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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雀曲街谜案

        

一、远方来的信



        角落里的老人把杯子推到一旁,身子靠向桌子。

        “谜案!”他说,“要是调查罪案用了脑筋的话,绝对没有谜案这回事儿!”

        宝莉·波顿讶异地越过报纸的上方望过去,那对严厉冷淡,带有询问意味的褐色眼睛停驻在他身上。

        打从老人拖着脚步走过店里到她桌子的对面坐下,她就对他不以为然。大理石的桌面上已经摆着她大杯的咖啡(3便士)、面包和奶油(2便士),和一碟舌肉(6便士)。

        这个富丽堂皇的大理石大厅,是知名的无酵母面包公司在诺福克街的分店,她现在的这个角落、这张桌子以及大厅的特殊景致,是宝莉自己的角落、桌子与景致。自从她加入《观察家晚报》(如果您同意,姑且这样称它吧!)工作,成为这个举世知名、大家称作“英国新闻界”的一员,从那永难忘怀的光荣日子开始,她总在这儿享用值十一便士的午餐和一便士的日报。

        她是个名人,是《观察家晚报》的波顿小姐。她的名片上印的是:

        她访问过爱伦·泰瑞小姐、马达加斯加的主教西蒙·希克斯先生,也访问过警察局局长。最近一次在马博罗府邸举办的花园宴会,她也在……在衣帽间里,这也就是说,她在那儿看到西古咪女士的宽帽、随你称作什么小姐的遮阳帽,还有其他各式各样新潮、时髦的玩意儿。这些都以“贵族与衣着”的专栏,被详尽写人了《观察家晚报》的晚报版上。

        (这篇文章署名的是m·j·b,可在这家每份半便士的大报的档案里找得着。)是这些理由,也基于其他一些原因,宝莉对角落的老人生气,同时尽任何一对褐色眼睛之所能,以目光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

        适才宝莉正在看《每日电讯报》的一篇文章,那文章有趣得令人激动。她对它发表的议论是不是给人听见了?可以确定的是,老人说的话的确是对着她的想法而发。

        她看着老人,皱皱眉,然后笑了。《观察家晚报》的波顿小姐有强烈的幽默感,在英国新闻界里打滚了两年,这份幽默感还没被消磨殆尽,何况老人的外貌足以让人有最暌违的幻想。宝莉心里想,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苍白瘦弱的人,发色浅得这样可笑,还被平平整整地梳齐盖住顶上一块明显的秃斑。他看来羞怯又紧张,不停玩弄手上的一条细绳;他瘦长颤抖的手指把那条细绳结起又解开,做成各种精巧复杂的结。

        仔细端详过这个怪异有趣人物的全身上下后,宝莉亲切了些。

        “可是,”她这么说,语调和气但不失权威,“这也算是消息灵通的报纸了,上面这篇文章可以告诉你,光是去年就有不下六桩罪案让警察完全乱了头绪,这些犯案的人至今都还逍遥法外。”

        “对不起,”老人温和地说,“说警方完全没有谜案,我一点也不敢这样暗示;我只是说,如果用脑筋来办案,就不会有谜案了。”

        “就连芬雀曲街谜案也一样,我想。”她讽刺地说。

        “最不可能成为谜案的,就是所谓的芬雀曲街谜案。”老人静静答道。

        过去一年来,那件神秘而被大家称为芬雀曲街谜案的罪案,早已把每个有思考能力的人搅得一头雾水。这案子对宝莉造成的迷惑也不小,她深深为之吸引着迷,对这桩案子仔细研究,自己假设推论,不断思索,还曾经写过一两封信给报章杂志对这件事的各种可能性做假设、辩证、暗示并提出证据,而其他的业余侦探同好也同样胸有成竹地提出驳斥。因此,角落里这个怯生生的人的说法特别让她恼怒,她于是反唇相讥,绝对要完全击溃这位自鸣得意的家伙。

        “果真如此,你不把你珍贵的意见提供给我们努力想破案却乱了方向的警方,真是遗憾哪!”

