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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剑佩声随玉墀步

        马蹄声急。一队骑者行进在入东都洛阳的大道之上,当前并辔的是广平王李俶和一名胡装娇艳女子——他的同母妹妹德宁郡主。德宁郡主焦急之情溢于言表,不时驱马扬鞭,李俶神色自若,只在不经意间,双目透出犀利之光,在夜色下熠熠闪烁。

        入皇城,过应天门,进宫城,弃马疾步,后跟的一大堆随从气喘吁吁,及到了东宫太子寝殿前,才各自停下脚步,两名侍女抢上前来要替德宁郡主解那枣红的披风,德宁郡主不耐烦地一掌推开,登着精制的小皮靴,咚咚咚地踏进殿去,李俶自己解下披风,扔给身后侍从,也跟着进去。

        太子玙正与太子妃张氏在灯下对弈,他身材瘦弱,面容憔悴,自从登上太子之位来,掣肘纷呈,明争暗斗无处不在,几乎已不堪疲累。张妃中等身材,系出名门,祖母窦氏是玄宗母亲昭成皇太后之妹,本是太子良娣,自韦妃被废后才立为太子妃,一双大而有神的丹凤眼和那高高的鼻梁相配,在端庄中透着风流,在凝视中更觉深邃。

        小黄门通报的声音未落,德宁郡主已经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径直一把掀翻了棋盘,黑黑白白的玉制棋子叮叮当当撒落满地,几名掌灯的小太监慌得趴在地上找个不休。

        “婼儿,你放肆!”太子对最宠爱小女儿的这番行为不由得发火。婼,是德宁郡主的小字。上下打量她一通,更加生气,“你看看你,穿的什么衣裳?这胡服民间女子穿着也就罢了,你堂堂郡主,居然敢穿进宫来,不怕圣上知道了?”

        “为什么!为什么要将我许配给郑巽?!”李婼根本不理不顾,直冲着太子的面嚷了起来。

        太子虽已料到有此问,但瞬间神情也黯然下来,张妃忙上前扶他坐下,连连使眼色想让李婼不要说下去。李婼却将手中的马鞭往地上一掷,呜呜哭将起来“父王您也太狠心了,那郑巽又丑又笨,我不嫁,我死也不嫁!”

        “你老大不小,说话就十六了,该懂点事情了吧……”太子再说话时,口气已经和缓许多。

        “不是你父王狠心,实在是”,张妃接着说道:“实在是李林甫专为此事求了你父王多次,郑巽是李林甫的表弟,你父王也是没法子。”

        “李林甫怎么了,就算他是右相,可父王是当朝太子呀,我也是堂堂郡主,用得着这么看人眼色吗?用得着这么委屈吗?”德宁郡主伤心地说道。

        太子一时还真没话可说,告诉娇纵惯了的女儿,自己一直被李林甫处处威胁,自身难保?怪只怪自身软弱,怪只怪这个女儿成天东游西逛招惹是非,竟然被郑巽瞧中。抬头看见广平王李俶也跟了进来,问道:“俶,你来干什么?也来为你妹妹求情吗?”

        李俶躬下身子,淡淡答道:“儿也觉郑巽其人,委实配不上婼儿。”

        太子仰望大殿顶部,黄澄澄光泽晦明的黄铜瓦片,当了八年的太子,很累很累。长舒一口气道:“圣旨已下,明早便会颁布,我已无力回天。”

        “不!”李婼长叫一声,哭着说道:“父王您可以据理力争的,就像王兄娶沈妃一样,您不是在圣上面前拒绝纳韩国夫人的女儿为正妃吗?”

        太子勃然变色,沉声问道:“谁告诉你的?谁说是我在圣上面前相拒的?”

        “长安城有一半的人——”李婼“都知道”三个字尚未吐出,已听太子喝道:“休得胡说,圣上英明通达,哪里是我可以左右主意的!再不准说这些话!张妃,领婼儿到你的侧殿歇息去!”

