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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对约翰娜来说,写写画画·贾奎拉玛弗安死后几个星期里,许多事情发生了变化。向着好的方面变化。如果不是那次谋杀,这些变化可能永远不会发生。一想到这些,约翰娜便十分难过。

        她同意木女王住进她的木屋,取代了过去那个仆人。女王显然一开始就希望这么做,从前却害怕人类大发雷霆。数据机也搬进了木屋。屋子周围任何时间都有至少四个共生体负责警卫,全是维恩戴西欧斯的手下。还有一种说法,说要在这幢木屋周围建起一圈营房。

        白天的会议上,她也和其他人见面。如果他们在使用数据机方面遇到了问题,也可以分别来找她。斯库鲁皮罗、维恩戴西欧斯和疤瘌屁股——行脚,这几个共生体现在都能说一口流利的萨姆诺什克语,流利到她可以透过他们非人类的外表看出每个人的个性的地步。斯库鲁皮罗,拘谨,但十分聪明;维恩戴西欧斯,跟过去的写写画画一样喜欢夸夸其谈,却没有写写画画那么好玩,也没有他那种想象力;还有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每次瞧见他那个带着一道疤瘌的大个子组件,她心里都会感到一阵寒意。那只组件总是趴在最后,伏得低低的,尽量装出和善的样子。行脚显然知道她看到那个组件时的感受,想尽一切办法不冒犯她。但是,就算在写写画画死后,她能做到的也只是尽量容忍这个共生体……再说,女王城堡里说不定有内奸,袭击者来自外面只是维恩戴西欧斯的理论。她时时提防着这个行脚。

        每到晚上,女王便把其他共生体轰走。她蜷在火塘边,问约翰娜有关数据机的问题。这时的问题与抗击剔割分子没有直接关系。约翰娜坐在女王身旁,尽力向女王解释她弄不明白的事。这种感觉很奇怪。木女王真的像个统治百姓的女王,她有这座巨大的城堡——原始、不舒服、丑陋,但的确巨大,有数十个仆人听她吩咐。但每天晚上却把大部分时间花在约翰娜身上,留在这间小木屋里,拾掇火塘、做饭,做约翰娜以前那个仆人做的事。

        于是,木女王成了约翰娜在爪族中交上的第二个朋友(第一个是写写画画,只是当时她不知道,直到他死之后才明白过来)。木女王是个非常聪明、非常奇特的人。约翰娜用了很长时间才得出这个结论:从某些方面来说,女王是她长这么大认识的最聪明的人。爪族很快便学会了萨姆诺什克语,她觉得没什么稀奇的:每个历险故事里都是这么写的嘛,再说,数据机里还有语言学习程序呢。可一晚接着一晚,约翰娜看着女王摆弄数据机——这时的她对白天大家研究的军事、化学知识不感兴趣,读的都是有关爬行界、飞跃界的材料,还有斯特劳姆文明圈的历史。她比其他共生体更快地掌握了非线性跳跃式阅读的技巧。约翰娜有时坐在她身后,从她肩上望着数据机的显示屏。屏幕划分成好几个窗口,主窗口滚动的速度快得约翰娜都跟不上。一分钟里大约有十几次,女王会遇上不认识的生词,大多是以前没遇见过的萨姆诺什克语。她便会伸出一只鼻子,在这个捣蛋的生词上一顶,生词旁便会闪出一个释义窗口。还有的时候,单词认识,但其中的概念却是新的。这种时候,释义窗口便会将这个共生体引向一个新的知识领域。有时女王只看短短几秒钟,有时却要花上许多分钟。还有的时候,圈子一兜,女王从此走上一条全新的道路。一句话,木女王正是写写画画梦想成为的那种人。

        她时常提出数据机无法解答的问题,只能和约翰娜一起研讨,直到深夜。人类的家庭像什么样子?斯特劳姆人想在超限实验室发现什么?深入接触女王之后,约翰娜现在已经不再把大多数共生体当成一群脖子像蛇的耗子了。夜深时分,数据机屏幕比火塘里暗淡的火光更明亮,将女王的后背映成五颜六色。组件们聚在她周围,仰望着她,真像听老师讲课的孩子。