        “说的是。”他的回答倒是幽默得很,“你知道,一方面我怀疑警方不会接受我的看法;另一方面,要是我变得积极参与侦查,我的感情倾向和责任感几乎总会直接起冲突。我同情的,往往是够聪明狡猾、可以把整个警方牵着鼻子走的罪犯。”

        “我不知道你对这案子记得多少,”他平静地继续说,“最开始,这案子当然连我也迷惑了。去年十二月十二日,一个虽然穿得很糟,可是看来绝对过着好日子的女人到苏格兰警场报案,她的丈夫威廉·克萧失踪了,他没有职业,显然也居无定所。有个朋友——一个肥胖,看来滑头的德国佬陪着她来,他们两个人所叙述的事情使得警方马上展开行动。

        “事情似乎是这样的,十二月十日那天,大约是下午三点钟,卡尔·缨勒,就是那个德国佬,为了讨一笔小小的债务去拜访他的朋友威廉·克萧,威廉欠他大约十英镑左右。当他到达威廉在菲往广场夏洛特街的贫民住处时,他发现威廉·克萧正处于狂乱兴奋的状态,他的太太却在哭。缨勒想告诉他自己来访的目的,可是克萧大手一挥把他叫到一旁,然后——用他自己的话说——让他大为震惊,因为克萧开门见山地要求再借两英镑。克萧说,这笔钱是工具,会让他和肯在困难中帮助他的朋友快速致富。

        “克萧花了十五分钟做了含糊其辞的说明,却发觉谨慎小心的德国佬不为所动,于是决定让他加入秘密计划。克萧说得斩钉截铁,断言这个计划绝对会为他们带来好几千英镑。”

        宝莉本能地早已放下了报纸。这个温和的陌生人,这个神情紧张、有着羞怯而水亮眼睛的人,他独特的讲故事的本领,使得宝莉深深着迷。

        “我不知道,”他继续说,“你记不记得德国佬告诉警察的事?克萧的太太——搞不好现在是寡妇了——当时也在旁边加油添醋,补充细节。简单地说,事情是这样的:

        “大约三十年前,克萧那时是二十岁,是伦敦某家医学院的学生。他有个同室的密友,叫做巴可,与他们同住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这另外一个人,似乎是这样:有天晚上他带回来一大笔钱,那是他在赛马场上赢来的,到了第二天早上却被发现被杀死在床上。幸好克萧能够提出确凿的不在场证明。他那天晚上在医院里值班;巴可却失踪了。就是说,对警察而言,他失踪了,可是却逃不过他的朋友克萧的利眼——至少克萧是这么说的。巴可聪明地设法逃到了国外,经过各种迁移,最后在东部西伯利亚的符拉迪沃斯托克落脚。在那儿,他以假名梅瑟斯特从事皮毛买卖,积累了可观的财富。

        “现在,请注意,每个人都知道梅瑟斯特是个西伯利亚的百万富翁,克萧说他三十年前叫做巴可,还犯过一桩谋杀案。这些都没被证实过,对吧?我只是在告诉你克萧在十二月十号,那个难忘的午后告诉他的德国佬朋友和太太的话。

        “据他说,梅瑟斯特在一帆风顺的生涯里犯了个绝大的错误——他曾经四度写信给他过去的朋友威廉·克萧。有两封信和这个案子毫无关联,因为是二十五年前写的,而且早被克萧丢了——这是他自己说的,不过,据克萧的说法,第一封信是梅瑟斯特,也就是巴可,把杀人得来的钱花光了,而且在纽约穷困潦倒的时候写的。

        “克萧那时相当富裕,看在老交情的份上,就寄了一张十英镑的钞票给他。风水轮流转,第二封信,克萧已经开始走下坡路,梅瑟斯特——那时巴可已经改成了这个名字——在信里寄给这位以前的朋友五十英镑;再以后,据缨勒的推测,克萧又对梅瑟斯特日益丰满的荷包多加需索,而且还附带各种威胁。其实这百万富翁住得这么远,这些威胁根本是徒劳。

        “现在到了故事的高潮。克萧最后犹豫了一阵,终于交给德国佬他声称是梅瑟斯特写来的最后两封信。这两封信,如果你还记得,在这个悬疑的谜案里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我这儿两封都有副本。”

        角落里的老人说着,由一个破旧的小皮夹里拿出一张纸,小心翼翼地摊开,然后开始念:

        你对金钱的荒谬需索完全不当。我已经帮助过你得到你该得到的了。不过,看在往日交情的份上,也因为你曾经在我极度困难时帮助过我,我愿意让你再次利用我的美德。我这里有个朋友,是个向我买东西的俄国商人,几天前开始乘着他的游艇到欧亚的许多港口四处旅行,他邀我陪他远至英国。我对异邦厌倦了,同时希望在离别三十年后能再次看到祖国,我已经决定接受他的邀请。我不知道我们到达欧洲的确切时间,但我向你保证,等我们一到达某个恰当的港口,我会马上再写信给你,约定你来伦敦见我。可是你要记住:如果你的需索大过离谱,我绝不会听你的,而且记住,我是最最不愿屈服于持续不断而且不正当勒索的人。

        “第二封信,邮戳显示是由南安普顿寄出的,”角落里的老人继续平静地说,“而且,奇怪的是,这是克萧承认梅瑟斯特寄来,唯一他保存着信封、同时又有日期的一封。信很短。”老人说,一面又去看他那张纸。

        有关我数周前写的信,我现在告诉你,‘查斯柯·西罗号’将在下星期二,十二月十日抵达提尔贝瑞港。我会在那儿登岸,随即搭乘我能够搭到的第一班火车北上到伦敦。如果你愿意,请在傍晚时分,到芬雀曲街车站的头等候车室里与我碰面。我猜想,经过三十年的分离,我的面貌对你来说可能很陌生了,我会穿着厚重的阿斯特拉堪毛大衣与同质料的帽子,到时你不妨辨识衣服来认我。然后,你可以向我介绍自己,我会亲耳听听你想说的话。

        “就是这最后一封信引起了威廉·克萧的兴奋和他太太的眼泪。套用德国佬的话说,他像个发狂的野兽在房里走来走去,双手胡乱挥舞,还时时喃喃惊叹。然而克萧太太却满怀忧虑。她不信任这个从国外来的人,这个人,据她丈夫说,曾经违背天良犯下一桩罪案,那么他也可能再冒险涉案来除掉危险的敌人,她害怕这样。她的想法就像个女人,觉得这是个可鄙的计划,因为她知道法律对勒索犯的刑罚是很严厉的。

        “这次约会可能是个狡猾的陷阱,再怎么说也是个怪异的约会——她辩说——为什么梅瑟斯特不选在第二天和克萧在旅馆里见面?千百个为什么让她焦虑,可是那肥胖的德国佬却已被克萧描绘的远景说服了,那里面有无数的宝藏,呈现在他眼前撩动他的心神。他借给了克萧急需的两英镑,他的朋友想用这钱,在去见那个百万富翁之前把自己打理得整齐些。半个钟头以后,克萧离开了住处,这是那个不幸的女人最后一次看到她丈夫,也是缨勒那个德国佬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朋友。

        “那天晚上他太太焦急地等待,可是克萧并没有回来;第二天,她似乎花了整天的时间漫无目标地在芬雀曲街附近四处询问,但是毫无所获;十二日那天她就到苏格兰警场报案,把她所知的细节全说出来,还把梅瑟斯特写的两封信交给了警方。”

        

二、被告席上的百万富翁



        角落里的老人喝完了他杯里的牛奶。他水亮的蓝眼睛望过去,看着宝莉。波顿小姐热切的小脸蛋上,所有的严厉神色都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明显而专注的兴奋。

        “一直到了三十一日,”过了一会儿,他继续说,“有具尸体被两个船夫在一个废弃的船屋底部发现,已经腐烂得无法辨认。在高大的仓库之间有一些幽暗的阶梯,由此可以通往伦敦东端的河流,而这船屋停靠在某个阶梯脚下有一阵子了。我有张这个地方的照片。”

        他说,一面由口袋里挑出一张相片,放在宝莉面前:

        “实际上的船屋,你知道,在我拍下这张快照的时候已经被移走了,不过你可以了解这是多完美的处所,可以让一个人从容地把另一个人的喉咙割断,不愁被发现。那具尸体,我说过了,腐烂得无法辨识;它放在那儿可能已有十一天了,可是一些物件,像银戒指和领带夹,都还辨识得出来,而且克萧太太指认出那些是她丈夫的。

