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雄坐在桌前用餐时不住地拿眼偷觑着堂哥,她觉得堂哥的变化不仅在外形上,性格上也跟以前大大不同了,那个性格孤僻、沉默寡言的文弱少年已被一个饱经沧桑、世故且善于见风使舵、夸夸其谈的陌生男人所代替。阿雄在陈掌柜答应堂哥留下来的时候忧喜参半,她不知道她将面临一些什么,温暖而酸楚的亲情转瞬即逝,凶多吉少的预感像深冬的山岚一样冰凉而弥漫。阿雄给堂哥夹了几块鸡肉,陈掌柜已听阿雄说了王士毅非常嗜酒,陈掌柜亲自把壶斟酒。但阿雄发现堂哥喝得很节制,只是用嘴轻轻地抿,阿雄觉得堂哥喝酒如此斯文简直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在阿雄的记忆里堂哥是见酒就醉的。堂哥喝酒总是仓促而莽撞,跟他的外形气质很不相配。在渐渐长大了以后,阿雄去他家的次数逐渐少了,但每一次去他不是在喝酒就是醉躺在那儿。经堂哥的提醒,阿雄重新回忆堂哥喝酒的情形时似乎觉得确实与自己有关,堂哥醉酒时的神态既狼狈又忧伤,望着她的眼神也不对劲,一双眼球往上翻眼白,硕大的眼睛在阿雄的回忆里具有一种悲痛欲绝的意味。阿雄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堂哥到如今还这么痴迷,这么痛苦。阿雄觉得陈掌柜是太傻了,他竟丝毫也没察觉王士毅的来意。
精明的少东家把阿雄堂哥领进陈府的时候是很想看一番陈掌柜的笑话的,从王士毅粗略的介绍中,他已觉察此人跟阿雄不会是单纯的堂兄妹关系,可是吃饭时他发现父亲跟此人已经谈笑风生,自然感到蹊跷不已。
“陈掌柜斗蟋时,选用何种葭法?”王士毅抿了一口酒之后,又把话题绕到了蟋蟀上。
“大多以鼠须为之,把老鼠须蜡粘在竹签上,以此掭蟋可确保蟋蟀不受伤害。”
“鼠须细软自然不伤蟋蟀,但运用很难自如,我认为还是用葭草最好。于白露前夕,选葭草梗长直者,于饭甑内蒸之,然后置日中晒干,三蒸三晒之后,选茸毛丰满、草色明坚者用蝇头浆染之,此葭为最上等,既好用又不会使蟋蟀受到丝毫损害。”
陈掌柜说:“王兄不愧为行家,你所说的这种方法练就葭草,我早就采用了,一般大的场局我才用这种葭草,平常逗乐儿,鼠须足以对付了。运用鼠须,我是为了锻炼运葭的功力,鼠须细若游丝,功力不到者自然会功亏一篑。”
“运葭手最忌僵硬,最妙的锻炼方法是用小豆三粒,用拇指、食指、中指合捻使之滚动,以此不断运作,然后用葭则手指灵活轻捷。江淮间的老手都是用三指实拈葭柄,夹在虎口,全用手腕之力,而北方人则用三指捻之耳。”王士毅继续卖弄着。
“运葭之力也是因蟋而异,山间岩缝里的硬壳大蟋轻则隔靴搔痒,而像芦苇丛中的灵敏小蟋自然不能重掭。”陈掌柜说。
接下来,陈掌柜趁着酒兴大侃了一通,时间一长,王士毅只有点头称赞的份了,他肚子里的那点货色已掏空了。
“初捕来的蟋蟀,”陈掌柜说,“性情未驯服,运葭稍不注意就会使其惊跃,只能在项上或肋间轻轻掭之,若在尾部或钳上骤然着葭,蟋蟀必然惊吓蹦跃,受其惊吓的蟋蟀在斗蟋时往往临阵惧怕,不堪一击。”
接着陈掌柜更细致地讲了锈葭、点葭、提葭、抹葭、挽葭、挑葭等诸多葭法。
阿雄自嫁进陈府以来还是第一次听陈掌柜讲了这么多蟋蟀知识,而作为斗蟋玩家必不可忽视的葭法一项,陈掌柜知道的就如此之多,阿雄是惊叹与嫉恨相交。陈掌柜一谈起蟋蟀就青春焕发,神采飞扬,给阿雄的感觉是她似乎还不如蟋蟀更重要。阿雄记得自己虽就这个问题追问过他,是她重要还是蟋蟀重要,陈掌柜的回答当初在她看来是一句戏言,她隐约记得陈掌柜最后是这样说的:当然是蟋蟀。
阿雄在听了陈掌柜为那只长颚蟋而牺牲爱妾的故事之后,曾有过一个强烈的冲动,她要找一个机会试一试她和蟋蟀在陈掌柜心中的重量比,如果是她重了,她不仅战胜了蟋蟀也战胜了陈掌柜的爱妾珠珮,阿雄曾为这种冲动中的念头夜不能寐,既陶醉又恐怖。今天陈掌柜在侃他的蟋蟀经的时候,那种念头又姗姗而至。阿雄希望今夏跟陈掌柜去鸡笼山捉蟋蟀,可是这一想法一出现,阿雄就觉得自己过于荒唐了。去鸡笼山还能遇见那条响尾蛇吗?即使是遇上响尾蛇,没有那只长颚蟋,机会依然产生不了。
阿雄在这个晚餐时分注视着陈掌柜的神情,陈掌柜自然毫无察觉,堂哥王士毅也误以为阿雄的表情不过是一种对别人谈论自己不感兴趣的话题时所产生的烦躁而已。
其实阿雄的神情里暗藏着一个秘不可示的欲念。
久别重逢的堂哥在阿雄的这种欲念里也荡然无形。
阿雄后来在遭到灭顶之灾的时候,脑子里不止一次闪现出这一晚的情形。
阿雄当然记得那一晚陈掌柜在酒足饭饱之后仍没离开膳房。
陈掌柜谈兴极旺,自被少东家讹诈以来,陈掌柜第一次有了如此的好兴致,而这仅仅是因为遇上了一个略通蟋蟀经的不速之客。
陈掌柜甚至吟起了古人总结的斗蟋葭法的歌谣。
阿雄在遭到了那种致命的打击后,自然忆不起陈掌柜吟的那些词句,她只记得陈掌柜在吟歌谣的时候那眉飞色舞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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