        但女王并不是孩子。几乎从一开始,她的外貌就很苍老。深夜长谈也使约翰娜开始对爪族有所了解。这时的女王告诉了约翰娜很多白天她从未提起的事,这些事对其他爪族共生体一定是不言自明的,根本不需要说。另外也有一些女王不便告诉别人的心事。人类女孩儿心想,不知女王有没有一个可以倾吐心事的贴心人。

        单从身体上来说,女王的组件中只有一个十分衰老,另外有两个几乎只能算是幼崽。历经五百年沧桑的共生体都是这样。看得出漫长的岁月留在女王身上的印记,几乎纯粹依靠意志力,女王的自我意识才始终凝聚成一个整体。长期保持自我意识的代价便是血亲通婚。最初对身体健康还没有多大损害,但六百年以后……最小的两个组件中有一个不住淌口水,只好随时戴着围嘴,另一只原本深褐色的眼珠子上蒙着一层白翳。女王说它已经彻底瞎了,但身体其他部分还健康,是她最擅长交谈的组件。最老的组件已经老得颤颤巍巍,不成样子了,总是喘个不停。女王说它的头脑最敏捷,是所有组件中最富于创造性的。真是不幸啊,万一它死了……

        一旦多加注意,约翰娜不久便发现女王的身体真是虚弱不堪。就连她最结实的两只组件也经不起细看。乍看还壮实,毛又长又密,细看之下便能看出它们走路的姿势有点怪,和一般共生体的组件不大一样。脊柱有毛病?这两只还大大超重,如果脊柱真的有问题,过重可不是件好事。

        这些不是约翰娜一眼发现的。开始时,木女王只对她讲些爪族的一般情况,后来渐渐说起她自己的故事。看样子,有个人听她谈谈说说,她挺高兴的。从她的语气中,约翰娜听不出什么自怜自伤的情绪,女王自觉自愿选择了她走过的人生道路——尽管在某些人看来,这条路有些反常,甚至变态——而且活得比有记载的任何共生体久得多。女王只有一点感伤:这条路已经渐近尽头,她快死了。

        爪族的建筑走两个极端:或者大得惊人,或者小到极点,连人类都没法使用。木女王的会议厅走的是大的路子,并不舒适,但实在是大。碗状大厅里足以容纳三百个人,还有地方空着。环绕大厅上层的包厢里还能另外装下一百多个人。

        这个地方约翰娜来过很多次,跟数据机有关的工作大多是在这里完成的。通常只有她和女王,加上其他几个需要信息的共生体。但今天不一样,不是数据机的事。这是约翰娜参加的第一次国务会议。国务大臣共有十二人,全部与会。每个包厢里都有一个共生体,下面还有三个。约翰娜现在已经知道了很多爪族的情况。她看得出来,虽说会议厅这么大,容纳这么多共生体还是过于拥挤,几乎到了危险的地步。会场里回荡着十五个共生体的思想声,虽然帷幕后面垫了厚厚的吸音衬垫,她还是不时感到耳朵里嗡嗡嗡一阵鸣响,手搭在栏杆上也能感受到震动。

        约翰娜和木女王占据了最大的一间包厢。她们进入会场时,维恩戴西欧斯已经下到大厅底层,安排整理各种图表。身任大臣的各共生体齐齐起身致敬,他这才发现女王,对她说了几句什么。女王用萨姆诺什克语回答道:“我知道这么做会降低议事速度,但慢一点说不定是件好事。”她发出一声人类的笑声。

        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和那些大臣一样,站在相邻的包厢里。奇怪呀,女王好像特别宠爱疤瘌屁股,约翰娜还没想明白这是为什么。“行脚,你能替约翰娜翻译吗?”

        行脚点点几只脑袋,然后问她:“你……你同意吗,约翰娜?”

