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只有这么一次,他们全都聚在了一起。
多年前,他们都还年轻的时候相聚过,那时候,这一切还没有发生,可惜那次聚会让往后的几十年都笼罩在阴影中。
确切地说,那是1947年11月的第一个星期天,大家都见了面——事实上,有几分钟他们还在同一个房间里。一些人当时就忘记了自己看到的面孔和从正式介绍中所听到的姓名。有些人实际上把那一整天忘得一干二净;而在21年以后,当那次聚会变得如此重要之时,他们不得不假装记忆犹新,瞥上一眼那些脏兮兮的照片,嘴里煞有介事地嘟囔着说:“啊,是啊,当然啦。”
早年的那次聚会是个巧合,但并不是令人惊叹的意外。他们都算是年轻有为,注定要在各自的国家里以不同的方式执掌权力,作出决定,促进变革。他们年轻的时候经常在牛津大学这类地方相会。何况,当这一切发生之后,那些没有从一开始就卷入其中的人,也恰恰因为他们曾与别的人在牛津有过一面之交,从而被牵扯进来。
然而,在当时,那看起来并非是什么历史性的聚会,不过是某处众多雪莉酒会中的其中一场而已(而且大学生们还会抱怨酒不够喝)。那只是一次无足轻重的偶然机会。是啊,差不多就是这样。
阿尔·科顿敲了敲门,在厅里等候一个死人来开门。
三年来,他对朋友已经死去的事实终于从怀疑变得确信。起先,科顿听说,纳特·狄克斯坦已经入狱。在战争快结束的时候,有关犹太人在纳粹集中营中的遭遇已经广为流传。之后,那些可怖的事实真相就公之于众了。
房门里边,一个鬼魂在地板上拖着一把椅子,慢步走过房间。
科顿猛然感到紧张起来。要是狄克斯坦残疾了、破相了,该怎么办?他要是精神失常了呢?科顿从来不知道该怎么对付残疾人或者疯子。他和狄克斯坦只是在1943年有那么几天走得比较近,可狄克斯坦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
门开了,科顿招呼说:“你好,纳特。”
狄克斯坦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后脸上绽出了笑意,用他那可笑的伦敦东区土腔说道:“天啊,好家伙!”
科顿也回报以微笑,心里踏实了下来。他们握了手,互相拍了拍后背,为了好玩,还冒出几句士兵的俚语,然后就进了屋。
狄克斯坦的住所位于城市一个破败地区的一栋旧房子里,天花板倒挺高。房间里有一张单人床,按军队的样子收拾得很整齐;深色木头做的沉重的旧衣柜旁边有一张相配的梳妆台;小窗前还有一张桌子,上面堆满了书。科顿觉得屋子里显得很空荡。要是他不得不得住在这儿,他会把一些私人用品摆放出来,让房间看着像他的家:比如家庭照片、来自尼加拉瓜和迈阿密海滩的纪念品、读高中时的足球赛奖品。
狄克斯坦开口说:“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这就告诉你,可不容易啦。”科顿脱下他的军用外衣,放到窄窄的床上,“昨天花了我大半天呢。”他瞥见了房间里唯一的安乐椅。两个扶手怪模怪样地歪在两侧,一根弹簧从褪色的菊花图案的坐垫中戳了出来,一条断了的椅子腿被一个柏拉图戏剧道具的复制品顶替。“这能坐人吗?”
“士官军衔以上的人不成。不过……”
“反正他们也不算人。”
他俩哈哈大笑:那是一个旧日的玩笑。狄克斯坦从桌子下拉出一把弯木椅,摆放好。他把朋友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然后说道:“你发福了。”
科顿拍了拍稍稍隆起的肚皮:“我们在法兰克福过得不错。你复员了,可就错过了机会。”他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仿佛他要说的话有点私密,“我捞了一笔钱。珠宝、瓷器、古董,全都是用香烟和肥皂换的。德国人饿着肚子呢。而且最妙的是,为了填饱肚子,女孩子什么事都肯做。”他往后靠去,等着对方会意的笑声,可是狄克斯坦只是直愣愣地盯着他的面孔。科顿有些发窘,便换了个话题:“你倒是没长什么肉。”
起初,他看到狄克斯坦毫发无损而且笑容依旧,总算感到宽慰,其实他没有仔细观察。此刻,他意识到,他的朋友岂止瘦弱,简直是营养不良。纳特·狄克斯坦一向矮小精干,可如今他看上去成了皮包骨头了。惨白的皮肤和塑料镜框后面的褐色大眼睛加深了这一印象。在袜口和裤脚之间露出的几英寸苍白的小腿就像火柴棍。四年前,狄克斯坦肤色微褐、肌肉饱满,像他脚上英军皮靴的皮底一样结实。科顿时常谈起他的英国伙伴,他总会说:“那个最野蛮、最卑鄙的混蛋,是他救了我一命,我可没跟你们胡说八道。”
“肥肉?那可没有。”狄克斯坦说,“这个国家还在实行严格的分配制,伙计。不过,我们还能凑合。”
“更糟糕的事情你都知道。”
狄克斯坦微微一笑。“而且也尝过。”
“你坐过牢。”
“在拉摩尼亚。”
“他们到底是怎么把你抓进去的?”
