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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的木偶不忧伤

        

如果真的没关系,现在想想那多好



        我穿着黑色的紧身练功服,看着镜中的自己,因为天气干燥,我的嘴角起了一层皮屑,用舌头舔舔还特别疼。那是1999年的初秋,我一心要考舞蹈学院。

        舞蹈房的大考开了,一个年轻柔软的身影缓缓走过来,是田艺蓉。她递给我一款曼秀雷敦的橙子味润唇膏,那是十六岁的我特别想要的东西。拧开盖子旋出唇膏抹到嘴上,清凉芬芳,嘴唇闪闪的,仿佛有了一层神秘的光。

        田艺蓉微笑着说:“太晚了,今天先去吃饭吧。”我并不喜欢她这样的殷勤,不像师生,倒像朋友。其实,她也不过二十五岁,大学刚毕业就分到我们班做了班主任,第一天起就似乎特别关照我,在食堂打饭时还给我夹菜,同学们都很诧异。

        同宿舍的杨瑞坐在我床上说:“快说,你跟田老师什么关系?她为什么对你这么好?”我想起田艺蓉那张标致的脸,那么白皙,突然觉得讨厌起来。谁稀罕呢?弄得很亲热的样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像一场阴谋!我撇撇嘴:“我可跟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他转头时我惊恐地往后退了一步



        隔壁班的韩军撑着自行车,嬉皮笑脸地叫我:“许洋洋,晚上我们一起去广场看节目吧。”我盯着他脸上那道青色的疤,听说是上次打群架时落下的,低声说:“晚上还有很多功课。”他抬起手,吓得我别过脸去,他笑起来:“你以为我会打你啊,看完节目就送你回来。”随即把手搭上我的肩膀,压得我不敢再出声。

        往中心广场走的路上,韩军买了两份馄饨,怕被风吹凉了便挡在我面前,催促我吃。我反感他对我的好,只想飞快看完节目好回学校,正咬着嘴唇,广场中央的音乐响了起来。

        站在人群里,我只及韩军的肩膀,当舞台上的演员纷纷出场时,我还是踮了踮脚。韩军的手顺势扶住了我的腰,刚要躲开,突然他指着前面十米远的地方说:“看,田艺蓉!”

        我抬眼望去,没错,是田艺蓉。她身边的那个男人紧紧拉着她的手,背影却熟悉得很。我死死盯着那个身影,心慢慢揪了起来,男人转头时,我还是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是爸爸!我想冲上去,兜头而来的沮丧和难以置信却让我挪不动脚步。

        

有一刻我希望她永远消失



        那天晚上风一起,我冻得全身发抖。茫然地走在大街上,想起田艺蓉对我的种种,原来是这般见不得天日,一股恶心和仇恨的滋味在五脏内翻涌。还有我的父亲,他在转头那刻的不堪,犹如一个晴天霹雳,让我恨不得当即死去。

        第二天,我接到妈妈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声音很微弱,我慌得屏住了呼吸,她问:“洋洋,妈妈在你心里的地位有多高?”我强咬着嘴唇问:“妈妈,怎么了?”妈妈哭了起来:“没事的,妈妈想你了。周末回来给你炖汤喝。”

        我悬着一颗心,不确定她是否已经知道,刚要脱口的话被生生咽了回去。

        好容易熬到周末回家,妈妈一见我就哭了起来,却一句话不说。爸爸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做饭,我呆呆地看着这个身影,恍惚得很。他扭过头说:“你妈腰椎骨质增生,躺着休息就好。”我一下想起了田艺蓉,心头的恨被迅速激发,我摆脱不了她那张狐媚的脸,那一刻我真希望她立即死掉。

        

这快感并不猛烈,我需要更歇斯底里的出口



        回学校的路上,大学教授的爸爸像往常一样送我到车站。秋天的黄昏压抑而沉郁,走在冰冷的柏油马路上,我心不在焉地回答着他的问题。爸爸伸手过来拍我的头,我本能地躲开了。他愣了一愣,叹口气低下头去。

        我忽然间觉得厌烦,脱口而出:“爸,我们是不是越来越远了?”爸爸打起笑脸:“啊,是我们洋洋长大了。”我一把拎过书包,头也不回地说:“我走了。”是的,我只想快点离开他。我在思考着要如何报复田艺蓉,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妈妈受欺负,我恨不得抽她耳光,把她踩在地上。

