一闪即逝,快得难以捕捉。拉芙娜还在继续说着:
“发生在你身上的事确实可怕,范,但其他人也有过同样可怕的经历。这些事我读到过。比如天人,天人也不能长生不死,有时候天人之间也有争斗,有的天人因此被害。天人有时甚至会自杀。从前有一个星系,故事中它被称作绝灭地。一百万年以前,绝灭地在超限界,一伙天人住在那里。后来发生了一场界区大波动,大概是有确切记载的最大的一次波动,一下子,这个星系落进飞跃界二十光年。绝灭地的天人连一点生还的机会都没有。它们全都死了,有些是物理毁灭,腐烂成尘……还有的降到了人类的水平。”
“那……那些天人,后来怎么样了?”
她犹豫了,握住他的手:“这些你可以自己去查。我的意思是,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对那些不幸者来说,他们的世界整个毁灭了。但从我们这一方,从人类的角度来看……嗯,作为人类的一员,你范·纽文其实是个幸运儿。绿茎说,老头子的联结装置坏死并没有引起器官大面积损伤。当然,也许有些细微暗伤我们一时查不出来。但很多情况下,残留的特使干脆自我毁灭了。你不是比他们幸运得多吗?”
范感到自己的泪水夺眶而出。他明白,自己内心的一部分已经随着老头子一起死亡。“细微暗伤!”他甩了甩头,泪水飞向空中,“我满脑子都是它,都是它的记忆。”记忆?这种记忆主宰着范头脑中的一切。可他却无法理解,其中的枝节他一点儿都不明白。他连老头子当时的情绪都不懂,头脑中只有空空洞洞的最简单的感受:欣喜、大笑、迷惑、恐惧,还有坚硬如钢、寒冷似冰的决心。他迷失在这些记忆中,好像游荡在恢宏大教堂里的一个无知无识的痴呆儿:一无所知,却被教堂的气派堂皇所震慑。
她拉着他的手,在空中回旋。她的膝头轻轻触着他的:“你仍然是人类的一员,仍然有你自己的——”她看见他眼中的神情,不作声了。
“自己的记忆。”只能算是无可辨识的老头子散落的碎片:五岁的他坐在大厅草垫上玩儿,随时提防着大人出来:贵族怎么能玩脏东西;十年后,第一次和辛迪做爱;又过了一年,第一次看见会飞的机器,那是轨道穿梭飞船,降落在他父亲的阅兵场上;此后便是数十年航行太空。“是啊,青河,范·纽文,爬行界的贸易巨子。所有记忆都在脑子里。但它们不过是老头子为捉弄中转系统撒的一个小谎。”
拉芙娜咬着嘴唇,但什么也没说。她不愿意撒谎,即使现在也不愿。
他伸出没被她握住的那只手,拂开散在她脸前的乱发:“是你自己以前说的,但别为说过这些话难过,拉芙娜。即使你没说,到现在我自己也会怀疑的。”
“是呀。”她轻声道,凝视着他的眼睛,“咱们人类对人类说句老实话:有一点你一定要记住——你现在是个真正的人。可能真的有个青河,你也可能就是你记得的那个人。再说,不管过去怎样,你前头还有很长的路,还有辉煌的前景。”
憧憧幻影闪过眼前,没什么理智可言,更像是记忆的重现。他突然清醒了:好像响起了笑声,温和的笑声。
他伸手揽住她,把她紧紧搂向胸前。有血有肉,如此真实。笑吧。好像冥冥中传来什么信息,他的内心条件反射般焕发出生机。生活是愚蠢的、琐碎的,然而……“我……我想回来,回到这个世界。”话语中夹杂着抽泣,“脑子里塞满了东西,那么多我不明白的东西。我辨不清,被自己的头脑弄糊涂了。”
她什么也没有说,也许连他说的都没有真正听懂。但此时此刻,他只知道自己搂着她,她也紧紧拥抱着他。是啊,是啊,我想回到这个世界。
在飞船上做爱,这种事拉芙娜从来没经历过。可她也从来没有过自己的飞船。范激动之下甩掉了安全带,两人飞在空中,时时撞上舱壁、缠上衣服,或穿过纷飞的泪水。之后,两人的头离甲板只有几厘米,身体却飘向天花板。缠在脚踝上的裤子像空中旗帜一样甩来甩去,她却只有点隐隐约约的感觉。飞船性爱跟浪漫小说中写的其实大不一样,连着力都找不到地方……范向后一仰,松开箍在她后背的双手。拉芙娜拨开他的红头发,凝视着那双充血的眼睛。“知道吗,”他颤声道,“我从来没想到我会哭得这么厉害,连脸都疼起来了。”
她向他露出微笑:“就是说你以前的生活过得实在不错。”她弓起背,靠着他的手,轻轻把他拉近些。两人静静飘浮了几分钟,身体完全放松,相偎相依,感触着彼此的身体,对其他一切无知无觉。
然后,范说:“谢谢你,拉芙娜。”
“……我真高兴。”声音很缥缈,但发自内心深处。她更紧地搂抱着他。奇妙啊,他对她做了这么多事,有的可惊可骇,有的可亲可爱,还有的把她气得火冒三丈。自从中转系统毁灭,她第一次实实在在感到了希望。也许是傻里傻气的纯生理反应……也许不是。在她怀中的人可以和任何传奇小说中的英雄人物媲美,不,是比他们强得多——他曾经是天人的一部分啊。
“范……你觉得,中转系统发生的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头子为什么会遇害?”