        女孩儿稍稍犹豫,点头答应。理当如此,除了木女王,行脚的萨姆诺什克语比其他任何共生体都说得好。女王就座,从约翰娜手里接过数据机并打开。屏幕上有些符号,约翰娜瞥了一眼。没等她露出吃惊的表情,女王便开口说话了,这回说的是咕噜咕噜的爪族语。稍候片刻,行脚开始翻译:

        “各位请坐,蹲进去些,大厅本来已经够挤的了。”约翰娜差点笑了。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实在有本事,把女王用人类嗓门儿说话时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甚至传达出了她那种带点嘲弄味道的权威语气。

        一阵移动身体的声音后,每个包厢边只伸出一两只脑袋。散漫的思想声大多掩在加了衬垫的包厢中,或者被扣在大厅圆顶上的吸音垫吸掉了。“维恩戴西欧斯,你可以开始了。”

        大厅底层的维恩戴西欧斯站起身来,组件们望着四面八方。他开始发言。“谢谢陛下。”行脚翻译道,这时模仿的是内务大臣的嗓音,“北方局势发生了急剧变化,因此,女王陛下命我召集这次会议。我们的情报人员报告,铁先生正在将约翰娜的飞船所在的地方要塞化。”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是斯库鲁皮罗?“算什么新闻!正是因为这个,我们才需要大炮和火药。”

        维恩戴西欧斯道:“不错。这个消息我们知道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根据最新情报,工程完工的时间将大大提前,城墙也比我们过去所想的厚得多。另外,铁先生打算拆散飞船,把拆卸下来的零部件送到实验室研究。”

        这些话像在约翰娜肚子上狠狠踢了一脚。她心里一直有个愿望,如果大家尽最大努力,也许就能夺回飞船。说不定她还可以完成父母未竟的事业,甚至最后获救都是有希望的。

        行脚自己发言说了句什么,然后又替约翰娜翻译成萨姆诺什克语:“他们什么时候完工?最新情报怎么说?”

        “剔割分子们相信,主墙不到十个十天就能建成。”

        木女王低下两只头,用鼻子键入一条笔记,同时将另一个脑袋伸出包厢护栏,看着大厅底层的安全首脑:“我以前就注意到了,铁先生看事情常常有点儿过于乐观。你能不能做个客观估计?”

        “遵命,陛下。从现在起八至十一个十天内,城墙就会竣工。”

        木女王道:“我们一直以为至少还需要十五个十天。他会不会针对我们的估计加快了工程进度?”

        下面的维恩戴西欧斯审慎地说:“我们一开始也有这种怀疑,陛下。但是……陛下知道,我们有许多特别的消息来源……在这里讨论不大好吧。”

        “真是个牛皮匠。有时我觉得其实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亲自上外面冒过任何风险吗?反正我是从来没见过。”啊?约翰娜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是行脚自己的评论。她朝旁边包厢望望,能看到行脚的三只脑袋,两只正望着她。她分辨出了行脚的表情,他在笑,傻笑。除她之外,好像没有其他人听到他的评头论足。行脚显然只把那句话传给了她一个人。她瞪了他一眼,行脚马上恢复刚才职业翻译的表情。

        “铁先生知道我们会进攻,却不知道我们的秘密武器。据我们分析,他没有产生什么特别的怀疑,只是泛泛的疑心病发作。结果却很不幸,对我们的计划相当不利。”

        三四位大臣同时开口了。“都在大声抱怨。”行脚的声音总结道,“全是‘我早知道这个计划行不通’‘当时就不该同意进攻剔割分子’之类的废话。”

        约翰娜身边的木女王一声尖啸,互相指责声慢慢停了下来。“你们中有些人忘了一点:你们的勇气。当初我们决定进攻秘岛,因为它是一个致命的威胁。有了约翰娜的大炮,我们有能力摧毁这个威胁。如果铁先生学会如何利用飞船,我们必定会死无葬身之地。”女王的一个蹲在地上的组件伸出爪子,拍了拍约翰娜的膝盖。

        行脚又用高频谈话方式对约翰娜单独传音,咯咯地轻笑道:“本来还有点小事:让你回家,和星星上的人取得联系。但这些她不能对那些‘务实’型大臣谈。不知你猜到没有,这也是让你参加会议的原因之一:提醒那些笨蛋,眼睛别紧盯着地下,天上还有他们做梦也想象不到的东西。”他顿了顿,又替木女王翻译起来。