        “她当然公开将罪责强烈指向梅瑟斯特,而警方握有的证据无疑也对他极为不利,因为在船屋里发现尸体的两天后,这位西伯利亚的百万富翁——这已是大众对他的普遍称呼了,在西西尔大饭店的豪华套房里被捕。

        “老实说,那时我也相当疑惑。克萧太太的陈述与梅瑟斯特的信件后来都上了报,而我用我的老法子——请注意,我只是业余,我对一桩案子的推敲只是出自喜好——我想为这桩警方宣称是梅瑟斯特干下的罪案找出动机。大家都公认,他确实想除掉一个危险的勒索者。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动机其实是多么薄弱?”

        宝莉小姐必须承认,这个念头从来没有闪过她的脑海。

        “一个靠自己努力累积了巨额财富的人,当然不是傻瓜,不会相信克萧那种人能对他做出叫他害怕的事来。他一定知道克萧手上不会有对他不利的罪证——至少不足以让他受绞刑。你见过梅瑟斯特吗?”

        老人说着,又在他的小皮夹里摸来摸去。

        宝莉回答说她曾在当时附有图片的报纸上看过梅瑟斯特,老人把一张相片放在宝莉面前,接着说:

        “这张脸给你的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嗯,我想是它奇特和吃惊的表情,因为眉毛全没了,还有头发剪成可笑的外国样式。”

        “非常贴近头皮,看来几乎像是被剃过的一样。完全对!那天早上当我跟着人群挤进法院,第一眼看到被告席上的百万富翁时,这就是我最深的印象。他很高大,看来像个军人,身干挺直,脸上晒成深古铜色。他没留胡须也没有髭,头发剪得很短,几乎露出头皮,像个法国人;不过,当然最特别的是,整个眉毛,甚至睫毛都没了,让他的脸看起来非常奇特——就像你说的,一种惊讶不已的表情。

        “然而,他似乎极为镇静。在被告席上他有张椅子坐——他毕竟是百万富翁——在几个证人被传唤的空当中,愉快地和他的律师亚瑟·英格伍爵士谈话;而当这些证人接受询问的时候,他却用手遮着头,静静地听。

        “缨勒和克萧太太又重复一遍他们已经告诉警方的事。我想你说过,因为工作的关系,那天你没能到法院听审,所以你大概对克萧太太没有印象。没有是吧?嗯,好吧!这张是有一次我设法拍到的快照。这就是她,当她站在证人席上,就是这个样子——她穿得过于讲究,全身是精细的皱纱衣服,头上戴着一度配有粉红色玫瑰花的软帽,剩余的粉红色花瓣还突兀地依附在深黑的帽子上。

        “她不愿意看嫌犯,决绝地把头转向法官。我猜想她一定很爱她懒散的丈夫——一个好大的结婚戒指圈在她的手指上,而这戒指也是套在一片黑色当中。她坚决相信杀死克萧的人就坐在被告席上,而且刻意在他面前炫示她的悲伤。

        “我为她感到无法形容的难过。至于缨勒呢,则不过是个肥胖、滑头、浮夸,因当了证人而自以为重要的家伙;他那肥胖的手指头上戴满铜戒指,抓着的那两封涉案的信,是他已经指认过了的。这些信就像是他的护照,领着他跃居显重却又恶名满贯的乐土。我想亚瑟·英格伍爵士却让他失望了,说他对这个证人没有问题要问。缨勒本有满腔的答案,准备提出最完美的控诉、最详尽的谴责来对付这个自负的百万富翁,这个诱遍了他亲爱的朋友克萧、又把克萧在谁也不知道有多僻远的东端角落里杀了的人。

        “然而,在此之后,瞬间起了高潮。这时缨勒由证人席上退下,带着早已彻底崩溃的克萧太太,整个从法庭上消失了。

        “d21警官,这时正对逮捕时的情形作证。他说,嫌犯似乎完全大吃了一惊,一点也不明白他被指控的原因;不过,当整个事实摆在他眼前,而且无疑了解到任何抵抗也是徒劳时,他就静静地随着警官坐进马车里。高级时髦又拥挤的西西尔大饭店里,竟然没有人察觉到发生了不寻常的事。