        李婼恨恨地一脚,悲切地喊了声“父王,我恨死你了”,便调头向殿外跑去,张妃急忙叫人:“李辅国,快带几个人跟住郡主,千万别让她乱闯走失!”李俶也要跟着去,却听太子唤道:“俶,你留下来!”又对张妃说:“你去歇息吧,我们父子还有些话要说。”

        屏退左右,大殿内只余下父子二人。

        太子凝视李俶说道:“你是在回长安路上折回的?”

        李俶答:“是。”伫立当场,再没一句话可说。

        太子叹了口气,看着面前的儿子,愈来愈有帝王处事端凝沉着的大器,然而这几年却愈来愈与自己疏离,说道:“我知道你还在怪我,怪我当初忍心离弃你母韦妃。”韦妃虽不是李俶生母,但一手将他抚育长大,胜似亲生。

        “儿不敢,儿知道,父王也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太子咀嚼着这句话,有些苦涩,又说,“你的王妃病得不轻,知道吗?”

        李俶的眉毛闪了闪,但太子没看见,听他答道:“是,儿正准备赶回府。”

        “那就早些动身吧,我不留你了。”

        清颐阁内兰气氤氲,李俶有些诧异,照说沈珍珠已病了十来天,该是满阁药味才对。素瓷、红蕊等见王爷回来,都纷纷跪下见礼。

        这才发现发出兰香的是放置在几案上的一只青色的釜,釜下支着一只小火炉,釜内水沸声如松风,问道:“怎么病了不煎药,反而煎起茶来?”

        素瓷答道:“回殿下,王妃自半月前偶感风寒,请了无数大夫延治,反倒病势日沉;王妃才命奴婢们停了药,专煎点茶喝,这两日却还较以往强些。”说完凝神听釜内水声,又回道:“殿下恕罪,水已煎好,奴婢得煎茶了!”李俶点头道:“你们都起来!”

        素瓷起身从橱柜中取出一只竹漆小匣,打开量取半匙茶末投入沸水中心,以竹箸慢慢搅动,只见那水如潺溪而茶末在水中如绿云,又如湘蛾头上轻盈欲堕的发髻,悠香彻骨,胸中烦襟顿开,李俶不禁微微一笑,开口赞道:“真是好茶!”素瓷笑着答道:“殿下,这是自然,但若没有王妃的煎茶之法,也不过是糟蹋了这茶中极品剑南蒙顶石花茶。”

        “原来这煎茶之法,是王妃教你们的?”李俶问,隔着织得密密细细的珠帘,依然隐约可见内室大红的帐幔,里面的人儿仿佛在微弱地咳嗽,转瞬又没了声息。

        “奴婢不过是学得一点皮毛而已,不及王妃十分之一。”素瓷边说边拿出两个釉色似玉而又微泛淡青色的茶盏,这是越窑的名品“如玉”,从吴兴带来的,只有四只,银娥失踪之事那天沈珍珠已摔碎一个,素瓷后来痛惜了老半天。将釜从火上取下,把茶汤和汤花分在盏中,嫩绿的茶汤在下,回潭曲渚青萍般的汤花在上,呈上一盏递与李俶:“请殿下尝尝。”李俶却只是微点下头:“先搁着吧。”说着,走进内室去。

        沈珍珠仍在昏睡之中。银娥之事后一日,兄长沈介福探望她,顺便带来些公孙二娘托人捎的雨后新茶,兄妹两人不免彻夜秉烛谈心,离别时又送至府门,这样就着了凉。她素来身子强健,没有放在心上,更没有延医问药,想着过几天自然会好。哪知这一病竟然愈来愈重,到了四五日后,已不能下地行走,刘润把宫中、长安城数得着的大夫已经请了个遍,该用的药都用了,并无起色。

