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把你生成这样的吗?
他的呼吸非常短促,甚至完全停顿。有10秒钟到15秒钟的时间,他完全没有呼吸,随后他才又开始呼吸。
又短又急,吸气,呼气,三次,四次。
仿佛是他的身体所发出的某种信号,某种信息。
这又是对谁发出的信号?通过这些信息,他究竟想联系谁呢?
他的呼吸又暂停了。这次,连守在床边的本杰明都暂停了呼吸。
他们一起深吸一口气,这将是最后一口气。
他们似乎希望借着这最后一口气,将他们所熟悉的世界、生命,甚至彼此,全部定格,牢牢记住。
夕阳逐渐沉入远方的峡湾,夜幕降临,湖面在白昼时种种富丽多彩的光影变化也趋于平静。最后一抹斜阳照进刚擦拭干净、闪闪发亮、面对着阳台与海面的窗上。他们千呼万唤的夏季时光尚未真正开始。
他们居住的城市又窄又暗,这里映照着某种奇异、近乎虚幻不实的光线。
他想要永远受到这道光线的映照。是的,永远。
然而斜阳自顾自地继续下沉,终于消失在湖对面的树丛后方。没有了阳光,他们马上就会感受到凉意,不得不进入室内。
母亲早就千叮咛、万交代,要他把小睡衣穿上。然而他还是一直窝在阳台上,流连忘返,直到最后一抹余晖也终于消逝无踪。
他努力控制,使自己不要眨眼,努力保持下去。
海与天,斜阳与晴空。
父亲将温暖的大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们不想再重复一遍。
本杰明又吸了一口气,但这次,他的爱人却没能跟进。
爱人的头轻轻地垂落下来,转向他。那空洞、迷茫、显然已经无法看见任何东西的眼睛直视着本杰明,眼神越过他,望向远方……
“他停止呼吸了。”莎拉耳语。
至此,光线已经完全消失。沁凉的夜使他柔软、稚嫩的身体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本杰明将脸庞贴近拉斯穆斯,仿佛想要验证自己所见不假。他略带不悦地低喃自语,仿佛想彻底否认莎拉刚才说的话。
“不,不,不!我看到他还在呼吸!”
不,不,不,不。
一位护士小姐走了进来,看似匆忙,却又气定神闲。她量了量病人喉头处的脉搏,一语不发,聚精会神,表情相当严肃。
“他没有呼吸了。”莎拉重复道。
她为什么这么说?
本杰明绝望地摇头:“可是,我看到……”
“嘘!”
护士小姐取出听诊器,聚精会神地聆听,寻找着病人的心跳声。
然后,她叹了一口气,向后退了一步,仿佛要为哀悼者腾出一点空间。她亲口证实了莎拉已经知道的事实。
暮夏时分,莎拉、哈拉德和拉斯穆斯在森林里漫步。莎拉和拉斯穆斯蹲坐着,采着蓝莓。拉斯穆斯用他金黄色的漱口杯装他刚摘下的蓝莓。这只漱口杯就是他的幸运金杯,每次他们到森林里采蓝莓,他一定会带着它。
他不时地把手伸进莎拉带来的白色大塑胶桶浸一浸。他们计划整天待在森林里,所以事先准备了野餐盒,有热巧克力、三明治和涂了奶酪与果酱的鸡蛋糕。他们准备继续前往附近一处砍伐过的再生林,希望能在那儿找到覆盆子。如果那儿有够多的覆盆子,莎拉就可以用这些野莓酿果汁了。
哈拉德突然急切地对母子俩打手势,示意他们过来,但要保持安静,不要出声。对面有样东西,他们一定得看一看。
“拉斯穆斯,你看,原野那边!”他近乎无声无息、悄悄耳语,同时伸手为儿子指出方向。
一只白麋鹿正在开阔的原野上漫步。其实它的外形和其他麋鹿没有什么不同,只有颜色不一样,然而当它从阴暗浓密的树林中缓步而出,仿佛一头只有在北欧古冰岛神话中才会出现的圣兽。
与众不同,遗世独立,不属于任何群体。
“看到没,拉斯穆斯?白色的麋鹿!”
妈妈在他耳边低语,仿佛怕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随后,她将手臂保护性地搭在他的肩膀上,将他拉到自己身边。
“看到啦,看到啦!”
拉斯穆斯应着,不耐烦地将母亲的手臂甩开,朝这头陌生、奇特的动物靠近一步。
麋鹿抬起头来,朝他们的方向望去。它就静静地站在原地好长一段时间。
站在那儿,静静地瞧着他们。
与众不同,遗世独立,不属于任何群体。
拉斯穆斯知道,这只麋鹿正盯着他,仔细打量着他。
与众不同,遗世独立,不属于任何群体。
随后,这头奇特的圣兽走回森林里,无声无息,仿佛不曾存在过。
就像沉入一片深郁阴暗的湖水。
本杰明还坐在拉斯穆斯身旁,但是拉斯穆斯已经不在了。他已经撒手,进入另一个世界,摆脱人间一切风风雨雨。
莎拉温柔却坚决地推推哈拉德,将他带离病房。她的口气无比温柔,仿佛正对小婴儿说话。
“来吧。我们应该让他和拉斯穆斯独处片刻。”
他们小心翼翼地带上身后的门。本杰明甚至没发现他们已经离开病房。
他眼中只有心爱的人。
爱抚着他的脸颊、稀疏的头发,与病魔的搏斗已然画上句号,拉斯穆斯的脸竟突然变得平滑起来。本杰明不禁微笑,从眼前景象看来,他的爱人仿佛只是小睡片刻,很快就会醒来。
他可能还做着好梦呢。
“他要擦去他们一切的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哭号、疼痛,因为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本杰明贴近拉斯穆斯的脸颊,仿佛要将他脸上每一道纹路永远封存在记忆深处。
他知道,当自己踏出这间病房,就意味着诀别。
他们一起度过最后这些日子的这间病房,俨然已成为圣厅。拉斯穆斯已经成为圣人,病房里的一景一物,病床、紊乱纠缠的被单、沉闷又带着甜味的空气、盛水的玻璃杯、食盐水、点滴架,一切都已成为永恒的圣物。
只有他,就只有他无法随之变得神圣。
他知道,只要他一离开房间,他就不再属于他已然习惯的“我们”。他将会孤单一人,他就只是本杰明,他会彻底失去自己原有的身份,他将会无依无靠。
他将无人可爱,无人可保护,无人可守护,不需要再顾及任何义务和责任。简单地说,他自由了,完完全全自由了。
但他不想,不想要这样的自由……
因此,他只有努力拖延当下,贴紧爱人的脸颊,努力抹平两人之间的距离。他爱抚着拉斯穆斯的双颊,抚摸着他的发丝,亲吻他,对着他低语。
泪水早已潸潸而下,浸湿了爱人的脸庞,他却浑然不觉。
“现在的你,好美,好安详。”他低语着,“你再也不痛了,这样,我也不会痛了。”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又将这句话重复了两次,好似要将这句话变成一首小小的短诗,永远印在自己的心里。
“现在的你,好美,好安详。你再也不痛了,这样,我也不会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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