        “于是,每个旁观的人都以不出我所料的心情大大叹了一口气。趣味正要登场,一个芬雀曲街火车站的搬夫,詹姆士·巴克蓝德,刚做完‘所言皆属事实’之类的宣誓。这毕竟算不得什么。他说十二月十日下午六点钟,正是他记忆里雾最大的天气之一,由提尔贝瑞开来的五点五分班车驶入车站,误点了正好约一小时。他那时正在到站的月台上,一个头等车厢的乘客把他叫过去。除了一件硕大的黑色大毛衣和旅行用毛帽,他几乎看不到他。

        “那位乘客有一大堆的行李,上面都有‘fs’的字样,他要巴克蓝德把行李都放到一个四轮的出租马车上,除了一个他自己携带的小提包之外。这个穿毛大衣的陌生人看着所有的行李都安置妥当,付了搬夫的钱,告诉马车夫等他回来,然后向着候车室的方向走掉了,手上还拿着小提包。

        “‘我待了一会儿,’巴克蓝德接着说,‘和马车夫聊了些雾和天气之类的话,然后就去忙我的事儿,这时我看到由南端开来的普通车进站的信号。’

        “检方最坚持要确定的一点,是穿毛大衣的陌生人在安顿了行李后,走向候车室的时间。‘绝对不超过六点十五分。’搬夫说得也很断然。

        “亚瑟·英格伍爵士还是没有问题要问,于是马车夫被传唤上了证人席。

        “他证实了詹姆士·巴克蓝德关于那个小时的证词:那位穿毛大衣的先生雇了他,把他的马车里里外外堆满行李,然后要他等着。车夫确实等了。他一直在浓雾中等待,直到很疲累了,直到真想把行李送到失物招领处,去找另一笔生意。终于,在差一刻钟九点的时候,他看到一个人——不就是那位穿毛大衣戴毛帽的先生吗——匆匆忙忙朝他的马车走来,很快钻进马车,告诉车夫立刻载他到西西尔大饭店。车夫说,这是八点四十五分的事情。亚瑟·英格伍爵士依然不置一词,而梅瑟斯特先生,在拥挤、窒闷的法庭里,却已经安静地睡着了。

        “下一位证人是汤玛斯·泰勒警官,他曾经注意到有个穿着寒酸,头发、胡须蓬乱的人,十二月十日下午在火车站和候车室附近游荡。他好像在注意从提尔贝瑞与南端来车的到站月台。

        “警方很聪明地发现了两位独立不相干的证人,他们在十二月十日星期三大约六点十五分的时候,都看到同一个衣着寒酸的人踱进了头等候车室,并且直接走向一位穿着厚重毛大衣帽子的先生,这位先生才刚踏进候车室。他们两个谈了一会儿,没有人听到他们说些什么,但不久他们就一起离开了,似乎没有人知道他们往哪个方向走。

        “梅瑟斯特从他的漠然中觉醒过来,他对他的律师小声说了什么,律师点点头,脸上带着受到鼓励的淡淡微笑。西西尔大饭店的职员作证说,梅瑟斯特先生在十二月十日星期三晚间大约九点三十分乘着一辆马车到达,带着许多行李。这案子检方方面的起诉就到这里为止。

        “法庭上的每个人都已经‘看到’梅瑟斯特上了绞架。这群文雅的观众带着漫不经心的好奇,等着听听亚瑟·英格伍爵士要说什么。这位爵士,俨然是当今司法界最受喜爱的人物。他散漫的态度和温吞吞的言语是一股风潮,上流社会的公子哥儿们都争相模仿。

        “即使是现在,在这位西伯利亚百万富翁的性命实际上或想象中都在紧要关头的当儿,当亚瑟·英格伍爵士伸展他修长灵活的肢体站起来,闲适地靠着桌子之际,女性观众群里还是不出所料地,有轻笑声此起彼落。他停了一下来制造气氛——亚瑟爵士是天生的演员——气氛无疑被营造起来了,这时他才以他最沉缓、拉得最长的语调平静地说:

        “‘法官大人,关于这宗发生在十二月十日星期三,下午六点十五分到八点四十五分之间,威廉·克萧被谋杀的可疑案件,我现在提议传唤两位证人,他们曾于十二月十六日星期二下午,也就是所谓谋杀案的六日之后,见到了活生生的同一位威廉·克萧。’”