“容易得很哪。”狄克斯坦耸了耸肩,“一颗子弹打断了我的腿,我失去了知觉。等我醒过来,已经在一辆德国卡车上了。”
科顿瞧了瞧狄克斯坦的腿:“康复得还成吧?”
“我算是走运。战俘列车在我那节车厢里有个医生——他给我接上了骨头。”
科顿点了点头:“后来就是集中营了……”他觉得或许不该问,可他想了解。
狄克斯坦把目光转向一旁:“本来还没什么,后来他们发现我是犹太人。你想来杯茶吗?我买不起威士忌。”
“不啦。”科顿恨不得刚才没有开口,“反正我也不在大早上就喝威士忌。生命并不像原先想的那样短促啊。”
狄克斯坦的目光转回来对着科顿:“他们决定要弄清他们能够在断腿处再打断和接好多少次。”
“天啊。”科顿的声音像是耳语。
“那还算是最好的了。”狄克斯坦以平和的语调低声说。他再次把目光转移开。
科顿说:“这群畜生。”他想不出别的字眼了。狄克斯坦的脸上有一种陌生的表情,是科顿从没见过的,他事后才明白过来——那很像是恐惧的样子。很奇怪啊。现在一切终归已经过去,不是嘛?“好吧,算啦,我们至少还是胜利了,是吧?”他按了按狄克斯坦的肩头。
狄克斯坦咧嘴一笑:“是啊,我们胜利了。你现在在英国做什么?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在回布法罗的途中,在伦敦停了下来。我去了国防部……”科顿犹豫着没说下去。他去国防部原本是要弄清楚狄克斯坦是什么时候怎么死的。“他们给了我一个在斯台普尼的地址。”他接着说,“我到那儿以后,看到整条街上只剩下一栋房子还没塌。在那栋房子里,在一英寸厚的灰尘下面,我找到了那个老人。”
“托米·考斯塔。”
“没错。嗯,我喝了十九杯淡茶,听完他的经历之后,他打发我到拐角处的另一栋房子,我见到了你母亲,又喝了不少淡茶,听了她的遭遇。等我拿到你的地址,已经太晚,赶不上去牛津的最后一班车了,我只好等到天亮,然后就来到这儿啦。我只有几个小时,我的船明天起航。”
“你拿到你的退伍证啦?”
“再过三个星期两天一小时三十四分钟。”
“你回家以后,打算干什么?”
“经管家中的生意。在过去的两三年里,我发现自己是个挺不错的商人呢。”
“你们家做什么生意?你从来没跟我说过。”
“卡车货运。”科顿简短地说,“你呢?看在老天的份儿上,你在牛津大学干什么呢?你在学些什么?”
“希伯来文学。”
“别逗了。”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上学以前就会写希伯来文了。我祖父是个地道的学者。他住在里尽路一家糕点店楼上臭烘烘的房间里。从我还不记事的年龄开始,我每周末都到那里去。我从来不抱怨,我喜欢嘛。话说回来,我还能学什么呢?”
科顿耸了耸肩:“我也说不上,也许是原子物理,或者是经营管理。干吗非学习不可?”
“想要变得快活、聪明和富有。”
科顿摇了摇头:“还像以前那样怪。这儿有很多姑娘吗?”
“少得很。何况,我挺忙的。”
他觉得狄克斯坦脸红了:“撒谎。你正在恋爱,你这个傻瓜。我看得出来。她是谁啊?”
“哎,说实在的……”狄克斯坦不好意思了,“她是可望不可即的。一位教授的夫人。她有异国情调,非常聪慧,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科顿露出将信将疑的表情:“这是没指望的,纳特。”
“我明白,可我还是……”狄克斯坦站起身,“你会懂得我的意思的。”
“我能见她一面吗?”