        “这次战役必须进行到底。回避战斗与输掉战争一样致命。所以,现在应该讨论的是这个:我们还能不能及时装备好一支具备攻击力的军队,将它沿海岸线运动到预定目标?”他一只鼻子朝大厅对面一间包厢一点,“斯库鲁皮罗,说简短些。”

        “要他说简短些可要了他的老命喽——哎哟,对不起。”又是行脚的独家评论。

        斯库鲁皮罗将几只脑袋伸出包厢,让大家都能看到他:“陛下,这个问题我已经和维恩戴西欧斯研究过。装备、训练一支大军,沿海岸向上运动,这些完全可以在十个十天之内完成。最困难的是制造大炮,还有训练共生体操作大炮。这些是我的专业范围,我负全责。”

        女王打断他的话,说了句什么。

        “陛下说得对,我们已经有了火药,威力跟数据机里的描述完全一样。铸造炮管却困难得多。直到不久前,炮管一冷却,尾部就迸裂了。不过我觉得,这个问题现在已经解决了。我手里至少有两尊没有损坏的炮管,本来希望再有几个十天进行实验——”

        木女王插话:“——现在却耽搁不起。”她的组件全部站起身来,环顾大厅,“我要求立即进行全面试验,只要成功,我们马上开始铸炮,以最快的速度。”

        两天后……

        斯库鲁皮罗竟然希望约翰娜能在开炮前检查检查炮管,这可真滑稽。那个共生体围着大炮转来转去,笨嘴拙舌地用萨姆诺什克语解说着。约翰娜在他身后踱着步子,一本正经地皱着眉头。在一段距离外,木女王和她的国务大臣躲在护堤后,注视着这番检查过程。嗯,这东西看上去倒真的像模像样。他们把大炮装在一辆小车上,可以后退,撞在一个土堆里,以缓冲后坐力。金属炮管是一次铸造成型的,大约一米长、内径十厘米宽。前面炮口装药填弹,炮尾有个引燃火药的点火孔。

        约翰娜的手抚过炮管。铅灰色的表面有点凹凸不平,熔铸炮管时好像还掺进了一些土块。就连内膛都没有做到彻底光滑。这会不会有问题?斯库鲁皮罗解释说,他在模子里加了些稻草,使金属冷却时不至于炸裂。对了。“你应该先少装些火药试试。”她说。

        斯库鲁皮罗的声音变得有点神秘,而且是外人听不见的高频谈话:“只是咱俩私下说说,我已经这么做过了。效果很好。现在该装满药做大试验了。”

        嗯,看来你还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她朝离自己最近的斯库鲁皮罗的组件微微一笑,这个组件脑袋上一根黑毛都没有。斯库鲁皮罗让她联想起超限实验室某些特别古怪的科学家。

        斯库鲁皮罗从大炮边退后两步,提高嗓门儿说:“你认为可行吗?可以开始了吗?”两只组件紧张地窥视着护堤后的国务大臣们。

        “嗯,可以,我觉得还行。”当然行。约翰娜的历史教材中详细描写了尼乔拉星球的古老大炮,斯库鲁皮罗直接把它的设计图抄下来了。“小心些。真要出什么问题,大炮附近的人谁都活不了。”

        “知道,知道。”一旦得到约翰娜的正式认可,斯库鲁皮罗像一阵风一样绕过大炮,将约翰娜护送回护堤后,不住地用爪族语对女王说着什么,肯定是对陛下解释试验过程。

        “你觉得怎么样?能行吗?”木女王轻声问约翰娜。她看上去比平时更衰老了。下人为她在护堤后面的青苔地上铺了一张垫子,她的多数组件趴在垫子上,头枕着爪子。瞎眼组件看上去在打瞌睡,淌口水的那只小家伙靠在它身上,不时抽搐一下。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和平常一样,离女王很近。这次他没替约翰娜翻译,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斯库鲁皮罗身上。