        “这些话像炸弹一样在法庭里爆开。法官惊得目瞪口呆,我相信坐在我旁边的女士也由震惊中恢复神智,犹豫着她到底需不需要把晚餐约会延后。

        “至于我自己,”角落里的老人带着又紧张又自得的表情说,他那种奇特的混和的表情,最初也曾让宝莉吃惊,“嗯,你知道,我早就知道这特别案子的盲点在哪里,所以我不像有些人那样惊讶。

        “也许你还记得案子惊人的发展,完全让警方——事实上,让除了我之外的每个人——都陷入了迷雾。商业路一家饭店的老板多里尔尼和一个侍者双双作证,说十二月十日下午大约三点半,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懒洋洋地晃进咖啡间,点了杯茶。他很高兴,而且话很多,告诉侍者说他的名字是威廉·克萧,很快整个伦敦都会谈论他的种种,因为他由于某种意外的好运,即将成为一个很有钱的人,诸如此类喋喋不休的废话。

        “他喝完了茶,又懒洋洋地晃了出去,可是他才在路的转角失去踪影,侍者就发现一把旧雨伞,是那个邋遢多话的人无意间留下的。按照这个高贵饭店的惯例,多里尔尼先生小心地把雨伞收到他的办公室里,希望他的顾客发现伞丢了之后来索回。果然不错,过了大约一个星期,十六日星期二,大概是下午一点钟,同一个穿着破烂邋遢的人又来了,请求拿回他的雨伞。他用了一些餐点,然后又跟侍者聊起天来。多里尔尼和那个侍者对威廉·克萧的描述,完全与克萧太太对她丈夫的描述相符合。

        “奇怪的是,他似乎是个非常心不在焉的人,因为这一次,他一离开,侍者就在咖啡间的桌下发现了一个小皮夹,里面有许多信件和账单,都是寄给威廉·克萧的。这个皮夹当时在法庭上被拿出来,而已经回到法庭的卡尔·缨勒,很轻易就指认出是他亲爱而悼念的朋友‘威廉’的。

        “这是这桩起诉案件的第一个打击,你必须承认,这是个相当强劲的打击。警方对于百万富翁的指控,像是纸牌做的屋子,已经开始崩塌。可是,那约会确实存在,梅瑟斯特与克萧无可置疑见过面,这两个疑点与浓雾里的两个半小时,都尚待满意的解释。”

        角落里的老人停了好一阵子,让宝莉如坐针毡。他不停玩弄手里的细绳,直到每一寸都打满了非常复杂、精巧的结。

        “我向你保证,”他终于继续说下去,“在那个当儿,整个谜团对我来说,就像日光一样清楚。我只是感到惊讶,法官怎么会浪费他和我的时间,去提出与被告过去有关联而他认为是尖锐的问题。梅瑟斯特这时已经摆脱了他的瞌睡虫,以奇怪的鼻音和一种几乎难以察觉的些微外国口音说话了。他镇静地否认了克萧对他的过去的说法;宣称他从来没有叫做巴可,而且当然从未与三十年前的任何谋杀案有过牵连。

        “‘可是你认识克萧这个人吧?’法官继续追问,‘因为你写信给他。’

        “‘对不起,法官大人,’被告镇静地说,‘就我所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叫克萧的人,而且我可以发誓,我从来没有写过信给他。’

        “‘从没写过信给他?’法官带着警告意味反问,‘这倒是奇怪的说词,我现在手上就有两封你写给他的信。’

        “‘我从来没有写过这些信,法官大人,’被告镇静地坚持,‘那些不是我的笔迹。’

        “‘这个我方很容易证实,’亚瑟·英格伍爵士拉长的语调插了进来,同时他把一小捆信呈给法官,‘这些是我的当事人到达我国后写的许多信件,其中有些还是我亲眼目睹下写的。’

        “就像亚瑟·英格伍爵士说的,这很容易证实,于是嫌犯在法官的要求下,在一张笔记本的纸上,涂写了几行字与他的签名,如此重复了几遍。从法官讶异的表情上很容易看出来,两种笔迹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新的谜团突然出现。那么,是谁和威廉·克萧定了在芬雀曲街火车站的约会?嫌犯对他抵达英国后的时间运用做了相当满意的解释。