“阿什福德教授要开个雪莉酒会。我受到了邀请。你进门的时候,我正要出发。”狄克斯坦穿上了外衣。
“牛津的雪莉酒会。”科顿说,“等着他们在布法罗听到这件事吧!”
那天早晨,天气晴朗又寒冷。惨淡的阳光涂抹在城里老建筑物乳白色的石头上。他们舒舒服服、不言不语地走着,手插在衣兜里,拱起肩头,抵御着穿过街道呼啸而来的十一月的刺骨寒风。科顿不停地咕哝着:“梦幻的尖塔。去他的。”
周围没什么人,但在他们走了差不多一英里之后,狄克斯坦指着街对面的一个围着学院围巾的高个子男人。“就是那个苏联人。”他说着,然后打起招呼,“喂,罗斯托夫!”
那个苏联人抬眼看看,挥了下手,就横穿马路到了他们这一侧。他蓄着军队式的发型,对于他那身批量生产的西装来说,他的身材显得太高太瘦了。科顿这才想到,在这个国家里,每个人都很瘦弱。
狄克斯坦说道:“罗斯托夫在巴利奥尔学院,和我同校……大卫·罗斯托夫,来认识一下阿尔·科顿。阿尔和我一起在意大利待过一段。到阿什福德家去吗,罗斯托夫?”
苏联人郑重地点了点头:“只要能白混点儿喝的。”
科顿问:“你也对希伯来文学感兴趣?”
罗斯托夫说:“不,我在这里学资产阶级经济学。”
狄克斯坦放声大笑。科顿没明白这个玩笑。狄克斯坦解释说:“罗斯托夫来自斯摩棱斯克。他是苏共党员。”科顿还是没懂那个玩笑。
“我原以为没人能够获准离开苏联呢。”科顿说。
罗斯托夫做了一番冗长的解释,因为战争开始时,他父亲在日本当外交官。他表情诚恳,偶尔露出一点狡黠的笑容。尽管他的英语不够地道,却成功地让科顿觉得他在屈尊。科顿有些厌烦地转过脸去,开始琢磨:你怎么会像亲兄弟一样喜欢一个人,和他并肩战斗,而当他离开了,学起希伯来文学,这时你才醒悟,你根本不了解他。
最后,罗斯托夫对狄克斯坦说:“去巴勒斯坦的事,你打定主意没有?”
科顿问道:“巴勒斯坦?干吗去?”
狄克斯坦样子有些尴尬。“我还没定下来呢。”
“你该去。”罗斯托夫说,“犹太民族之家会有助于粉碎大英帝国在中东的残余势力。”
“那是个党派吗?”狄克斯坦问道,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是的。”罗斯托夫严肃地说,“你是个社会主义者……”
“就算是吧。”
“新的国家应该是社会主义的,这一点很重要。”
科顿心存疑虑。“阿拉伯人正在那里杀害你们的人。哎呦,纳特,你可是刚刚逃离德国人的魔爪!”
“我还没有决定嘛。”狄克斯坦又说了一次。他烦躁地摇着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似乎不想谈这个话题。
他们轻快地走着。科顿的脸冻得发僵,可军用冬装里面却在出汗。另外两个人开始议论起一条传闻:一个名叫莫斯雷的人——这名字对科顿毫无意义——已经进入牛津,还在烈士纪念堂发表了一篇演讲。莫斯雷是个法西斯分子,他后来集结了一些人。罗斯托夫争辩说,这件事证明了社会民主主义比共产主义更接近法西斯。狄克斯坦宣称组织这次活动的本科生只是想试一试“震惊”的感觉。
科顿盯着这两个人,聆听着。他们是一对奇怪的组合:高个子的罗斯托夫系着的围巾如同绷带,脚下迈着大步,过短的裤腿旗子似的飘荡;而矮小的狄克斯坦,有一双大眼睛,戴着一副圆圆的眼镜,身穿一套退伍军人的制服,像是一具急匆匆的骷髅架子。科顿不是学者,可是他能嗅出任何语言中的废话,此时他明白,这两个人说的都是弦外之音:罗斯托夫是对某种官方教条的鹦鹉学舌,而狄克斯坦看似冷漠的无动于衷却在掩饰着一种不同的、更深沉的态度。当狄克斯坦嘲笑莫斯雷的时候,那笑声似是小孩子梦魇后的发笑。他们俩机智地争论着,其实毫不动情,如同两柄钝剑在对刺。
