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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

        四十一

        每当那临着村街的铝合金大门开了的时候,路过的人就会看到楼下那八根水磨石廊柱。那廊柱是乳黄色的。看上去圆润光洁,坚硬挺拔。然而,当人们再路过的时候,便又觉得那廊柱像变了样似的,上粗下细,带弧儿的,一根根似倒立着的酒瓶……

        四十二

        立冬的时候,场里着火了。精挑细选是我们的追求,这场大火断断续续地烧了好些天,把扁担杨的人心烧得更乱了。

        这场火是在夜里烧起来的。立冬以来,天渐渐冷了,一擦黑儿人们就不出门了。这天夜里,开初人们只看到西天里有红红的一片,坐在屋里就看到了,可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当火轰轰烈烈地烧起来的时候,人们才知道是麦秸垛着火了。各家人都惦挂着自己的垛,匆忙忙担了水桶赶到场里,可那烧起来的麦秸垛已救不下了,麦秸着火是没救的。好在这天夜里没有风,只烧了一家的垛,人们也就暗暗地松了口气。

        不了,烧着的偏偏是麦玲家的垛,麦玲子爹是披着棉袄穿裤衩子跑出来的,他一看烧了他家的垛,别人家的都好好的,立时跳脚大骂:

        “日他妈,得罪哪小舅了?把娃儿给恁扔井里了?把恁娘日死了?!……”

        麦玲子在一旁站着,忙拉住爹不让他骂。可犟脾气的“老杠”一窜一窜地骂得声更高了,谁也劝不住他。这时,场里站的人也都议论纷纷:是呀,好好的,麦秸垛给人点了,八成是得罪谁了吧?

        暗夜里,村人们你看我,我看你,眼都绿绿地发亮,仿佛各自都揣着一点不愿让人知道的小想头,那小想头只能躲进屋里,躺在床上的时候才能偷偷说的……

        火渐渐地熄了……

        场里站的人也渐渐地散了。麦玲子强拉着爹往家走,可“老杠”走一路骂了一路,恨得直跺脚……

        第二天早上,人们忽然又听见大碗婶在村街里拍着屁股高声大骂!原来,后半夜的时候,她家的麦秸垛也被人偷偷地点着了。早上去看的时候,已成了一摊黑灰……

        往下,火越烧越大了。接连几天夜里,场里的麦秸一垛接一垛地腾上了天空!熊熊的火光把半个天都映红了,火焰卷起来的浓烟滚滚地飘进了扁担杨,飘进了一家一家的小院。整个扁担杨像炸了的蜂窝一样,一会儿跑出来了,一会儿又跑回去了;一会儿是这家的麦秸垛着火了,一会儿又是那家的麦秸垛着火了。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一片叫骂声!

        扁担杨村人仿佛一夜之间就都传染上了疑心病。在墙角处、背影里、门后头、床头上,到处都在嘀嘀咕咕地猜测议论。连走路都像贼似的,轻轻来,轻轻去。你偷偷地看看我家,我悄悄地瞅瞅你家,都仿佛看出了一点可疑之处。然而,谁也说不清火是怎样烧起来的。没有被烧的人家害怕自家的麦秸垛被烧,心里惶惶不安;被人烧了麦秸垛的人家更是恨得咬牙,旁敲侧击,逢人就骂。一个个眼都熬得红红的,那脑子不知转了多少圈了,各自都在绞尽脑汁想自己的仇人,想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谁了……

        乡公安特派员来了。县公安局的马股长也带着人来了。可整整在村里、场上查了一天,也没查出个究竟来。不过,越查头绪越多,一下子就有了几百条线索!你说是我,我说是他,他说是……哎呀,几百年的陈谷子烂芝麻全都翻出来了:你头年药死了我一只鸡子;我在红薯地里扎了他的猪;他犁地时多犁了一沟儿,两家打起来了;谁跟谁又因为谁结下仇了……连马股长也给弄糊涂了,他不晓得乡下着火竟会牵连这么多人,这么多事。告发者竟是被告发者;被告发者又是告发者。更可怕的是几百户人家都成了怀疑对象,却查不出火到底是谁放的……

        可是,一到夜里,不定啥时候,火又突兀地烧起来了!眼看着场里的麦秸垛越来越少,黑色的飞灰像蝴蝶似的飘得到处都是,一垛一垛的麦秸都化成了灰烬……

        凶手到底是谁呢?