        “‘我是搭乘“查斯柯·西罗号”来的,’他说,‘那是我朋友的游艇。当我们到达泰晤士河口的时候,因为雾非常大,我等了二十四小时才能安全上岸。我的朋友是个俄国人,根本不愿意登岸,他对这雾之国经常感到害怕。他要立刻继续开往马得拉群岛。

        “‘我事实上是星期二登岸的,也就是十日,然后马上搭火车进城。我的确招了辆马车安顿我的行李,就像搬夫和马车夫告诉庭上的一样;之后,我想找间餐室喝杯酒。我逛进了候车室,有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向我搭讪,开始对我说一个令人同情的故事。他是谁我并不知道,他说他是个老兵,曾经忠心耿耿为国效命,现在却被遗弃,快饿死了。他请求我跟他去他的住处,这样我可以看到他的太太和挨饿的孩子们,证明他所说的悲惨故事不假。

        “‘法官大人,’嫌犯以可贵的坦诚又说,‘这是我到达这个古老国度的第一天。经过三十年我衣锦还乡,这是我听到的第一个悲惨故事,可是我是个生意人,并不愿在心中“信”了就算了。我跟着那人穿过浓雾,走进街弄里。他在我身边沉默地走了一阵子,当时我身在何处,我完全没有概念。’

        “‘我突然转向他问了一个问题,立刻发觉这位先生已经溜了。也许,他发现我不见到他挨饿的妻子和孩子是不会给他钱的,于是他留下我自生自灭,找比较甘愿的饵去了。’

        “‘我发现我置身于一个荒废凄凉的地方。我看不到出租马车或公共马车的踪影。我跟着我原来的脚步走,想要找出回到火车站的路,却发现走到更糟更荒僻的地区。我走失了,无助而且一片迷茫。我就这样在黑暗与荒凉的路上徘徊,若说耗费了两个半小时我也不会怀疑。唯一让我惊讶的是那天晚上我竟然找到了火车站,或者说在很接近火车站的地方找到了一位警察,他告诉我怎么走。’

        “‘可是你要如何解释,克萧知道你所有的行踪,’法官紧追不舍,‘而且知道你抵达英国的日期?事实上,你要如何解释这两封信呢?’

        “‘法官大人,这些我都无法解释。’嫌犯从容地回答,‘我已经向您证明过,我从未写过这些信,还有这个名字叫鄂萧——克萧是吧——的人不是我杀的,不是吗?’

        “‘你能不能告诉我,国内外有谁可能知道你的行踪,还有你抵达的日期?’

        “‘当然,我过去在伏拉第握斯脱克的职员知道我离开,可是没有一位可能写这些信,因为他们一个英文字都不识。’

        “‘那么,你是不可能对这些神秘的信件提供线索喽?警方要为这件怪事理出头绪,你也是什么忙都帮不上喽?’

        “‘这件事对我、对您、对这个国家的警方来说,都是一样神秘。’

        “法兰西斯·梅瑟斯特当然被开释了,因为没有丝毫对他不利的证据足以让他接受刑事审判。他的辩护中有两点坚不可摧,彻底驳倒了对他的起诉:第一,他证实了从来不曾写过预定约会的信件;第二,有人在十六日看见了那个被认为在十日被谋杀的人,而且活得好好的。可是,那个通知克萧有关百万富翁梅瑟斯特行踪的神秘人物,到底是谁呢?”

        

三、老人的推论



        角落里的老人把他滑稽、瘦削的头侧向一边望着宝莉,然后拿起他心爱的细绳,故意把所有打好的结解开。等绳子弄得相当平整了,他把它放在桌上。

        “如果你愿意,我想一步一步领你进入我自己的推理过程,它必然会导引你,就像导引我一样,找到这谜案唯一可能的解答。首先看这一点……”