狄克斯坦终于像是意识到科顿被冷落了,就开始谈论起他们的东道主。“斯提芬·阿什福德有点古怪,不过确实是个出色的人。”他说,“他的大半生都在中东度过。据说发过一笔小财,又赔光了。他曾经干过一些荒唐事,比如骑着骆驼横跨阿拉伯沙漠。”
“骑骆驼也许是最不荒唐的方法。”科顿说。
罗斯托夫说:“阿什福德有个黎巴嫩妻子。”
科顿瞅着狄克斯坦:“她是……”
“她比他年轻。”狄克斯坦匆忙接茬说,“就在战前他刚刚把她带回英国,自己又当上了这儿的犹太文学教授。要是他用马沙拉白葡萄酒而不用雪莉酒款待你,那就表明你不那么受欢迎。”
“人们知道这种区别吗?”科顿问。
“这就是他家了。”
科顿原以为大概会看到一栋摩尔式的小楼,但阿什福德的住宅却是都铎式的仿制品,白墙配着绿色的木制品,前苑是一丛灌木。三名青年踏上通往房子的一条砖砌的通道。前门敞开着,他们走进了一座方形的小厅。屋里的什么地方有好几个人在哈哈大笑,聚会已经开始了。一道双扇门打开,那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走了出来。
科顿惊呆了。他呆立着,看着她迈过地毯来迎接他们。他听到狄克斯坦介绍说:“这是我的朋友阿尔·科顿。”突然间他触到了她的那只纤长的棕色的手,骨骼小巧,温暖而干燥,他恨不得一直不松开。
她转身引导着他们进入客厅。狄克斯坦碰了碰科顿的胳膊,微微一笑:他已经知道了他的朋友脑子里在想什么。
科顿回过神来,镇静地说了声:“哇哦。”
一张小桌上以军队的精准度摆着一排盛有雪莉酒的小杯子。她递给科顿一只酒杯,含笑说道:“顺便说一句,我是艾拉·阿什福德。”
她递过酒杯时,科顿仔细地看了看她。她完全是素面朝天,令人惊艳的脸上没有化妆,漆黑的头发直直的,她身着白色的衣裙,脚上也是白色的便鞋——其效果简直像是周身赤裸,科顿看着她,脑子里涌起动物的欲念,心中感到发窘。
他迫使自己转过头,打量起四周的环境。房间有一种未完成的优雅,使人感觉住在这里的人似乎有些入不敷出。华美的波斯地毯镶着皮灰色的亚麻边;有个人一直在修理收音机,零件摆满了一张腰形小桌;墙纸上原来挂着的照片被取下了,留有两三处亮白的长方形;一些雪莉酒杯与这场面不大相称。房间里大约有十几个人。
一个穿着一身漂亮的珠灰色西装的阿拉伯人站在壁炉跟前,端详着壁炉台上的一座木雕。艾拉·阿什福德把科顿叫了过来。“我想让你见见亚斯夫·哈桑,他是我们老家的一位朋友。”她说,“他在沃思塔学院。”
哈桑说:“我认识狄克斯坦。”他跟四周的人一一握手。
科顿觉得哈桑作为一个黑人还是相当英俊的,他的高傲举止就像是那种赚了些钱而应邀到白人家中做客的做派。
罗斯托夫问他:“你是黎巴嫩人吗?”
“巴勒斯坦。”
“啊!”罗斯托夫激动起来,“你对联合国的分治计划怎么看?”
“不着边际。”那个阿拉伯人慢吞吞地说,“英国人应该撤离,我的国家会有一个民主政府。”
“可那样的话,犹太人就成了少数民族了。”罗斯托夫争辩说。
“他们在英国也是少数民族啊。难道要把萨里给他们,建立一个新的国家吗?”
“萨里从来就不是他们的,而巴勒斯坦却一度是他们的。”
哈桑优雅地耸了耸肩:“是啊,威尔士曾经拥有英格兰,英国人曾经占有德国,而诺曼法国人曾经住在斯堪的纳维亚。”他转脸对着狄克斯坦,“你是有正义感的,你怎么看?”
狄克斯坦摘下了眼镜:“别管什么正义不正义的。我只想有一处可以叫作自己家园的地方。”
“哪怕你要从我的家园中盗取?”哈桑说。
“你们还能拥有中东余下的地方嘛。”
“我并不想要。”
“这场争论证明了分治的必要性。”
艾拉·阿什福德拿来一盒香烟。科顿取了一支,并且为她点燃。趁着别人争论巴勒斯坦的问题,艾拉问科顿:“你认识狄克斯坦好久了吗?”