        约翰娜想起斯库鲁皮罗掺在铸模里的稻草。木女王的人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但是……她摇摇头,“我——谁说得准?”她跪起身子,张望着护堤外。这次大炮试验真像历史书里描写的马戏表演,有耍把戏的动物、有大炮,甚至还有一个马戏团用的大棚子。这是维恩戴西欧斯的主意,他坚持要把试验过程遮起来,以免被隐藏在远处山里的敌方间谍(不能排除这种可能)窥知秘密。即使这样,敌人仍然有可能瞧见什么。但只要能让铁先生越晚知道详细情况,对己方就越有利。

        斯库鲁皮罗围着大炮忙忙碌碌,一边忙一边自言自语。两只组件拖来一桶黑火药,倒进炮口,再送进去一沓丝纸,夯实,最后填进圆炮弹。与此同时,其他组件把小车推来转去,瞄准棚外的靶子。

        这是城堡大院靠近森林的一侧,位置在老城墙和新城墙之间。阴云低垂,细雨霏霏。约翰娜能望见山坡上的一角绿地。约一百米外便是老城墙,正好是写写画画遇害的地点。就算这门该死的大炮不当场炸裂,没人知道它能把炮弹射到多远的地方。约翰娜敢打赌,连那堵城墙都够不到。

        现在,斯库鲁皮罗转到炮尾这边来了,正努力点燃一根长长的木制点火棒。约翰娜只觉得胃里一沉,她知道,不会成功的。大家全是蠢材加外行,包括她自己,都是一路货。这个可怜虫转眼就会送命,而且一无所获,死得毫无价值。

        约翰娜站起身。我得阻止这一切。有东西抓住她的腰带,将她拽得低下身子。是女王的一个组件,两个行走不大正常的胖子中的一个。“我们必须尝试。”共生体轻声说。

        斯库鲁皮罗点燃点火棒。突然间,他不自言自语了,全体跑向护堤后找隐蔽的地方,只留下那个白脑袋组件。一眼看去仿佛是贪生怕死,但约翰娜马上明白了:准备点燃爆炸物的人类也会这么做——极力把身体隐蔽起来,伸出的只有那只拿火柴的手。这么做,斯库鲁皮罗虽然在冒着被炸残的危险,却不会被炸死。

        白脑袋的目光越过被踩得东倒西歪的草丛,瞧瞧斯库鲁皮罗其余的组件。它好像并不怎么担心,只在凝神倾听。相隔这么远的距离,它已经不是斯库鲁皮罗意识的一部分了,但这东西说不定比狗聪明得多。约翰娜看得很清楚,它正等着其余组件发出某种信号。

        白脑袋转过身,朝大炮走去,最后几米肚皮贴地匍匐前进,尽量隐蔽在小车后的土堆里。它伸出点火棒,慢慢转动,让火苗缓缓向下飘向点火孔。约翰娜在护堤后趴得更低了……

        爆炸声尖厉刺耳,身边的木女王猛地一抖。大棚里到处都是痛苦的思想声。约翰娜感到泪水涌进眼眶,她慢慢站起来,强迫自己将目光投向远处,投向刚才大炮所在的位置——周围一片浓烟,炮管却安然无恙。还有,白脑袋在大炮旁摇摇晃晃,显然被震得晕头转向,白皮毛上覆了厚厚一层烟灰。

        剩下的斯库鲁皮罗飞也似的奔向白脑袋。五只组件围绕着大炮雀跃不已,不时撞在一起。好长一段时间,其他观众只是怔怔地望着。大炮还在,岿然不动。炮手还活着。接着,仿佛想起一件小事,约翰娜的视线越过大炮,遥望山坡。那儿,老城墙顶部,一个一米宽的大洞,刚才还没有那个洞呢。把那么老大一个洞遮起来不让敌人间谍发现,维恩戴西欧斯这下可得费老鼻子劲了!