        当大火连续烧起来时,麦玲子愣住了。

        不错,第一场火是她点的。可她没想烧人家的垛,她烧的是自家的麦秸呀!她烧了自家的一个麦秸垛,竟然引出一连串的大火,十几垛麦秸都跟着化成了灰儿,这的确是她没想到的。

        她心烦,心烦才干出这事来的。近些天来,她一直烦得想发疯,看什么都不顺。不知是否有人研究过年轻姑娘的心理,人到了一定的时候就睡不着觉了,总是胡想一气。麦玲子想得很多,也很怪。她想到过死,也想过一些别的乌七八糟的事情。夜里想,白天也想。她有时会想到变成一只小鸟飞出去,在无垠的天空中悠悠地飞,那有多痛快呀!有时她想马上就死,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啦,啥也不想啥也不看了,像春堂子那样的,眼一闭啥都不说了,可想是想了,念头转到死角里的时候,她也没干出什么来,最终也不过烧了自家的麦秸垛。

        其实,那天夜里她已经躺下了。可老鼠吱吱叫着窜来窜去,墙角里的蛐蛐也长一声短一声地焦人;床上的跳蚤更是一蹦一蹦地痒得钻心,她睡不着,就爬起来了。她爬起来听见爹在隔壁屋里打呼噜,呼噜声很响,带着一股很浓的酒臭气,自然还夹杂着“咯吱咯吱”的磨牙声。不知怎的,她的心火一下子就烧起来了,脑子里“嗡嗡”地像有一万只蜜蜂在叫!她悄悄地下了床,走出了院门。当她出了门之后,她下意识地发现她手里握着一盒火柴!

        她在场里站了很久,一个人默默地站在那儿,突然就想起了死了的亲娘。娘一辈子连家门都没出过,人就像木头一样总给爹去压……那时她还小,但夜里的恐怖给她留下了很深很深的印象。她一想到那些个臭烘烘的夜晚,总像看到了娘那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的脸。爹一喝醉就去找娘的事,娘的叫声十分的尖利!那叫声像是扎在她脑海里去了……

        麦场里寂无人声,一个个麦秸垛儿自立着,月光像水一样凉,把那圆圆的影儿斜投在地上,一会儿明了,一会儿又暗了。夜气寒寒的,她哆嗦了一下,火柴“啪”一下掉在地上了,她弯腰去捡,捡起来紧紧地攥在手里。同时,她心里生出了一股强烈的渴望,她渴望自己干出一点什么事来。陡然一种无可名状的破坏欲攥住了她的心。她再也停不下来了,她像猫一样地朝自家的麦秸垛走去,她在麦秸垛前站下来,“嚓”地划着了一根火柴,一根,她只划了一根……

        事后,她有点后悔了。平静下来她就后悔了。她本想跟爹说说这事儿,让爹骂一顿算了。家里没有喂牲口,点了麦秸垛也没啥大关系的。可她没想到爹会发那么大火,看爹正在气头上,她也就没敢说,再后,火越烧越大了,连公安局的人都惊动了,她就更不敢说了。

        然而,麦玲子还是不明白。这事也太蹊跷了,点了自家的麦秸垛,怎么就惹得一村人的麦秸垛都跟着烧呢?这真是太邪了!是人干的,还是鬼干的?点一垛,点两垛,怎么会一垛接一垛地烧起冲天大火呢?后来的火究竟是谁点的?她想不明白,怎么也想不明白。一时,她很怕很怕,怕公安局的人会查到她的头上,那她是说不清楚的,她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再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村里乱糟糟的,谁会信她呢。一时,她又想立马站出来,对全村人说:火是我放的,第一场火是我放的。我点了自家的麦秸垛,这大火是我惹起来的,让公安局的人把我抓走吧!可思来想去,她还是没敢说。

        那么,谁是凶手呢?