        周一的晨跑中,我果然见到了田艺蓉。她穿得像个矫情的运动员,一身名牌运动服,头发高高扎起,挺着饱满的胸。我们都不喜欢这样爱现的老师,她在课堂上像一只呱呱叫的鹦鹉,普通话甜腻得让人起鸡皮疙瘩。而现在,我想到的要比这些更多。

        在后来的一个星期里,我不再接受她的一切好心。我在课堂上拒绝回答她的问题,把她夹的菜扔出老远,我发动全班同学叫她“臭妖婆”,我当着她的面嘲笑她的普通话。在很多同学眼里,我突然转变成一个顽劣得很过火的学生,他们都无从想象好学生许洋洋是多么憎恨田老师。杨瑞摸着我的额头说:“你怎么了?”我咬着牙,田艺蓉她是天生的狐狸精!

        田艺蓉似乎变得有些心虚,面对我的刁难,也并不恼怒。很多时候她尴尬地笑笑,又回到讲台上讲课。我亦有了报复的快感,只是这快感并不猛烈,离我想要的歇斯底里相差甚远。

        

许洋洋,我希望你能考上大学



        田艺蓉唯一的一次反抗就是借机罚我跑了五千米。我气喘吁吁地跑完,和她冷冷相对,那一刻我莫名其妙地感觉到,我们之间的较量真正开始了。

        罚跑后的第三天,我再次接到妈妈的电话,她埋怨爸爸连早餐都不给她买,就让她独自躺在家里。不光这些,爸爸每天闷头不说话,似乎对家里极不耐烦。我敏感地意识到这跟田艺蓉关系密切,她离间着我们的家庭,并且要完全毁了妈妈的幸福。挂了电话,我想起了韩军。我莫须有的正义感空前膨胀,这是在捍卫我的家庭,我有义务保护妈妈绝不受伤害。而田艺蓉是这出悲剧的罪魁祸首!

        韩军听完我的话,仰起脸意味深长地吐了口烟圈。我知道他在犹豫,伸手挽住他的胳膊,笨拙地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

        那个深秋的早晨变成了一帧定格的画面,我以为我会欣喜地等来这个消息。然而,结局没变,我却大哭了起来。田艺蓉被送往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前一晚的十一点。据说下晚自习后,她在校外的小路上被人用玻璃划伤了脸,血流了一身。

        我站在萧瑟秋天的寒冷里,看着十七岁的韩军耷拉着头,双手插在裤兜里,满眼的悔意。他吓得不轻,惶惶不能终日,一个月后终于主动退学了。他走的那天对我摆摆手:“许洋洋,我希望你能考上大学。”

        我蹲在地上放声痛哭。

        

就连那些盘踞酒吧的北漂,唱起歌都舒缓沉稳



        当冬天来临的时候,田艺蓉没有再出现过。她真的消失了。

        我听杨瑞说,她的脸就像里的李秋水一样,伤痕纵横交错,难看得很。一阵凉意灌满全身,但害怕承担后果的怯懦还是让我退缩了,我死死地咬紧了嘴唇。整个冬天,爸爸的书房里都是烟蒂,妈妈也不再哭哭啼啼,只是对父亲越发冷漠。

        大家似乎都各怀心事,我越发不爱回家,每天去练功房,还托关系找了私人的舞蹈老师。拼命加倍地努力,只为了赶紧考上大学,迅速逃离这个地方,结束这梦魇一般的生活。

        只是我终究猜不透父母的感情,就在我高考结束后,爸妈离婚了。他们辛苦维持这两年的婚姻还是走到了尽头,如果不是为了我的高考,他们很早就自由了。

        那一刻,我才发现,我做了天底下最蠢的事情。妈妈早就知道田艺蓉,她是爸爸的学生,其实他们之间有没有爱,并不重要。妈妈苦笑了一下,说:“重要的是,我们的爱情没有了。”

        原来在这场事件里,我们都是发了疯的木偶,被自以为是的仇恨和报复牵着线,上演了一出一辈子都难以平复的痛楚的戏。

        2001年,我如愿考上了北京的舞蹈学院。坐在后海的酒吧门口同人聊天,等着天亮,想起无辜的少年韩军,想起漂亮的田艺蓉。午夜过后,巷子里安静清朗,就连那些盘踞酒吧的北漂,唱起歌都舒缓沉稳。似乎从未有过忧伤。信件上写满颠沛流离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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