“我们是在1943年相识的。”科顿答道。他看着她叼着香烟的棕红色嘴唇。她即使吸烟也姿态优美。她优雅地从舌头上挑出一根烟草的碎屑。
“我对他特别好奇。”她说。
“为什么?”
“谁都会的。他还是个男孩,可他看着那么老成。再说,他显然来自伦敦东区,可他在所有这些上流阶级的英国人面前毫不胆怯。而且他会谈论他自己以外的任何问题。”
科顿点了点头:“我越来越感到,我也不真正了解他。”
“我丈夫说,他是个十分聪慧的学生。”
“他救过我一命。”
“天啊。”她更加仔细地盯着他看,仿佛不知道他是不是故作惊人之谈,随后她像认同了他,“我倒想听听那件事。”
一个穿着宽松的灯芯绒裤子的中年男子碰了碰她的肩头,说道:“一切还好吧,我亲爱的?”
“好着呢。”她说,“科顿先生,这是我丈夫,阿什福德教授。”
科顿说:“你好。”阿什福德已经谢顶,衣装也不得体。科顿原以为会见到阿拉伯的劳伦斯呢。他心想,看来纳特也许还有机会。
艾拉说:“科顿先生正跟我说纳特·狄克斯坦救了他一命的故事呢。”
“真的吗?”阿什福德说。
“说来很短。”科顿说。他瞥见狄克斯坦此时正沉浸在与哈桑和罗斯托夫的深谈中,他还注意到那三个人站立的姿势表明了他们的态度:罗斯托夫叉开两腿,教师似的摇着一根手指,对他的信念坚定不移;哈桑背靠着一个书柜,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吸着香烟,假装有关他的国家前途的这场国际争论只不过是个学术问题;狄克斯坦紧抱着双臂,肩头拱起,全神贯注地低着头,他的姿态暴露了他发言中的那种无动于衷并非真情。科顿听到英国人承诺将巴勒斯坦给予犹太人,还听到了回答:当心强盗的礼物。他转回来面对着阿什福德夫妇,开始给他们讲那段往事。
“那是在西西里的一座山城,靠近一个叫拉古萨的地方。”他说,“我已带领一支本土部队绕过山脚。到了那座山城的北部,我们在一处狭小的洼地里遇到了一辆德国坦克,就在一丛树木的边缘。那辆坦克看上去像是已经废弃了,可我还是向坦克里面塞进了一颗手榴弹来确认一下。我们经过那里时有一声枪响,只响了一声,一个手持机枪的德国兵从树上掉了下来。他原来是藏在那里专门等着我们经过时射杀我们的,是纳特·狄克斯坦射中了他。”
艾拉的眼睛里闪着激动的光,她的丈夫却脸色煞白。显然,这位教授对于生与死的故事毫无胃口。科顿心想,要是这个故事就让你受不了,老头子,我宁可狄克斯坦从来没跟你讲过他的故事。
“英国人从山城的其他方向接近了那里。”科顿接着说,“纳特和我一样看到了那辆坦克,并且嗅到有埋伏。他瞄上了那个狙击手,等着看清在我们出现时还有没有别的狙击手。要不是他那么机警过人,我就没命了。”
听故事的两个人一时沉默了。阿什福德说:“这事还没过太久,可我们忘记得太快了。”
艾拉想起了她的别的客人:“我希望在你走之前跟你再多谈一谈。”她对科顿说。她穿过房,走到哈桑准备打开的通向花园的门边。
阿什福德紧张地梳理着耳后的头发:“公众听到的是大型战役,可士兵却记得那些亲身经历的细节。”
科顿点点头,心想阿什福德显然对战争是什么样子毫无概念,他怀疑这位教授年轻时是否当真如狄克斯坦所说历经过许多冒险。“后来我带他去见我的表兄弟——他们一家来自西西里。我们吃了意大利面食,喝了葡萄酒,他们把纳特奉为英雄。我们在一起只相处了几天,可我们情同手足,你明白吧?”
“我明白。”
“当我听说他成了战俘,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
“你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吗?”阿什福德问,“他没有谈过什么……”
科顿耸了耸肩:“他从集中营死里逃生。”
“他算是运气好的。”
“不是吗?”