        鸦雀无声化为约翰娜从来没听过的最吵嚷的一片混乱。平常那种咕噜咕噜声,还有再稍稍高一点便超出人类听觉范围的咝咝声。大棚对面,她不认识的两个共生体竟然撞在一起,混成一个由九个或十个组件组成的超大型组合。

        约翰娜转身拥抱女王。女王没和其他共生体一块儿大喊大叫,她蜷成一团,几个脑袋抵在一起,颤抖不已。“木女王?”约翰娜拍拍一个大胖子组件的脖子,它却猛地躲开,它的身体抽搐着。

        古时候那些致命疾病的名字一下涌进她的脑海。整个组合患上这种病会有什么后果?出事了,出大事了,却没有一个人发现。约翰娜跳了起来,尖声大叫:“行脚!”

        五分钟后,他们把木女王送出了大棚。这地方仍旧像个疯人院,但约翰娜耳朵里什么都听不到,一片死寂。她帮忙将女王抬上大车,但在那之后,他们再也没让她接近她。连热心替她翻译每句话的行脚都让她走开。“没事的。”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便奔向大车,抓起说不出叫什么的毛茸茸驮兽的缰绳。大车启动了,四周警卫簇拥。一时间,约翰娜眼里看到的只有爪族世界的古怪,觉得这里的一切是那么不可思议。显然是不得了的紧急情况,一个生命也许危在旦夕,人们奔来跑去。可是……共生体们已经镇定下来,没有谁再挤成一团,更不触碰其他共生体。

        这种感觉转瞬即逝,约翰娜也跑了起来,跟着大车跑出大棚。泥地上湿漉漉、黏糊糊的,她想在草丛上跑,却差点陷进泥坑。一切都又冷又湿,天空也是阴沉沉的钢灰色。方才大家的心思全都放在试验上——会不会是铁先生的内奸干的?约翰娜绊了一跤,双膝磕在烂泥里。大车拐过一个弯,上了卵石路面,不久便消失在视线外。她站起来,在雨中泥泞里高一脚低一脚地继续向前走,速度却放慢了。她帮不上什么忙,什么忙都帮不上。和写写画画交朋友,于是写写画画被杀害了;和木女王交朋友,现在女王又……

        她独自一人走在两边都是城堡仓库的卵石夹道上。已经看不到大车了,只能听到前面车轮发出的哐当哐当声,维恩戴西欧斯手下的警卫来来回回,在她身边跑个不停,不时停下来,缩在墙壁的凹处,避开对面跑来的人。这些人对约翰娜的问题充耳不闻,说不定他们连萨姆诺什克语都不会说。

        约翰娜有点迷路了。大车的声音仍然能听到,但好像在什么地方拐了一个弯,声音这时已经转到她身后了。他们正把木女王送到约翰娜住的地方!她掉头向回走,几分钟后便爬上那条通向自己那幢两层小楼的山路。最近几周,她一直和木女王一块儿住在这儿。约翰娜已经筋疲力尽,再也跑不动了,只能慢慢走上山坡,模模糊糊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沾满泥浆。那辆大车就停在离门五米的地方。山坡上到处是负责警戒的共生体,爪子端着十字弩,却没有搭上箭。

        西边浓黑的乌云分开一道缝,透出一缕午后的阳光,潮湿的灌木丛和大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与群山之上阴沉沉的天空形成鲜明对比。黑暗和光明交织在一起,约翰娜一直觉得这种景象特别美丽。

        警卫们分开一条路,让她进去。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站在门口,三个组件望着她,第四个,疤瘌,把它的长脖子伸进门,注视着屋里。“她要我们把她送到这儿来。”他说。

        “出……出什么事了?”约翰娜问。

        行脚做了个相当于人类耸肩的动作:“大炮开火时震的,但本来也快了,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他的几个脑袋上上下下动个不停,那种动弹的方式有点古怪。约翰娜突然间明白了,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个共生体在笑!乐开了花。

        “我要见她!”她冲了进去,疤瘌慌忙缩进屋,躲开她。

        屋里黑乎乎的,只有从门口和高高的窄窗射进来的一点光线。约翰娜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适应。有什么东西……闻上去湿漉漉的。木女王躺在她每天晚上躺的厚垫子上,蜷成一个圈。约翰娜走了过去,跪在女王身边,刚伸手一碰,共生体便不安地躲开了。有血!垫子中间好像还有一堆东西,像内脏。约翰娜只觉得一阵想吐。“木……木女王?”她轻声唤道。

        女王的一只组件凑了过来,鼻子拱到姑娘手里:“你好,约翰娜。这种时候……有个人紧挨在身边,这种感觉——真是奇特呀。”

        “你在流血。出什么事了?”