范的笑声似乎很自然,但搂着她的胳膊突然僵硬了:“还问我?你不记得了?我当时死了。不,不对,死的是老头子。当时死的是它。”他沉默了一分钟。两人旋转着,仿佛舰桥在转动不止,外面的星空也随之盘旋。“我的那位上帝当时极度痛苦,我能感受到。它绝望了,慌了手脚……但它还是尽力在我身上做了些什么,就在它死前。”他的声音变柔和了,疑惑不解,“就是这样。我就像个廉价行李袋,它朝里面拼命塞东西,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向里塞。知道吗,能装九千克的口袋里撑了十千克。它知道我会受伤,我毕竟是它的一部分嘛,不过它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拧过身体,面对着她,脸上带着一丝狂热的表情,“我不是个虐待狂,相信老头子也不是。我——”
拉芙娜摇着头:“不,我……我想它在下载什么东西。”
范突然不作声了,极力思考这个想法适不适合自己的情况。“不对呀,我没那个条件,再怎么把信息载入我,我也不可能成为超人。”恐惧、希望交替出现在他的脸上。
“不,不,等等。就算垂死的天人想利用你的肉身再次复活也行不通呀。正常人的大脑容不下那么多东西。老头子想做的是别的什么事……还记得我这次恳求它帮助我们向底层下潜吗?”
“记得。我——它——很同情你,有点像你同情面对猛兽的小动物。它从来没把变种当成对己的威胁,直到——”
“对呀。直到它遭到攻击。对天人们来说,这完全是晴天霹雳。突然间,变种不再是个奇怪玩意儿,充其量在下界搞点破坏什么的。到了这时,老头子真的想帮助我们了。它把各种计划安排和自动化系统一股脑儿塞你身体里。塞得太多,差点把你害死不说,你根本理不出个头绪来,完全无法理解。我在应用天人理论课上学过这种事。”当时大家说与其把这种事当成事实,还不如只当故事听听。“天人裂体,叫天人裂体。”
“天人裂体?”范疑惑地琢磨着这个词,“真是个奇怪的叫法。我记得它当时极度忙乱,但如果它做的是你说的事,为什么不干脆告诉我?如果我真的装了一肚子高明计划,为什么我自己感受到的只是……”他的目光又有点像前几天那样了,“黑漆漆的一片……大块大块黑色,边角锋利,挤来撞去。”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但这次,她几乎可以凭身体感受到范的思索。他的双臂搂得很紧,偶尔一阵颤抖:“是的……对,很多事说得通。绝大多数我都不理解,永远不会明白。可就在临终时,老头子发现了什么。”他的胳膊又一紧,把脸埋在她颈项上,“变种谋杀了它,但就算濒临死亡,老头子终究还是明白了。”再次沉默,“拉芙娜,那个变种是个非常非常古老的东西,也许有数十亿年历史了。以老头子的能力,也只能在咽气前推导出结论。但……”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但范再也没有接着说。拉芙娜安慰道:“你别急,范,咱们有的是时间。”
“是啊。”他退远了些,注视着她的容颜,“现在我只知道一点:老头子这么做一定有它的道理,我们不是像没头苍蝇一样瞎撞一气。底层有什么东西,就在那艘斯特劳姆飞船上。老头子觉得,有了那件东西,情况就会大不一样。”
他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脸庞,脸上的笑容里没有喜悦,只有忧伤:“但是,难道你看不出来?如果你猜得不错,也许今天就是我最具有人性的一天,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日子了。我的头脑里装满老头子下载的东西,装满了这个所谓的‘天人裂体’,大部分我永远无法分辨、无法理解。假如一切顺利,总有一天它会爆发出来。我只是它的远程装置,是它派往飞跃底层的机器人。”
不!但她强迫自己耸了耸肩:“也许吧。但说一千道一万,你总还是个人,我们要一起努力,实现同一个目标……而且,我绝不会任凭你离开我。”
拉芙娜猜想,有关“跨越式发展”的技术一定是飞船资料库里的一个主题。结果发现它竟是一个重大学术专业,占据了整整一个门类。除了上万宗案例研究之外,还有大量专门针对这一课题的程序,以及许多一看就知道沉闷无比的理论。“再发现”的问题很少出现在飞跃界里,但在爬行界,这个问题花样百出,形式难以胜数。爬行界的文明一般只能延续数千年,文明的瓦解有的时候只是暂时的,只需几十年时间便能从战祸、气候突变等因素引起的倒退中挣脱出来。还有的时候,文明倒退的幅度极大,整个社会下降至中世纪的水平。在这种情况下,很自然,多数种族甚至完全灭绝了,至少,留在原来孤立的太阳系、没有跃入太空的那部分种族灭绝了。少数没有灭绝的种族最后总能挣扎着回到原来的技术发展水平。