        麦玲子觉得自己不是凶手,她点的是自家的麦秸垛,毁坏自家的东西不能算是犯罪,麦玲子没有犯罪。然而,失火的原因却是她一手造成的。她抛出的第一根火柴成了犯罪的根源,正是她造成了连续不断的大火,造成了整个村子的混乱,她不想承认,可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念头在她脑海里反反复复地出现,就像一个扯不清理又乱的线团子,搅得她头皮都快要炸了。于是,一切又重新开始,她觉得她是有罪的,她就是凶手。

        当“凶手”的念头在她脑海里逐渐加重的时候,她竟然有了一点点快乐,说不清楚的恶的快乐。虽然她有点怕,虽然对意外结局的恐惧紧紧地攥住了她的心,但她终于干出点事情来了。她既然能点自家的麦秸垛,就可以点别人家的。她是能干的,只要她想干,这很容易。那么,麦玲子在一夜之间成了有罪的女人。从一个纯洁的姑娘到一个有罪的女人,她在有意与无意之间完成了人生的巨大跨越,她犯了罪。那种朦朦胧胧的人生渴望在犯罪之后终于唤醒了。她有能力有勇气犯罪,就有能力有勇气干任何事情。于是她的心灵从旧有的束缚中挣脱出来第一次得到了解放,走完了这一步,她就无所顾忌了。

        当麦玲子有了罪的意识之后,一个个夜晚都变得更加无法忍受。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向场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划着了一根火柴……紧接着心里就燃起了通天大火,炽热的火焰的烧炙烤着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神经。就是在梦中,她也是在火焰的燃烧中度过的,从此,不管她走向何处,这场大火将永远伴随着她……

        当火烧起来的时候,瘸爷落泪了。他站在门前,望着暗夜中那烧红的西天,暗自叹道:

        “应验了,应验了。那娃子算的卦应验了!”

        前些日子,他沐手焚香,刚刚埋下了第一道“符”,祸事就又出来了。“符”一共三道,是他花了四十块钱从“小阴阳先生”那里买来的,他本希望这道“符”能镇住村里的邪气,看来是镇不住了。不过,当初“小阴阳先生”倒也说了,这场灾是免不了的,当“止”在他身上。可怎么“止”呢?他却猜不透……

        那晚,瘸爷仍在费心劳神地破译那个神秘的◎,这个◎已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黑天白日都缠着他。不知有多少日子了,他像木乃伊似的呆坐着,以全身的精血去悟这个◎,他觉得这个◎牵制着全族人的身家性命,牵制着扁担杨的未来。这里边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奥妙,有包罗万象的人生……他掉进去了,掉进去就再也游不上来了,有时候,他觉得他年迈的生命已燃烧净尽,灯油快要熬干了,随时都会死去。但他又觉得不能死,他得给扁担杨的后人有个交代。他要拯救这个被邪气笼罩了的村庄,把族人引上正道。正是这个崇高的信念支撑着他年迈的躯体,使他一日日在这个◎里挣扎着……

        这时候,卧在他身边的老狗黑子突然叫了起来,叫得很凶。立时,一村的狗都跟着叫起来了。

        黑子的叫声把他从深不可测的◎里唤了回来。他抬起头,一下子就看见了那烧红了半个天的火光!

        “着火了!着火了!快救火呀……”

        他慌忙走出来,站在院里大声呼叫。看看仍无动静,老人拄着拐杖走上村街,用拐杖敲一家一家的院门:

        “着火了!着火了!快去救火……”

        当村人们都担了水桶跑出来的时候,瘸爷才松了一口气。

        可是,火又接连不断地烧起来了。一团一团的火球在麦场上滚动翻卷,尔后化成一片黑灰!只见那飘舞的黑灰像蝴蝶一样飘上天空,带着一股浓重的焦煳味扑向扁担杨……

        瘸爷神色肃穆地站在院子里,默默地望着夜空里的火光,连连顿着手里的拐杖,叹息不止:“邪呀,太邪了!”他觉得这场可怕的火灾已经烧到村人们的心里去了,村子里再不会平静了。乱了,一切都乱了!他得想法“止”住这场火灾,不能再让它烧下去了。

        可怎么才能“止”得住呢?连公安局的人都查不出结果来,他又能怎样呢。无奈,老人拄着拐杖去找杨书印了。他是村长,是扁担杨最精明的人,他也许有办法。再说,他该管的。

        失火的时候,杨书印正在床上躺着,他的偏头痛病又犯了。

        场里烧了一垛麦秸,他根本就没当回事。他最忧心的是那个狗儿杨如意。这娃子太棘手!当他觉得他的权力和威望受到威胁的时候,他不得不考虑得长远些。是的,这娃子让他睡不着觉了。从那天晚上交手之后,杨书印就睡不着觉了。他一生当中处理过许多棘手的事情,从没有败过。可这娃子分明是个很强硬的对手,是他最喜欢也最恨的一个人。他喜欢这娃子的才干和胆略,恨这娃子的狡诈和残酷。每当他想到这娃子一点情面也不留的时候,他的头就木木的发痛!