阿什福德的目光困惑地凝视了科顿一阵,随后便转过脸去打量房间的四周。过了一会儿他说:“你知道,这不算十分典型的牛津聚会。狄克斯坦、罗斯托夫和哈桑都是有点不同寻常的学生。你该认识一下托比,他是个型的本科生。”他看到了一个红脸青年,身穿一套花呢西装,系着一条极宽的涡纹图案的毛领带。
“托比,过来认识一下狄克斯坦的战友科顿先生。”
托比跟他握手,唐突地问道:“有机会赌一把吗?狄克斯坦会赢吗?”
“赢什么?”科顿问。
阿什福德解释说:“狄克斯坦和罗斯托夫打算来一场棋赛,据说他们两人都精于此道。托比觉得你会掌握些内部消息。他大概想就结果打一场赌。”
科顿说:“我认为下棋是老年人的游戏。”
托比说:“啊!”声音太大,还震洒了手中酒杯里的酒。他和阿什福德看来因为科顿的这句话而有些尴尬。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抱着一只灰色的老猫从花园进来。阿什福德带着中年得子的那种羞怯和得意,向众人介绍她。
“这是苏莎。”他说。
女孩说:“这是赫兹恰。”
她有母亲的肤色和头发,她也会长成美人的。科顿对她是不是当真是阿什福德的女儿心怀疑虑。她的外表毫不像他。她握着猫的前爪伸过来,科顿礼貌地握了,还说了一句:“你好吗,赫兹恰?”
苏莎走到狄克斯坦跟前:“早晨好,纳特。你愿意摸一下赫兹恰吗?”
“她真乖。”科顿对阿什福德说,“我得和纳特聊几句。你不怪我吧?”他朝狄克斯坦走去,狄克斯坦正跪在地上抚摸那只猫。
纳特和苏莎看上去是好伙伴。他告诉她:“这是我的朋友阿尔。”
“我们见过了。”她说着,还像她妈一样眨着睫毛。科顿心想,她从她妈那儿学了这副样子。
“我们在一起打过仗。”狄克斯坦接着说。
苏莎直盯着科顿:“你杀过人吗?”
他迟疑了:“当然。”
“你没觉得不好吗?”
“没什么不好。他们是坏人。”
“纳特觉得不好。所以他不愿意多讲打仗的事。”
那孩子从狄克斯坦那里得到了比所有的成年人加在一起还要多的东西。
那只猫突然敏捷地从苏莎的怀里蹿了出去,她追着它。狄克斯坦站起了身。
“我不会说阿什福德夫人可望不可即了。”科顿悄悄地说。
“真的?”狄克斯坦说。
“她不过二十五来岁,而他至少比她大二十岁,而且我敢打赌他没摸过枪。如果他们是在战前结婚的,她当时也就十七岁上下。何况他们看来并不相爱。”
“但愿我能相信你。”狄克斯坦说。他不像原来那样兴致勃勃。“来,去看看花园吧。”
他们穿过那扇法式大门。太阳强烈地照射着,驱散了空气中的酷寒。花园随着一片褐绿色植物向下伸展到河畔。他们向远离住房的地方走去。
狄克斯坦说:“你不大喜欢这伙人。”
“战争已经结束了。”科顿说,“你和我,我们如今处在不同的世界里。这里的一切——教授、棋赛、雪莉酒会……我还不如待在火星上呢。我的生活是做交易、打败竞争对手、赚上几块美金。我已决定在我的生意中给你安排个活儿,但我估计我是白费心。”
“阿尔……”
“听我说,真见鬼。我们很可能从此失去联系——我不爱写信。不过,我不会忘记你救过我一命。有一天你也许会来讨账。你知道到哪儿去找我。”
狄克斯坦张开嘴要说话,这时他们听到了声音。
“啊……别,别在这儿,别在这会儿……”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就要!”一个男人说。
狄克斯坦和科顿站在把花园隔开一角的一圈粗粗的树篱旁边:一条曲径已经着手铺设,但一直没有完工。离他们站立的地方几步远,开着一条沟,树篱在那里拐了个直角,就沿着河岸而去了。说话的声音显然来自叶丛的对面。
那女人又开口了,是从嗓子眼里出来的压得低低的声音:“别这样,该死的,不然我就叫了。”
狄克斯坦和科顿迈过了那条沟。
科顿绝不会忘记他在那里看到的情景。他瞪着那两个人,然后吃惊之中瞥了一眼狄克斯坦。狄克斯坦的脸色惊得发灰,看上去像生了病,他的嘴巴在恐惧与绝望的凝视中大张着。科顿回过头去看着那一对密侣。
那女人是艾拉·阿什福德。她的裙摆围在腰间,面孔兴奋得绯红,她在亲吻亚斯夫·哈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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