或是灭绝,或是奋斗求存,即使生存下来也仍然有选择什么道路重返繁荣的问题。其间的种种不同便是一门学科的研究对象:应用技术史。可叹的是,这门学科实际应用的例子很罕见,对于学者和爬行界文明而言,这都是一件巨大憾事。文明灭绝的消息几百年后才能从爬行界传到飞跃界,学者们只能做做案例分析,其成果对于灭绝的文明来说已经没有用处了。只有极少数学者情愿深入爬行界,将自己的知识用于实践,可单单一次实验就要耗费他们大半生的光阴。因此,这门学科只能是数百万飞跃界大学学者一项不错的嗜好。这些学者最喜欢做的游戏就是为技术程度设定在某一层次的爬行界文明体系设计一条耗时最少的捷径,使其能够重返爬行界所允许的最高科技水平。这种设计工作涉及大量细节,包括该原始文明原始到什么地步、残留的科学观念(或对科学的宽容度)有多少、该种族的生理状况,等等。具体的做法是:将种种应用技术史学理论编制成程序,输入研究对象的文明程度、需要将该文明提升到哪个高度。之后,程序便能得出实现这个目标的最快途径以及要采取的步骤。
两天后,四个人又聚在“纵横二号”的舰桥。这次,咱们总算有点儿实实在在的东西可说了。“我们必须做出决定,从什么发明入手。这些东西要能保卫秘岛王国——”
“——还必须简单到能让这个‘铁先生’在不到一百天时间内研制成功。”蓝荚道。这两天他几乎把时间全花在飞船资料库里了,无休无止地摆弄着各种跟跨越式发展有关的程序。
“我还是那个老看法,大炮加无线电。”范说。
拉芙娜向他绽开一个容光焕发的笑脸。单凭范的人类记忆,便足以将那些孩子从爪族世界里拯救出来。不过,他一直没再提过老头子的计划。老头子的计划……在拉芙娜想来,这种计划简直像命运的安排,可能好,也可能坏,现在谁都无法预见。但就算是命运,也还是能想想办法的。“你觉得怎么样,蓝荚?”她问,“以他们现在的情况来看,能不能很快搞出无线电?”在尼乔拉,无线电几乎与轨道卫星同时出现,那已经是文明再次复兴之后一个多世纪了。
“可以的,我尊敬的拉芙娜女士。站在较高的文明阶段,总是能发现不少小窍门的。虽然简单这些玩意儿,但文明发展不到那个地步,你怎么也发现不了。比如,量子扭矩天线,用银和钴钢适当排列也能制造出来,排列正确……只要。不幸的是,找到正确的排列涉及许多复杂理论,还要掌握复杂的偏微分方程。这些理论和原理许多爬行界的文明始终没有掌握。”
“除此之外,”范说,“还有个翻译的问题。杰弗里以前也许听过‘钴’这个词,但他怎么向当地人解释?爪族完全没有这方面可资参照的东西。那个世界我们了解得不多,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甚至没办法向他们描述怎么寻找含钴的矿。”
“不利因素这是一个,会减慢他们发展技术的速度。”蓝荚承认,“但程序已经考虑到了这些因素。铁先生似乎也懂‘做实验’这个概念。为了制造钴,我们可以向他提供一个实验谱系树,从相似矿藏、相关化学实验做起。”
“没那么简单。”绿茎说,“其中有些实验本身就很复杂,要做这些实验,又需要找别的矿、做别的实验。还有的实验必须做毒理检测。这个程序是针对普通智慧生物的,能不能适应爪族这种组合式生物?我们对这种生命形式实在太不了解了。”
范笑了:“我希望这帮家伙知道怎么感恩戴德。连我都从没听说过‘量子扭矩天线’呢。到头来,爪族一下子就比青河强得多了。”
这些东西爪族能制造出来,问题是,时间来不来得及,能不能把杰弗里和他的飞船从木女王手里救出来?四个人一遍又一遍运行程序。他们对组合生物了解得太少了,不过看起来秘岛的人似乎头脑并不僵化。但愿他们愿意遵从给他们的指示,但愿他们运气不错,能在附近找到最重要的矿藏。如果天遂人愿,那么,他们也许能够在一百天内制造出有限的火器和无线电设备。但如果秘岛的共生体恋恋不舍追逐研究谱系树上无关紧要的分枝,时间也许会一拖数年。
无论他们四个付出多大努力,能不能帮助杰弗里抵抗木女王在很大程度上还是要看运气。拉芙娜觉得这一点最难以接受。叹气。最后,她把他们能拿出来的最佳方案译成萨姆诺什克语,发往爪族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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