        可杨书印毕竟是杨书印,他也是治过人的。

        早些年,他亲手把一个看中的年轻人毁了。那小伙子很聪明,是高中生,又是复员军人,在部队里曾当过团部的文书,一笔好字。他一下子就看中了,回来没几年就推这小伙当了支书。可这娃子渐渐就把他忘了。很长一段时间不到他家里来,做什么事也不和他商量。后来竟然屡次跑公社书记那里反映他的情况。这一切杨书印都看在眼里,可看见了却只装着没看见。干脆什么事也不管,什么事也不问,一切都让这娃子出头。囚这娃子三番五次地去公社反映情况,公社书记为此专门找了杨书印一趟,很含蓄地问他:“村里情况怎么样?班子是不是不团结呀?……”杨书印却笑着说:“班子很团结,新支书是年轻人,干劲很大,很有魄力!对我也很尊重。工作做得不错……”往下,每当那年轻支书去反映他的问题时,杨书印却到处讲他的好话,渐渐地连公社书记也不相信那年轻人了。他觉得这娃子品质太坏,人家一手提拔了你,到处讲你的好话,你怎么老反映人家的问题呢?这样,说得多了,不但不去调查,连听也不愿听了。可这娃子还蒙在鼓里,仍然很积极地去公社反映杨书印的问题,干什么事都强着出头。有了权力,村里人也开始捧他了,经常有人请他去喝酒。初时他还谨慎些,谁请也不去。还是杨书印专门请了他一次,他才去了。以后请的次数多了,他也不在意了。谁请都去,终于喝醉到了不分东西南北的程度,尿到主儿家的灶火里了……那天刚好全公社的干部在这里开现场会,人都来齐了,这娃子还不知道呢(他怎么会不知道呢?这是个永久的秘密),当时,杨书印急得满头大汗,领着公社书记到处找他。等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醉得连裤子都提不起来了……公社书记气坏了,一怒之下叫人把他抬到会场里亮了亮相,当众免了他的职!免职的时候,杨书印掉泪了,他恳求说:“这娃子年轻,有才干,能不能再给他个补救的机会……”公社书记当场批评了他。事后,公社书记对他说:“老杨,你这人心太善了。他不知告你多少次了,你还替他说话!”杨书印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再后,这娃子在村子里混不下去了,杨书印又一次宽宏大量地安排他去煤矿上当工人。走的时候,这娃子感动得哭了,说他对不起杨书印。杨书印听了,还是笑笑,什么也不说。这娃子走了不到一年就被砸死了,那是个集体办的小煤窑,设备很差,经常出事故,要的就是下死力的农民……如今,这娃子就埋在村西的墓地里,萋萋的荒草覆盖着坟头,他死时才二十七岁……

        可是,这娃子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了),这一切都是杨书印事先安排好的。

        没有比杨书印更周全的人了。他每到这娃子周年祭日的时候还去坟里看看他。当他那阔大的身量立在坟前的时候,村人们都看见他掉泪了……

        这样的角色能败在杨如意手里么?应该是不会的。可这娃子不是一般人物,他不能太大意了,他得好好想想。

        然而,杨书印也没想到场上的火会越烧越大,连公安局的人都惊动了。马股长一到家里来,他就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了,假如这场大火连绵不断地烧下去,终有一天会烧到他的头上。若是他的麦秸垛也被人点了,那他就不是杨书印了。再说,案子不破,他的威望也跟着受影响。他不能不管了,他得截住这场火,不能再让它烧下去了。于是,他硬撑着从床上爬起来,开始盘算这场火的缘由了……

        杨书印是了解扁担杨的。他知道扁担杨村没有一个人有胆量连续放火,干这么大的事。当县公安局的马股长让他提供怀疑对象的时候,他沉思了很久很久,尔后抬起头来,凝神望着远处,淡淡地说:“这种事很难说。不过,前些天,有人回来了一趟,又悄悄地走了。”

        “谁?”马股长问。

        杨书印轻轻地吐出了三个字:“……杨如意。”

        马股长像是明白了杨书印的意思,立刻说:“先抓起来问问!”