        躺在床上的沈珍珠是如此娇弱,滑亮如缎的秀发只挽了个环,半散半开撒在枕上和肩头,遮住了她雪白的脖颈,那细腻而精致的脸上却只有苍白的感觉,眉尖微蹙,想是不胜病力。李俶不由泛起了几丝愧疚和怜惜,忍不住去握她露出被外的纤纤柔荑,却蓦地一惊,这只手寒彻入骨,竟是没有半分温度,他压低声音朝外喊道:“刘润——”

        刘润佝偻着背进来,李俶吩咐道:“速去建宁王府请建宁王并王妃来!”从怀中拿出自己的朱红名贴递给刘润:“就说本王延请建宁王妃屈驾为妃子治病。”

        “是,老奴这就去!”刘润喜之不胜。建宁王与广平王同在百孙院长大,关系亲厚,建宁王妃医术高明不在宫中太医之下,但若没有广平王开口,寻常人哪里能请到。

        刘润前脚才出门,一个人影花蝴蝶般窜进内室,大叫声“王兄”,便凑上床前看沈珍珠,却是李婼。李俶诧异:“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长安,父王和母妃四处找你!”

        李婼嘻嘻笑道:“嫂嫂好美哟,王兄你真是艳福不浅!”摸摸沈珍珠细滑的脸,又探手拭拭自己的脸,夸张地叫唤:“老天呀,你真是不公,怎么不让我也生了这一张脸呢!”

        “我看你敢情是要疯了,前几天在父王那是要死要活的,今日又在我这儿胡扰,没看见你嫂嫂病了吗?”李俶没好气地说。

        “我当然是要疯了”,李婼说,“我要乐疯了!”她依然穿着胡服,紧束腰身,所以行动十分方便,说话间一蹦而起,双手勉强环攀上李俶的肩,乐滋滋地对她的兄长说:“你知道吗,我不用嫁了,不用嫁了!郑巽他死了!哈、哈、哈!”

        李俶道:“噫,怎么说死就死了呢?前几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李婼又是一阵解气的长笑:“所以今天我要向王兄郑重介绍一人,是他帮了我。”说着连推带搡地把李俶带到外室。

        外室果然有一人背向而立,听见声响后转过身来,对李俶半揖礼道:“安庆绪参见广平王。”

        李俶欠身礼道:“安副使公务繁忙,倒是有年余时间未见了。”安庆绪仍然穿着惯常的箭袍,面有风尘之色,更有几分倦怠,与李俶往日所见有异。

        “原来你们早就认识!”李婼欢呼雀跃,叽叽喳喳介绍起来:“就是他——安将军,帮我刺杀了郑巽,他的剑法好厉害!”见李俶的脸色逐渐阴沉起来,怯怯地放低声音,仿佛是可怜兮兮地拉拉他衣袖:“王兄,别生气了,你最疼我,肯定不忍心我生不如死,是吧?”

        李俶一甩衣袖道:“你素性胆大妄为,不计后果。虽说圣旨已颁,婚书已下,但只要一日未娶未嫁,咱们总想得出法子的,现今郑巽一死,木已成舟,你就成了名正言顺的寡妇,知不知道!”

        李婼满不在乎地噘嘴道:“寡妇就寡妇,有什么好怕的,本朝当寡妇的二嫁三嫁的公主郡主多着呢!”

        “殿下”,安庆绪插言:“此事不能怪郡主,都是安某一时性起,铸下大错,安某愿一力承担。”

        原来那日李婼负气冲出宫城,又气又恨,在洛阳城内放马乱跑,把跟随在后的李辅国等人甩得远远的。偏那郑巽人逢喜事精神爽,当日邀了一群狐朋狗友在酒肆里狂饮彻夜,醉后色心难禁,偎红倚翠一番才起身回府,这样就落了单,与李婼在巷道狭路相逢。这郑巽也是该死,醉眼迷蒙中认出李婼,居然上前调戏,安庆绪偏巧路过,他最见不得男人调戏女子,平常杀人和杀狗杀猪一样没什么区别,当下想也不想,一剑就把郑巽刺死。二人骑了脚力强健的胡马,不分昼夜地往长安赶,竟堪堪只比先出发的李俶晚到一会儿。