        他又拿起了细绳,带点神经质的不安说下去,同时随着提出的每一点分析编成一连串的结,这些结连航海教练看了都会自叹弗如。

        “显然克萧不可能不认识梅瑟斯特,因为有两封信清清楚楚告诉他后者到达英国的事情。好,从第一封信看来,除了梅瑟斯特本人外,没有人可能写这两封信,这对我来说非常清楚。你可能会说,那些信已经被证明,不是坐在被告席上的人写的。完全对!要记得,克萧是个粗心的人——他两封信的信封都丢了。对他来说,信封并不重要,现在却永远无法证实信不是梅瑟斯特写的。”

        “可是……”

        宝莉想提意见。

        “等一下,”老人打断了她,第二个结出现了。“有人证实了克萧在谋杀案之后的第六天还活着,他去过多里尔尼饭店,在那儿让人认识他,并且正好留下一个小皮夹,这样他的身份就不会被误认;可是那位百万富翁,法兰西斯·梅瑟斯特先生那天下午在哪里,却没有人想到要问。”

        “你的意思不会是……”

        宝莉小姐喘不上气了。

        “请等一下,”他洋洋得意地接下去说,“多里尔尼饭店的老板到底怎么会被带上法庭作证的呢?亚瑟·英格伍爵士,或者说他的当事人,怎么会知道威廉·克萧在这两个重要的时刻到过饭店,而且知道饭店老板会提出如此有信服力的证据,来彻底洗刷百万富翁谋杀的罪名呢?”

        “当然,”宝莉辩说,“用一般的方法,警方……”

        “在西西尔大饭店里逮捕梅瑟斯特之前,警方对整个案情一直保密到家。他们不像往常在报上刊登‘若有人正好知道谁的下落’诸如此类的公告。如果饭店老板是透过一般管道听到了克萧失踪的消息,他会主动跟警方联络。可是,把他带上法庭的却是亚瑟·英格伍爵士。英格伍爵士是怎么找到这条线索的呢?”

        “你当然不是认为……”

        “第四点,”他沉着地继续说,“没有人去要求克萧太太拿出她丈夫的笔迹样本。为什么?因为警方就像你说的一样‘聪明’,一直没有摸对方向。他们相信威廉·克萧被谋杀了,于是一直在找威廉·克萧。

        “十二月三十一日,两个船夫发现了一具被认为是威廉·克萧的尸体,我已经给你看过了发现地点的照片。凭良心说,那地方真是阴暗荒凉,不是吗?正是这个地方,不论是恶棍或胆小鬼,都可以诱骗一个没有戒心的陌生人到这儿,先杀了他,拿去他身上的贵重物品、他的证件、他的身份证明,然后留下他任其腐烂。尸体是在一个废弃不用的船屋里发现的,那船屋已经停靠在阶梯脚下的墙边好一段时间,而且尸体已经到了腐烂的最后阶段,当然无法辨识了;可是警方却相信那就是威廉·克萧的尸体。

        “他们的脑筋里从来没有想过:那是法兰西斯·梅瑟斯特的尸体,而威廉·克萧是凶手!

        “嗳!设想得真是聪明绝顶,天衣无缝!克萧真是天才。整个想想看吧!他的伪装——克萧留着蓬乱的胡须、头发、还有髭,他全剃掉了,连眉毛也是!怪不得连他的太太在法庭对面也认不出来;而且不要忘了,当他站在被告席上,她没看到他的脸多少。克萧很邋遢,没精打采,弯腰驼背。百万富翁梅瑟斯特呢,很可能在普鲁士当过兵。

        “然后,这个聪明的家伙打算再去多里尔尼饭店一次。要买到完全类似他剃掉的胡须,髭和假发,只需要几天的时间。装扮成他自己!太妙了!然后留下小皮夹!嘻,嘻,嘻!克萧没有被谋杀!当然没有。谋杀案的六天后,他去了多里尔尼饭店;而梅瑟斯特先生,那个百万富翁,却埋在公园里与公爵夫人们卿卿我我。吊死这个人!呸!”

        他摸索着找他的帽子。他用紧张颤抖的指头毕恭毕敬地抓住帽子,一面从桌边站起身来。宝莉看着他大步走到柜台,付了两便士的面包牛奶钱,很快从店里消失了。而她自己,发现脑中依旧是一片无可救药的混乱,面前摊着些快照,再瞪着那条长细绳上,由这端到那端一连串密密麻麻的结——这些结就像刚刚坐在角落里的老人,同样令人困惑,令人生气,令人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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