        杨书印笑笑说:“问问也好,别冤枉了人家……”

        然而,当马股长回城去签“拘留证”的时候,一切都变了,杨如意的怀疑对象被排除了。有人打了电话,失火的时候,他正在县长家里坐着……

        杨书印听了,默默地吸着烟,心说:这娃子也够厉害了。好,很好。

        后来,当瘸爷找上门来的时候,杨书印急忙上前扶住老人,说:“哟,咋惊动您老人家了,快坐,快坐。”

        瘸爷坐下来,忧心地说:“书印,这事你得管呢。”

        “管,二叔,你放心吧,我管。”杨书印一口承当下来,果决地说。

        瘸爷叹口气:“唉,人心都乱了……”

        杨书印点点头说:“二叔,公安局的人在这儿住着呢,我能不管么。我正想去找您老人家商量呢。这案子牵连人太多,咱不能让马股长他们把人都抓走哇!”

        瘸爷抬起头来,盯着杨书印:“你知道……?”

        杨书印郑重地点点头,说:“我猜,八九不离十了……二叔,为扁担杨那些不争气的族人、娃子,你得帮帮我呀。”

        “你说吧,书印。”

        杨书印缓缓地说:“咱既不能让公安局的抓走人,也得想出个了的办法,这火要想止住,也不难。不过,总得有个人站出来……”

        “你是说让我去公安局投案!?”

        杨书印赶忙解释说:“不。您老这么大岁数了,怎么叫您受这罪呢!再说您老清白一世,就是我杨书印再没本事,也不能叫屎罐子往您头上扣。我去也不能让您去,我说的不是这意思,咱得想法把火止住。咱村只有一个人能止住,一个德高望重的人……”

        瘸爷忽然就想起“小阴阳先生”的话了,这话果然就应在他身上了。他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了。

        “二叔,这事怕只有您老出头了……”

        瘸爷默默地点了点头,“你尽管说吧,书印。”

        “我想,火不是一个人放的……”

        “真不是一个人?”

        “肯定不是。你疑心我,我怀疑你,火烧起来就没头了,各人都在寻自己的仇家……寻来寻去,牵连人越来越多,事也会越闹越大……二叔,这事让您老人家出头,我也是不得已……”

        “说吧,书印,说吧。”

        杨书印沉吟片刻,说:“二叔,您是五保户,只有一亩多麦秸,垛不大。你……把垛点了吧?”

        瘸爷好半天没说一句话,他慢慢地抬起眼皮,望着杨书印。他看到的是一双焦虑、忧伤的眼睛;一双诚之又诚的眼睛……

        “二叔,你做了一辈子好人,就再做一次吧。点了你的垛,村里人就不会瞎怀疑了。你当然不会黑着心烧别人的。这样,火就不会再烧下去了。火一熄,公安局查不出缘由,也就不会抓人了。”

        “能止住?”

        杨书印凄然地点了点头。

        瘸爷慢慢地站了起来,拄着拐杖走了……

        这天夜里,瘸爷的麦秸垛着火了。瘸爷没有去救火,他站在院里,神色凝重地望着西天里的火花,眼里的泪扑嗒扑嗒地滴下来了……

        着火的时候,杨书印也在院里站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说实话,没有治住杨如意,让这么一位孤寡的老人去“顶缸”,他心里也不痛快……

        果然,万精明的杨书印是最了解扁担杨的。历时数天,闹得人心惶惶的火灾,终还是熄了。虽然场上的麦秸垛已寥寥无几了,可杨书印家的麦秸垛却安然无恙。这是权力和威望的标志……

        然而,经了这场大火,那沸腾的人心还会静下来么?

        四十三

        入冬以来,在寒风中矗立着的楼房更少了像挂有玉米棒,红辣椒串儿那样的小瓦屋才有的村趣,显示了钢筋水泥的骨架所特有的冰冷和严峻。一个巨大而坚硬的固体,一个野蛮地堆立着沉重的黄色的固体,一个播撒着神秘和恐怖的固体,碎了扁担杨村的和睦、温馨的田园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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