        轻轻的,人类的笑声:“我很疼,但很好……瞧。”瞎眼组件嘴里叼着个湿淋淋的小东西,另一只组件正舔着它。不知是什么,但那东西显然是活的,还在不住地挣扎扭动。约翰娜想起来了,这段时间,女王胖了不少,动作也比原来笨拙得多。

        “是……是个婴儿?”

        “对。一两天内我还会再生一只。”

        约翰娜跌坐在地板上,双手捂住脸,泫然欲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有一会儿工夫,木女王什么都没说,只舔着新生的小东西的全身,然后把它放到一只组件身边,让它偎着它的肚子。那只组件准是它妈妈。新生幼崽拱近些,鼻子埋进妈妈肚子上的软毛里。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至少没发出约翰娜听得到的声音。女王这才说:“我……我不知道能不能向你说明白。这……太困难了。”

        “什么困难?生宝宝吗?”约翰娜的双手沾满从垫褥染上的血,黏糊糊的。生孩子当然难,在这种落后星球,生孩子肯定更难,这是免不了的,一切生命都有这一关。正是因为这种痛苦,你才需要朋友的帮助。这是一种欢乐之前的痛苦。

        “不,我说的难不是生孩子。在我能记得的时间内,我生了一百多个孩子。可这两个……我这个组合就到此为止了。我怎么才能让你明白呢?你们人类不能永生永存,你们的后代永远不能成为你们自己。我已经决定了,生了这两个以后,我就会终止木女王这个存在了六百年的自我。你瞧,我准备把这两个收作自己的组件,成为我的一部分……这么多个世纪以来,这还是头一次:我不是父亲,只是母亲,同时又是一个幼崽。”

        约翰娜望望那个瞎眼件,又望望那个淌口水的组件。六百年的血亲通婚!这就是保持自我意识的代价。“它的父亲是谁?”她莽莽撞撞地问。

        “你猜是谁?”声音来自门外,行脚·威克乌阿拉克疤瘌的头从门角朝里窥探着,只露出一只眼睛,“木女王只要做出决定,就会毫不犹豫坚决完成这个决定。她是有史以来保持自我意识时间最长的共生体。她的血脉——或者按数据机的叫法,她的基因——已经遍及全世界。而现在,又加入了来自一个最疯疯癫癫的浪游者的基因。”

        “也是最聪明的浪游者。”木女王道,她的语气既忧伤,又像开玩笑,“这个新的我聪明程度绝不会在从前的我之下,很可能更加灵活,适应性更强。”

        “我自己也怀上了。”行脚说,“我简直高兴死了。我当四位一体的时间太长了。想想看,不久以后,我就会增加幼崽——来自木女王本人的幼崽!也许今后的我会沉稳些,定下心来安安分分过日子。”

        “哈!就算加上两个跟我生的幼崽,也安定不了你那颗浪游者的心。”

        约翰娜听着两人互开玩笑。这些话里的意思大异于人类,观念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但话里的感情却非常熟悉,非常亲切。还有那些玩笑,好像从前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她想起来了,是她五岁那年,爸爸妈妈把刚出生的杰弗里带回家。当时他们也是这么说话的。她记不起父母当时的话,连他们说的大致意思都忘了——但语气是一样的,跟现在的木女王和行脚一模一样。

        约翰娜坐在地板上,这一天的紧张突然间烟消云散了。斯库鲁皮罗的大炮成功了,大有机会重新夺回飞船。就算夺不回来……她隐约觉得,自己已经回家了。

        “我……我能不能摸摸你的小宝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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