        李俶问明情由,得知当时并无第三人在场,才稍稍松了口气。暗忖郑巽之死,李林甫虽不会善罢干休,且其耳目众多,终有一日要疑到李婼身上,但一来无凭无据,二来人是安庆绪杀的,安禄山也不是好惹的,事情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于是对安庆绪道:“安副使,方才得罪之处,还望见谅。妃子有病,咱们去书房好好叙旧,再备一桌薄宴,切莫推辞。”

        却听安庆绪道:“原来王妃病了,安某不才,早年学过一点医术……”

        李俶喜道:“那样正好,要劳烦安副使了!”这点薄面,是得给的,李俶倒没真的指望安庆绪能治好沈珍珠的病。

        本朝对男女之防本无避忌,当下请安庆绪入内室,安庆绪并没有把脉,只凝神观看沈珍珠面色良久,才抬头对李俶道:“依安某所看,王妃此病并不是受凉风感,倒像是中毒之状。”

        “原来师兄在此,林致今天来得可多余了!”建宁王妃慕容林致在这时拂帘而入,她的名字取的是“林下风致”之意,纤敏苗条,说不上甚美,但雅淡秀逸,别有一种气质,说话声音似莺啼燕语。她早在一年前就与李俶兄弟相熟,常常外出同游,进出广平王府毫不客气。

        安庆绪倒是一怔,扭过脸再瞧眼沈珍珠,突地抱拳辞道:“建宁王妃医术远胜于我,安某不便相扰,告辞!”

        李俶一怔,有意挽留,却又心悬沈珍珠之病,只好说:“请安副使自便。”

        安庆绪说走就走,经过慕容林致身畔时,左手微微一动,一件物什无声无息地塞进了她手中,慕容林致尚未反应过来,抬眼见安庆绪双目如鹰隼,光芒在自己身上一闪而过,心中打个突,迅捷无比地将那物什藏进了衣袖中。

        李婼嚷道“别走啊”,紧忙地跟上去。

        李俶道:“安庆绪真是个怪人!”

        慕容林致目光飞快地一转,见李俶眼神飘渺,虚虚实实地望着睡着的沈珍珠,稍定定神,瞅瞅沈珍珠面色,想起安庆绪递给自己物什的大小形状,心念一动,笑答道:“我师兄就是这样,我瞧他今天的样子,更是怪了。”手轻轻搭在沈珍珠脉搏上,皱眉道:“师兄诊断得没错,她的确是中毒了。”把素瓷、红蕊等几个贴身的侍女叫来,一一问了沈珍珠近来的症状、服用的药物等,才对李俶说:“嫂嫂这病起先确是风寒发热,无甚要紧,但有人在她服用的药中下过加重病情的毒物风香草,这风香草极为难得,寻常的大夫也诊断不出来,好在师傅曾经给我和师兄讲过。”

        李俶听了脸色一沉,府内专有尚药房,大夫开方后药物的抓取、煎制、送呈均由尚药房负责,旁人根本无法插手,正要着人传尚药房的审问,刘润已快步进来,附在他身旁低声说了几句话,他不由得冷笑起来:“好,好一个杀人灭口,终于欺到本王头上了!”原来刘润刚刚得报,尚药房的两名侍女均被人用利器杀死在药房内。

        慕容林致素知李俶喜怒不甚形于色,今天却颇有恼怒之状,忙开解他道:“倓在亭阁等你,快去罢。我来瞧你的王妃,虽然是中毒了,有我在,担保没事。”

        步下亭台,春风依依,建宁王李倓一袭白衣胜雪,远远看见李俶走来,明净的面上露出灿烂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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